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词的守正与创新(一)
2023-01-20周胜辉
周胜辉
在华夏文明里,诗词文化无疑占有非常突出的位置。可以说,是王冠上最璀璨的明珠。数千年以来,她一直闪耀在中华文明的广袤天空下,熠熠生辉。诗的发端,源远流长。几乎可以说,人类文明的第一声呐喊,第一种宣示,就是诗歌。从蛮荒时期开始,一直到信息时代,跨越了五千年的时空,经久伴随着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历久弥新,无有中辍,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
当然,尽管诗词文化具有深厚的传承和底蕴,是中国文学史上无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但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和进步,诗词的形式和内容,也在不断地发展和变化。这种发展和变化,又推动着诗词的外延和内涵的不断发展和变化。
诗词的守正和创新,其实,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本身并没有多少新意。但是,围绕这个问题的争论,却是非常长久的,甚至是尖锐的。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者,一部分人认为,诗词应该坚守传统,全面继承。他们言必称古人,认为古法和古制就是金科玉律。诗必宗唐,词必法宋。二者,一部分人认为,诗词的形制,已经严重不适应现代人的审美意趣,程式僵化,语言陈旧,应该彻底抛弃。三者,大多数人则依所谓辩证的观点,态度中庸,以为诗词既要继承,又要发展,但究竟应该继承什么,又应该怎么发展,也没有一个准确的指向,看着清晰,实则模糊。因此,笔者觉得有必要在这里作些探讨。
一、中国文学是一个不断发展创新的过程,诗词也必然要不断发展和创新
纵观整个中国的文学史,从先秦,到秦汉,到唐宋明清,文学的内涵和形式,其实,是在不断演变和发展的。各个时期的文学,都呈现出一些不同的特点。上古时期的神话诗歌,先秦、秦汉时期的散文,唐诗,宋词,元曲,明清白话小说,等等,文学体裁的多样性和文学形式的丰富性,表现得非常充分。不同风格,不同流派,不同程式的文学作品,在不同的时代各领风骚,异彩纷呈,构成中华文明的瑰宝。而到了近现代,文学更向多元方向发展。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戏剧、文学评论等体裁,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形式的多样性和体裁的广泛性,已成燎原之势,使整个文坛显得更生动活泼。从这方面可看出,文学决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始终在发展和变化。其脉络是清晰的,轨迹也是可循的。
诗词自源起以来,也在缓慢而坚决地发展,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定制。上古时期的诗歌,程式相对自由,从《诗经》里收录的三百多首诗来看,虽以四言为主,但不乏有五言甚至多言的,如《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再如《魏风·伐檀》:“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前者以四言为主,亦杂五字句。后者则从四字到八字不等,音节铿锵,更富有变化。
四言诗一直延续到了魏晋时期,虽然非常兴盛,却也一直在发展中变化,如曹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燕,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和《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这两首诗虽然都是四言,但长短却有较大的悬殊。由此可见,诗的形式是与作者要表达的思想相契合,长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规定。至于用韵和对仗,也更没有严格的要求,音调相对和谐就可以了。
五言古诗起源于汉。代表作有《古诗十九首》。我仅以如下三首为例。其一,《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其二,《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其三,《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从上述三首诗中不难看出,第一首五言十四句,第二首五言十句,第三首才是五言八句,与后来要求的五律类似。还有《汉乐府诗》,虽也以五言为主,也有许多杂诗,前者有《孔雀东南飞》《陌上桑》这样的巨制,也有《上山采蘼芜》五言十句等篇幅较小的,后者则有《上邪》《江南可采莲》这样不受字数和句式限制的诗歌。
到了唐代,七言诗才大量出现,涌现了大量写七言诗的诗人和诗作。号称诗仙和诗圣的李杜也不例外,都写除了被后世尊为典范的七言诗章外,如李白的《早发白帝城》《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等,杜甫的《秋兴八首》《咏怀古迹》等,更是代表了唐代七言律诗的最高成就。但与此同时,他们还写了大量不受格律和韵律限制的精彩诗章,如前者的《蜀道难》《将进酒》,后者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前者豪迈奔放,后者沉郁顿挫,都一样光照日月。当然,唐代的诗人浩若繁星,除他们以外,还有以王维、孟浩然等为代表的田园诗人,也有以高适、王昌龄等为代表的边塞诗人。此处恕不作展开论述。
词起源相对较晚。其萌芽于南朝,隋唐时期得到了较快发展,至宋才成了当时主流文学形式。词,最早被称为曲词或曲子词。其实是配合乐曲而填写的歌诗。也正因受曲谱的限制,故各词调都是“调有定格,句有定数,字有定声”。词草创于民间,后来才被文人所用。但自创立以来,词也在不断发展和变化,也并不是静止和僵化的。如白居易、刘禹锡“依曲拍为句”,作了《忆江南》。温庭筠是第一个大力填词的词人。《花间集》收其词66 首,也是最早的一部词选集,共收18 位词人所写500 首词。而即使是同一首词牌,经过文人的不断创新,在正格之外还有许多变格,如《念奴娇》为例,则以苏轼的《念奴娇·中秋》为正格,却发展出11 种变格;《莺啼序》以吴文英的《莺啼序》为正格,发展有4种变格。
词从本质上讲是一种歌曲,可也应该富有变化。因此,从古到今,不断有文人尝试自度词牌,多方探索,只是由于这中间许多人或地位并彰,或功力有限,或天资缺乏,难以被所谓主流文人和学界认可,大多昙花一现,湮没无闻。
格律诗最早出现于南朝的永明体,随着所谓“四声八病”和“永明声律论”的出现和推广,又有“粘对律”“平仄律”的演化。五言律诗是由宋之问、沈荃期等人定型的,要求诗歌要讲声律和对偶,还提炼出平仄相粘的规律,即对句与出句相对,下联的出句与上联的对句相粘。再后来又由沈荃期、宋之问、杜审言、李嶠等人,将这种规律延伸到七言诗中,使七言律诗正式定型。从此,这就成为诗的定制了,被历代文人奉为金科玉律,一直沿袭到明清时期乃至现当代,鲜有改变。
词谱的大量出现在清代。一些学者,在总结前人词作创作的基础上,编制了词谱,较有影响者有万树的《词律》、舒梦兰的《白香词谱》、王奕清的《钦定词谱》等。此外,现代词学家龙榆生还编了《唐宋词格律》,湖北省中华诗词学会原会长罗辉先生则编了《常用词牌新谱》等,对词的创作提供了权威遵循。
新文化运动以后,随着现代诗的兴起和繁荣,传统诗词受到很大冲击,尤其是格律诗词,更是逐渐边缘化,大有被主流文学界抛弃之势。建国后,把现代文学划分为小说、诗歌(现代诗)、散文、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若干类。散文中又分出杂文、随笔等小类,但就是不包括诗词。在文学史论方面,无论是《现代文学史》还是《当代文学史》,基本没有关于诗词创作与诗词群体的论述。可以说,格律诗词面临着空前的挑战,几乎到了穷途末路地步。这不能不引起我们深刻的思考。从客观上讲,文学的发展必须与社会发展相适应,一个历史时期总会有相应的文学现象与之适应,有扬必有弃。这是不依人意志转移的客观规律,“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另外一个方面,则是我们不能不做出深刻的反思,格律诗词传承了数以千年计,为什么道路越走越逼仄?这说明还是有本身的局限。其一成不变的形式,已越来越让人产生视觉疲劳和情感疏离,如不发展和创新,其道路很难变得通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