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做人原则
2023-01-16张旭光
张旭光
一
那片园子,瘦的瘦,肥的肥,不像个样子。
那些瓜架开始乏藤了,零零星星挂着的黄瓜、丝瓜、豇豆、葫芦、瓠子,皮着秋色,大多蜷成半圈,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过去。辣椒、茄子不再活泛,清瘦安和,似乎在静候一道指令,然后萧然散场。
七月份,父母决计回安庆老家看看。临走,把我们安顿好,把菜园子安顿好。母亲再三叮嘱,抽空常去园子看看,菜生得发旺。我想,母亲大抵是怕人偷菜。前段时间,园子里的菜被人顺走了不少。我笑着说,现在偷菜的多,指不定能逮住一个。母亲嗔怪道,读书人要有规矩。吃不完,有人摘也罢,不然可惜了。哪能叫偷?
父母前脚刚走,园子里的草便很不客气地钻了出来。那些草,阵容壮观。铜钱草、泥胡菜、积雪草、狗牙根……都生得肥头肥脑,各自抢占着地盘,像间杂的长短句,意味深长。它们懂规矩,人一走,便大摇大摆地上桌子;人一来,便缩手缩脚地腾地方。
草木皆有自然赋予的原则,何况人。
二
母亲像乡下的野草,丢哪儿,便生哪儿,生得简单又丰硕。
我在城里安家后,父母背井离乡,跟着进了城。父亲不大适应城里硬邦邦的生活,倒是母亲尚能自在自得。譬如,处理垃圾。在乡下,不讲究,邋邋遢遢、松松垮垮、懒懒散散,鸡粪狗粪猪粪牛粪,灰尘泥巴石子草屑枯枝,各自找着地儿,瞅准了就赖着不动,人也懒得去管它们。在城里,都得装袋。母亲适应快,垃圾袋一满就会清理。
某日饭后,母亲在浆洗,我见垃圾快满了,便随意拎了下楼。这时,母亲一声断喝:“把袋口扎起来!”我一时惘然。母亲快步凑过来,边扎袋子,边念叨:“不扎好——丢大桶里——泼出来——给人家添麻烦,要有教养!”陡然,方才思及母亲丢垃圾,确实次次扎着袋口。
与此相关的,还有一群学生。
也不知何时起,我教书的校园里,飞来一群燕子。仿佛一夜之间,教学楼的廊檐旮旯里布满了燕巢。有一些,还幽默地筑在楼道的监控器上。那些装满江南的巢,像一个个生动饱满的意象,你一读,便会韵脚清扬,美极了。
这么诗意的巢,却生在一个危险的地方。突兀的泥巢,惊动了几楼书生。他们呼朋引伴,奔走相告,舌挢不下,交头接耳,手舞足蹈……我生怕这些“神兽”搭了人梯,擇准时机,毁了它们。我也担心,因为文明创建,学校会处理了那些燕巢。毕竟,在窗明几净的校园内,那些看起来土不拉几的巢,多少有些唐突。
然而,日子一日叠过一日,那些燕子、那些鸟巢都安然无恙。数千人的校园里,似乎所有人都心有灵犀。一窝窝燕子在人潮里,将日子念成一条波澜不惊的河。
一个深植教养的地方,自生法度,自成教育,自化众生。
三
深秋的一天子夜,父亲酒归。母亲在里屋生闷气,任由父亲擂门,就是不开。第二天清早,母亲心急火燎地开门寻父亲。在院门的旮旯里,父亲睡得正香。黄狗守在一旁,似乎也刚刚醒来,正用热气腾腾的舌头舔着父亲满脸的胡茬。刹那间,一条狗的光辉,漫过村落四野。
后来,母亲老了,黄狗也老了。邻居福根是卖肉的,他多次踩着我家的门槛,和父母商量,想买了老黄狗,炖肉吃。父亲听烦了,就说,说什么买,牵去得了。母亲在旁边一跺脚,对着父亲说:“就不怕雷打你们?!”此后,福根再不提此事。
母亲对黄狗,就像侍候祖父一样,更加尽心尽力。直到半月后,老黄狗的饭钵子里,腊肉骨头和米粥原封未动,我们知道老黄狗要走了,要出很远很远的门了。一天傍晚,我跟着母亲去抱柴火,母亲突然站定,慢声细语地嘀咕着,作孽啊,作孽啊!我凑上前一看:老黄狗窝在柴堆里,眼睑低垂,下颚放在前腿上,长久地睡过去了。身后的母亲,拽着围裙一遍一遍擦拭着泛红的眼睛。善良的母亲啊!
经年后,读了弘一。弘一法师圆寂前交代弟子,在将自己肉身装龛前,定要备四碗水,置于龛脚,以防虫蚁顺龛脚爬上遗体被烧死。
四
1998 年,我家安了全村唯一的一部座机电话。也是在那一年,同族的光棍帮伟叔买了一个女人。女人白皙,高鼻梁,贵州人。帮伟叔,身高一米四五,嘴有豁口,老实,木讷。
女人跑过几次,都给拖了回来。此后,经常听到那女人哭喊。打她的不是帮伟叔,是帮伟叔的父亲,我喊家英爹。家英爹生得高大,他认为女人不听话,打打就安分了。我的母亲和盛菊婆就经常去家英爹家串门,劝他不要干违法的事。
有天晚饭时,母亲喋喋不休:“那女娃着实可怜,太可怜了。”说着,母亲就扭头擤鼻涕,也擦眼泪。
两个月后,那女人被镇上的派出所民警接走了。家英爹天天骂骂咧咧地跑派出所;帮伟叔依然单身,直至今日,还是单身。
只有我知道,是母亲打电话报的警。她问过我,报警拨什么号。
如今,偶然提及此事时,母亲愧疚不已。她说自己对不住帮伟叔。去年回老家,母亲照例给帮伟叔包了六百元红包,年年如此。家英爹,已过世多年了。
在我贫瘠的土地上,母亲是最后一朵盛装怒放的莲。我爱她,敬她!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吴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