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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2023-01-16黄康生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12期
关键词:上梁屋子木匠

黄康生

听村里人说,老房子是父亲和母亲一手一脚地盖起来的。

农闲时节,父亲用锄头把水田里的泥土细细翻过来,然后牵牛进去踩踏,一圈又一圈。母亲也挽起裤管,光着脚在田里擂、顿、踏、踩,将泥巴踩均匀,踩成稠稠的泥膏。

太阳出来后,父亲就将和熟的泥膏切成片,滚成团,然后高举过顶,“叭”地摔进镂空的砖模里,压实,抹平,再用弓弦切掉余泥。紧接着,把砖模翻磕到地上,磕出砖坯。白天打泥砖,夜里排泥砖。那泥砖又重又沉,一块足足有三十多斤。父亲每担挑六块,每晚都要挑到雄鸡打鸣。母亲虽然力气小,但也跟着挑,跟着流汗。父母将砖坯码成垛,自然晾晒。等到落日时分,父母用架子车把晒干的泥砖拉到宅基地外侧码放……

等到深秋,父亲又去后背坡,把自家几棵尤加利树锯掉,去根去尾,投进水塘里沤。沤半年后,再捞起来,刮掉皮,树干备用。

一个温暖的午后,父亲在村头挖了一个大坑,蓄点水,然后投进石灰,石灰瞬间沸腾,冒出大量的蒸汽。

看见村头冒气,村霸“狗头金”火速赶来,挥舞着棍棒,狠狠敲打铁桶:“你吃了豹子胆吗?竟敢在‘本王的地盘挖石灰坑!”

“狗头金”踩烂簸箕,恶意泼水,勒令交出十块大洋。可怜父亲家势单薄,只好“忍”字当头。

生石灰彻底融化之后,父亲就请来瓦匠、木匠定桩架角画线。

地基刚开挖,隔壁五婶就跳出来阻拦,威逼父亲让出三尺地基。

让他三尺又何妨?测量放线,基槽开挖……父亲将软弱土层挖除,然后填入中砂、粗砂、碎石并用墙斛、墙锤将其舂筑密实,使之变实变硬。

父亲左手拿砖,右手挥刀,砍砖、抹灰、砌墙。母亲则甘当小工,手脚不停地捣浆,提桶。很快,二老双手磨起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生,生了又破,最后磨成厚厚的老茧。

墙体砌到一半,五婶又来找茬吵闹,还动手拆砖。父亲砌一块,五婶就掀一块。五婶一边掀砖,母亲一边抹眼泪。抹掉眼泪之后,母亲又默默扛起灰桶去提浆。

土墙垒到尾尖,就该上梁了。这时,公社正好给村里分来一批木材。也许真的是运气好,母亲抓阄儿一抓就抓到一根优等杉木。杉木高达30 米,胸径3 米,树干通直坚硬,树段匀称饱满,纹理清晰秀丽。

“看模样,应该有百年历史了吧!”木匠弓着腰,前一俯,后一仰,“刺拉刺拉”地刨着杉木,薄薄的刨花片片飞出,像杉木里爆出的笑靥。

“此木花纹清秀而美观,刨面光亮而润滑,气味芳香而浓烈,正是‘栋梁之材。”木匠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秋月看清华,后世出俊才!”听了木匠的吉言,母亲立即擦干眼泪,破涕为笑。

一些遠房亲戚闻讯后也纷纷赶来帮忙,托土、垒墙、上盖,场面一时热闹起来。

正式上梁前,父亲在房梁上系上“上梁大吉”的红布。

“日喜时良,天地开敞;黄道吉日,正好上梁。”木匠师傅、瓦匠师傅扎好长袍,敬礼作揖,然后,缓缓地将披红挂彩的大梁升至屋顶,安放在正屋中间的檩条之上。掌墨木匠师傅口中念念有词:“前搭状元府,后搭宰相家。”接着,木匠师傅将梁捶入缝中,捶一下唱一句:“左发三锤生贵子,右发三锤状元郎。”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过后,木匠和瓦匠就往梁上撒糖果,引来大批村民争抢。孩子们抢糖果抢得最欢,空中摘到糖果后,即掰开放进嘴里,哎呀,那个甜,甜到心里头呢!

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瓦片一层层铺上去。瓦片头压着头,边扣着边,交错搭接,搭接成鱼鳞状。

老屋子春天建好了,我夏天就出生了。自此,老屋子便成了我的胞衣之所。

孩提时代,我在屋子里翻滚,打闹,吟唱。屋子的泥墙和泥墙边那张吱吱嘎嘎作响的木板床一直堆放着我充满辛酸和淘气的童年。后来,两个妹妹接连降生,一家几口全挤在土坯房里。很显然,这间土坯房已装不下一屋子的辛酸和淘气。父亲只好在老屋的东头整理出一块地坪,再修一间偏房。父亲白天去茂名炼油厂劳作,晚上回村备料打泥砖。皎洁的月光下,父亲、母亲轮着挖泥、挑泥、装泥、提砖模,我就往砖模里撒稻草灰,泥砖全部晾干,就开始打地基。谁知,地基刚开挖,运货小道就被“哑佬油”砌墙堵死了。“哑佬油”手持两把锄头,喝道:“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无奈之下,父亲只好摸出20 元钱塞给“哑佬油”……

灌浆、码砖、排椽……墙砌了半米高,隔壁“秃头启”也跳出来寻衅滋事,百般阻挠,一会儿不让留窗户,一会儿不让挖排水沟。关键时刻,副村长“排骨平”也不忘插一脚,妄图拆散施工棚架。

母亲蹲在棚架下偷偷抽泣,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流下……

改“推拉窗”为“平推窗”!父亲眼噙热泪:“忍一忍就好了!”

汗水一滴滴往下掉,墙体一寸寸地往上长。屋顶盖瓦后,父亲故意开了个“洞”,并装上加厚玻璃。

忘了耗了多少时日,偏房终于建成了。奇怪的是,偏房一盖好,燕子就飞来了。燕子先飞到袂花江边衔稻草,再飞到何屋岭啄泥。它们先用嘴巴将泥土和稻草铺好,然后用嘴巴压实压紧,一层层地把窝筑起来。燕子的到来,给我带来了无形的安慰。

那时,我常倚在岁月的门槛上听风听雨听燕子呢喃。寒风从袂花江边吹来,掠过稻田,穿过山冈,打了个长长的呼哨钻进屋里。

凛冽的寒风穿透薄薄的毛巾被,把我冻得瑟瑟发抖,手脚僵硬。我把身体蜷缩起来,双腿弯曲,双臂环绕着膝盖。

蜷缩过程中,我隐隐听到了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我知道,那“哒哒哒”的声音是母亲用脚踩出来的。那“哒哒哒”的声音伴随我度过了无数个寒冷的冬夜,也丰腴了我日渐觉醒的梦想……

那一年,我带着梦想出发,带着梦想进城。然而,我与老屋子,老屋子与我,似乎有一种割不断的情缘。

老屋子守着夕阳,坐在原地,把生命中最后的风景,悉数纳入心底。

老屋子似乎感到我的到来,它似有千言万语对我诉说。是啊,老屋子在岁月流转中,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多少雨,也不知有过多少苦难,多少辛酸。但它总是用土墙、用瓦片静静地吸纳所有的辛酸苦辣,吸纳所有的冷暖炎凉。

我伸手轻抚凹凸不平的泥砖,不知不觉,手心沁出些许温热的汗珠,反复拍墙,几分钟后感觉有点痒,黏黏糊糊的。

我将缝纫机油滴入柴门锁眼,然后把锁匙慢慢插入门锁,来回抽动,“咔嚓”一声,锁打开了。

打开锁头的那一刻,我似乎感觉到了祖先的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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