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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画《水浒》

2023-01-16黄永玉

阅读(书香天地) 2022年12期
关键词:水浒木刻妖怪

黄永玉

画《水浒》是我的一个兴趣,实际上我这一辈子从事美术这一行当都是因为我对美术有兴趣。做任何事都是要有激情、有兴趣的。我这个人就是从兴趣出发,工作起来像踢足球一样。如果有人问踢足球的人:“你累不累?”“当然累。”但踢的时候谁又想到累的问题呢?踢完了累得半死,问下次还踢不踢,回答仍然很肯定,“当然踢了。”那还有什么话说呢?

中国的说部里《水浒》是最伟大的,不分老少都能琢磨到它的妙处。身边的人、身边的事都是大家熟悉的,它当然比我们身边的东西更精彩、更动人。

我小时候看戏,长大后读书,《水浒》里故事情节的动人是最主要的,只觉得《水浒》里的人非常可爱。我的祖母给我讲过长毛的可怕,她做姑娘的时候不像我们,我们后来所接受的知识是长毛是个可爱的人物,我祖母当时就觉得长毛非常可怕。我小时候画的《水浒》人物都是从戏台上得来的,像李逵、鲁智深就是戏里挂胡子、画花脸的,没有想到真正的活人。

我的家乡——湘西凤凰县在一九四九年以前是割据了三十多年的地方,谁来就打谁,十三个县由一个领导人管着。谁来打谁,所以待了相当稳定的一段日子——三十多年。辛亥革命成功后,他办了一个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史没有写过,但真正办了美术学院,一代、一代画画的人出了不少。一九三几年蒋介石的势力进入湘西后,文化的局面没有了。原来我父母都是办教育的,一九二三年入的党,在家乡母亲还当过宣传部长。后来,国民党一进来,父母就相继失业了。于是父亲就到外面去谋事,母亲靠典当过日子维持全家的生活。我的祖母、外婆及五个兄弟住在离城四十五里远的地方——得胜营,算不上鄉下,是个小城镇。清朝末期外公做过宁波的知府,死在宁波任上,后来把他的灵柩运回到得胜营。他是个很有面子的人,当然也有田、有地,算是个不小的地主。我八岁、十岁时有项任务,每隔一年、半年就要到外婆、舅舅家去告穷,希望他们帮帮我们家的忙。每次我一到,外婆和舅舅就明白——要钱的“孽障”来了。于是先把我安顿下来,外婆一边哀叹妈妈的不幸:第一说是嫁错了人,嫁了我爸爸;第二是养了一大堆儿子;第三怨我爸爸学美术、学音乐赚不得饭。不过骂归骂、怨归怨,他们倒是舍不得我这个外孙,所以一下子留我住个把月,临走时还送我十块八块的光洋让我带回去。当然不是我一个人走四十五里地,那时还小,家里有个工人带着。

我舅舅有好几个,小舅舅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军人,平常在家玩枪、打猎、养马;二舅舅是个文人,有轻微的精神病,很文雅、安静,喜欢吟诗论文,知道我是个《水浒》权威,他很佩服我,彼此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一天到晚谈《水浒》。他建议我,不要在地上、石头板上画人,向幺舅要点钱,弄点毛边纸来订个本,画一本《水浒》多好。我想这个主意太好了,就在他的鼓励下,到幺舅面前去要钱,没想到平时很少骂人的幺舅破口大骂,连我爸爸和我一起骂:“你还学你爸爸那么没出息,去画画、去做音乐家,弄得连饭都吃不饱。”骂了一大通,所以这个世上从此就不无遗憾地缺少了一部伟大的、珍贵的《水浒》文献了。这是我因为《水浒》所遭遇的第一次重大打击。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才三十来岁,我认识了一个做木刻板的高手。他叫王世荣,能做最好的木刻板,住在安定门内。当时在中国、在北京,他的木刻板可算是一流的,三十二开的宽度,三分三厘三,铅字的高度,不晓得他怎么做得那么准确。我就向他买了二百块木板,然后我的那帮朋友、老前辈都很热心地鼓励我做木刻《水浒》这件事情。老朋友,老前辈有聂绀弩、黄苗子、黄裳、汪曾祺等,大家都很高兴。苗子连卡片都借给我,他们还说等我刻完木刻之后分别给我写像赞。黄裳还特别送了我十几张原版的陈老莲的《水浒》叶子,这种豪情和大方好像古人才有似的。

现在人老了,力气没有了,眼睛也不顶用了,精神也不专注了,所以木刻刻不成了,时间也不够了,快八十岁了。

但是老了以后还是想画《水浒》,于是就用了一年的时间在香港画了出来,一边画一边跟画里的人物开玩笑。比如说不太引人注意的轰天雷凌振,如果我不说这个人,恐怕人家不一定会知道是《水浒》里的人物。他是个管放炮的,所以我联想起了那首著名的抗战歌曲:“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我就把它写到画里去了。一个叫邹渊的爱赌钱,题字时我就说:“你别到梁山到澳门不好吗?”宋江的爹管梁山的钥匙,我也提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还有个爱赌钱的阮小五,我让他打着灯笼游水过河去赌钱,这个是我小时候在家乡听老人家讲我们街上有个人就是这样的:涨大水了,他就举着灯笼游泳过河去赌钱。我把它放在阮小五的身上。呼保义也义不到哪里去。毛主席说过:“做领导一是出主意,二是用干部。”两个诀窍他都摸不着门,都是人家自己找上门来的。史文恭武艺高强,大家费了好大劲儿,轮流打才把他打下来。对于宋江这个人我不怎么佩服。对于史文恭的情况,在我想来宋江的统战工作应该做到他的头上,这样就增加了梁山上的力量,但宋江没有做,原因是应该好好地想一想。

再说高俅,我和朋友聊天时说,高俅碰到端王——后来的宋徽宗——就是个机缘,要是没有这个机缘,你球踢得再好,好得像马拉多纳这样,如果碰不上年轻的宋徽宗也是白踢了。要是宋徽宗那天不想踢球,而是画画,那高俅也没有机会碰到他了。或者高俅精通的是“双陆”,而不是踢球,碰到徽宗也没用,所以看来要精通多种玩艺儿,能碰到不同兴趣的领导人,就方便得多了。

最后说到洪太尉。他是开篇第一章里的一个大官,好像古今中外都不缺少极富好奇心的人,都喜欢看点儿奇怪的东西。《天方夜谭》里的拔瓶塞的渔夫,他把瓶塞一拔,出现一个大妖怪,但是他有本事让他回去,那妖怪上了当就回去了,他赶紧把盖子盖起来。他发动一件事,又能收回来。洪太尉就不是这样,他势大财粗,好奇心又特浓,别人叫他不要去揭盖子,他就说:“你们懂什么?”所以他亲自揭了这个盖,等黑气往上冒时,又吓得半死,妖怪走掉了,他又没有渔夫的本事,把妖怪弄回来,把盖子盖上。所以在我看来,《水浒》之好,就好在洪太尉揭了盖子盖不回去。若要盖回去了,哪还会有一部《水浒》呢?

(摘编自长江文艺出版社《不太像学术报告》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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