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干鱼塘捉泥鳅
2023-01-16黄康生
黄康生
生活在鱼塘边的乡亲几乎都有一段鱼塘记忆和鱼塘情结。
在他们的眼里,鱼塘和村里其他风物一样,都是有呼吸、有心跳、有灵性的,村子里每一缕炊烟,每一滴雨露,每一声叹息,每一通锣鼓,甚至每一次啼哭,它们都能听到、嗅到、感受到。很多人都说,鱼塘里一湾绿水不仅孕育着村庄的烟火与生灵,还滋养着村子的血脉和灵魂。村子和鱼塘的关系,就像是身子与影子一样,谁也离不开谁。
喝着鱼塘水长大的晨耕自认是离不开鱼塘的乡土诗人。他说,家乡的鱼塘里藏着钓鱼虾、摸田螺、采莲蓬、打水仗、捉泥鳅的故事……
在晨耕的记忆深处,每到年关,村里都会“干塘捉鱼”。据说,这种将鱼塘里的水抽干,然后跳进鱼塘里去捉鱼的习俗在村子里已流传百年,它往往比“杀年猪”还热闹。那年冬天,年猪还没杀,村长田福就用铁锹撅开塘堤,放水。等到水流静止不动时,田福又装上脚踏式水车车水。水车不停地旋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仿如一支古老的歌谣。
到了干塘那天,村里男女老少几乎倾巢而出,围堵在鱼塘边看热闹,最高兴的还是孩子们,像过年一样,蹦着、跳着、闹着,盼着大鱼早点露出脊背。村里的狗似乎也受到感染,跟着孩子们使劲地撒欢奔跑。
鱼塘的水越来越少了,乌黑黑的塘泥逐渐裸露出来,大小不一的鱼儿也开始躁动不安,扑腾扑腾地跳起来。
“捉鱼喽!”大人们纷纷撸起衣袖,挽起裤管,提起木桶,冲向鱼塘,争抢草鱼、鲤鱼、鲢鱼、鳙鱼。一时间,塘里泥水四溅,鱼罩乱舞,小鱼飞窜,网兜的击水声、村民的欢笑声和孩子们的尖叫声交融在一起,久久地在鱼塘上空回荡。
待“四大家鱼”“起”空后,田福大手一挥:“放野!”
孩子们呼啦一声,像一群野鸭子扑向泥潭,开始抓抢“漏网之鱼”。晨耕甩掉鞋子,跳进鱼塘的淤泥里。然后,深一脚、浅一脚,高一脚、低一脚地追寻泥鳅,手忙脚乱地去乱抓、乱摸、乱捉一通。可泥鳅浑身长满黏液,滑溜溜的,一点也不好抓,晨耕的手一碰到它,它“哧溜”一下滑走了。
晨耕累了,抬起头,但见泥潭深处,有条泥鳅在翻搅,一曲一张,溅起泥水。晨耕猛地扑过去,岂知用力过猛,一头栽进黑乎乎的泥潭里,摔个四仰八叉。
在泥潭里滚了半天,晨耕连一条小泥鳅都没抓到,只抓了一身污泥。
“摸尾抓头!”晨耕听了福伯的话后,即把双手合成铲状伸进泥潭里摸,摸到泥鳅时,就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它的头部,然后,随手一扬,甩进扁篓里。不一会儿,晨耕就抓了满满一篓。
晨耕吹着口哨离开鱼塘。一进家门就生火起锅,文火细煎泥鳅,两面都煎黄后,便撒入豆瓣酱转小火焖焗,直至泥鳅熟烂入味。
晨耕用筷子夹起来一吸,泥鳅的肉即脱刺而落,只剩下骨头。
“人间至味是泥鳅!”泥鳅那道鲜美之气一直绕在晨耕的唇齿间,割舍不去。后来,晨耕带着泥鳅的记忆进了城。
人在异乡,胃在故乡。晨耕进城后仍念念不忘泥鳅的味道。他隔三岔五就跑到市场去买泥鳅,并按记忆中的做法如法炮制,尝尝家乡的味道。偶尔,也跑到郊外去叉泥鳅、照泥鳅、夹泥鳅,追忆一下童年时光……
前些日子,新冠肺炎变异病毒频频出现,那可怕的奥密克戎变异株让晨耕所在的南方小城再次按下了暂停键,一切停摆,喧闹的县城再一次陷入沉寂。
在封城的日子里,小城每天都在演绎着小城的故事。那天,天刚刚亮,红马甲志愿者朱照波就给晨耕送来了口罩、手套、酒精和消毒液。当时,晨耕看不清朱照波面罩后面的那张脸,但夕阳的余晖透过树隙洒在他的身上,让晨耕感到丝丝的暖意。
晨耕每天都在屋里来回踱步,一圈又一圈,累了就坐下来把小苹果洗干净、擦干净,然后放在茶几上,排成一个“抗”字,随后拆散又排成个一个“疫”字。
夜间,他除了追剧、发帖、刷屏外,还翻拍整理旧照片,追忆过往,遥想故人,思念与泥鳅相伴的时光。
“秋风起,泥鳅肥。”望着窗外的秋色,晨耕忍不住想起秋天的泥鳅。于是,他壮着胆子给朱照波发微信:“烦请代购4 斤泥鳅!”朱照波秒回:“好的,午饭前送到。”
朱照波本是一名外省人,对小城的世情、人情都不太懂,对小城的风况、水况、路况更不熟。疫情暴发当天,他家一家三口都当上了防疫志愿者,他说:“我虽然是外省人,但不是外人。”
朱照波从城南走到城北,又从城北走到城东,连轴转了好几个农贸市场都找不到泥鳅的踪影。后来,他冒雨驱车八十多公里到邻县去找,终于在塘北墟转角处找到了泥鳅专卖档口:“左边是养殖泥鳅,19元一斤;右边是野生泥鳅,46 元一斤。”
“各要2 斤!”朱照波快速下单,一键付款。
“打牙祭喽!”晨耕即生火热锅,小火翻炒,待泥鳅完全香酥后,又放盐和胡椒面翻炒,出锅前淋少许香油,晨耕急忙拿起筷子狼吞虎咽似的大吃起来。
“香醺泥鳅,正是秋天的味道啊!”
小城解封的那一天,晨耕隔空呐喊:“鱼塘永远闪耀在梦里,记住鱼塘就记住了回家的路!”晨耕做完核酸检测后,立即驱车回村,沿着鱼塘转悠,与鱼塘有关的乡村记忆意识流似的苏醒,鱼塘里那些远去的背影,都在水里晃动,似在眼前,似在天边。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鱼塘里那些曾经的风,曾经的月,曾经的蛙鸣都给晨耕带来最熟的水色和最初的感动。
“干塘!”晨耕掏出前几年积攒的稿费,包下村里“牛角塘”,抽干捕鱼捉泥鳅。很快,两台大功率抽水机就运抵塘边。
随着抽水机“突突突”地响起,村子的心也跟着跳动。一些大户人家不时派出学童去打探水情。
老村长田福早早就来到塘边,吸着香烟,吐着烟圈,不时用烟斗指指画画,大声嘟囔。
鱼塘里的水位渐渐地降低了,塘边那棵水杉树,已露出湿漉漉的根须。
“鱼露头喽!”晨耕与田福踩着淤泥一步一摇地布着网。抬网在村民的吆喝声中越收越紧,塘面顿时变得沸腾,泥水飞溅,肥美的鲤鱼、鳙鱼、鲢鱼、草鱼,在网里翻滚、跳跃、冲撞、狂窜,偶有几条“大头鳙”破网而出,然后“嗖”的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鱼塘里的水越来越浅了,岸上的村民已经按捺不住“干塘”的激情,纷纷捋起袖子,卷起裤管,提起鱼篓冲向鱼塘争抢鱼虾蟹螺。一时间,鱼塘锅底里像是乐翻了天,泥水四溅,笑声四溢,喜悦洋溢在冬日的暖阳里。
村里的网红趁机在鱼塘边搭“ 直播间”,用地道的方言进行抖音直播带货。孩子们围着直播间看热闹,兴奋地叫着,跳着。
“干塘捕鱼,年年有余。”晨耕身穿连体胶皮裤冲进水里去摸鱼摸虾。他将手慢慢地伸进泥潭里摸了摸,不一会儿就摸到滑溜溜的泥鳅。泥鳅在手里不停地扭动,晨耕赶紧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泥鳅鳃部,然后一甩,甩进木桶里。一条、两条、三条……
“天上斑鸠,水里泥鳅。”晨耕带着刚刚捉到的泥鳅赶回城,挑灯烹制“泥鳅宴”。
水煮泥鳅、椒鹽泥鳅、蒜香泥鳅、油酱焖泥鳅、豉汁蒸泥鳅……晨耕与朱照波月下划拳喝酒吃泥鳅。
待到月光爬进窗棂之时,晨耕夹起半截干煸泥鳅送进嘴里,其肉入口即化,香气直达肺腑:“水中泥鳅胜人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