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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遗传承视域下民国时期临汝县汝瓷烧造的口述史研究

2023-01-20赵亚峰赵一凡

平顶山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瓷厂汝瓷钧瓷

赵亚峰,赵一凡

(1.平顶山学院 新闻与传播学院,河南 平顶山 467036;2.武汉大学 艺术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1913年,民国政府降汝州直隶州为临汝县(今汝州市)。与历代的仿汝烧造活动受命于朝廷且都是在汝州以外地区进行的有所不同[1],从1938年开始,临汝县本地也开展了汝瓷研究和烧造活动,并取得了一定成效。这种自发的探索和尝试开辟了汝瓷在本地和民间复烧的新天地,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汝瓷技艺的全面恢复提供了浓郁的社会、文化和经济前提。重拾这段历史并对其进行研究是为了更好地对非遗资源进行保护、传承,同时也使我们能够更加深入地把握汝瓷文化的生成逻辑、发展脉络,这种“历时研究为我们提供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成、源流、变迁过程,最重要的是寻找非物质文化遗产当下面貌的历史渊源”[2]。但令人遗憾的是,民国时期汝瓷烧造的相关历史记载十分有限且模糊。为抢救这段历史,2017年起平顶山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开展了“汝瓷口述历史”行动。口述史与非遗的关系十分密切,口述史方法可以作为抢救和存续传统技艺的工具,口述史料可以弥补文献之不足,这些优势为汝瓷非遗的研究提供了可能。

一、民国时期汝瓷烧造活动的文献调查

民国时期临汝县汝瓷的相关记载最早源于1926年刘子芬的《竹园陶说》,其中谈到临汝县在“辟地筑路”时经常会发现类似汝窑的瓷器,而“市肆商人”们却难以辨别[3]。其次是日本人大谷光瑞于1932年出版的《支那古陶磁》,该书记述了日本驻汉口布教僧原田玄讷到临汝县调查汝窑窑址、采集瓷器残片的情况[4]。但这两本书均没有涉及临汝县本地是否有汝瓷复烧的问题。直到1994年版的《汝州市志》,提道“民国27年到30年(1938年至1941年),资本家李绍初曾在严和店汝窑旧址建窑试仿汝窑,亦未成功”[5]379。2018年11月出版的《汝瓷志》关于民国时期汝瓷烧造活动有了较以前为多的记述,并彻底颠覆了之前的说法。该书指出,民国时期临汝县有两个窑口在研制汝瓷,一是县城内的古玩瓷器店商人周凤祥在自家院内建造土窑,用土法将古汝瓷片加工成汝瓷挂红彩后出售,大受市场欢迎。二是临汝县大李庄人李照光于1938年发起和创建了严和店复兴汝瓷厂,施行“借鉴钧瓷、恢复汝瓷”和“以粗瓷养细瓷”的研发理念和经营策略,在1941年烧造出汝瓷豆绿釉大碗并在临汝县民众教育馆展出。1944年李照光去世后,同是临汝县大李庄人的李绍初接管瓷厂,汝瓷研制活动继续进行,直到1947年11月临汝县解放,复兴汝瓷厂被人民政府接收[6]。

应该说,以上研究成果对于认识和把握民国时期的汝瓷烧造具有重要意义,但也存在一些问题。第一,一些志书对各种史料不加甄别地使用,缺乏治史起码的严谨性,以致出现较大疏漏。比如《汝瓷志》同一本书中先后出现李绍初对严和店汝瓷厂“掌管说”和“接管说”两种自相矛盾的说法。一些重要人物如李照光的年龄明显有误,甚至李照光创建的民国第一家汝瓷厂的厂名也一再以讹传讹。第二,从非遗传承的视角看其不足也十分明显。非遗具有传承性、社会性等特征[7]。所谓传承性,是前代文化遗留因价值认同而被后代保护和继承;所谓社会性,是指非遗的产生和发展离不开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和人们的多元实践。前述研究对民国时期的汝瓷“文化遗留”究竟为何物没有触及,对当时汝瓷烧造过程中原料、成型、烧制、窑炉等工艺鲜有论述,哪些钧瓷技艺被运用在汝瓷烧造上也语焉不详,而这些恰恰都是汝瓷非遗传承需要辨析考证的重要内容;第三,对重要历史人物的记述过于简略,难以看出其历史贡献;第四,对临汝县和禹县当时的陶瓷生产情况没有提及,而这些恰恰是恢复汝瓷的地理文化基因和物质基础。带着这些问题,在借鉴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以平顶山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30名师生历时3年完成的“汝瓷恢复烧造口述史”为主要研究对象,采用口述史与文献和历史遗物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对民国汝瓷烧造进行深入研究,希望通过研究解决前述问题,并深化对中原名窑发展规律的认识,推动汝瓷非遗保护相关工作的开展。需要说明的是,民国时期汝瓷烧造的另一代表周凤祥及其烧造活动因资料所限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内。

二、民国时期汝瓷烧造的社会心理和物质条件——为什么恢复

民国时期临汝县汝瓷的烧造活动是一种来自民间的、自发的、主动的行为,这与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民众的生存状态、民众对汝瓷文化的认知以及本土陶瓷生产的基础和能力息息相关。

(一)民国时期民众对汝瓷的一般认知

临汝县位于河南省中西部,有着丰富的陶土、煤炭和多种矿物资源,具有生产陶瓷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是宋代汝瓷生产的核心区之一。但随着战乱和宋室南迁,艺人纷纷逃亡而使技艺渐失,曾经辉煌一时的汝窑只留下大片的遗址和古汝瓷残片让后人追思。1964年,冯先铭先生来到临汝县严和店村时仍然能看到大量北宋窑址里的“宝贝”:“沟东地表一米以下有二米厚的堆积层;沟西有由匣钵、瓷片堆积而成的三个大堆,由此向南至蟒川,在长二百米、宽五十米的地带遍地可拾到碎瓷片。”[8]由此可以想见,民国时期古汝瓷碎片应该更多。据史料载,民国时期的临汝县自然灾害频发,战乱不断,匪盗横行,民不聊生。在这样恶劣的社会环境和生存状态下,许多人开始觊觎这些宝藏:“解放前,国民党反动派勾结奸商在严和店至山沟口一带十几个村庄附近盗掘汝瓷,1936年最为惨烈,这年十月,由当地恶霸煽动二、三百人天天抢挖,甚至因此造成死伤人命事件。”[9]

刘长和(1)刘长和(1926—2020),男,汝州市蟒川镇严和店村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在严和店瓷厂打过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长期担任严和店村支书。(1926—2020)和胡庆林(2)胡庆林,男,1933年1月10日出生,汝州市王寨乡胡庄村人,曾担任地方国营临汝县工艺美术汝瓷厂、汝瓷一厂和合作经营的汝瓷三厂主要领导职务。(1933—)等人在口述中都有亲见各种疯狂盗挖行为的回忆。民国时期汝瓷在临汝人的一般认知中很“主贵”(方言,贵重的意思)。人们常常将汝瓷与“暴富”“发财”等字眼联系在一起,汝瓷烧造者最初的动机显然也是受到这种世俗思想的影响。

(二)民国时期临汝县和禹县的陶瓷生产状况

清代晚期,受西方工业革命冲击的陶瓷业已经开始觉醒,清光绪三十年(1904)到宣统二年(1910),中国先后建立了七个现代化的新式瓷厂,具有代表性的是湖南瓷业有限公司,他们采用机器制瓷,创办学校培养陶业人才,很快成为世界领先的陶瓷公司。进入民国,陶瓷业的现代化发展不再局限于有着久远陶瓷生产历史的地区,在全国许多地方均有建树,河南省就有新安瓷业厂、汤阴瓷业厂、登封瓷业厂和博爱青华瓷业厂等4家知名陶瓷工厂,其中博爱青华瓷业厂以生产粗瓷为主,年产可达108万件[10],这一数字在全国都属先进之列。但是此时,地处豫西偏僻山区的临汝县似乎不为外界的巨变所动:传统汝瓷技艺早已失传,所谓的陶瓷业只产出“黑壳喽”(方言,黑碗)、盆、罐和缸等低级的粗瓷。临汝当时的粗瓷窑口有多少已不可考,但据樊立(3)樊立,男,1945年8月28日出生,汝州市寄料镇高庙皮沟村人,1962年随父进入地方国营临汝县汝瓷厂直到2004年退休。(1945—)回忆,其父樊根保(1909—1971)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曾在临汝炉沟窑学习手拉坯工艺,而后又在离炉沟不远的寄料岘山罐子窑做碗,可见本土的粗瓷窑口烟火未绝。

与临汝县东部接壤的禹县却是另外一番气象。20世纪初期,对瓷器烧造颇有研究的禹州(清末为直隶州,民国初年降为禹县)知州曹广权联合多位本地商人在神垕镇组建“钧兴公司”,同时派技工到景德镇学习细瓷制作,也曾邀请景德镇技师到神垕交流制瓷技艺。在曹广权的支持下,本地人卢天福兄弟烧制出各种釉色的现代钧瓷,初步恢复了一度断绝的钧瓷烧制技艺。1930年前后,国民政府禹县县长王恒武寄望扩展钧瓷生产,举办了禹县职业学校,校内专门建设一座小炉烧制钧瓷,出了不少佳品。1936年,职业学校改称禹县陶瓷职业学校,迁到神垕火神庙,曾聘请北平大学化学专业毕业的李志伊(1909—1993)任学校代校长[11],培养了一批具有一定理化知识的现代陶瓷技术人才。

三、民国时期汝瓷烧造的主要人物——是谁恢复

民国时期临汝县汝瓷烧造的主要人物是创建严和店瓷厂的李照光、李绍初等人,其他重要参与人还有来自禹县神垕的钧瓷匠人们。这是一个“政府精英+钧瓷优秀艺人”的组合。政府精英和钧瓷优秀艺人在共同利益驱使下为汝瓷的恢复做出了努力和贡献。

(一)李照光:民国汝瓷烧造的第一发起人和汝瓷厂的第一创建人

李照光(1906—1944),字镜寰,临汝县余堂乡大李庄(今汝州市汝南街道大李庄村)人。自幼在私塾读书,擅写魏碑。青年时先随本县民团长刘玉瑶任文书,再从本村李姓的本家孙、时任第八区区长的李绍初做文书、区员,后升任蟒川第四区副区长、杨集区副区长,区改乡后任安洼乡乡长(今汝州市骑岭乡所辖区域)。据其子李百林(4)李百林,男,1931年2月28日出生,汝州市汝南区大李庄村人,李照光之子。1948年参加工作,在严和店小学教书,1951年入伍,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在严和店村劳动了20余年,1978年平反。离休后撰写回忆录及汝瓷相关文章。(1931—)回忆,李从政期间为官清正受到治下乡民好评,甚至立碑感铭。李之所以要恢复汝瓷是因为厌倦了官场上的明争暗斗,想弃官从商,当然也有“求利”的想法。

1938年,由李照光发起并联合本县士绅出资在严和店下寺开办了汝瓷厂。他邀请苗绍华等一批禹县神垕钧瓷艺人为技术骨干,制订了“借鉴钧瓷、恢复汝瓷”和“以粗瓷养细瓷”的办厂理念。该厂在1941年烧造出汝瓷初级品豆绿釉大海碗,并在临汝县民众教育馆展出。作为民国时期汝瓷烧造的第一发起人和第一创建人,李照光实际上长期是在“幕后”指挥,由其代理人主持汝瓷厂的日常工作。

(二)李绍初:民国汝瓷烧造的重要推动者和践行者

李绍初(约1898—1951),字继珩,临汝县余堂乡大李庄村人。李自幼熟读诗书,是当时文化程度很高的人。成年后进入官场,曾任临汝县第八区区长。1933年7月间,因参与戎庄命案被捕入狱。1938年出狱后一时无事可做,看到自己以前的部下和长辈李照光开办了汝瓷厂,遂自荐去瓷厂主事,李照光碍于情面而答应。从1939年到1945年,汝瓷厂的控制权实际掌握在李绍初手中。

李绍初一方面屈身瓷厂等待时机图谋东山再起,另一方面也清楚汝瓷如果能够烧制成功将带来巨大的利益,所以他对神垕来的匠人总管苗绍华敬重有加,甚至让苗每天和自己一起享用伙房专置的“小灶”。他还利用自己所掌握的中国传统文化知识,经常与苗绍华一起研讨汝瓷烧制技艺,直接参与汝瓷的试验,是民国时期汝瓷烧造的重要推动者和践行者。李百林曾经在严和店瓷厂亲见他们烧造的汝瓷试验品烟灰缸等物,不久又看到汝瓷初级品豆绿釉大海碗。

(三)苗绍华:民国汝瓷烧造的探路人、培训师

苗绍华,生卒年月不详,约比李绍初略长。禹县神垕人。面容清癯蓄长须。被聘为严和店瓷厂技术总管。苗绍华有一定的文化,李百林曾亲见他书写记录各种原材料的配比、设计窑炉等。作为钧瓷艺人,苗绍华究竟归属何门何派已经无从稽考,但神垕匠人当时的仿古和制瓷能力很强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钧瓷已然进入用现代理化科学知识烧造的阶段[12]。苗绍华技艺不凡,曾仿制古瓷作假古董高价出售,所以李照光愿意用高薪聘请。

苗绍华带着一支工种齐备的技术队伍来到严和店,有拉坯师傅郭才旺、施釉师傅冀振元、烧窑师傅张某某(名字已佚)和技术全面的朱树连等共计8人,也把钧瓷和粗瓷的生产工艺甚至原材料都带到了临汝县。生产的主要产品是黑色、白色和黄色的碗、盘、盆、罐等日用粗瓷,同时经过三年反复试验最终烧制出了初级的汝瓷豆绿釉产品。汝瓷的复烧完全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其研制难度之大是前所未有的。苗绍华在民国汝瓷烧造中起到了探路者的作用。另外,瓷厂为着生产的需要也招收了一批临汝县本地徒弟,有郭遂(1923—1997),陈遂成(5)陈遂成,男,1928年7月15日生,临汝县上陈村人,约15岁进严和店汝瓷厂做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转入国营汝瓷厂。笔者曾于2020年11月18日寻访到老人,但其已经罹患严重的老年痴呆症。(1928—)、郭东方、张白留、刘双有、宋福、渠福庆等约20多人,他们拜苗绍华等人为师,掌握了一定的技术,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汝瓷的全面恢复和生产打下了人才和技术基础,所以苗绍华也可说是民国时期汝瓷烧造的第一位培训师。其徒弟之一郭遂,就是后来被称为新中国汝瓷恢复第一人的汝瓷大师。苗绍华在1945年离开汝瓷厂返回老家神垕。

(四)汝瓷烧造的其他参与人

随苗绍华从禹县神垕来的艺人们是汝瓷烧造的重要参与者,因岁月久远,目前有据可查的是朱树连一家,但他却不是神垕人。

朱树连(1893—1960),郏县安良镇人(安良与神垕毗邻)。朱为人耿直,瓷艺精湛,擅长手拉坯、施釉、烧成等技艺,师承不详。1915年至1937年,他曾先后辗转于神垕钧窑各大瓷厂做工。1938年应苗绍华之邀,朱树连携妻带子举家来到严和店,有长子朱富林、次子朱成林、侄子朱狗吞,同来的还有徒弟胡次会、闫全喜(神垕人)、胡春芳(郏县安良镇人)等人。朱树连一家是最终落户严和店的外乡匠人,朱树连也成为新中国首批汝瓷厂工人,一直到1959年退休返乡,其长子朱富林和徒弟们留在了厂里继续烧制汝瓷。据1960年进厂的郭留江(1938—)回忆,当时的朱富林、胡春芳等人都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朱树连在民国时期和新中国初期的汝瓷烧造中都做出了贡献,还培养了一批临汝籍徒弟如蟒川镇的王儿子、陈尾巴等人[13]。

为汝瓷烧造做出很大努力的还有刘玉瑶。刘玉瑶(约1883—约1961),临汝县严和店村人,在冯玉祥主政河南期间曾任临汝县民团团长,后因中原大战冯玉祥落败刘被解职回归乡里。刘玉瑶与李照光私交甚笃,李照光子李百林认其为“干大”。李照光开办汝瓷厂的想法得到刘的积极响应和支持。他的主要贡献是帮助汝瓷厂选址,并利用自己的威信与拥有庙产的多方进行沟通、协调并谈判成功;带头参股,作为股东号召和游说其他富户积极入股,为汝瓷厂筹措到较为充裕的资金。刘玉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还成为共产党领导下的第一任汝瓷厂负责人。

四、民国时期汝瓷烧造的过程——怎样恢复

民国时期汝瓷烧造活动是以瓷厂的建立为基础的。严和店汝瓷厂属于现代企业的早期形式——手工业工场阶段。瓷厂建立过程中虽有政府基层官员参与,但实质上是发自民间的市场行为。汝瓷恢复过程中主要以钧瓷工艺为主,实现了钧汝工艺的融合。

(一)民国时期严和店汝瓷厂的创办

1.实行股份制,向民间募集资金。1937年李照光向商家、亲友和社会发起募集资金倡议,以股份制的形式筹建严和店汝瓷厂。他用自己的官员身份做背书,以汝瓷厂高额的投资回报前景为吸引,一时间引得临汝县的商号和富户们纷纷解囊。从参股的热情来看,当时极有可能采取了“官利”制,这是从清朝末年开始出现的一种募集资金的利润分配制度。这种制度不论企业盈亏,必须定期支付官利[14],优先保障投资人的利益,该募资制度曾在当时的中国大行其道。汝瓷厂的参股规则是,每股120块(一说是100块)大洋,不能破股,但可以几个人联合出资共持1股。持股人每年可获取相应红利。通过广泛宣传瓷厂最终募集有数十股之多,其中,“永庆协”、“福寿永”、“春和玉”等当地几个商号是最大的股东。

2.方便工厂运营,定址严和店村。选择严和店村作为汝瓷厂的厂址,体现了李照光作为政府官员的远见和商人的精明:严和店村有宋代古窑遗址,是汝瓷发源地之一,在这里恢复汝瓷名正言顺;原料可以就地取材节约成本,不出严和店村就有丰富的瓷土和煤炭资源;严和店村里有一座叫下寺的庙宇,有空地和闲置房可用作生产场地;严和店交通便利,方便出货和销售;严和店有很多亲友,方便协调各种关系,比如刘玉瑶在当地威信很高,自己的女儿女婿也在严和店村居住。

3.管理独裁,市场不佳。严和店瓷厂的管理经历了“委托代理制”和“家族式”两个阶段。在建厂初期,李绍初是带着李照光同意其主事的说法来到严和店并开始以瓷厂掌柜的身份出现,这时是受李照光委托代行管理权。但不久他把自己的侄子、女婿等亲属都安插到厂里担任要职,很快就成为瓷厂说一不二的当家人。此时汝瓷厂便进入了“家族式”企业管理阶段。但李绍初掌管瓷厂后经营状况却难如人意,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都在勉力维持之中。其经营困难的主要原因有四:一是主导产品是粗瓷,与本县其他窑口高度同质化;二是汝瓷处于早期试验阶段,始终没有进入市场,也就没有创造效益;三是开销很大,除了给苗绍华的优厚待遇,李绍初本人生活也很奢侈,吃小灶、讲排场和养护兵都需要很大的开支;四是战争年代,社会动荡,老百姓的购买力非常低。

(二)严和店瓷厂的汝瓷烧造工艺

1.原料:胎料取自本土,釉料来自神垕。按照既定的办厂方针,瓷厂以生产粗瓷来保障基本收入。粗瓷分为三种釉色,黑、白和黄色。生产黑色釉碗、盆等的原料当地都可以满足:胎料是严和店山坡上随处可见的白黏土(也称青干土);釉料是“红煤土”,是一种质地和颜色都接近于煤的土质矿物,本地也非常多,简单处理一下就可以使用。若要生产白色和黄色的粗瓷需要寻到长石类矿料,而找到理想的满足生产的矿源却非易事。刘长和曾亲见,釉料是从神垕用牲口驮来。由此可以得出另一个判断,试验汝瓷的釉子很可能也来自神垕,特别是早期,因为汝瓷要呈现的豆绿或天青等釉色,相关矿石更难寻找,而钧瓷与汝瓷同属青瓷系,也可以烧造出这些釉色。

2.成型:手拉制坯。神垕钧瓷的传统成型工艺主要有手拉坯、脱坯、对接、雕刻等,这与汝瓷传统成型工艺十分相似。民国时期,神垕匠人在临汝生产的都是碗盘盆罐等圆形器具,全部采用手拉成型的方法,这与临汝本地匠人的手法相同,两地艺人的技术水准也在伯仲之间。樊立1962年就曾比较过神垕匠人胡春芳与本土匠人樊根保(樊立之父)二者手拉坯技艺的高下,他认为胡春芳是“最好的匠人”,与一天手拉500只碗能做到口径不差分毫的父亲“不相上下”。所以,无论是禹县还是临汝,其成型方法几乎是一致的,这与两地历史上的广泛交流融合有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拜神垕匠人胡春芳为师的郭连成(6)郭连成,男,1940年3月出生,汝州市临汝镇人。1958年参加工作,1960年进入地方国营临汝县汝瓷厂工作。师从神垕艺人胡春芳。历任车间主任、副厂长等职。(1940—)认为手拉坯的精髓是“手熟为妙”,即长期习练的结果。

3.烧成:采用钧瓷烧制法。“十窑九不成”,无论钧汝,在以煤为燃料的制瓷时代,烧成是最关键的工艺之一,但也最难掌握,要根据不同的窑炉采用不同的烧制方法。从目前掌握的资料情况看,严和店汝瓷厂修建了两种窑炉,且都可能被苗绍华用来烧造汝瓷。其一是半倒焰窑,新生代汝瓷艺人张迎军(1968—)曾于2000年在民国汝瓷厂遗址上拍摄到几张窑炉照片,经汝瓷老人辨认确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窑炉,这是一种半倒焰窑,6~8立方。它与倒焰窑的排烟孔是从窑炉底部排烟有所区别的是,此窑炉底部和窑身中部都有排烟孔,这种窑可以烧氧化火生产粗瓷,亦可以烧还原火制造钧瓷。钧瓷烧造过程中有一个“转火”工艺,即开始烧氧化气氛到850℃时需要转到还原气氛继续烧制,这种半倒焰窑可以实现相关操作。而该烧成工艺与古汝瓷的烧成方法大体上也是一致的,即先烧氧化火再烧还原火。其二是炉钧小窑。这是神垕卢家卢天恩(1862—1925)在父兄多年研制钧瓷基础上的一种发明,他利用风箱炉烧制钧瓷(史称“卢瓷”),其侄卢光华(1894—1955)深得其真传。卢光华于1929年和1936年先后被禹县职业学校、禹县陶瓷职业学校聘为技师,传授钧瓷技艺,培养了不少艺徒[15]。由此推断苗绍华是知晓这种当时风靡禹县的烧造方法并很可能将其运用于烧造汝瓷。卢瓷的特点是用简单的风箱小窑,一窑烧单件或数小件,通过焦炭捂火的还原方法可以快速烧成,这也十分符合当时李绍初、苗绍华等人急切烧成汝瓷的心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杨桂荣(7)杨桂荣,女,1941年12月生,汝州杨楼乡杨古城村人。1958年进汝瓷厂,汝瓷彩绘工。是新中国汝瓷厂的第一名女工。1960年曾被派往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进修2年。、郭连成等曾亲见郭遂在研制汝瓷时用过风箱小炉。

五、对两个相关重要问题的考证

民国时期官方档案严重缺失,口述史料可以不同程度地弥补这种不足,亦可以循着口述史的新线索对某些历史事件进行更加深入的查证得出新的结论。研究者就从口述史料中发现严和店瓷厂应为“民生瓷厂”而非现在各种文献所说的“复兴汝瓷厂”,并同时发现与民生瓷厂同时期存在的还有一家“吴建山瓷厂”。

(一)对“民生瓷厂”厂名的考证

名不正则言不顺,相关文献中对严和店汝瓷厂的厂名并不统一。1994年版的《汝州市志》仅仅说到“资本家李绍初曾在严和店汝窑旧址建窑试仿汝窑,亦未成功”[5]379,没有提到厂名。2018年版的《汝瓷志》提出了李照光创建“复兴汝瓷厂”,该厂名是否符合史实呢?对照口述史料和民间文献我们发现一共有三种说法,一是李百林在口述中说道,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曾亲眼看见下寺门前墙壁上有“复兴汝瓷厂”字样,他认为叫“复兴汝瓷厂”不会错;二是严和店老支书刘长和说本地村民都叫它“下寺瓷厂”或“下寺碗窑”,不曾听说“复兴汝瓷厂”;三是原国营临汝县汝瓷厂支部书记张全(1930—2017)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严和店瓷厂应该叫“民生瓷厂”。他写于2015年7月18日的《汝瓷豆绿釉、天蓝釉试验回忆录》中有这样的表述:

大约1938年前后,蟒川士绅李绍初在严和店下寺,筹办了一个瓷厂,从禹县、郏县,宝丰招来了技工和陶瓷熟练工,又从当地招来了学徒工,规模有三、四十人,取名民生瓷厂……,1952年以后,对私人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时,县里派区辖乡乡长赵金栓任厂长,归属县供销合作社领导,改名复兴瓷厂。

而且,在老人生前的一个笔记本上也有多处很肯定地写道民国时期的瓷厂名字叫做“民生瓷厂”,之所以强调这个厂名是因为老人看当地电视里面称呼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严和店瓷厂是“复兴瓷厂”,老人认为不符合事实就郑重地记录下这件事情。他认为,“复兴瓷厂”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命名。

笔者认为,这三种认识中可以最先排除掉的是刘长和的说法,因为“下寺瓷厂”或“下寺碗窑”只是民间日常简洁的称呼,那时的乡民文盲居多,不太容易记忆某个不熟悉的名词,当地又有用地名代替厂名的习惯。然后,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复兴汝瓷厂”和“民生瓷厂”这两种说法似乎都有成立的可能,但相比之下张全的说法更为可信,因为张全在严和店国营汝瓷厂做“一把手”——党支部书记长达14年,他于1961年到任时距离民国瓷厂的社会主义改造仅仅过去了9年时间,许多人事还非常清晰,张全有非常充裕的时间和机会接触到这段过去不久的历史。而且笔者还找到了旁证,1963年进入严和店的原国营临汝县汝瓷厂会计闫金定回忆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国民党的瓷厂就叫“民生瓷厂”,不是“复兴汝瓷厂”,他还看到过“民生瓷厂”生产的一种白色茶杯碎片,上面有“民生瓷厂,民国××年”字样。

李百林为何认定“复兴汝瓷厂”这个厂名可能是年代久远记忆混淆的缘故,因为民国时期,临汝县有很多冠以“复兴”和“民生”的厂名,这是时代特色。而“复兴瓷厂”厂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确实也存在过一段短暂的时光,这些情况都会增加记混或记错的概率。

(二)对严和店吴建山瓷厂的考证

现有文献史料中没有该厂的记载,通过口述史料我们发现,该厂约存在于1941年至1944年之间,是民生瓷厂西边的近邻。厂主吴建山,生卒时间不详,临汝县王寨乡夹河史村人,似曾在严和店所属的蟒川乡就任过乡长。据刘长和、李百林回忆,吴建山看到民生瓷厂“很赚钱”,就也建造了一座窑炉开起工来,他生产的粗瓷品类与民生瓷厂没有差别。吴建山缺乏技术人员,就用“高薪”挖走李绍初的技术工人,或者用薪酬和人情说服一些民生厂的匠人利用空闲时间给他干活。李绍初碍于吴在当地的权势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1947年11月,解放军突入临汝,吴建山弃厂而逃,瓷厂随之关闭。

吴建山瓷厂的开办很值得注意,因为民生瓷厂已经处于亏损的边缘,再开办一家同质化的企业显然是不明智的。由此我们推断吴建山的建厂目的并不是生产粗瓷,他看中的也是汝瓷恢复可能带来的巨大收益。虽然目前没有任何实物和文献证明吴建山也曾烧制过汝瓷,但他挖走李绍初的技术人才这一行为使研究者认识到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而且不管研制结果如何,客观上该厂也参与了禹县—临汝两地,钧瓷—汝瓷技艺交流融合的运动之中。

六、结语

民国时期的汝瓷烧造活动从1938年起至1947年止仅仅9年时间,在唐宋以降的千年汝瓷创烧历史长河中仅如荧光一闪,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但却是一次源于民间的自主行动,是一次在汝瓷发源地具有开创意义的全新探索。通过汝瓷口述史可以发现,民国时期汝瓷恢复的先行者们是把神垕钧瓷技艺直接拿来为己所用的,这是对自然机遇和挑战的积极回应,是一次钧汝陶瓷文化的再融合。民生瓷厂的短暂存在和发展,客观上为新中国汝瓷技艺的传承积累了经验、储备了人才、拓展了视野,为汝瓷在不久的将来全面地复生打下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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