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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月夜哭泣

2023-01-20陈启文

北京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长江

长江从我家乡江南谷花洲一带流过,这一带位于长江和洞庭湖交汇后的中游,长江穿越洞庭,洞庭化入长江,江在湖中,湖在江中,人在江湖,我是从来没有看清过这片水域,天地间一派烟波浩渺,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流淌。我童年时,江面还很少有轮船,一叶叶随风飘行的白帆船带着缓慢而悠然的节奏,仿佛把一条长江拉得更长了。那时江水一碧万顷,在波纹清晰的脉络中,我看见了自己像蚂蚁一样黑黝黝的身体、黑黝黝的影子和两个乌黑发亮的眼珠子。

江边的孩子从小就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也养成了冒险的天性,一看见那白花花的波浪荡漾开去,你就想一头扎下去,那是谁也抵挡不住的诱惑。每年夏天的傍晚,我都会跃入长江畅游一番,江南那漫长而炎热的夏天我都是在长江里游过的。那还是属于我的赤子岁月,每次下水之前,我都会脱得光溜溜的,在江岸边的水杨树上挂上裤衩,这是我下水的标志。如果我没有回来,那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这没什么,我们从小就把这条小命交给了大江,而这条小裤衩或许就是我留在这世间最后的牵挂,也是家人在这浩渺的大江里寻找我的唯一依据。

每当我游得浪花四溅,漫天的霞光纷纷落在波浪上,浪花里时不时有一些活泼的身影涌现而出,那是江豚。这是和我在同一条大江里追逐嬉戏的玩伴,也是我儿时最鲜活的记忆,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和江豚一起长大的。我们乡下人,对这种水生动物是分不太清的,只能从最直观的颜色来区分。一种是黑的,老乡们都叫江猪子,看上去,它们还真像一群在长江里游泳的猪。还有一种是白的,老乡们叫江珠儿,一听这名字就挺美的,像女孩儿的名字。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黑的白的都是江豚,只是颜色不同而已。后来我才慢慢知道,这是两个不同的物种,黑的才是正儿八经的江豚,白的则是一种比江豚更加古老的水中精灵——白鱀豚,它还有几个别的名字,江马、白旗、中华江豚,无论你叫它们什么,这都是长江中最早的原住民之一,比人类不知要早多少。

滚滚长江东逝水,迄今已在地球上流淌一亿四千万年,至少在四千万年前的中新世和上新世,白鱀豚就出现了。据化石考证,在地壳运动形成的海陆变迁中,白鱀豚最早由陆生动物进入海洋,大约在两千五百万年前,它们又从海洋进入长江。这是中国特有的一种小型淡水鲸,因而又称中华白鱀豚。尽管经历了漫长的进化,但现代白鱀豚基本上保留了祖先的原始形态。这是典型的活化石。如今在地球上生存了约八百万年的大熊猫被誉为活化石,白鱀豚则堪称活化石中的活化石。若从科学定义看,但凡能够称为活化石的动植物都是孑遗生物,如白鱀豚、江豚、扬子鳄、中华鲟、白鲟等水生孑遗生物,在海陆变迁、沧海桑田的地质大灾变一直延续下来,既是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幸存者,也是地球上漫长而又顽强的生命。这多亏了长江的庇护,长江流域以其优越的自然地理环境,为这些世界罕见的孑遗生物提供了长久的避难所。

若同白鱀豚相比,最早的人类大约在距今三四百万年之前才出现,在白鱀豚面前人类简直还是一个刚刚睁开眼睛的婴儿。而人类对白鱀豚的最早记载,源自大约两千多年前的辞书之祖《尔雅·释鱼》:“鱀,是鱁。”东晋郭璞注释:“鱀,大腹,喙小,锐而长,齿罗生,上下相衔,鼻在额上,能作声,少肉多膏,胎生,健啖细鱼,大者长丈余,江中多有之。”这表明从战国、两汉到东晋年间,白鱀豚在长江流域还是一个广泛分布、数量众多的物种。不过,这个“鱀”在古代也可能泛指江豚和白鱀豚,那时候人们对这两个物种的区分还是比较模糊的。到了北宋年间,人们对这两个物种才有了明确的辨别,一位名叫孔武仲的士大夫还写过一首《江豚诗》:“黑者江豚,白者白鬐。状异名殊,同宅大水。”白鬐,就是白鱀豚的另一古名,它与“同宅大水”的江豚确实是“状异名殊”的两种水生动物。而在进入现代后,白鱀豚依然是一个广泛分布却已为数不多的物种。据专家考察,20世纪70年代,长江中白鱀豚大约还有一千多头。哪怕一直维持这个数量,白鱀豚也是中国极为珍稀的野生动物和世界上所有鲸类中数量最为稀少的一种。

同喜欢抛头露面的江豚相比,白鱀豚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它们天生就善于隐藏自己。白鱀豚的外表并非纯粹的白色,其背面呈浅青白色,肚皮为洁白色,这样的颜色恰好与长江的环境色相符,甚至能呈现季节的变化。当你从水面向下看时,其背部的青白色和江水混为一体。当你由水底朝上看时,那白色的肚皮和水面反射的光泽也难以分辨。在這种天然的隐蔽下,它们可以隐身隐形,在逃避天敌和接近猎物时,很难发现它们的踪影。但白鱀豚又难以一直深藏不露,这是一种用肺呼吸的哺乳动物,每隔不久就要浮出水面换气一次。一呼吸,一出声,这神秘的精灵就藏不住了。那时我的眼睛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度近视,远远地就能看见,当它们呼吸时,先是将头顶和嘴鼻露出水面,那又窄又长的嘴巴像鸭嘴兽般向前伸出,又像鸟喙一样微微向上翘起,最突出的还是那隆起的额头,这家伙的鼻孔竟然长在头顶上。随后,它们又露出了三角形的背鳍,这奇异的背鳍是白鱀豚最典型的特征,鳍肢较宽,末端钝圆,那尾鳍像一弯银辉闪烁的新月。白鱀豚换气的频率很短,我那时的耳朵还很灵敏,远远就能听见它们的呼吸声。“嘘哧,嘘哧”,这是江珠儿的声音,像是女性的喘息。“呼哧,呼哧”,这是江猪子的声音,像一个粗犷的汉子在大口喘气。江珠儿在呼吸时还会喷出一股亮晶晶的水珠子,当这飞溅的水珠被朝霞或夕阳照亮,宛若一道斑斓的彩虹。

一条大江里有了这优美而神秘的精灵,愈发显得优美而神秘了。

后来我还慢慢发现,这神秘的精灵也有其自然活动规律,它们最喜欢在早上或傍晚浮出水面。早上,在晨雾刚刚散去的浪头上,你会发现它们对着日出的方向出神地仰望,就像一群受神灵控制的精灵,那仰望的姿态,仿佛一种灵魂深处的渴望。老乡们说那是江珠儿拜日,沉睡的太阳每天都是被它们唤醒的。傍晚,它们又在太阳落水时追逐着漫江霞光,这是长江每天最美的时分,也是我观察白鱀豚的最佳时机,那体形为优美的流线型,胸鳍宛如两只划水的手掌,扁平的尾鳍从中间分叉,像分开的燕羽一样。白鱀豚的皮肤也是我见过的最光滑细腻的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漂亮的光泽,一看就充满了弹性,像是穿着一身天然的游泳衣,漂亮,太漂亮了。这几近完美的体型又岂止是漂亮,这有利于它们在水中遨游时掌控方向和平衡,还可以减少水流的阻力加快速度,其时速竟然可达80公里,这跟陆地上的短跑健将猎豹有得一比,白鱀豚也堪称水中的短跑健将。但凡有幸亲眼见过白鱀豚的人,无不为它那优美的身姿、漂亮的颜色和飘逸的游姿而深深着迷,这是江中最迷人的生命。

从孩提时代到青少年岁月,我一直在努力接近这白色精灵,我下意识地觉得这就是我在长江里遨游的唯一意义。但这些精灵的胆子比那些女孩子还小,它们是那样敏感和警覺。每次向它们靠近,我一直小心翼翼,连大气也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它们给吓跑了。这其实是我的错觉。白鱀豚那极小的眼睛和针眼大的耳朵早已高度退化,哪怕你游到它们身边,它们也看不见你,听不见你的声音,但它们的头部有一种天生的超声波功能,在水中发射和接收声呐信号,能将江面上几万米范围内的声响迅速传入脑中,并能依靠回声识别物体。这么说吧,只要你在它们的声呐范围内,它们随时都能感觉你的存在,并对你的意图迅疾作出判断,一旦遇上紧急情况,它们旋即进入深潜状态。小时候,我又哪里懂得什么超声波和声呐系统,总觉得这精灵是在跟我捉迷藏,每当我想要凑近它们时,它们眨眼间就没入水中,很长时间都不再露面,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在那些月光如水的夏夜,这些精灵愈加神秘。这个季节,高涨的江水已淹没了广袤的河床,一直漫涨到了江堤坡上,我们就睡在水边的竹床上,浪花像雨点一样飞溅在我们炽热的身体上,感觉到一阵一阵的清凉。每当夜深人静,我像是醒着,又像是在梦中,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隐约浮现。我朝泛着光影流转的江面悄悄一望,依稀看见那青白色的幻影,正朝着月亮一仰一仰的,那是江珠儿拜月。那一幕离我们的现实十分遥远,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神圣和敬畏,仿佛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当我悄悄缩回目光时,忽听哗啦一下,蓦然回首,如惊鸿一瞥,一个优美的身体跃出了水面,那光洁的皮肤上波光闪烁,水灵灵的,简直像女神一样。

当我和那些水中的精灵在同一条大江里遨游,感觉真像活在童话世界里一般。

在西方的童话里有美人鱼,在中国的民间传说中也有一个美丽而神秘的精灵。

江边的老乡们都虔诚地相信,这大江里是有神的,这个神就是传说中的白鱼精,而白鱀豚则是江神的化身,被誉为长江女神。哪怕在没有月色和星光的夜晚,那些在黑暗中穿行的夜航船也不会掌灯,船工们生怕惊扰了梦中的江神。这样的敬畏其实是必要的,它会让你对这条大江和江中的生灵怀有一种神圣的敬畏。白鱀豚当然不是神,但它们也是一种特别聪明而有灵性的水生动物。据科学研究,白鱀豚是淡水生物中大脑发达、智商最高的动物,其大脑表面积比海豚大,大脑的重量已接近大猩猩与黑猩猩。很多专家甚至认为,白鱀豚的智商比长臂猿、黑猩猩和类人猿更聪明,那就仅次于人类了。更令人吃惊的是,白鱀豚竟然是一种左右脑半球可以交替休息的动物,它们可以在清醒时睡觉,在睡觉时依然保持头脑的清醒,这还真是神了!

我从小就听过许多关于白鱼精的神话或传说,及长,我又在《聊斋志异》中读到了慕生与白秋练的爱情故事。慕生是一位河北商贾之子,从小“聪惠喜读”,但商贾之志在利而不在诗书,父亲担心他这样下去会读成一个书呆子,便命他跟着自己学习经商。慕生十六岁时,随父亲一起来到楚地,也就是长江中游的湖北湖南一带。当商船行至武昌,每当父亲上岸经营去了,慕生独自守在停泊在江湾里的船上,便映着月光“执卷哦诗,音节铿锵”。他尤其爱读杜甫的《梦李白》:“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那一种梦寐中的思念,在这远离故乡的月下夜泊中更觉思念情切,心神恍惚。恍惚间,他看见一个身影在窗外徘徊,被月光清晰地映在窗上。慕生兀自一惊,猛地推门一看,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倾城之姝”,这水灵灵的女子便是白鱼精的化身——白秋练,多美的名字啊。这胆小害羞的女子,“望见生,急避去”,但慕生吟哦的诗句却让她由诗生爱,一往情深,以致相思成疾,“病态含娇,秋波自流”。这两位情趣相投、兴致高雅的少男少女,在白秋练母亲的撮合下,从两情相悦到海誓山盟,却由于慕父从中作梗,有情人难成眷属,两人都相继为爱生病,而后又用吟诗治好了他们共同的病。他们还以诗卷来占卜运程,以吟诗之声作为相会之约,在经历了一波三折后,这超越了人间的爱情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而白秋练则是一个美丽而高雅、纯洁而忠贞的象征。

最后一头人工圈养的白鱀豚“淇淇”。(高宝燕 张先锋摄)

但若把这个故事仅仅当作一个爱情神话,那还只是读出了蒲松龄的一半用意。蒲松龄还描写这样一个情节,一个渔夫在洞庭南滨钓到了一只白鱀豚,长得像人一样,那是白秋练的母亲。白母住在洞庭湖里,洞庭龙王派她管理水上行旅,从洞庭湖到武昌这一段长江大约就属于她管理的范围,这也正是白鱀豚栖息和往来活动频繁的江段。龙宫选妃时,龙王听说白秋练貌美若仙,就命白母把她找来。白母如实禀告,女儿已经嫁入人间。龙王一怒之下就把白母放逐到生活环境恶劣的洞庭南滨,白母只因饥不择食,才被那个渔夫钓起,在白秋练和慕生的营救下,白母才得以放生。而白秋练生于洞庭,长于洞庭,这湖水就是她的命。当她随慕生回河北老家后,眼看储存的湖水将要用尽,白秋练白天黑夜呼吸急促,喘个不停。她奄奄一息地叮嘱慕生:“如果我死了,不要下葬。你要在每天的卯时、午时、酉时给我吟哦《梦李白》,这样我的身体就不会变坏。等到湖水再来时,把我的衣服脱下,抱到盆里浸入湖水中,这样我就能重新活过来。”白秋练死后半个月,公公带着洞庭湖水赶回来了,慕生赶紧按妻子说的那样做了。白秋练在湖水里浸泡了一个多时辰,就渐渐苏醒过来了,这一盆养育她的洞庭湖水又让她获得了重生。自此之后,白秋练日思夜念回归故乡,公公去世后,慕生便依了她的心愿,一家人搬到了洞庭湖畔、长江之滨的楚地生活。——读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这其实是一篇比爱情神话更加意味深长的生态寓言,只有将爱与生态放在一起解读,你才能真正解读出这个神话的全部意义。

蒲松龄是济南府淄川人氏,一生只到江南的高邮、扬州一带走过一次,那一带已是长江下游。但看得出,他对白鱀豚的栖息环境和迁徙轨迹分外熟悉。我家乡离洞庭湖和武昌都不远,那些栖息在洞庭湖里的白鱀豚时常顺江而下,从江湖交汇处的三江口一直游到江汉交汇处的武昌一带,甚至更远。它们是这江湖里最活跃的主人,比人类更了解江湖。

在我走出故乡之前,我眼中的长江其实就是流经我家乡的这一段,但在那青白色的身影带动之下,我的视线随着这条大江流向了神秘而不可知的远方。历史上,白鱀豚在長江中的分布很广,西起三峡西陵峡,东至长江入海口。然而,就在我逐渐长大的岁月里,在那遥不可及的长江上游,筑起了一道道拦河大坝,直接阻断了白鱀豚在江湖间来回巡游的自然通道,这自由自在的生命被分割在不同的水域,无法进行交配繁衍。而这些水电大坝为了蓄水发电,又改变了中下游的水文格局,致使白鱀豚赖以生存的水域急剧减少,活动区域大大缩短,江水也越来越浅了。白鱀豚是天生的深水动物,越是在水深流急的地方越是活跃,但在我十六七岁时,竟然看见一头白鱀豚游向了岸边的浅水湾,一跃而起捕食岸边的青蛙和蜻蜓。这让我一下瞪大了眼睛,如果不是饥不择食,这么聪明的动物绝不会如此愚蠢地冒险,一不小心就可能在浅水滩上搁浅。

这是我第一次明显感觉白鱀豚的性情变了,而变了的又岂止是白鱀豚,整个江湖都变了。我从小就是喝长江水长大的,那时江水可以掬水而饮。记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江水变得浑浊发黑了,还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柴油味和农药味。又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这长江两岸建起了一座座化工厂、农药厂,随着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直接排入江湖,我再也没有在江水里看清过自己。除了工厂,还有川流不息的船只。长江中下游既是白鱀豚的主要活动区域,也是一条航运发达的黄金水道。我童年时看见的那些白帆船渐渐远去,在它们消失的地方驶来了一艘艘轰轰烈烈的轮船和机动船,走到哪里,哪里的水面上就漂浮着大片大片乌黑的油污。还有更黑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挖沙船,像蝗虫一样日夜啃噬着河床。从长江上游的滥砍滥伐,到长江中下游的滥挖乱采,一条大江泥沙俱下,污水横流,这让白鱀豚的声呐信号受到严重干扰,一不小心就会撞在船只的螺旋桨上。在一些死亡的白鱀豚身上,那优美的流线型的身体上布满了一道道被螺旋桨划伤的痕迹,看着那碎裂的伤口,感觉心都碎了。好在,白鱀豚也是长记性的,它们越来越害怕船只,更不会主动靠近,然而即便它们躲得远远的也在劫难逃。长江原本是一条水生资源极其丰富的河流,随着人类的掠夺式捕捞,甚至采取电鱼、炸鱼、毒鱼、迷魂阵等灭绝鱼类的方式捕鱼,这让白鱀豚时常被渔民误捕误伤致死。据有关部门的不完全统计,从1973年到1985年间共发现近六十头意外死亡的白鱀豚,其中被捕鱼滚钩和其他渔具致死的差不多占了一半,还有一半或是被江中爆破作业炸死,或是被轮船螺旋桨击毙,还有的是因搁浅或误入水闸致死。至于那些因水质水文环境恶化而生病死亡的,还算是正常死亡。即便侥幸死里逃生,白鱀豚也处于饥不择食的状态,不得不冒险进入浅水滩捕食,那是我眼睁睁看见的一幕。

从长江珍稀水生动物的种群数量看,白鱀豚同它的近亲江豚相比显得更加脆弱,它们的数量原本就比江豚稀少,而其生存状况比江豚更危急。到了1979年,这一在世界上繁衍生息了四千万年的物种只剩下区区四百头左右,这种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孑遗生物第一次被中国政府定为“濒危水生动物”,若不赶紧保护,随时都有可能灭绝。真到了灭绝的那一天,你都不知道是哪一天。

尽管白鱀豚早在1979年就被定为“濒危水生动物”,但那时人们还没有强烈的生态危机意识,更没有将万里长江作为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来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严厉禁止长江流域的滥砍滥伐、滥挖乱采和滥捕滥捞。而人们能够近距离接触到白鱀豚,几乎都是在渔民误捕时找到的。白鱀豚一旦误捕就难逃一死,历年来几乎没有生还的记录,但也有唯一一次例外,1980 年1月11日,一条被误捕受伤的白鱀豚侥幸逃过一劫,由此开创了一段人类与白鱀豚亲密接触的历史。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几位渔民在靠近洞庭湖的长江三江口边捕鱼时,发现一头大白鱼在浅水湾里挣扎,一开始他们也没有看清那是什么鱼。他们先用渔船堵住浅水湾的出口,然后用捕鱼铁钩将大白鱼从水中钩起来一看,竟然是一条白鱀豚。幸好,这些渔民还知道白鱀豚是“濒危水生动物”,赶紧送到当地的水产收购站。第二天,这头白鱀豚又被转运到了设在武汉的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以下简称水生所)。经专家诊断,这是一头两岁左右的雄性白鱀豚。那些渔民既是它的救命恩人,但也给它造成了致命的创伤,铁钩子在它的颈背部刺穿了两个直径四厘米、深达八厘米、内部贯通的窟窿。一周后,这条还处于幼年的白鱀豚伤口严重感染,生命垂危。又幸得医疗人员采用中西医结合的抢救治疗,经过四个多月的精心疗养,这头白鱀豚的伤口才逐渐愈合康复。这是白鱀豚中极为罕见的幸运儿,被专家命名为淇淇。这名字有三个含义:一是“淇”与“奇”谐音,此乃珍奇之物。二是“淇”有三点水,意为水生动物。三是白鱀豚当时还通称白鳍豚,“淇”与“鳍”同音。总之,这是第一头被人类正式命名的白鱀豚,也是世界上第一头人工饲养的白鱀豚。

适者生存。按达尔文的观点,只有最能适应环境的个体才能得以保存。而在人工环境下饲养白鱀豚,无论对于人类,还是白鱀豚,这都是从未有过的第一次尝试。一种充满野性的动物,从野外自然捕食到一日三餐靠人工投喂食物,这是淇淇必须经历的一个逐渐适应的过程,也是一个逐渐被驯化的过程。而在此前,哪怕是水生所的资深专家,也从未近距离接触过这种神秘的水生动物,一切都要从熟悉它的习性开始。别看淇淇长着一张细长如鸟喙的嘴巴,但一张口就能吞下一筷子长的活鱼,每天要吃掉十公斤左右的活鱼,这惊人的食量也足以证明白鱀豚对鱼类的依赖程度,除了淡水鱼,别的食物它一概不吃。可想而知,随着长江鱼类的锐减,白鱀豚即使能适应长江不断恶化的水生态环境,也会因食不果腹而活活饿死。水生所的专家一度担心人工饲养会让淇淇的食物变得单一而导致营养不良,曾试着给它喂水果、蔬菜、猪肉、牛肉和鱼形馒头等多种食品,但淇淇用鼻子嗅嗅就扭转身子游走了。专家只得变着法子,在鱼肚子里放进多种复合维生素、叶酸、施尔康等营养药品,这还真是有效改善了淇淇营养不良的状况,它那一度灰暗的皮肤又渐渐闪烁出野生的健康光泽。

白鱀豚长期生活在江湖中,从流水、活水变为养殖池的一池静水,这让淇淇一开始很不适应,每天在水池里左冲右突,仿佛想要找到另一条出路或活路,却是四处碰壁。而当时,水池里还没安装滤水设备,投喂食物和白鱀豚排泄都会污染水体,致使淇淇三天两头生病。这也表明,白鱀豚对水质和水生态环境的要求很高,一旦水生态环境恶化,就会直接威胁到它们的生存。为此,饲养人员在当时的条件下,只能采取定期清洗水池和换水的方法来维持水质的相对洁净。后来,水生所又建起了一座专门的白鱀豚馆,从国外引进了先进的循环水处理设备。这水一旦干净了,活泛了,淇淇也变得活泼泼的了,哪怕在一个圆形的水池里游来游去,看上去也有在江湖里游泳的潇洒风姿了,或许它还真把这圆形水池当作了江湖。

当人类正一点一点地探悉白鱀豚的习性时,那江湖中的白鱀豚数量还在加速下降。到了1986年,长江流域的白鱀豚数量已不足三百头。而长江流域的白鱀豚就是全世界的白鱀豚,没有之二。这一数量让全世界都感觉到了一种“濒危水生动物”进入了濒临灭绝的危机。当年,国际自然环保联盟将白鱀豚列为世界十二种最濒危的动物之一。若要缓解某一物种的濒危状态,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加强对自然生态的保护和修复治理,这是从根本上解决的方式,却也是一种长效机制,自然生态往往毁于一旦,修复则需要漫长的时间。还有一种行之有效的途径,那就是人工繁殖,如大熊猫的人工繁殖,在很大程度上拯救了这一濒危物种。从白鱀豚的种群繁殖看,其自然繁殖率比大熊猫还低,雌兽怀孕率仅为百分之三十,一般两年才繁殖一次,孕期为十至十一个月,一胎一仔,偶有两仔,那是极低的、可以忽略不计的概率。小白鱀豚出生后靠母乳喂养,直到五六岁才能成熟。如此之低的自然繁殖率,让人们对白鱀豚的命运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更让水生所的专家急于给淇淇找到一个伴侣。白鱀豚若能像大熊猫一样进行人工繁殖,那将是对这一濒危物种的拯救。此时的淇淇大约七八岁了,已是一个身体发育成熟的“小伙子”,但野外的白鱀豚如此稀少,又到哪里去给它寻找配偶呢?

事实上,在淇淇成熟之前,水生所的专家就已未雨绸缪了,他们组建了一支由专家进行技术指导、由经验丰富的长江渔民组成的捕捞队,从洞庭湖到武昌一带搜寻白鱀豚。当时水生所还没有搜寻定位的声呐设备,全靠人工和几近原始的方式上下搜寻。那简陋的船只在浑浊的水浪里颠簸起伏,江面上漂浮着油污和各种漂浮物,还有轮船、机动船冒出的滚滚烟雾,从水下到水上都遮蔽着人们的视野。这注定是极其渺茫的搜寻,而搜寻的又是一种极其渺茫的珍稀动物,每一个人都是望眼欲穿。1985年10月中旬,水生所还特意请来了西德杜伊斯堡动物学院院长格瓦尔特博士,采用声呐探测设备在洞庭湖附近的长江水域进行了拉网式搜索。这一片水域是历史上白鱀豚频繁出没的地方,但几经搜索却一无所获。这让大家倍感渺茫,格瓦尔特博士更是连连摇头:“在没有更先进的设备与技术前,要想在长江活捕白鱀豚是不可能的!”

格瓦尔特博士带着一脸的沮丧走了,捕捞队依然在越来越冷的江湖上搜寻,他们把一线希望寄托在白鱀豚的繁殖期。每年冬末春初,就是白鱀豚繁殖的季节,也是白鱀豚群体活动最频繁的季节。1986年刚开春,捕捞队根据白鱀豚的这一天性,还真是有了惊喜的发现,他们一下子用大网围住了九头白鱀豚。由于在船上使不上劲,为了便于捕捉,他们又拽着大网慢慢从深水区拖向江边的浅滩湾。眼看白鱀豚一个个都露出了水面,大伙儿也一个个咕咚咕咚往水里跳。此时还是数九寒天,渔民们站在齐腰深的江水里,一开始还能感觉到像刀割一般的冷冽,但很快就被冻僵了,一个个木头木脑的,感觉都不是自己了。有个汉子直接冻得昏死过去,一头栽在水里,被人赶紧救了起来。人怕冷,但白鱀豚不怕冷,无论严冬酷暑,它们在水里一直保持36摄氏度左右的恒温,而它们在水下爆发出来的力量更是大得惊人,四十多条汉子也拽不住一张大网。但哪怕冻僵了,大伙儿也没有一个松手的,可这网围得太大了,加之这浅水湾的沙滩上怎么也打不下锚链,全靠一双双粗糙的大手使劲拉着网绳,那手上皲裂的冻伤都在沥血,一双双瞪大的眼珠子也是血红的。白鱀豚在网里拼命挣扎、撕扯、哀鸣,一个个“嘘哧、嘘哧”地喘息,人们在风浪里拼命挣扎、撕扯、嘶吼,一个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这是一场生命的挣扎,如同拔河一般,结果是,四十多条汉子最后都被那九头白鱀豚拽到了更深的水里,当水浪淹没到胸脯,人都一个个漂浮起来,最终每一个人都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九头活蹦乱跳的白鱀豚在捕出水面后又逃之夭夭。这些粗犷的渔家汉子,一个个望着长江号啕大哭……

这一次失败的捕捞,却也让大伙儿在痛定思痛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既然一次就能发现九头白鱀豚,那就有可能再一次发现白鱀豚群体。果不其然,这年3月底,捕捞队又在湖北荆州观音洲江段发现一群白鱀豚,一共有七头。这次他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采用大网围捕,而是采用定点围网和分开切割的方式,最后围住了其中的三头,两大一小,看上去像是一家三口。这一次围捕是十拿九稳了,但当时捕获白鱀豚有严格的指标,只能捕两头,最好是捕获两头母的。大伙儿先捕起来一头大的,有人一看说是母的。随后又捕上来一头小的,一看也是母的。还有一头当时就放生了,但這头被放走的白鱀豚却没有死里逃生的惊恐,一直在那片水域里打转,直到第二天还在观音洲江段游来游去,像是在寻找失散的亲人,那孤独无助的哀鸣声从风中传来,像一个女子的哭泣,让人也备感悲凉和自责。白鱀豚不仅是特别有灵性的动物,还有着非常强的家族观念,往往是一家子或一个家族在一起生活,而人们为了拯救这一种群,却把它们好端端的一个家给活活拆散了,换在人间,这就是生离死别啊。

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长江江豚(徐典波供图)

但无论如何,人们还是倍感兴奋,这是世界上采用人工方式第一次成功捕获野生白鱀豚。那一大一小两头白鱀豚运到水生所养殖池后,大的起名联联,小的起名珍珍,意思是“联合起来保护珍稀动物”。经检测,联联竟然是一只雄性白鱀豚,这是人们犯下的一个错误。珍珍则是一只两岁左右的雌性幼豚。这是一对父女,而那位被放走的白鱀豚则是这家的妻子和母亲。联联从捕上来后就表现出了刚烈而决绝的性情,一直拒绝进食,这也是白鱀豚唯一能够反抗的方式,但它却一直悉心照顾着自己年幼的女儿。珍珍或许是受了惊吓,又或是环境的突然变化,刚捕来时就生病了,那柔弱的身体连浮出水面的力气都没有。联联生怕女儿给活活憋死了,用头帮女儿把头托出水面来呼吸,那一种超越了人间的父爱,深深地感动了每一个人。珍珍在父亲的照料下终于活下来了,可它父亲最终却以绝食的方式饿死在人类手里,这又是人类从美好的愿望出发而制造的一出生命悲剧,但愿这“美好的愿望”不是一种自我安慰式的开脱,在大自然面前,我们都是有罪的。

可怜的珍珍,几乎在一天之间家破人亡,先是痛别母亲,继而又痛失父亲,从此只能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间。设若它能按照人类的愿望和淇淇一起繁育后代,这一切的痛苦和牺牲也是值得的。而就在这年上半年,淇淇患上了严重的肝损伤并发高血脂、高血糖等症状,经国内外专家全力救治和近百天的精心护理,淇淇又一次转危为安。直到它身体痊愈后,专家才安排它和珍珍见面。淇淇也许早已忘怀它幼年时自由遨游的江湖,这么多年来它的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圆形水池,而除了人类,它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任何同类。当它第一眼看到珍珍时,还不知这是哪里来的一个陌生怪物,一下子给吓坏了。而珍珍天性胆小,一开始也像淇淇一样紧张不安。为了让它们有一个逐渐熟悉的过程,水生所的专家一开始没把它们放在一块儿,而是放在两个相邻的水池里,这中间有一个过道,水是相通的。但最初一段时间,这两只在不同环境下生长的白鱀豚都互相害怕,它们远远待在各自的水池里,惶惶不可终日,紧张得不吃东西。慢慢地,它们才开始往过道边上游,隔着一段距离相互好奇地打量着。随着距离不断拉近,它们几乎是头对着头,你看我,我看你,像是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在仔细辨认各自的镜像,或许它们也有处于异度时空之感。白鱀豚之间通过声音交流,它们有一个形似鹅头的喉咙,但没有陆地动物在空气中发音的声带,只能利用天生的声呐系统发出高频音波,这是人类听不见的声音,只有采用特制的水听器,才能听到白鱀豚发出的数十种不同的声音。从水生所专家采集的信号看,珍珍和淇淇已开始主动联络,但在人世间长大的淇淇早已丧失了与野生白鱀豚自然交流的能力,它可能要重新开始向珍珍学习母语。不过,只要有了交流,就是一个好兆头,这表明它们正逐渐建立信任感和好感。没过多久,在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晚上,珍珍大约是胆小害怕,忽然游进了淇淇的池子里,但淇淇还是非常紧张,在一个角落里团团转,怎么也不愿意靠近珍珍。这样过了两三天后,它们才慢慢熟悉和接近了,从此便习惯于在一起共同生活了。

这一对白鱀豚在一起生活时,珍珍还是一只情窦未开的幼豚,直到两年后,眼看珍珍就要发育成熟了,两只白鱀豚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它们在这人世间已成为最亲的亲人。一个美好的愿望眼看就要实现,谁知珍珍却误食了铁锈,随后又引发肺炎等致命的并发症,最终也没有抢救过来,于1988年9月离世。一直到现在还有人在追问,珍珍到底是怎么会误食铁锈呢?说来这也是水生所的一个苦衷,由于养殖池西面的遮阳篷质量不好,每到大风天就会有铁屑、玻璃、木片和灰沙等杂物飘落池中。那时水生所的经费十分有限,一直没有其他水池转移白鱀豚,这遮阳篷也一直没有修缮,才导致珍珍误食了落入水中的铁锈。珍珍死后,人们在它的胃里找到了一斤多铁屑、玻璃和沙石,这比病死更让人痛心,也令人匪夷所思,珍珍在人工饲养下是不愁没有食物的,怎么会吃那些致命的东西呢?

珍珍离世后,孑然一身的淇淇一直都不明白珍珍怎么突然消失了,天天游来游去寻找它,甚至拒绝进食。那些参与捕获珍珍的人们,看着悲伤绝望的淇淇,更是情何以堪,这数年来的心血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一个个两眼空茫,欲哭无泪。

在珍珍离世两年后的1990年,专家再次发出警报,白鱀豚只剩下约两百头,在洞庭湖和鄱阳湖已经绝迹。那些关注白鱀豚命运的人,几乎都把目光聚焦在白鱀豚的人工繁殖上。有专家说,若要对白鱀豚进行人工繁育,一两头根本不够,至少需要捕获二十头。人类也在为此作准备。1992年,农业部批准建立湖北石首天鹅洲和洪湖江段两个国家级白鱀豚自然保护区,另外设立湖北监利、湖南城陵矶、江西湖口、安徽安庆、江苏镇江五个保护站,涵盖了长江中下游干流水域。但这些以白鱀豚的名义建立的保护区和保护站,多少年来一直空空如也,没有一头白鱀豚。而在同年11月,在中国科学院、日本国际协力事业团、日本江之岛水族馆等各方面的支持下,在水生所建起了一座集科研、科普、环保教育和鲸豚繁殖保护于一体的综合性鲸豚水族馆——白鱀豚馆,包括一个主养厅、一个繁殖厅、一套水处理系统和一栋实验楼。在主养厅和繁殖厅内设有一个肾形的主养池和圆形的副养池,还有一个小型医疗池和圆形繁殖池。迄今以来,这座白鱀豚馆也只养过一头名叫淇淇的白鱀豚。

一個野生动物长久地单独养在一个与同类隔绝的水池里,它也早已习惯了这种人工饲养的环境。当人们把淇淇迁至肾形的主养池后,早已习惯了圆形繁殖池的淇淇一下变得烦躁不安,再次以绝食的方式来抵抗新的水池,这一次几乎没有妥协的抗拒,让人们不得不把它重新迁回圆形的繁殖池中。淇淇在这没有伴侣的繁殖池中,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十年。而在很长一段时间,淇淇几乎成了人类唯一还能见到的白鱀豚。这几年来,为了白鱀豚生命的传承,捕捞队一直在执着而渺茫地寻找,对长江多个水域反复搜寻,但白鱀豚一直杳无踪影,这表明白鱀豚的种群数量还在急剧下降。到了1993年,专家又一次发出警告,白鱀豚数量已不足百头,这意味着,一个濒危物种正以倒计时向这个世界作最后的诀别。

此时的淇淇正当壮年,雄姿勃发,每年春天和秋天,淇淇就会进入发情期,那青白色的身体都涨红了,它一边发出亢奋的尖叫声,一边绕着池子快游、打水,甚至用腹部撞击池壁和池底,这是一种繁衍生命的本能,却一直无法得到满足,连人类都感觉到了那种生命的憋屈,有人一见淇淇就说:“赶快给它找个女朋友!”到了1995 年底,捕捞队终于又捕捉到了一头雌性成年白鱀豚,这是为淇淇找到的第二个配偶。专家考虑到这种成年野生白鱀豚更难人工驯养,为了让它有一个逐渐适应的过程,一开始未将它直接放入白鱀豚馆,而是将其放养在天鹅洲白鱀豚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谁知半年后,天鹅洲遭遇1996年夏天的长江大洪水,这头还来不及命名的白鱀豚被洪水卷入保护区的隔离网,不幸触网而死。专家解剖时,发现其腹中空空,这表明它在触网前就已多天捕不到鱼,长时间处于饥饿状态,这可能才是其真正死因。那一直渴望着配偶的淇淇,到死都没有见到人类为它寻找的第二个伴侣。

淇淇在焦虑中又度过了孤独的三年,时至1999年底,又有一个机缘来临,一头两米来长的白鱀豚在上海崇明岛西部的浅水滩上搁浅了,这里位于长江入海口。最早发现这头白鱀豚的是在当地施工的民工。这些民工当时还不知道这就是中国最珍稀的“水中大熊猫”,他们既没有伤害它,但也没有救助它,除了过来看看稀奇,谁都对它置之不理。这头白鱀豚在浅水滩上被困了整整七天,每一天都在饥饿和绝望中拼命挣扎。当专家们闻讯赶到现场时,这头白鱀豚已气若游丝,刚刚转运到上海抢救,就因心力衰竭不治而亡。經检测,这是一头健康的成年雌性白鱀豚,可以说是活活饿死的。这真是令人万分痛惜,若是那些民工能在第一时间向当地有关部门通报,立马采取救治措施,这头白鱀豚也不至于活活饿死。而那时淇淇也很健康,这两头白鱀豚若能交配成功、生儿育女,不说拯救这一物种,至少可以延续这一物种的生命基因。这三次机缘,三次错失,追究起来谁都不必担责,却注定了白鱀豚人工繁殖的最终失败。一切都像白鱀豚走向灭绝的命运,只能用宿命来解释。

当人类跨入新世纪和新千年后,一个难以挽回的灾难性的命运已经降临,白鱀豚仅剩下二三十头了,一个物种已到了灭绝的边缘,有专家甚至绝望地称其为“活着的灭绝动物”,连保护都已来不及了,只能抢救!然而又怎么抢救,野生白鱀豚几乎绝迹,而淇淇已逐渐步入高龄,从进食量到体质都在不断下降,看上去就像一个迟暮岁月的老人了,给它投喂食物时,它几乎抓不到活鱼。这时候你就是能给它找到一个配偶,他也不可能延续这一种群的生命了。2002年7月14日早上八点半,当饲养员像往日一样给淇淇投喂早餐时,发现淇淇沉睡在池底,一动也不动。凝神一看,它已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从来不属于它的人世间。

白鱀豚的生命周期一般为二三十年,淇淇在野外生活了约两年,在人工饲养下度过了二十二年半。这是世界上第一头人工饲养成功的白鱀豚,也是世界上饲养时间最长的淡水鲸类动物之一,从人类的视角看,这本身就是了不起的成绩。而对于淇淇,这也是寿终正寝、自然死亡,只是没有死于属于它的自然中。更可惜的是,淇淇度过了孤独的一生,除了珍珍短暂的陪伴,它一辈子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同类,也没有留下任何后代,它留下的只是自己的标本。

在某种意义上说,淇淇也是一位从自然界来到人世间的亲善大使。多年来,淇淇作为白鱀豚这一“濒危水生动物”的代表,其形象被用作中国野生水生动物保护徽标,无数人关注着淇淇的命运,它甚至成了海内外环保人士关注中国珍稀濒危野生动物保护的焦点。由于人类无法近距离接触野外白鱀豚,淇淇一直是人类研究白鱀豚唯一的长期接触对象,水生专家围绕淇淇,在白鱀豚的饲养学、行为学、血液学、生物声学、仿生学、生理学、繁殖生物学、疾病诊断与防治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研究,获得了大量的第一手宝贵资料、经验积累和科研成果,这使得我国的淡水鲸类研究在世界上独树一帜,跃居世界领先水平。中国学界对淇淇所作的系列研究,也是世界上获知白鱀豚有关信息的主要来源,尤其是对淇淇的生物声学研究,推翻了早前认为淡水鲸类不能表达感情的观点。对于白鱀豚,还有很多未解之谜,随着白鱀豚在近几十年来迅速走向功能性灭绝,人类已难以进一步了解这种神奇而迷人的生命,这是永远的遗憾。

淇淇在人间活了二十多年,二十年一代人,这一代孩子们就是从淇淇开始认识白鱀豚,活泼可爱的淇淇也是孩子们特别喜爱的小伙伴,尤其是武汉的孩子们,他们像看望朋友一样来看望淇淇,好奇地观察淇淇的一举一动。只是这一代孩子已没有我们那一代幸运,他们再也看不见那些在长江里自由遨游的白鱀豚。而到了他们的下一代,他们连饲养池里的白鱀豚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白鱀豚的标本。1999年底,贵州有个十岁的孩子得知白鱀豚的危急处境和保护经费不足后,每月从零花钱中省下十元,以“爱淇”之名寄给武汉白鱀豚保护基金会,他在一封信中写道:“如果再不抓紧抢救工作,我们的下一代说不定只能从书本上、从我们讲的故事中知道长江白鱀豚了。我决心为保护它们尽一点微薄之力。我想,只要全社会每个人都尽一点力,白鱀豚一定会像大熊猫一样有一个生存的空间。”这也是很多孩子的心声。他们是中国的未来和希望,他们希望白鱀豚依然能活在未来的世界里。然而,在淇淇离世后,很多的小朋友只能抬着花篮来到白鱀豚馆,看望刚刚制作成标本的淇淇。花篮的缎带上写着孩子们哀伤而又稚嫩的挽词:“淇淇,我们永远的朋友!”

随着淇淇告别人间,从此,再也没有人看见过这活生生的白色精灵,白鱀豚几乎在长江绝迹了,甚至被人们日渐遗忘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那浑浊涌动的大江里,还有一些人游来游去。对于我,这只是一种习惯而已,习惯成自然,再也没有了孩提时的那种冲动与诱惑,浑浑噩噩的,在江水里我早已看不清自己。这是非常危险的。2004年夏天,一个风平浪静的黄昏,我被卷进了一股暗流,那是水下的漩涡。当我在那看不见的漩涡里挣扎了半个多小时后,我预感到这将是我度过的最后一个黄昏。当时,江中,岸边,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我一个人在孤独无助地挣扎。那年我已年过不惑,并未感到濒死前的恐惧,只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惆怅。我一直凝望着正在缓慢地坠入长江的太阳,那最后燃烧的光芒把一条流淌在天地间的长河浸染得一片血红。那一刻我清醒地感到这条大江代表了力量和威严。一个人或许只有死到临头才会如此清醒吧。而就在此时,一个白色精灵清晰地出现了,它对着太阳一仰一仰的,那是拜日。我下意识地朝着它游过去,感觉那缠绕我的暗流和漩涡一下松开了。当我上岸时,已被江水冲到了谷花洲下游十几里远的一个村庄。当我触到江边坚硬的礁石时,一阵尖锐的刺痛提醒我,我已触到了生命最坚实的底部。当我再次回望长江时,那白色精灵已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但我听见了那“嘘哧、嘘哧”的呼吸声,而回声愈加悠远。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那白色精灵。而就在这年8月份,大约在我死里逃生半个月后,有人在长江南京段发现了一头白鱀豚,这也是人类最后一次在野外见到白鱀豚,但那只是一具搁浅的遗体。看着它,有人黯然神伤,有人默然无语,有人绝望地哀叹:“地球上最后一只白鱀豚,已在长江中孤独地死去。”

绝望,一次又一次的绝望,还从来没有哪一个物种像白鱀豚这样令人绝望过。难道,一种在世界上繁衍生息了四千万年的物种,就这样在短短的数十年里灭绝了?为了“寻找最后的白鱀豚”,一支由中国和瑞士等六国科学家组成的国际联合科考队,怀着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在2006年冬天对长江中下游干流进行了为期六周的拉网式搜寻。此时正值长江的枯水期,水生动物大多集中在较窄的河道,这也是最有利于搜寻白鱀豚的季节。这次考察采用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仪器设备,这让科考的精确度与可信度大大提高。从行程上看,考察人员乘坐两艘考察船,从武汉出发,先逆水而上抵达长江上中游的分界线宜昌,然后掉头东行,顺水而下,直至上海长江出海口,然后又从上海溯流而上,抵达武汉,往返行程达三千多公里。这是有史以来一次高精度、大规模的科考,搜寻范围覆盖了历史上白鱀豚分布的所有江段,但从头到尾未发现一头白鱀豚。在考察结束后的那天,大伙儿感到一切都结束了。当考察人员从船上登岸时,每个人都低着头,神色凝重,一步一步走得特别沉重,像是去参加追悼會。瑞士科学家、白鱀豚基金会主席奥古斯特·普鲁格先生是这次科考的主要发起人之一,他睁着一双空茫的双眼,在呼啸的寒风中望着这条世界第三大长河悲叹:“就算是还有一两只白鱀豚得以幸存,我们也不认为它们还有生存的可能。我们来得太晚了,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悲剧,我们失去了一种罕见的动物种类。”

2007年8月8日,对于中国人是一个特别吉祥的日子,对于关心白鱀豚命运的人却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日子,这一天,英国《皇家协会生物信笺》刊登了六国科学家的《2006长江豚类考察报告》,正式公布白鱀豚功能性灭绝。所谓“功能性灭绝”是一个生物学术语,指某个或某类生物在自然条件下,种群数量减少到无法维持繁衍的状态,即在宏观上已经灭绝,但尚未确认最后的个体已经死亡的状态。这也就是奥古斯特·普鲁格先生那句话的意思,就算是还有一两只白鱀豚得以幸存,也难以挽救这一物种灭绝的命运。这是因人类活动导致灭绝的第一种淡水鲸类,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个宣布功能性灭绝的物种。而白鱀豚是长江生态链的指示性物种之一,白鱀豚的命运就是长江的命运。随着白鱀豚、白鲟、鲥鱼等相近物种几乎同步走向灭绝,这意味着长江生态在一段时期里发生了突变。白鱀豚的灭绝是长江之痛、人类之痛,只有人类才会为这一物种的生命延续而殚精竭虑,这其实是我们对自己的救赎,人类是造成这一悲剧的凶手。当一个物种灭绝之后,它便从地球的生命序列中不可逆转地永远消失了,它所具有的独特基因库也不复存在,这是人类在生存与生态的博弈中酿成的一个无法弥补、难以挽回的悲剧。人类是万物之灵长,但绝不是万物之主宰,更不能为了自己的生存空间而将一条长江纳为己有。长江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也是这流域内所有自然生灵的母亲河。一条不能容纳和承载白鱀豚生存的长江,最终也必将不能容纳和承载人类的生存,否则,白鱀豚的命运迟早有一天也会降临到人类自己头上。

近年来,随着长江自然生态逐渐恢复生机,多年来没有见过的一江碧水又奔涌而来。水清了,又能看清波纹清晰的脉络,人们那浑浑噩噩的眼睛也变得清亮了,又有一些人声称看到了白鱀豚踪影。2018年4月中旬,一位环保志愿者用长焦镜头在安徽铜陵长江段拍到两张疑似白鱀豚的照片。经中科院水生所的专家们仔细鉴别,对此作出了“高度疑似”的评价,遗憾的是,这两张照片都没有拍摄到疑似白鱀豚的背鳍,这是判断这一物种的最关键部位。尽管这一发现并未得到确认,却也是一个令人惊喜的发现,《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IUCN)在当年便调整更新发布,暂未确认白鱀豚功能性灭绝,并保持原定评级——极危。哪怕极危,那也比灭绝好啊!这也让人们在绝望中又看到了一线极其渺茫的希望,兴许,那“最后的白鱀豚”还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而对于它们,这个世界就是长江,长江就是它们唯一的家。有人甚至猜测,白鱀豚作为一种高智商动物,在被人类逼到近乎灭绝的处境下,它们也许会按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而改变自己的习性,行迹变得更加神秘,使人们更难发现它们的影踪。但愿,但愿如此吧,我希望那“高度疑似”的白鱀豚能早日露出它们独特而奇异的背鳍,而且不是偶尔冒出来的一两只,而是一个家族或一个种群,这个物种才真的有救了。

就在人们发现疑似白鱀豚的第二年早春,一头活生生的白鱀豚逼真地出现了,那是淇淇的3D复原标本在武汉揭幕展出。这个标本从构思到制作完成历时近两年,严格依照淇淇生前的风姿按一比一的比例复原,乍一看,你还以为淇淇真的复活了,但凝神一看,这是一头采用进口树脂材料制作的白鱀豚。生命是无可替代的,无论你制作得如何栩栩如生,它依然只是一个没有血肉、没有呼吸、没有灵性的标本。

我也是这大江里一个死里逃生的幸存者,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觉得是那传说中的长江女神救了我一命。每一次走近长江,我都会默默祈祷,这是为白鱀豚的命运祈祷,也是为自己祈祷,更是为长江的命运祈祷,祈祷我们的子子孙孙能够再次看到长江女神那优雅圣洁的姿态,祈祷那些活泼可爱的精灵一直作为我们的邻居而存在,而不是博物馆中的标本。

每一次回到故乡,在那月光如水的夜晚,河流压低了声音,一切都静悄悄的。“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那一种梦寐中的思念,或许只有在你远离故乡后重新归来,才更觉思念情切。恍惚间,我依稀听见了从江风中传来的哭泣声。当我惊愕地睁开眼睛,蓦然回首,如惊鸿一瞥,一个优美的身体浮出了水面,那光洁的皮肤上波光闪烁,水灵灵的,简直像女神一样。此刻,我像是醒着,又像是在梦中。

陈启文

特约编辑 蓦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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