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

朱盈旭

《红楼梦》里，那个外表清冷的妙玉。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捧与贾母的，是旧年蠲的雨水煮的老君眉，用的是成窑五彩小盖钟。拉着黛玉和宝钗喝的体己茶，水是用的梅花上的雪，茶具黛玉为点犀，宝钗为瓟斝。

这里，重点看宝玉的待遇。

一粒素白白暗恋之心，无以表白。那女子豁出去了，在两个美人情敌面前，裂帛：赤裸裸捧出了一颗心，给她们看。不管不顾了，理由牵强：我这里没有杯子了，要喝茶，就用我的杯子罢。

那么清贵高冷的一个妙人儿，洁癖。在心爱的男子面前，身在佛门，火辣辣一颗女儿心，何需犹抱琵琶半遮面？这般暧昧！令菩萨也低眉。

用我的杯子罢。同用一个杯子，你的唇印覆叠我的唇印。犹如你丝滑富贵的绸袍，拥抱我软凉孤寂的水田衣。那般痴缠，亲密，贴心贴肺。

宝玉的一颗心，朝朝暮暮，明明白白属于水人一样的林妹妹。画屏，银烛，轻罗小扇。起起落落，善解人意的流萤。

不知栊翠庵里那个外冷内热的女子，在七夕那晚，是怎样望得一弯月儿起，一弯月儿落的。那晚的月，总有相思的薄薄忧伤才更美，像胭脂面洇了泪似的。总以为妙玉是冷的，其实，她有一颗炽热的暗恋之心，捂着这冷的人间，捂着孤怯的自己。像画着残荷夕照的屏风，寂寂幽幽地立在深深的庵里，遮住了后面一张含着烟愁的清白瘦俊的脸。袅袅的珠珞，孤清的小菱格纹比甲。只能相思。

青儿也不行。《白蛇传》里，小青与许仙的距离，隔着她与白素贞之间那几百年的修行，差一天也不行。只能做白娘子的忠仆。

那一世是未能顶上红盖头入许门的女子。朝夕面对钟爱的男子，却不能亲近，就这样终身未嫁罢，做她与他一辈子的婢女。浩瀚的暗恋像淬刀的石，打磨呀，打磨，最后生生打磨成一柄寒光闪闪的青蛇剑。

山河有多辽阔，披肝沥胆的心就有多辽阔。

许仙的朝夕，是属于含情脉脉的美丽白娘子的。小青的暗恋，是一柄忠心不二的青蛇剑。只能相思。

洋故事里的那条美人鱼，也有七夕吗？

我们共用一个天空，共用一个月亮，也是有的吧？如果有，她是人间最悲情最凄美的一条鱼。相思成灰，成气泡，飘了。

美人鱼在巫婆的法术下，一条美丽的鱼尾，被锋利的刀子生生从中分隔成两条腿。她陪在心爱的王子身边，却不能说话。跳舞，却如在刀尖上起舞。生疼，生疼，撕心裂肺。

一个滴血的暗恋故事，一个让人心疼到无法呼吸的美人鱼。

变成泡泡的美人鱼，她的暗恋，是用原本美丽无忧的生命做代价的。她没有七夕。她陪在王子身边的那短暂而满足的一段时光，夕夕都是七夕，都是良辰。只是滴着血，彻骨地疼着。面对面，也只能相思。

那一年的七夕。一个瘦瘦的女孩，怀揣着怯弱不安的情思，去见一个人。

晚风中，白裙子是那么的惴惴不安。身边，人流如水。越喧嚣越孤独。自卑，像浓重的晚霞，重重叠叠覆盖着一颗惶恐激动的心。最终，在他窗外高大浓密的法桐下徘徊，徘徊。直到冷露下来了，一弯淡淡的新月浅步走到天穹。

他推了窗。正好看见树下隐隐约约有个女子。尚未看清楚时，女孩迅速装成恰好路过他窗前，一副“天阶月色凉如水，仰看牵牛织女星”的闲淡模样。

多年后，她与我说起。微微的遗憾如晚风中的花香，细微，幽薄。可也巧，她与他居然做了同事。一间办公室对坐了许多年。淡淡的，说说笑笑。

她知道他很幸福，有贤惠温柔的妻。

她也很幸福，有宠爱她的爱人。每个七夕的她与他，和同事们嘻嘻哈哈地谈笑自嘲一番。她表面上风轻云淡。

他不知，许多年前的那个七夕。窗外低徊的女孩，单向的凝望与胆怯，一直是她每个七夕冷寂的梗。

《红雪莲》，那首歌。故事很美。

女孩来到新疆，在美丽的天山脚下，深深地迷恋上了坚强粗犷的草原汉子。痴缠啊，甜蜜蜜地爱吧。短暂的别离后，女孩飞蛾扑火一般，急急返疆。一颗相思的心，像锋利如风的小宝剑。

这分离一年的风啊，千万别吹偏了靶心。我的思念，要他知道。他要不惧烈风，不恋野花，直直地站在绿绿的草原上，等我。等我一頭扑进他宽厚的怀抱，像箭入靶心。不偏不倚，一颗心，只为一人而疼。

可他身边的草原姑娘，使她误会了。误会那么深，以至于急火攻心，一头就栽倒在了他的面前。像一只粉绿疲倦的蝶，折了奔赴与欢欣的翅。绝望中，轰然落下。

醒来的女孩，在帐篷里。他却不在。眼前晃动着草原姑娘一张明艳生动的脸。原来，姑娘是他的妹妹。

他在哪？他在哪？

草原汉子为了给心爱的女孩治病，去了天山最寒冷的地方。那里，有最珍稀的红雪莲。

女孩发了疯地上了天山。她不要红雪莲，她只要他，只要他。

可是，天山却要了他：冰雪之中，躺着被冻僵而长眠的汉子。手上，捧着一朵红雪莲。白雪，太过磅礴。血红，一朵炫目。

只有女孩自己知道，他怀里的那一朵红雪莲，已经浸染了她以后年年七夕的颜色。浓艳，深情。悠长悠长的冷与香。就像那首《红雪莲》里最后一句：你的怀中放着为我病重所采下的红雪莲，我知道了这是你对我最后的表白。荡气回肠。她的相思，像那首歌一样悠长。

她们，多想像世间平常女子那样，在阳光里晒一晒花色已淡的旧嫁衣，当空抖一抖，抖出多少陈年的甜蜜事，庸常又琐碎。

七夕，朝暮最相思。孤清，忠贞与凄美，像上弦月。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