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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过蓝天(下)

2023-01-16韩少功

阅读(书香天地) 2022年12期
关键词:瓦西里晶晶鸽子

韩少功(1953- ),出生于湖南长沙,当代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飞过蓝天》,中篇小说《爸爸爸》,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散文《山南水北》等。《飞过蓝天》于1981年发表于《中国青年》杂志,曾获“‘五四青年文学奖”和“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它们没有灰心,继续挣扎着向前,向前,向前。好,现在终于有希望了。空中渐渐变得暖和,地上的绿色也多了起来。还有那镜子般的湖泊、玉带般的渠道,多么眼熟呀。晶晶甚至隐约嗅到了故乡炊烟特有的气味。感谢灰鸽一路相伴,增添了旅途中的热情和勇敢。遇到老鹰,它掩护晶晶先行逃走。夜里栖息,它警觉地发现黄鼠狼的脚步声。晶晶打冷噤时,它亲切地靠过来献出温暖。它还那样善于歌唱:咕——嘟——咕——嘟——

它们飞啊飞,寻找啊寻找。对于晶晶来说,寻找成了性格和习惯,成了生命的寄托和生活的目的。为了不能忘怀的一切,它穿过了白天和黑夜,从远方飞向远方。

雾渐渐消散了,绿树上布满了金色的斑点。随着太阳冉冉升起,这些斑点在纷纷燃烧又纷纷熄灭。大雨把大地上杂乱的气味全部洗掉了,只剩下一片清新。鲜花摇动湿润的花瓣,与晨风低声交谈,与蝴蝶互送眼波。

应该休息一下了。晶晶回过头去,突然发现灰鸽子不在身边,停落在远处一个树墩上,眼光直愣愣的。它怎么啦?

是发现什么动静了?还是累得不想动了?如果晶晶现在能看见自己,就会理解灰鸽的眼光了——阳光下,晶晶显得多么瘦,多么脏,哪是什么鸽子,完全是一只老乌鸦。如果晶晶是一只从未远行过的鸽子,也就能理解灰鸽的眼光了——这是一次多么茫然的寻求,多么疯狂的胡闹,多么可笑的一厢情愿!他们还要向前飞吗?还要投向没完没了的苦难么?

爱唱的灰鸽今天有一种反常的沉默。相反,沉静的晶晶今天反而成了个饶舌妇,咕嘟咕嘟唤个不停,一股脑地吐出焦急、惊疑、央求和鼓励……

可惜它的声音既细弱又嘶哑。它不知道,这种声音不能再使雄鸽们摆尾挺胸,也很难再换来灰鸽的歌唱。

灰鸽犹疑着,焦急着,躲躲闪闪地支吾,终于长啸一声飞向天空,不过嘴指的方向不是南方而是北方。晶晶明白了什么,大声惊呼,紧紧追上,在对方的前面绕飞一圈,想拦住对方,又在对方的侧面伴飞了一阵,想纠正对方的方向。但灰鸽看来去意已决,在空中来了几次躲闪,再次脱离晶晶的指引。

抛开情侣,对于哺乳类和爬行类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于鸽子来说很不容易。悲伤浸透在晶晶的目光中。它追啊追,声嘶力竭,筋疲力尽,眼前只有那个飘飘忽忽的灰点。它根本不在乎灰鸽也瘦了,也掉毛了,但它不能没有对方的温暖,不能没有对方的保护,不能在劳累之后没有对方来清扫自己的羽衣。咕嘟嘟,咕嘟嘟,它叫得还不凄厉吗?它要怎样才能打动对方的铁石心肠?它边飞边哭,眼前不再有霞光和湖泊,不再有鲜花和露珠了,甚至也没有那个该死的故乡。它们一前一后又穿过了白天和黑夜。在向北的路程中,它们又看见了曾经飞过的高山和平地,一步步得到的,正在一步步丧失。

这一天早晨,灰鸽醒来时,突然发现身边并没有晶晶,只有一堆小松籽,大概是晶晶留下的。当它真的发现身边空空荡荡,也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和孤独。它大叫一声,闪电般升入高空,纵目四望,仍不见晶晶的踪迹。它已经不辨方向了,向东,向西,向南,向北,有点手忙脚乱和四处乱窜。终于,当太阳高升时,它发现脚下一片白光中有一只鸽子。白光在雾中闪着鳞波,而鸽子时隐时现,似真似幻。那就是晶晶吧?它为什么不回答?

它猛扑下去,失神中竟没注意到水的声音。扑通——它惊恐地挣扎出水面,但水淋淋的羽翼很难伸展,刚拍打出水面,又落了下来,再拍打起来,再落了下来……直到最后一只大鱼咬住了它的爪子,直到更多的鱼扑了上来。

水纹一圈圈渐渐平息了。

晨光从大树的枝缝里筛落。蘑菇笑眯眯抬起头的地方,蜜蜂和蝴蝶又开始了工作……

这里没有工作。这些与城市和农村同时疏远了的生物,只有笑骂,扑克牌,空酒瓶,来自父母的汇款单,《三套車》和《献你一束玫瑰花》。今天在这里吃完了,明天游击队向哪里出动呢?吃光用光,身体健康!来,干杯!为了友谊,为了户口,为了我们的好运气!

不好,酒没有了,现在到处缺烟缺酒,物质供应太紧张。听说河南水灾,辽宁地震。地震怕什么呢?在这里震震也好。第一把公安局的户口管理处震掉,第二把县政府知青安置办公室震掉,这样我们就可以返城了,就可以再次享受可爱的电影、足球、冰激凌、霓虹灯以及跨着脚踏车的街头聚谈了。

麻雀狠狠地抽着烟,一直没吭声。如果说,他第一次到这里来还有些不安,那么现在他已经对这里的空气渐渐习惯。自己似乎正在做一场梦。他学会了打扑克牌输了以后钻桌子和夹耳朵,学会了骂人、打架以及讲下流笑话,学会了大段背诵老电影里的台词,学会了用米引来社员的鸡,然后抓住塞进书包……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有时候,他也犹豫过,觉得日子不能这样瞎混,他也许应该去找另一些伙伴,比如那些爱因斯坦的崇拜者,或者那些能一口气拉完整本练习曲的小提琴手,让自己多少活出点知识来,活出点豪气来。但他有点怯,觉得自己是一只疲乏不堪的麻雀,翅膀已经折断。

“你太懒了!”外号叫“瓦西里”的黑大个敲敲锅瓢,发布命令,“今天罚你和猪头去捕凤。有摆尾子也要得。”他是指打鸟或者抓鱼。

“凭什么要我去?”有人站起来,“我搞来了葱!”

麻雀倒没有争辩。

“那……”大个子为难了,只好求助于这个集体的最高裁决方式,“划拳吧!”

麻雀和瓦西里一出手都输了。好汉不食言,只好提起气枪出发。两人转了两个山冲,并未见到凤。好容易见到一条狗,瓦西里舔舔嘴唇,打了个响指。刚要举枪瞄准。麻雀忽然发现那是队长家的,一挥手,让黑大个的枪打偏了。

枪托一拐,还磕痛了射手的下巴。

“你疯了!”瓦西里怒吼起来。

“那条狗……算了吧。”

“它是你祖宗!”

“是你老祖宗哩!”麻雀也是喝了酒的,也是练过拳的,两人眼一瞪,像公鸡斗架,差点用拳头交锋起来。

“你他妈的一见母狗就起骚吧!要是在战场上碰到国民党的女兵那还得了?你还不哇啦啦就举白旗当叛徒?”

“你他妈的才起骚呢!见条狗就分得出公母。你看见苍蝇也分雌雄是不?”

有鸟叫的声音传来,就在不远处。

这种可爱的声音使他们暂时休战。黑大个拍拍灰,赶快上子弹,弓着腰潜身树下,悄悄向前方运动。枪举起来了,呼吸停止了,嘣——树叶抖了一下,并没有打中。奇怪的是,那只鸟没有飞走,反而向前面飞过来,落在一个枝头上。可以看清,它个头较大,全身灰黑,像一只小野鸡。

咕咕咕——声音急切,好像有点耳熟,但又陌生。加上近旁有蝉灵子叫,他们听不太清楚。“真没用!”麻雀低声骂了一句,弯腰上前,猛地夺过枪,毫不犹豫地举起来瞄准了。这一枪可要打中呵。射手暗暗假定:如果打中了,那一定是爸爸快平反了;如果还要第二枪,那一定就是只平反不复职也不补工资;如果还要第三枪,那一定是连平反都没戏……他觉得全家的命运此刻都掌握在他手中。

嘣——糟糕,爸爸不会被平反。慢点,它还没走,再来一下。嘣——它闪了一下,扑腾着飞离,但有点摇摇晃晃,没出三步就栽了下去。打中啦!两人一跃而起。跑过一个草坡,看到了包谷地里的尸体。

这原来是一只鸽子。它软软地躺在草丛中,半闭着眼皮,胸脯流着血。不过它太瘦了,也太脏了,全身都是泥灰。实在是让人扫兴。它是谁家的鸽子?大概飞了很远很远的路吧?大概是失群和迷路了吧?射手想起了什么,上前捡起鸽子,摸摸鸟嘴边黑色的血污,身上的泥垢,大腿上化脓的伤口,还有胸前稀疏欲脱的羽毛。突然,他眨眨眼,惊得脸色突变:这是怎么回事?它腿上有一条破烂褪色的红绸带,还系着一个眼熟的鸽哨……他慌慌地梳理羽毛,发现一旦泥灰剥落,羽毛就展现出洁白。

晶晶!

他大叫了一声。

确实是晶晶,确实是。但它目光已经呆滞,凝望着射手,嘴喙轻轻颤动,像要说出什么,不过已经说不出来了。就算说出来,人类也永远无法听懂。

你要说什么?你说吧,说吧!真是你从远方回来了吗?你是怎样从千山万水之外回来的?你变成这个样,我认不出了,辨不出你的呼叫了。你刚才扑着双翅飞过来,声声喊着什么?你是想像人一样笑,像人一样哭,像人一样诉说,像人一样大喊“不要杀我”,是吗?呵,我还是抠动了扳机。

他捧着逐渐冷却的鸽子,带血的手指在哆嗦。

入夜了,小屋里飘出吉他声和鸽汤的香味。晶晶的故事使大家感叹惊讶,议论了很久,但鸽汤还是要喝的。只有那个射手还在沉默,脸被炉火映得一闪一闪。他的思绪总离不开晶晶。不可想象,蓝天这么大,路途这么远,遥遥千里云和月,它从未经历过这么远的放飞训练,居然成功地飞回来了。当他酒酣昏睡时,它却在风雨中搏击前进,喷吐着满嘴的血腥气味向他一步步接近……他捂住了眼睛。

“同胞们,战友们,为诸位不会死于地震,干杯!”瓦西里举起了酒碗,使屋里又哄鬧起来。没有酒,以汤代。没有汤,以水代。酒碗不够的时候,有人把茶缸、瓦钵、锅盖都凑上来了。有人发出傻笑,有人突然想起父母或者城市,眼里不觉流出了泪水。吵闹声和腾腾热气,冲得油灯的火苗直晃……

麻雀没有伸手。像突然悟到了一种什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一件上衣往肩头一搭,走向门口。临别时他回头扫了大家一眼,神情严肃,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再也不到这里来了。”

“麻雀,麻雀,你怎么啦?”

“你们……王八蛋!”

“麻雀,你不要太娘娘心肠吧!不就是一只鸟么?”

“我也是十足的王八蛋!”

他留下一片惊疑,然后默默地走了,沿着山路走向自己的家。那里有他的柴刀、锄头、扁担,还有口琴和鸽巢,以及散发出桐油香味的斗笠。

晚风吹来,山峡里一片蛙鸣。一条没牵进栏的牛在村头树下甩着尾巴,喷着粗气。小路上有游动的黄点,那是什么人举着松明子来寻找孩子吧?

天地间有这么多的生物,生来,又死去,死后化作泥和水,变成煤和石头,草木和鲜花。有一个人在这个夜晚相信,晶晶死后一定变成了那种淡蓝色的小花,有金色的花心。它在黎明时开放。像蓝宝石一样闪烁光芒。它在说:“我回来了。”

这个人望着蓝天。

1981年4月

(摘自湖南人民出版社《飞过蓝天》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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