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日本在中国东北及内蒙古地区的医疗“宣抚”*
——基于日方档案的分析
2023-01-17王格格
王格格
(1.南京医科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江苏南京, 211166;2.南京医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 211166)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侵华日军在军事侵略的同时,在殖民据点及占领区大行文化侵略,从教育、医疗卫生、舆论宣传、学术研究、宗教信仰、社会文化与风气等方面渗透,意图先行从精神上摧毁民众抵抗意志,进而削弱民众抵抗力量,以加强对中国社会的控制力,巩固日本在当地的统治。[1]其中,医疗卫生领域的医疗“宣抚”工作,不仅能深入民间,而且具有防控疫病、“感化”民心的直观效果,因此被日军作为殖民、侵略的重要辅助工具,加以重点推行。
九一八事变前,日本侵略者已派遣满洲医科大学诊疗班,赴内蒙古东部地区开展巡回诊疗,1932年伪满洲国成立后,又编成恩赐财团普济会诊疗班、善邻协会诊疗班,根据中国东北及内蒙古地区的宗教、文化特色,开展巡回诊疗、娘娘庙会诊疗、喇嘛庙会诊疗、卫生周诊疗等,为此后日军在沦陷区的医疗“宣抚”提供了模板。近年来学界关于战时日本在华医疗“宣抚”的研究,主要基于日军附属医疗团体“同仁会”档案,考察其在华北、华中沦陷区的医疗活动,对日本在伪满洲国所辖地区的医疗“宣抚”机构及活动,则鲜有论及。
日本在伪满洲国地区的医疗“宣抚”档案主要藏于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其中,满洲医科大学、恩赐财团普济会、善邻协会相关档案,是目前日方档案中保存完整、内容丰富的原始档案。笔者对涉及上述医疗“宣抚”团体的日方档案进行梳理分析,以期推进相关领域研究。
一、满洲医科大学的医疗“宣抚”
满洲医科大学的前身是1911年日本在奉天(今辽宁沈阳)设立的南满医学堂,建校初衷为控制东北地区鼠疫蔓延,进而服务于日本侵略和殖民统治。1922年,南满医学堂更名为满洲医科大学,由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简称“满铁”)地方部管理,其文化侵略力度进一步加大。[2]
1918年5月中旬,日本迫使民国北京政府签订针对苏联的陆海军《防敌军事协定》,由此获得在中国东北、内蒙古地区进行军事活动的权利。[3]此后,为遏制苏联势力,日本军政当局特别关注当时经济落后、医疗卫生状况恶劣的内蒙古地区,将内蒙古作为其实现大陆政策的新根据地。为向当时卫生意识淡薄、患病只接受喇嘛医祈祷和治疗的内蒙古民众推行日本统治政策,1923年起,满铁地方部编派满洲医科大学诊疗班,先后15次赴内蒙古东部地区开展以巡回诊疗为中心的医疗“宣抚”活动。巡回诊疗以协助满铁调查内蒙古医疗卫生状况、“诱导启发”内蒙古民众、改善蒙古族人体质以供日本人驱使为目的[4]。诊疗班成员由数十名满洲医科大学教师及学生组成,另根据诊疗需要增补满铁卫生研究所、满铁经济调查会、大连东亚印画社人员随行。除第13次冀察冀东特别班之外,巡回诊疗通常在满洲医科大学暑假期间进行,诊疗日程由日本关东军、满铁及施疗地伪政府协商决定,满洲医科大学遵照执行,诊疗地点则根据施疗地状况而定,诊疗班通常会借用满铁公署、当地警察署、诊疗所等房屋,有时也在野外、路边、车站开展诊疗、施药活动。[5]前八次巡回诊疗(1923年至1931年)由满铁地方部卫生课主办,第九、第十次由关东军主办,之后由满洲医科大学自费进行。[6]1928年,巡回诊疗因皇姑屯事件引发社会动荡中止一年,次年恢复,至1938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宣告结束,共计诊疗3万余人。
表1 满洲医科大学在内蒙古东部地区巡回诊疗概况表
施疗班到达施疗地后,即在车站、街道显眼处张贴告示,并沿街向民众发放写有“治病不要钱”等蒙语传单,同时雇佣当地蒙古族人加以宣传。由于当时内蒙古地区识字人数较少,告示传单收效甚微,施疗班便将文字告示替换成画报形式,以招引民众前来就诊。[7]每次诊疗后,诊疗班均会编辑发行诊疗报告书,包含诊疗记录、调查报告(卫生状况调查、水质调查、气温测定、药草调查)等。[8]
从巡回诊疗的具体实施过程来看,其一,诊疗现场卫生条件较差,且七八月份正值内蒙古的雨季,毒虫蚊蝇肆虐,无法保证诊疗所需的基本卫生;其二,诊疗班在施疗地停留时间较短,难以深入民间,且受时间和资金的限制,诊疗往往敷衍了事。因此,尽管诊疗班打着免费诊疗的旗号,且有各地日军特务机关及伪政府部门的支持,但民众多持怀疑观望态度,不仅对日本医师宣扬的西洋医学甚为排斥,更有民众怀疑日本人在免费发放的药品中掺入毒药,蓄意毒杀民众。[9]
满洲医科大学在内蒙古东部地区的医疗“宣抚”,在怀柔、拉拢蒙古族民众的同时,暗中对内蒙古东部进行“文化开发”和情报收集,以协助满铁相关调查研究。1937年,伪满洲国的重心由“治安”转向“满洲开发”后,满洲医科大学又启动数个长期调查计划,以其医学技术资源服务于日本殖民侵略,并得到关东军方面的支持。
二、恩赐财团普济会的医疗“宣抚”
1932年3月9日,日本建立伪满洲国,对中国东北地区进行殖民统治。与此同时,日本关东军积极策动内蒙古“自治”,特设兴安局(后改称兴安总署、蒙政部)管理东内蒙古事务,后将呼伦贝尔地区和哲里木盟、昭乌达盟一带分为兴安东、西、南、北四省,划为伪满的行省。[10]1939年9月,日本另在西内蒙古建立伪蒙疆联合自治政府,将内蒙古地区置于其严密控制和操纵之下。[11]日本殖民当局认为,在满蒙地区殖民行政的秘诀在于着重“发展”医疗文教,并以此笼络民心,磨灭东北及内蒙古民众的民族精神,使其切身感受日本医术之“高明”,达到思想上的“归顺”,最终成为侵华日军的潜在兵源。
在日本殖民当局指示下,1934年5月1日,伪满洲国皇帝溥仪以“奖励并促进满洲国社会事业发展”为由,设立恩赐财团普济会。普济会是财团性质的社会事业机构,受伪满民政部管辖,会内事务则由理事长全权负责。该会历代理事长均由日本人担任,且会员大多为日籍,因此,该会实权由日本人掌控。[12]
以诊疗、施药为中心的医疗“宣抚”为普济会的核心业务。[13]1935年至1938年,普济会制定了因地制宜的医疗“宣抚”方案:
第一,1935年10月至1937年9月,普济会共编成32个巡回诊疗班,赴伪满洲国12省开展巡回诊疗,施疗人数共计174972人。[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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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2 普济会巡回诊疗班诊疗地区、时间、人数
第二,编成庙会诊疗班,专赴庙会开展医疗“宣抚”活动。在中国东北及内蒙古地区盛行的庙会中,规模最大、参与人数最多的是娘娘庙会和喇嘛庙会。在东北地区,每年农历四月十八举行娘娘庙会,以奉天省大石桥迷镇山、吉林省北山香火最盛,周边善男信女纷至沓来,焚香祈愿,拜祭神明[15]。在内蒙古地区,每年正月十五的喇嘛庙会盛况非常,观者如云,车马载道。[16]普济会的庙会诊疗,通常在民众聚集处支起营帐或蒙古包作为临时诊疗所,高挂蒙汉双语的“恩赐财团普济会施疗班”招牌,树立“皇恩浩荡”标旗招引民众。1936年6月至1937年9月,普济会共向娘娘庙会、喇嘛庙会派遣12支庙会诊疗班,共计诊疗16259人,施药112695人。[17]
表3 普济会庙会诊疗班诊疗地区、时间、人数
第三,1937年6月24日至30日,普济会派遣3支诊疗班,在伪满“首都”警察厅、新京市公署主办的新京年度卫生周期间,对新京市民实施卫生知识普及、诊疗等医疗“宣抚”活动。第1班在新京市长通路设点,共诊疗1881人、施药450人;第2班派驻新京市永春路,共诊疗2122人、施药450人;第3班于新京市新三道街,共诊疗1280人、施药450人。[18]
普济会诊疗班在人员设置上,班长均由日本人担任,班员则由数名日本医师、药剂师,以及通晓日语的中国医师组成,在内蒙古地区活动时另雇具有日本留学经历的喇嘛僧作为翻译随行。诊疗班配有基本医疗器械及基础药品,班组成员随身携带印有“皇恩浩荡”“普救全民众,济世赖仁慈”“苍天施雨露,生我是皇恩”等字样的传单、布告、标旗、施药袋,并佩戴黄色的徽章及袖章。除诊疗、施药外,还开办卫生知识讲座、播放卫生宣传影像、排查传染病、驱虫等[19]。在当地官员及警务人员的协助下,迅速推行医疗“宣抚”。1938年8月13日,普济会解散,其业务由伪满红十字会接管。[20]
三、善邻协会的医疗“宣抚”
1933年7月16日,关东军制定《暂行蒙古人指导方针纲要案》,提出要在西内蒙古地区扶植亲日亲满势力,以建立对抗中苏两国的自治政权。[21]为此,同年11月,关东军将日蒙协会改称为善邻协会。在军方的支持下,善邻协会陆续获得三井、三菱、住友、安田四大财阀,以及外务省文化事业部的资助。[22]1934年1月,善邻协会获内务省授权,更名为财团法人善邻协会,下设东京本部、新京事务所、内蒙支部。[23]善邻协会成立后,即配合日本侵华战略,针对西内蒙古地区开展以医疗“宣抚”为主的文化侵略活动。[24]
1934年4月,善邻协会新京事务所编成两支诊疗班,赴内蒙古西部的阿巴嘎、西苏尼特地区开展巡回诊疗。10月,善邻协会在多伦设立内蒙支部,两支诊疗班转由内蒙支部管辖。内蒙支部成立后,另向西乌珠穆沁旗派遣一支诊疗班。诊疗班人员包括数名医师、兽医,以及精通日、蒙、汉语的调查员和翻译。三支诊疗班在派遣地开设诊疗所,对蒙古族牧民进行诊疗。1934年度,各巡回诊疗班设置外科、内科、皮肤科、眼科、泌尿及花柳病科、耳鼻喉科、妇科等科室,三班诊疗人数共计1722人,病患者数最多的为皮肤科(549人),其次为外科(453人)、泌尿及花柳病科(249人)。[25]
善邻协会诊疗班在内蒙古西部推行医疗“宣抚”之初,困难重重。据诊疗班记载,喇嘛医在当地享有崇高的社会地位及绝对的社会权威,蒙古族牧民视日本医术为外来之物,怀疑且排斥。为打破僵局,诊疗班邀请喇嘛僧至善邻协会事务所加以招待,或登门拜访,极尽谦恭。由是,诊疗班不仅缓解了喇嘛僧的对抗情绪,而且逐渐消除了内蒙古民众的警戒心。此外,在医疗“宣抚”活动期间,西苏尼特诊疗班医生吉福一郎成功实施了内蒙古地区的首例盲肠手术,加之诊疗班对内蒙古地区的口蹄疫等人畜共患传染病开展调查和防疫工作,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牧民的健康,并减少了其经济损失,善邻协会诊疗班因而声名大噪,前来就诊的患者数量大幅增加。
七七事变前,善邻协会内蒙支部下辖察哈尔班、德化班、贝子庙班、西苏尼特班、阿巴嘎班、西乌珠穆沁班6支诊疗班,以内蒙古西部察哈尔一带(今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为中心,设置诊疗所,开展巡回诊疗。[26]
1937年底,善邻协会遵照日本军部指令,在厚和耶稣教堂开设善邻协会医院,1939年春,又将原绥远饭店改建为厚和医院,院长由日本人担任,医务人员主要来自日本国内的医科大学及满洲医科大学。厚和医院初设内科、外科、皮肤性病科,后增设眼科、耳鼻喉科,另有药局、化学检验室、注射室等。为示“亲善”,厚和医院特别规定中国人的诊疗费减半。1940年底,厚和医院新院落成,并移交给伪蒙古联合自治政府管辖,但诸如人事调整、设备购入、业务经营等核心业务仍由善邻协会负责。1945年日本投降后,厚和医院随之解散。[28]
1937年10月17日,日军占领包头后,善邻协会即设置包头支部,统管善邻协会在包头的医院、诊疗所、医师养成所。次年9月,将包头诊疗所改组为包头医院,诊疗对象为蒙古族、汉族民众,以及在包头的日军日侨。此后,又在包头医院之下增设回民诊疗所、回民医生养成所、萨拉齐回民诊疗所、西公旗诊疗所、大树湾诊疗所等,在鄂尔多斯地区的大树湾、西碾房、准格尔旗周边,对蒙古族民众及回教徒实施诊疗,同时监视蒙民、回民的动向,借机宣传日蒙回“亲善”。[29]至1939年3月,包头医院诊疗患者数共计9168人,其中汉族民众5966人、蒙古族民众1835人,回族民众399人。[30]
综上,善邻协会以“治病救人”为名,通过开设医院、诊疗所等手段,为汉族、蒙古族、回族民众提供免费诊疗或仅收低廉费用,笼络人心,进而宣传反共亲日思想,挑拨民族关系,并趁机搜集当地政治、经济、军事、社会情报,印行了大量对蒙疆地区医疗文教、自然资源、产业贸易、民俗宗教等的调查报告,以服务于日军对该地区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侵略。[31]
1942年11月,日本废除兴亚院,设立大东亚省,善邻协会转由大东亚省蒙疆大使馆管辖。1944年1月,应伪蒙疆政权的要求,善邻协会将其在内蒙古西部的大部分机构交由新成立的蒙古善邻调查所管辖。1945年4月,蒙古善邻调查所解散,善邻协会活动就此终结。[32]
四、余论
战时日本在华医疗“宣抚”团体形式多样且几经变化,所涉机构档案应该得到深入研究,以再现日本利用医学手段辅助侵华的历史全貌,揭示其对中国医疗社会生态造成的摧残及历史影响,为批驳日本右翼及医学界个别人否认侵华罪行、美化侵华行为的错误言论,提供历史依据和实证支持,促其正视历史,反省战争责任。日本医疗“宣抚”档案类型丰富,包括医界报刊、诊疗报告、从军日记、军医回忆录等,而且存在大量手写日文资料,在资料的搜集、整理、释读方面存在一定困难。搜集日方的日本医疗“宣抚”档案资料,并整理中方相关档案资料,从“加害者”与“受害者”的双重视角,关注日本医疗活动、中国社会的因应等,继而发掘新的研究视角,突破传统的抗战社会史研究范式,是未来加以努力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