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雪
2023-01-16王增锐
王增锐
我师范毕业,在家乡工作了几年后,上级来了支援名额,我便申请去一个贫困县的小山村支教。
在那个贫困落后的农村小学,每个学期的期末都有一项伟大的使命——家访。离放寒假还有一段时间,剩下这段时间的几个周末,我们几个老师便被学校分组派去家访。说是家访,实则是讨学费——那时候每个学生都要交义务教育附加费,还有学杂费以及住校费,得交上千元。而农村基本上都是两三个孩子,那学费对于当时农村家庭来说确实是一笔不菲的费用,于是就有了开学欠学费这一说。
一到期末,学校会计会不停地催班主任交费,可当时的班主任都是像我一般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学校就将我们几个年轻人分组,到各个村去家访,而且家访的可能都不是自己班的学生。
那一年的十二月,天气特别冷。和我同组的那位老师有事,我只好早早起床,只身一人赶上一班最早的车去一个在山顶的自然村家访。
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盘旋,半路就飘起了雪花,可我顾不上欣赏沿途的风景,一心盼望早点到达目的地。
一路颠簸,一路胃里翻江倒海,终于到了目的地。一下车,我不由得缩缩脖子,紧了紧身上的棉衣。
村口有一条小巷,站在那小巷口,你可以真正领略寒冬的滋味!那风会呜咽,会咆哮,一点都没有小山村的那种朴素、含蓄的味道。
走过小巷,展现在我眼前的是矮矮的、破旧的泥房子,一座座房子高高低低,杂乱无章地错落着,那瓦片的黑是无法用词语形容的,那千疮百孔的泥墙应该记录的不只是岁月的斑驳吧!雪花落在墙头的枯草上,那是一种何等的凄美。
沿着蜿蜒的小路,踩着泥泞,顶着飘下的大朵的雪花,问了几个老奶奶,七弯八拐,终于找到了一户家访的对象。
黑黑的木门,矮矮的房子,敲了好一会儿的门,就在我猜想家中无人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慢慢地,一个个子高高,一头鸡窝样头发的男人出现在我眼前,门后面还探出个十一二岁小女孩的脑袋。
我犹豫半天,该如何称呼面前这个男
人?我看了看手中表格上孩子的姓名,终
于鼓起勇气喊出了一声:“××爸爸,我想
问问孩子的学费能交了吗?”
我都不知道当时是鼓了多大的勇气才问出口的,后半句应该是咽在喉咙里的,发出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得到。
那位家长瞪了我一眼:“你是谁呀!这个不用你管的,没钱!”“砰”的一声,那扇黑黑的木门在我面前重重地甩上了。
雪花飘得更密了,落在房顶,落在我的头上、身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静静地站在那扇木门前。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脚都站麻了,那扇木门才打开,那个家长拎了把斧头,走到门外的柴堆边开始劈柴,眼睛都不斜我一下,只见他把斧子举过头顶,一根木桩立马一分为二了,一块、两块……不一会儿,就堆起了一大堆劈开的柴火。
还好,我也是个农家的孩子,也干过体力活。我马上撸起袖子抱柴火,把它们叠在了屋檐下……
看看柴火也劈得差不多了,小木门里走出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手里端着一碗面条递给那个家长,只见他接过面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从早上一直到下午没喝上一口水,没吃上一点东西,而现在却只能像一个乞丐一样站在屋檐下,看着别人吃。那种滋味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真的感觉到口水就要从嘴里溢出,又不得不咽回去,从而体会到了卖火柴小女孩那又冷又饿的感受,体会到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感觉。
雪花在我头发上凝成小冰晶,又化成水,顺着发丝滑下来,加上搬柴火时的汗水,一阵风吹过,就是一阵哆嗦。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摸了摸接近冻僵的脸,低着头,轻声问家长:“能先交一点学费吗?”那种卑微到尘土的样子,在后来二十几年的教书生涯中时常浮现眼前……
最后,在那位家长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的状况下,他极无奈地掏出200 元钱摔到我手里。
我拿到那200 元钱的那一刻,本来得轻松地长叹一口气,可我高兴不起来,在他家默默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等我再次顶着漫天雪花,再次走到那小巷,看见一个女孩站在那里不停地跺脚——这不是去家访的那个女孩吗?我一眼认出了她。那女孩在风中显得那么弱小,风扬起她的衣服,露出里面衣服破旧的一角。当我走过去时,她立即递给我一包冻米糖:“老师!你吃!”
“是谁叫你来的?”我接过那包糖,问孩
子。
“是我自己愿意来的。”她低声说。
“你的家人知道吗?”我又问道。
“知道。”说完她转身就跑了,留给我一个小小的背影。
瞬间,我从头到脚的雪花全部融化了,一股暖流遍及全身。
打开那包糖,我马上拣起一片放進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走到坐车的地方,却发现最后一班车已经走了。我只能乘下一路公交车了。俯视着远方,山路更崎岖,更安静了。
那一天,我回到学校时,已经是晚上。在我身后,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和一行孤独的脚印。
我默默望着身后铺天盖地的大雪,禁不住热泪盈眶:不知道是为了自己的这次遭遇而委屈,还是小女孩一家人让我心酸……说不出的难过。
如今,学生学杂费全免了。我时常想起住在大山深处的那户人家。那户人家,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