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诗》英译本考辨
2023-01-17汪杨静
汪杨静
[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 100089]
《木兰诗》,又名《木兰辞》或《木兰歌》,是我国南北朝时期的一首民歌,作者不详,最早由宋代郭茂倩收录于《乐府诗集》的《横吹曲辞·梁鼓角横吹曲》。作为一首叙事长诗,《木兰诗》讲述了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经过十年征战最后荣归故里的故事。“木兰故事”不仅在我国流传深远,在西方亦有深刻影响,1880年传教士丁韪良(W.A.P.Martin)首次将《木兰诗》翻译到西方,使西方人认识了这一中国女英雄形象,其后西方著名翻译家或汉学家亚瑟·威利(Arthur Waley)、傅汉思(Hans H.Frankel)、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等人在不同时期对《木兰诗》进行了翻译,以更新和加深西方对于“木兰故事”的认知程度。中国方面,20世纪80年代之后,随着中国传统文化海外传播的不断深入,翁显良、许渊冲、汪榕培等国内翻译家也积极更新《木兰诗》的英译成果,以源语言国的视角来译介中国古典文学作品。
百年以来,《木兰诗》的英译成果蔚为大观,不断推陈出新,遗憾的是,学界主要关注丁韪良、布茂林(Charles Budd)、亚瑟·威利、傅汉思、许渊冲、汪榕培6个译本,(1)参见杨运:《解构主义视域下〈木兰辞〉英译本研究》,贵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魏楚格:《基于语料库的翻译非强制性显化历时性研究——以〈木兰诗〉的英译本为例,《校园英语》2017年第32期;王峰、刘雪芹:《基于语料库的译者风格研究:以〈木兰辞〉译文为例》,《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对《木兰诗》的其他英译成果知之甚少。直到2021年,学者刘碧林发表文章《 〈木兰辞〉在英语世界的百年译介》,才将《木兰诗》的27个英译本进行整合,并按照历时特征对其作了简单介绍。(2)刘碧林:《〈木兰辞〉在英语世界的百年译介》,《中国社会科学网》2021年7月5日。参见网页:http://ex.cssn.cn/zx/bwyc/202107/t20210705_5345075.shtml。笔者收集了《木兰诗》的32个英译本,其中,陶行知和克乃文(William Harry Clemons)、宇文所安、董兰(音译,Lan Dong)、朱莉·安妮·洛尔(Julie Anne Lohr)、布雷迪·沃尔夫(Brady Wolfe)5个译本是刘碧林没有涉及的。通过对《木兰诗》32个英译本进行考辨,笔者将《木兰诗》的英译成果分为四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为1880年至1920年,特征为西方传教士和业余翻译家时期;第二个时期为1921年至1980年,特征为西方汉学家和专业翻译家时期;第三个时期为1981年至2000年,特征为中国专业翻译家时期;第四个时期为2001年至2020年,特征为年轻学者和互联网翻译时期。
一、西方传教士和业余翻译家时期
《木兰诗》英译成果的第一个时期为1880年至1920年,特征为西方传教士和业余翻译家时期。第一个时期有4个英译本,译者以西方来华传教士和业余翻译家为主,其职业范畴五花八门,包括同文馆教习、警官、教育家、图书馆长,他们并不以专业翻译为谋生手段,因此翻译水平较为业余(详情见表1)。
表1 西方传教士和业余翻译家时期《木兰诗》英译成果(1880—1920)
《木兰诗》的首个英译本经历了多次再版和多易其名的一波三折,1880年,晚清来华传教士、京师同文馆总教习丁韪良率先以《木兰,女领袖:一首中国梁朝歌谣》 (Mulan,theMaidenChief:AChineseBalladoftheLiangDynasty)为题翻译了《木兰诗》,并将其收入伦敦特鲁伯纳公司和上海别发印书局同时出版的《翰林文稿或关于中国知识分子生活的文章》(HanlinPapersorEssaysontheIntellectualLifeoftheChinese)一书中,该书结尾附录处仅收入两首中国诗歌,一首是班婕妤的《怨歌行》,另一首便是《木兰诗》。其后,该书更名为《中国人及其教育、哲学与文学》 (TheChineseTheirEducation,Philosophy,AndLetters),1881年由纽约富兰克林广场哈珀兄弟公司再版,1894年丁韪良将该译本收入上海出版的《中国的神话传说及杂诗》 (ChineseLegendsandOtherPoems)一书中。1900年,丁韪良作为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的亲历者书写了《北京被围记:中国对抗世界》 (SiegeinPeking:ChinaAgainsttheWorld)一书,他以《木兰,中国的贞德》(Mulan,AChineseJoanofArc.)为题收录了英译《木兰诗》,由纽约的弗莱明·H.雷维尔公司(Fleming H.Revell Company)出版,1912年,其再次以原题《木兰,女领袖》将该诗收入《中国的神话传说与抒情诗》 (ChineseLegendsandLyrics)一书。(3)王文兵:《丁韪良与中国》,北京:外国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年,第380页。
《木兰诗》的第二个英译本是就职于香港的英国警官威廉·斯坦顿(William Stanton)翻译的,斯坦顿能说一口流利的粤语,但因卷入贪污丑闻而被停职(4)参见世界上最大、历史最悠久的古董书商Maggs Bros. Ltd网页:https://www.maggs.com/the-chinese-drama_226752.htm。,1888年,他在香港杂志《中国评论》 (TheChinaReview:OrNotesandQueriesontheFarEast)11月第17辑发表其翻译的《木兰出走:民歌一首》 (MukLan’sParting.ABallad),该译文收录于斯坦顿1899年出版的书籍《中国戏本》 (TheChineseDrama)中。1912年,传教士布茂林以《木兰》 (Muh-Lan)为题翻译了《木兰诗》,并收录于亨利·弗劳德出版公司和牛津大学出版社联合出版的《古今诗选》 (ChinesePoems)一书,布茂林作为上海同文馆的英语主教习,长期担任翻译工作,在《古今诗选》一书的前言中,他说到写这本书的意图是相当偶然的,他翻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商业文件,觉得厌倦了,于是闲暇时间翻译中国古诗词作为消遣。(5)Charles Budd, Chinese Poems, London, New York, Toronto and Melbourne: Henry Frowd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12, p.3.1995年美国得克萨斯大学中文系教授傅静宜(Jeannette L. Faurot)编著出版的《亚太地区民间传说与传奇》 (Asian-PacificFolktalesandLegends)一书收录了该译本,傅静宜将该译本的标题改为《木兰歌》 (TheBalladofMulan)。1914年,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和时任金陵大学英文系主任和图书馆馆长的克乃文以《木兰花》(WoodOrchid)为题联合翻译了《木兰诗》,刊登在当时金陵大学学报《金陵光》第5卷第8期上,成为首个中国人翻译《木兰诗》的记载,这一版本的《木兰诗》英译一直不为学界知晓,直到2012年姜庆刚的博士论文《〈金陵光〉研究》,才将这一珍贵的史料公之于世,中国人参与《木兰诗》英译的时间也随这一史料的公开而提前。
总体而言,第一个时期的《木兰诗》英译成果水平不高,缺乏统一的翻译标准,译者主观性特征明显。首先,以《木兰诗》的题目翻译为例,从《木兰,女领袖》《木兰,中国的贞德》《木兰出走》《木兰》到《木兰花》,译者主观发挥的空间很大。其次,这一时期的英译本主要呈改写式翻译,译者没有严格忠实源文本的句式和内容,在翻译中进行了或增或减的改写。例如“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开头8句木兰人物出场的内容,丁韪良译为6句式、布茂林译为10句式、斯坦顿译为8句式、陶行知和克乃文译为7句式,除了斯坦顿译本外,其他三个译本在句式上或增或减,没有严格对应。最后,丁韪良和布茂林两个西方传教士译本,以归化策略迎合西方读者,译文没有翻译出中国文化韵味,反而具有浓厚的西方色彩。以“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的翻译为例,二者增加了表达战士荣誉的内容,“勇士的荣耀是目标,由我的雄心来寻找” (A warrior’s glory is goal! By my ambition sought)(6)W.A.P.Martin, Hanlin Papers or Essays on the Intellectual Life of the Chinese, London: Trubner & Co.,Shanghai: Kelly&Walsh, 1880,p.390.“借口意味着怀疑和耻辱,她父亲的荣誉不容怀疑” (Excuses means suspicion and disgrace;Her father’s honor must not be in doubt)(7)Charles Budd, Chinese Poems, London,New York,Toronto and Melbourne:Henry Frowd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12,p.124.等,并把“可汗”译为西方语境的“国王” (King),使西方读者能够理解木兰替父从军的意愿。
二、西方汉学家和专业翻译家时期
《木兰诗》英译成果的第二个时期为1921年至1980年,特征为西方汉学家和专业翻译家时期。第二个时期有6个英译本,除了1962年的任泰(Jen Tai)译本外,译者皆为受过专业翻译训练的西方汉学家或翻译家,著名翻译家亚瑟·威利1923年的译本,为《木兰诗》的英译成果树立了标准范式,不同于第一个时期的译者主观性特征,第二个时期以翻译的规范性著称(详情见表2)。1923年,西方著名文学翻译家亚瑟·威利以《木兰歌》 (TheBalladofMulan)为题翻译了《木兰诗》,收录于《古今诗赋》 (TheTemple:AndOtherPoems)一书,由伦敦乔治艾伦和昂温公司出版。威利开启了西方专业翻译家时期的大门,威利的译本也成了《木兰诗》翻译的一个典范,具体有以下表现,一方面,威利一生致力于中国古代典籍的研究与翻译,其忠实流畅的译笔,广受读者好评,威利的《木兰诗》译本推出后得到了广泛的收录和引用。另一方面,20世纪30至50年代出现了《木兰诗》英译的断层,由于世界大战、政权更迭、外交中断等政治因素,笔者没找到这一时期的《木兰诗》英译成果,而威利的译本在这30年来一枝独秀,成为了经典。
表2 西方汉学家和专业翻译家时期《木兰诗》英译成果(1921—1980)
到了20世纪60年代,中国学者任泰率先在1962年6月第1期的香港《联合书院学报》上以《木兰韵》 (TheMuLanRhyme)为题翻译了《木兰诗》,成为首个独立翻译《木兰诗》的中国人。湖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李伟荣在《学人寻踪:任泰(Jen Tai)是谁?》和《学人行迹:任泰是任东伯》两篇文章中对任泰进行了生平考证,其父是贵州现代史上极具影响力的政治人物任可澄,任泰,字东伯,曾就读于清华学校,本科毕业于美国欧柏林学院(Oberlin College),1935至1936年间任职于美国国会图书馆中文部,并协助著名汉学家德效骞(Homer H.Dubs)翻译《汉书》,任泰曾先后在哈佛大学、中央政治学校和贵州大学任教。(8)李伟荣:《学人寻踪/任泰(Jen Tai)是谁?》,《学人行迹/任泰是任东伯》,参见网页:http://www.360doc.com/content/21/0514/11/75273272_977112763.shtml;http://www.360doc.com/content/21/0514/11/75273272_977112764.shtml。任泰是西方专业汉学家和翻译家时期唯一英译《木兰诗》的中国人,在中国大陆文化停滞的年代里,他的译本发表在香港的报刊上,侧面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特殊风貌。
1967年,澳大利亚汉学家傅乐山(J.D. Frodsham)翻译《木兰诗》,并收录于牛津大学出版的《汉魏六朝诗选》(AnAnthologyofChineseVerse:HanWeiChinandtheNorthernandSouthernDynasties)一书。西方著名翻译家亚瑟·威利于1966年去世,在该书的扉页,傅乐山写下“纪念亚瑟·威利”的话语,可见先前威利的译本是傅乐山的一个重要参照,他采取威利的译法,用The Ballad of Mu-lan作为标题来翻译《木兰诗》。此外,傅乐山翻译《汉魏六朝诗选》有一位中国合作者,陈寅恪先生的高徒程曦(Ch’eng Hsi),程曦毕业于燕京大学,精于中国古典文学,1959年到美国任教,傅乐山与程曦的合作对于《木兰诗》的翻译而言不失为锦上添花。下一个译本出自美国学者埃里克·萨克海姆(Eric Sackheim),他在哈佛大学获得日本研究的博士学位后,便前往日本翻译日本和中国文学,并于1968年出版了自己翻译的中国诗歌选集《沉默的零,寻找声音:中国上古至六世纪诗歌选集》 (TheSilentZero,InSearchofSound:AnAnthologyofChinesePoemsfromtheBeginningthroughtheSixthCentury),其中便收录了《木兰诗》(MuLan’sSong)。
1975年,印第安纳大学两位华人学者柳无忌和罗郁正共同主编的英译中国历代诗词曲的大型选集《葵晔集:汉诗三千年》 (SunflowerSplendor:ThreeThousandYearsofChinesePoetry)出版,其中收录了美国汉学家倪豪士的《木兰诗》 (TheBalladofMulan)翻译,由于倪豪士当时为印第安纳大学的博士生,因此这一学生时期的翻译不像后期的《史记》和《唐传奇》等翻译成果被学界所关注。1976年,耶鲁大学汉学家傅汉思翻译《木兰诗》 (OdeofMulan),收录于《梅花与宫帏佳丽》 (TheFloweringPlumandthePalaceLady:InterpretationofChinesePoetry)一书,值得一提的是,傅汉思娶了“合肥四姐妹”之一的张充和为妻,其翻译的中国诗歌不可或缺妻子深厚中国学养的背书,从某种意义而言,这一版本的《木兰诗》英译为中西合作的产物,此外,傅汉思翻译的《木兰诗》,被用作1998年迪士尼动画电影《花木兰》的官方翻译。(9)“Chinese Literature Scholar and Translator Hans Frankel Dies”, Yale Bulletin & Calendar 32.2(2003).参见网页:http://archives.news.yale.edu/v32.n2/story11.html。
综上所述,第二个时期的《木兰诗》英译主要集中于西方汉学家和专业翻译家,他们的身份多为学者,具备极高的学术素养和规范的专业能力,这一时期的译本,整体水平远高于第一个时期。首先,第二个时期形成了一个较为统一的翻译范式,以题目为例,在亚瑟·威利之后,《木兰诗》的英译题目多以The Ballad of Mulan或The Song of Mulan为题,不再像第一个时期那样各自发挥。其次,第二个时期的译者基本忠实原文,翻译没有内容和句式上的增减,并且明显翻译出了诗体特征。以“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的翻译为例,这8句为两段复沓,记录了木兰从军路途的艰苦和对爷娘的思念,该时期的6位译者不仅翻译出复沓的修辞手法,还善用韵脚,既对仗工整又充满韵律,充分体现了民歌特色,例如:任泰译本用farewell、river、daughter、forever作为韵脚(10)任泰:《英译木兰诗》,《联合书院学报》1962年第1期。,傅乐山译本用mother、river、daughter、murmur作为韵脚(11)J. D. Frodsham, An Anthology of Chinese Verse: Han Wei Chin and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London: Oxford at the Clarendon Press, 1967, pp.104-106.。最后,由于第二个时期译者以西方汉学家和专业翻译家为主,因此一些具有中国传统文化内涵的文化负载词和数词的翻译不太准确。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段描写木兰征战十年的诗句为例,关于文化负载词“朔气” (北方的寒气)和“金柝”(古代军中夜间报更所敲击的器物,类似锣)的翻译,由于西方译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不精通,都没有翻译准确,“朔气”普遍译为“northern air” (北方的空气),“金柝”则分别译为“watchman’s tap” (看守人的敲击声)、 “sentry’s drum” (哨兵的鼓)和“army pots” (军中的容器)。数词“万里”“百战”“十年”的翻译,其在汉语中只是表达一个概数,并不一定为精确数目,因此相较ten thousand、a hundred和ten years,译为ten thousands of、hundreds of和several years更为贴切,几个西方译者都选择直译,较为生硬。
三、中国专业翻译家时期
《木兰诗》英译成果的第三个时期为1981年至2000年,特征为中国专业翻译家时期。第三个时期有10个英译本,除了越南裔插画家李珍妮(音译,Jeanne M.Lee)和西方汉学家宇文所安以外,译者都是中国专业翻译家或学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很高的知识素养,能够精确传达出乐府民歌的文学魅力(详情见表3)。
表3 中国专业翻译家时期《木兰诗》英译成果(1981—2000)
1985年,已故暨南大学外语系教授、翻译家翁显良先生的译诗合集《古诗英译》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其中收录了《木兰诗》的英译《木兰歌》(SongofMulan),翁先生的译本没有严格忠实源文本的句式和内容,在翻译中进行了或增或减的改写,但其作为中国大陆出版的第一位中国翻译家的独立译本,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次年,中国著名翻译家丁祖馨教授与美国丹佛大学英语教授伯顿·拉菲尔(Burton Raffel)合作编译《中国诗歌精华:从〈诗经〉到当代》一书,由辽宁大学出版社出版,其中收录了二人翻译的《木兰歌》(BalladofMulan),这一译本的英文排版很有特色,开头三个“Clickclack, Clickclack, Clickclack”和“Sighs, Sighs, Sighs”递进出现,为读者设置悬念,结尾“How can you tell which is female”“which is male?”“Why be so surprised”“that Mulan’s a girl?”四句分行交错出现,使全诗阅读起来充满张力和戏剧性(12)丁祖馨,拉菲尔编译:《中国诗歌精华:从〈诗经〉到当代》,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15-19页。。1991年,美国华裔作家赵健秀(Frank Chin)在文章《真真假假的亚裔作家们都来吧》(ComeAllYeAsianAmericanWritersoftheRealandtheFake)中,批评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的畅销书《女勇士》(TheWomanWarrior)对于“木兰故事”的虚假改编,为提供佐证,他在文章中翻译了《木兰诗》,该译本收录于《大哎咿,美国华裔和日裔文学选集》(TheBigAiiieeeee!AnAnthologyofChineseAmericanandJapaneseAmericanLiterature)一书,由纽约企鹅集团出版。
1992年,北京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先生翻译了《木兰诗》,并收录于《中诗英韵探胜——从〈诗经〉到〈西厢记〉》一书,许先生翻译中国古代典籍多年,在国内外翻译界皆有较高声誉,他的译本是目前国内学界关注度和研究程度最高的一个版本。1994年,翻译家胡士光先生在英文刊物《中国文学》 (ChineseLiterature)春季版上发表英译《木兰诗》,该译本后来被著名的翻译界伉俪杨宪益和戴乃迭夫妇的《古诗苑汉英译丛——乐府》一书收录,2001年由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1995年,美国越南裔插画家李珍妮翻译《木兰诗》,并配以插画出版同名绘本,这是《木兰诗》英译成果首次以插画配图的形式出现,该译本的主要阅读受众为儿童,因此李珍妮译本在每段译文旁边增加了故事说明。1996年,美国著名汉学家、任教于哈佛大学东亚系的宇文所安教授出版著作《中国文学选集:从先秦至1911年》 (AnAnthologyofChineseLiterature:Beginningsto1911),该书收录了其翻译的《木兰诗》,宇文所安译本有三个值得关注的地方,第一,作为当代著名的汉学家,研究宇文所安的学者有很多,但宇文所安的《木兰诗》译本却尚未有人关注,目前没有一篇文献涉及该译本;第二,1981年至2000年间,中国翻译家崛起,宇文所安是该时期推出《木兰诗》英译成果的唯一西方翻译家;第三,宇文所安是傅汉思的学生,师生二人皆对《木兰诗》进行了英译,两个版本之间既有师承又有革新。
1998年,有三位华人译者出版了《木兰诗》的英译成果,第一位是大连外国语学院教授、翻译家汪榕培先生,汪榕培译本收录于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汉魏六朝诗三百首》一书,作为著名翻译家,汪先生的译本在国内学界有较多关注,其常常和许渊冲译本进行比较研究。第二位是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画家张颂南先生,类似李珍妮译本,张颂南译本以图文并茂的儿童绘本形式呈现,由台湾泛亚出版社出版。第三位是迪士尼动画电影《花木兰》 (Mulan)的创作团队成员范磊(Lei Fan),其翻译《木兰诗》为《木兰传奇》 (TheLegendofMulan),并以折叠插画绘本的形式由迪士尼公司出版。
改革开放之后,为促进中国传统文化的海外传播,一批中国学者积极推进中国古典文学的海外译介实践,因此,第三个时期的《木兰诗》英译以翁显良、丁祖馨、许渊冲、胡士光、汪榕培等中国专业翻译家为主,特征如下:第一,20世纪80年代最早的两个译本还不太成熟,翁显良译本呈改写式翻译,没有严格忠实于原诗句式,增加了与原文无关的口语旁白,丁祖馨译本没有翻译出诗体特征,文化负载词、数词也翻译得较为粗糙,这两个译本相较前期西方水准,略显不足。第二,90年代的译本水准大幅增加,由于具备中国传统文化素养,中国翻译家对于文化负载词和数词的翻译要比西方译者准确。以“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的翻译为例,“策勋”指记功劳,“转”是勋位的等级,“十二转”和“百千强”都表示赏赐得多,并非具体数量,在翻译中不需要将数字列出来。宇文所安和李珍妮缺乏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二者直接翻译为:“twelve degrees” (十二等级)和“a thousand strings of gold” (千串黄金),显得较为生硬。相较之下,中国译者采取意译的方式更为贴切,例如胡士光译为:“a promotion of many ranks was granted to her for her merits, With a reward that amounted to thousands of strings of cash”。(13)杨宪益,戴乃迭等:《古诗苑汉英译丛——乐府》,北京:外文出版社,2001年,第212-213页。第三,许渊冲、汪榕培、范磊等中国翻译家,能够在忠实于原文的基础上翻译出诗体特征,他们的译文惯用韵脚,节奏轻快顺畅,语句通俗易懂,例如:“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4句互文修辞,汪榕培译为“She opens doors of chambers east and west, And sits upon her bed to take a rest. She first takes off her warrior’s coat of mail, And then puts on her female dress and veil”。(14)汪榕培:《汉魏六朝诗三百首》,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545页。汪榕培的翻译句首复沓、句尾押韵,阅读起来富有韵律之美,充分体现出乐府民歌色彩。最后,第三个时期的《木兰诗》译本首次出现插画配图的形式,并且增加了儿童读者为受众群体,随着1998年迪士尼动画电影《花木兰》的播出,“木兰故事”在西方的传播范围越来越广。
四、年轻学者和互联网翻译时期
《木兰诗》英译成果的第四个时期为2001年至2020年,特征为年轻学者和互联网翻译时期。随着网络技术的进步,信息沟通的便捷,互联网时代下《木兰诗》的英译成果不断推陈出新,第四个时期有12个英译本,译者多由高校学生和年轻学者组成,他们利用网络平台发布自己的《木兰诗》英译作品,扩大了新兴的传播渠道,使《木兰诗》英译在新的时代语境下焕发活力(详情见表4)。
表4 年轻学者和互联网翻译时期《木兰诗》英译成果(2001—2020)
2003年,美国作家韦蒂丝(Barbara-Sue White)出版《中国女性:千金》 (ChineseWomen:AThousandPiecesofGold)一书,该书汇集了大量从古至今关于中国女性的故事,其中便收录了韦蒂丝翻译的《木兰诗》。2004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了著名翻译家、学者柳无忌先生的纪念文集《教授·学者·诗人:柳无忌》,其中收录了柳先生翻译的《木兰诗》。2006年,袁杰克(音译,Jack Yuan)翻译《木兰诗》并发布在维基文库(Wikisource)上,这是首个由译者上传到网络平台的《木兰诗》译本,这一版本的《木兰诗》英译没有正式出版,也没有找到译者的身份信息,从译者名字可以大致推断是华裔。同年,华裔学者董兰在马萨诸塞大学阿默斯特分校(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Amherst)的博士毕业论文《花木兰的跨文化回溯:从前现代中国到亚裔美国的女勇士形象》 (Cross-CulturalPalimpsestofMulan:IconographyoftheWomanWarriorfromPremodernChinatoAsianAmerica)中翻译了《木兰诗》,该译本在董兰博士2011年出版的书籍《花木兰在中国和美国的传奇与传承》 (Mulan’sLegendandLegacyinChinaandtheUnitedStates)中也有所收录。
2007年,美国亚洲艺术史学家、博物馆策展人杰森·斯托伊伯(Jason Steuber)在他编著的《中国:文学和艺术的盛宴》 (China:ACelebrationinArtandLiterature)一书中,收录了其翻译的《木兰诗》 (Mulan),该书采取图文并茂的方式介绍中国文化,在斯托伊伯译本的旁边搭配了一张1954年“木兰从军”的中国年画。同年,年轻学者朱莉·安妮·洛尔在马萨诸塞大学阿默斯特分校的硕士毕业论文《重新发明轮子还是创造一个故事谱系?木兰故事十二个版本的比较》 (ReinventingtheWheelorCreatingaTale’sGenealogy?AComparisonofTwelveVersionsoftheTaleofMulan)中,翻译了《木兰诗》 (TheMulanPoem),洛尔的论文聚焦于1950年代以来儿童文学范畴中的木兰故事,包括图画书、儿童绘本、青年文学、迪士尼电影等12个版本,在论文的附录中,洛尔列出了布茂林、傅乐山、倪豪士、傅汉思、赵建秀、亚瑟·威利、董兰7个木兰诗英译全文(15)Julie Anne Lohr,Reinventing the Wheel or Creating a Tale’s Genealogy? A Comparison of Twelve Versions of the Tale of Mulan, Master’s Thesis: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Amherst, 2007, pp.170-184.。2010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语系的青年翻译家黄福海翻译《木兰诗》,收录于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英汉对照中国古代经典叙事诗图文本:木兰辞》一书中,该译本为插画形式的儿童绘本。同年,夸夏敏(音译,Shiamin Kwa)和伊维德(Wilt L.Idema)出版《木兰:中国古典传说的五个版本及相关文本》 (Mulan:FiveVersionsofaClassicChineseLegendwithRelatedTexts)一书,其中收录了哈佛大学教授、荷兰汉学家伊维德翻译的《木兰诗》,该译本对于“胡骑”“金柝”“明堂”“尚书郎”等文化负载词做了较为详细的注解(16)Shiamin Kwa, Wilt L. Idema, Mulan: Five Versions of a Classic Chinese Legend with Related Texts, Indianapolis and 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Inc., 2010, pp.1-3.。
2013年,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的李正栓教授翻译《木兰诗》为《关于木兰》 (OnMulan),并出版于《汉英对照乐府诗选》一书。同年,台湾作家王克难(Claire Wang Lee)在视频网站上发布自己翻译并配乐朗诵的《木兰辞之美》 (TheBeautyofTheBalladofMuLan)视频,王克难译本是首个以网络视频为呈现形式的《木兰诗》英译作品,该译本充分体现了互联网翻译时期的特征,令人耳目一新(17)参见网页:https://www.youtube.com/watch?v=4NVnIfAh-nc。。2015年,年轻学者布雷迪·沃尔夫在网络上上传了《 〈木兰诗〉报告和翻译》 (TheBalladofMulanReportandPoem),为了让英文读者理解《木兰诗》的古老韵味,沃尔夫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形式来翻译《木兰诗》,并对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写。2017年,天津外国语大学的赵彦春教授贡献了《木兰诗》最近的一个译本,该译本发表于赵彦春新浪博客“国学英译”分类版块,总体而言,赵彦春译本过于简化,不仅没有翻译《木兰诗》的题目,而且句式简单,原诗的大量文化负载词、互文修辞、数词等,都没有翻译出来。
21世纪以来,《木兰诗》的英译成果以数量丰富和形式新颖著称,具体体现为以下特征:第一,短短二十年内涌现出12个新的《木兰诗》英译作品,数量之丰令人惊喜,但由于出现时间较短,学界对于这12个译本几乎没有关注。第二,第四个时期的《木兰诗》英译成果呈现形式包括文字形式、图文形式、视频形式,发布渠道包括正式出版物、网络平台、硕博论文、项目报告等,充分体现了互联网时期的多样形态。第三,该时期《木兰诗》的译者以年轻学者为主,整体翻译水准较第三个时期呈现退步的态势,以“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翻译为例,“云鬓”(妇女浓黑柔美的鬓发)和“花黄”(古代妇女的一种面饰,在额上点涂黄色或贴上黄色花纸)两个文化负载词,只有杰森·斯托伊伯译本和李正栓译本翻译出来,其余译本多将“花黄”译为“makeup”(化妆),或是直接译为“flowering yellow”,不仅译法生硬,还理解困难。第四,年轻学者和互联网翻译时期的《木兰诗》英译成果良莠不齐,由于没有出版限制和专业规范,该时期的译本普遍用词简单、修饰贫乏、对仗不工、韵律不齐,虽然基本都忠实原文,但翻译水准下降,无出新意。
小 结
从1880年丁韪良首次将《木兰诗》翻译到西方,到2020年迪士尼推出的电影《花木兰》,“木兰故事”成为了一个流通中西的文化符号,架起两种文化之间互动与沟通的桥梁。翻译作为文化交流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环,在不同时代和历史的语境下推陈出新、环环相继。从西方传教士和业余翻译家时期,到西方汉学家和专业翻译家时期,再到中国专业翻译家时期,以及今天的年轻学者和互联网翻译时期,《木兰诗》的英译成果从未间断,其承载了不同时代的文化印记,记录了中西方译者的风格差异,反映了译本呈现形式的多样形态,传扬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悠远魅力。本文通过对32个《木兰诗》英译本进行考辨,将《木兰诗》的英译成果划分为四个时期,并分析不同时期的译本特征,把前人未曾关注到的译本收归其中,对百余年来《木兰诗》的英译实践概而述之,呈现了《木兰诗》“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译介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