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本色与诗意追寻:《浮生六记》中的“性灵”思潮探究
2023-01-20刘卮言
刘卮言
(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 266071)
一、“性灵”传统之渊源与《浮生六记》概述
明朝后期,封建制度的衰落,加上生产力的迅猛发展带来商品经济的空前繁荣,促使明代文艺新思潮逐渐兴起,它在文学理论批判上的集中表现,就是李贽提出的“童心说”与公安三袁的“性灵”说。面对礼教的藩篱和理学的羁绊,李贽提出“童心说”,提倡“真情”,反对“假理”,强调文学创作应抒发真情实感,不是虚伪的仁义道德说教。李贽的“童心说”中的“童心”指的是人的自然本性,着重强调表现人性之美以及自然本性之美。除此以外,李贽鲜明地要求维护“人欲”,主张男女平等,这些充满叛逆色彩的异端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启发产生了“性灵”说。作为中国文学批评的重要范畴之一,“性灵”一说最早可以追溯到“诗以言志”之论,这一理论指诗歌创作是人的思想、内心情感的表现过程,是创作者心灵世界的呈现。不过,一直到明代中期,“性灵”还只是在传统诗学范围内作为性情论来使用,而它成为一种真正的文学新思潮,是在以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为代表的公安派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叙小修诗》)[1]的号召以后。三袁所主张的“性灵”,提倡文学创作需抒写作家的性灵,流露自然本色,表达真情实感,体现作家个性,并且从“变”的角度提出文学传统继承和创新这一问题的解决方式,强调在自然规律下,文学创作也应该因时而变,清新活泼,焕发新机。同时,在审美感受上重趣尚俗,同淡同奇,注重创作应体现自然之淡,本色之奇。这一崭新的文学价值观,突破了宋明理学以来的思想藩篱和繁复的礼教对人的禁锢。清中叶,袁枚进一步发展了公安派的“性灵”说,从表现赤子之心的真情出发,强调真实,具有浓烈的追求个性解放的色彩。同时,“性灵”一说也将自然率真之风带进散文、戏曲等其他创作领域,其中,就有作为“性灵”传统创作中重要一环的《浮生六记》。
晚清时期,文人杨引传在苏州冷摊上偶然发现清乾隆间苏州文人沈三白《浮生六记》的残缺手稿,他交与友人一同观赏,“皆阅而心醉焉”。由于战争时期太平军的攻入,多年后,杨引传才将其付梓,收录在《独悟庵丛钞》中,但在晚清时期,《浮生六记》并未获得文人们太多的关注。1924年5月,霜枫社出版了俞平伯校刊的那一版《浮生六记》,俞平伯在为其写作的序中直言此书“确有眩人的力”并且认为重刊再印,是有传播得更久远的价值的。林语堂在《天下》期刊刊发的序言中,对沈复的妻子陈芸由衷称赞道:“芸娘,是中国文学史上弥足珍贵的可爱的女人。”《浮生六记》在艺术成就上虽没有达到诸如《红楼梦》《闲情偶记》那样的地位,但是其平淡自然的笔风,真情实感的流露、对文学个性的充分释放使得其“始终保持着优雅和谐的基调。”[2]
二、《浮生六记》中的“性灵”之风
1.展现世俗生活的自传性散文
《浮生六记》的文体比较特殊,历来都没有达成共识。张蕊青在其研究中认为《浮生六记》为一种自述性的文言散记小说:“《浮生六记》的确是一种新小说,类似于一种散记型的自传体小说。这实在是沈复的一种创造,而这种散记型的自传体小说,自沈复首创后效法甚多,可哪一种也没有达到像《浮生六记》那样的高度。”[3]总的来看,《浮生六记》可以归为“忆语体”。“忆语体”散文是文人通过回忆、记录爱情生活和悼念故人来抒发人生感悟的系列作品。“浮生”二字,正所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沈复将散文题材的领域扩展至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将目光聚焦于生活琐事,选材十分自由,浅白的文言却能新奇地诉说生活中的悲欢哀乐,展现典型中国文人的生活趣味。无论是闺房之乐、文石之乐还是诗酒之乐,沈复在文章中所寄予的情感都是真挚的。“性爱”描写是文学作品永恒的母题,《浮生六记》对性爱的描写温柔细腻,将夫妻间的云雨场景写得乐而不淫,柔情一夜,拥之于帐中,而“不知东方之既白”,干净到不含尘滓。如他在篇首《闺房记乐》所讲那样“不过记下些实情实事而已”。以真为内核,以俗为雅,这正是“性灵说”提倡文本创作需展现“真情”的体现。除此以外,沈复在回忆、记录生活中加入不少议论,使得回忆更加伤感。比如沈复初见芸娘时,用了早逝的诗人李贺的典故“锦囊佳句”来点评芸娘的诗句,沈复于后来在书中议论到“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芸娘过早地离开人世,沈复每每回忆过往都会如此遗憾感慨读来令人唏嘘。
无论是沈复在文中体现的个性还是在字里行间流露的真挚情感,无一例外地都受到了性灵新思潮的影响。沈三白性灵袒露,真情实感。在萧爽楼聚会,作者列出当时与朋友约定的四个禁忌:忌谈官宦升迁、衙门时事、八股文章和打牌掷色,而列出的四个肯定中也能感受出时人的自由性情:肯定“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4]当时文人的消遣方式,除了饮酒作乐,更有快活对诗,甚至以对诗成绩为筹码在聚会中赚得饮酒之金。不论是在万年桥下船中饮酒,醉酒间的几句放荡之语,还是在广州游河狎妓,和妓女喜儿彻夜欢眠,沈复从不加掩饰,皆如实道来,笔调从容平淡,丝毫没有避讳禁忌。真如他在卷一中所讲:“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这与“性灵”一说强调的张扬作家个性一脉相承。沈复尽情抒写日常生活的快活,不吝于表现自己的欲望,从生命之欢愉到生涯之浪荡,都是沈复自然之情的流露。他厌于雕琢文字,也不喜虚情假意,俞平伯在给《浮生六记》的序言中也表达了对沈复文章的赞美:“虽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犹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开的图画,然仿佛处处吻合人工的意匠”。[5]
明清两代的散文议论,都逐渐以世俗生活为描写对象,这就使得文言逐渐趋于浅近,呈现出文言和白话相融合,沈三白使用的也是这种浅近的文言。在卷一描写婚后的日常生活,作者寥寥几笔将当时雅致悠闲的生活真实表现出来:“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荫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6]使用这样的语言进行叙述,一方面便于能够尽情、充分地表现作者情感,张扬作者个性,一方面这种淡雅的文白形式能够和作者描写的生活趣味相结合,体现生活的快活和自由。“凝练而不古奥,雅致而不艰涩,显豁而不俚俗,舒缓而不拖沓。”[7]沈三白正是借助着这种没有雕琢痕迹的文字,创造性地叙述了他平淡而又幸福的半生。反对过分雕琢,崇尚自然,这正是性灵派作家所提倡的起于匠心而终于灵机的创作理路。沈复从小把成群的夏蚊看作美妙的群鹤舞空,也正是如此充沛的想象力,使得他能够细腻地感知世界,语言也自然是简朴晓畅。作者自然真情的流露,感动了百年来传阅此书的众人,不然,无名无姓之卒的自传小本,又怎么能在冷摊上被人赏识了去并加以刊印?《浮生六记》能广为流传,很大一部分得益于沈三白不失活泼又不乏锤炼的清新之语。
2.具有突破性意义的女性角色陈芸
清中叶,“性灵”说的主张广为流传,性灵派强调张扬个性,重自然本色。苏杭一带女子多喜读书作诗,乾嘉时期江南女学兴盛,官宦世家中的女性受到良好的知识熏陶,极富才气,才女辈出,陈芸便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中。她通晓诗词,写过“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精妙的诗句;当沈三白问她喜欢李白与杜甫之中哪一个时,她认为杜甫诗“锤炼精纯”,李白诗“潇洒落拓”,足以可见陈芸对文学有自己的见解和看法。对知识的追求和芸娘无师自通的才能,是芸娘对“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清规戒律的抵抗,而“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则体现芸娘生性自由烂漫,不喜禁锢。但这并不妨碍芸娘做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角色。婚后二人生活十分清寒,境遇乏善可陈。沈三白没有正经的工作,经常靠卖画为生,或者靠朋友接济,很多时候都是靠芸娘苦心经营,生活才得以充满情趣。当表妹婿纳妾之后,陈芸也开始为沈复寻找“美且韵”的窈窕淑女,只为夫婿能够多一个倚窗对饮,听风赏月的佳人。芸娘的做法并不是一味地迎合沈复,只不过再自由的女性也无法逃脱时代洪流的裹挟。明清时期儒家思想进一步深入生活之中,“三从四德”“男女有别”“夫为妻纲”早已在时人思想中根深蒂固,“夫唱妇随”的婚姻生活是再正常不过的相处模式,陈芸心思纯粹,在当时的时代格局下,即使是沈复官运不畅又喜狎妓,陈芸也是用全部的精力照顾沈三白;芸娘与女子憨园约定成婚又遭失约,后日竟一病不起,都可以看出来陈芸比较单纯。她没有过于复杂的人格,也没有心机城府,作为伴随“女学”兴起的新女性,陈芸身上固然有传统思想的影响痕迹,但不乏追求独立地位的新思想的特性。
陈芸的突破性在于,她并非传统意义上被礼教禁锢的闺中女性。受到性灵思潮的影响,在某些方面,芸娘敢于打破封建社会对女性的规束,体现出一定的现代意识。沈三白称赞水仙庙夜宴的盛大场景,芸娘便女扮男装前去游玩,她效法男子模样,一直没有人认出她是女子;她大胆快活,借口回家却和沈复游赏太湖风光,在万年桥下乘船喝酒时,芸娘和船家姑娘开玩笑,惹得旁人以为沈三白偷偷带了两个歌妓;当沈复在萧爽楼聚会时,芸娘在一旁与他们同座,甚至也参加对诗赌酒的环节。芸娘的释放天性,虽然仍旧是在顺应时代的前提下进行的,但是她活出了自己的那一面:不是妻子,不是女儿,不是儿媳,而是充满自我的那一面。不论是和丈夫赌书泼茶,品月赏花,还是在贫寒的生活境地里仍然于夏夜将茶叶放进荷花心后再来泡茶,陈芸都在沈复面前释放了自己的天性,这是沈复对她尊重和赏识的结果,也是当时追求个性的“性灵”思潮影响的结果。芸娘突破了旧时代女性身上的束缚,大胆追求爱情,将身心投入在赏天赏地,乘船游水的自然之中,于生活中寻得一字“趣”味,遵从自己内心的体验和感受,通过丰富内心精神世界来体验个体生命的价值。芸娘离世后,沈三白也在书中写道:“呜呼。芸一介女流,乃具男子之襟怀才识。”[8]陈芸拥有男子般大方幽默的品性,也拥有品评诗文的才能,在贫苦的生活中毫无怨言地守护着沈复的精神理想,她知晓沈复没有金科登殿,头戴锦帽的壮志,芸娘便陪他晴耕雨读,这样的女子甚至比男子更有襟怀。与古代的女子相比,比如不甘过风月生涯而成为封建家庭中符合道德标准的姬妾的董小宛,以及主动为自己套上封建枷锁的李娃,芸娘显得更有自由个性,可以说,她身上闪烁着近代女性才有的“觉醒”的光芒。
3.放浪江湖般的潇洒生活
在沈复看来,陈芸就是他的灵魂伴侣。沈三白初见芸娘,便对其母亲说“非姊不娶”,而芸娘也偏爱沈三白,在屋里为他藏好白粥小菜,听说沈三白长了水痘,芸娘更是吃斋多年。二人心意相通,互相敬爱,“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不可以言语形容者。”难能可贵的是,男主人公沈复本人就有现代意义上男女平等的思想意识,这就使得书中陈芸与沈三白的角色并没有非常明显的男女主从之分,更多体现出来的是亦妻亦友的平等关系。婚后两人到沧浪亭消夏,每天研习书卷,课书论古,品评花月,还经常一起饮酒,行酒令,玩射覆之游戏。在文学见解上两人喜好相同,都更推崇李白潇洒落拓之活泼性情,自然也对“性灵”说所提倡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有更多的接受。二人分别刻印了两枚印章,文为“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沈执白文,陈执朱文,往来书信各自使用。将如此热烈忠贞的话语刻于印章上,对爱情的笃定之中也能看出他们对封建教条的挑衅。平淡的意味在于能够长久地保持两人的情感关照,双方能够相互心领神会,将沉默化为默契。建立在自由平等基础上的婚姻,有着区别于“家长之命,媒妁之言”的枯燥生活,正是沈复对芸娘的尊重和芸娘敢于追求自由,才使得他们有令后人羡慕的生活情致。
尽管家中道落,夫妻生活都将要难以为继,在生活情致这一方面两人仍是从未懈怠。俩人共游“戈园”,在地上寻有青苔纹的小石头用来叠盆景假山,或是放在案头的“梅花食盒”如同墨梅覆桌,或在瓶花里放风干的昆虫蝴蝶用于观赏,抑或是夏日用竹子编做花草屏风纳凉,处处都彰显生活小情趣。一回二人食卤瓜,沈复嫌弃其臭味不肯入口,陈芸便劝到:“此犹无盐貌而德美也。”以楚地无盐女为譬,劝其夫品尝卤瓜,陈芸的灵光跃然纸上,正所谓“人间有味是清欢”,沈复自然也是尝了卤瓜,生活中这么小的细节都能够被沈复捕捉到,自然可见两人生活是有多么闲情雅致了。即便生活困顿,二人亦用心探寻生活的乐趣,丰富彼此的自由精神境界。明代三袁所提倡的“性灵”说重趣尚俗,主张关注生活中的趣味,体验平淡日子中的快乐,夫妻二人对自由生活和生命价值的追求,反映在沈三白随意自然的文笔之中,也铺展于对“性灵”说的蔓延和继承之中,这使得沈复夫妇能够在封建礼教的社会中享受真实的、快乐的二人世界。陈芸想要见太湖开一开眼界,沈三白便将她带上船,要知道当时闺中女子很少能跟夫婿出远门,不仅如此,他们在万年桥下乘船喝酒时,陈芸还将船家姑娘素云推至沈三白怀中,玩笑道“请君摸索畅怀”,狂欢谑语中,自然可见这对夫妻随意调笑、不拘礼节的相处方式。为了给夫君纳妾,陈芸煞费苦心,只愿寻又美丽又有韵味的女子,她赏识憨园,便主动邀她携手游山。在当时的时代下,无论女性地位如何,都更期望一夫一妻的模式,但陈芸对沈复纳妾是从心底的支持,她的生命围绕着沈复展开,在婚姻里,芸娘甘心奉献,与其说是封建礼教教化的结果,倒不如说是陈芸更愿意以沈复“知己”的身份生活,这样并非关系的隔离,反而能够让彼此得更加自由快活,拥有着放浪江湖般的浪漫生活。
结语
《浮生六记》的魅力在于它能够用完整的方式去坦陈性灵,它孕育于“性灵”思潮的文化传统中,也在文字里处处彰显清代中期文人的面貌与状态。突破传统意义的女性角色,毫不掩饰地描写世俗生活方方面面的自传体散文,落拓不羁的文人形象和赌书泼茶的快活人生,使得“性灵”一说在《浮生六记》这里得到充分的展现。“性灵说”给文坛带来的自然、清新之风,充分影响着清代文人的写作风格与品位性情,对《浮生六记》中“性灵说”影响痕迹的探究,能帮助我们更完整地理解清代文人的创作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