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冬与消暑
2023-01-16郑丽卿
郑丽卿
小时候的冬夜里,往往在睡梦中被母亲叫醒,喝鸡汤或吃龙眼米糕饭。
那些年的冬天,可比现在冷得多了,半夜里谁也不愿意爬出被窝。于是,在昏暗的烛光中,父亲和我们兄弟姊妹撩起蚊帐,一个个趴卧在通铺的被窝里,探起头勉强伸出手来接炖熬得黑麻麻的阿胶鸡汤。
鸡汤浓稠乌亮,更胜冻在冬夜里的黑,在那黑里浮着烧烫烫的老米酒浓烈的香,酒香中又内蕴涵融着中药材当归、黄芪、八珍等等的醇厚气味。朦胧睡意中我对着碗吹气,一口一口喝着稍苦带有回甘的鸡汤,一股热流逐渐在身体里流行。喝完用手背抹一抹嘴巴,一肚子的满足,酒力烘着更浓的睡意,热乎乎的身体退回暖烘烘的被窝里,意识缓缓滑入梦境继续酣睡,连灵魂深处都得到了满足。
常常,有走卖的客家妇人来村子里兜售龙眼干、高丽参、阿胶等等的贵重补品。我还记得她干净的蓝布大襟衫和散发桂花香的发髻。阿嬷、母亲与她天南地北说些奇闻趣事,东家长西家短,然后买包龙眼干或切几片高丽参收藏起来备用,同时也为家里几位叔叔说了媒。在那个任何物资都显得珍贵的年代,农村里的零食跟冬季的溪水那般稀少,而我们的食欲却像跳蚤那样充满生命力。阿嬷都说小孩子的嘴巴就像无底深坑,永远填不满。知道家里有了龙眼干之后,我便常望着从天窗泻下的阳光中上下飘动的浮尘,寻思母亲可能藏放龙眼干的地方。几次都在大日历纸的背后找到,于是我每每站上板凳偷偷掰下一小块含在嘴里,啊,那龙眼烘干后浓浓的香和甜,让人立志下次一定当个好小孩。但先要小心不能让母亲看出龙眼干有减少的迹象,这个秘密也不能告诉弟弟,幸好始终没让母亲发现。
也是在冬天的夜晚,糯米的甜腻掺和着米酒加龙眼干拌上白砂膏,那一碗米糕的力道味道,足以抵挡一道道南下的寒流。
当年,总疑问为什么要在冬天的半夜里喝鸡汤吃米糕,直到长大之后我才明白,母亲是要忙到入夜以后,才得空料理这些正餐以外的食物。我想象着在岁末寒冬的夜晚,厨房里一盏暖黄的灯泡下,就像现在常见的怀旧电影场景一般,瘦削而疲劳的母亲独自在大灶邊剁开鸡肉,起火,烧柴,斟酌食材药材的分量。然后,等待,直到熬煮出她满意的味道。在大家都睡下的时间里,母亲搅动那一锅黑沉沉的鸡汤,拌着龙眼米糕,或许也是她搅动自己向往的时刻吧。但我并没有因此如母亲的理想长得高大壮硕,很显然是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
母亲以她所有的健康常识,强力约束我们日常的吃食,比如,不可吃酸菜或辣椒,更不准吃冰。在屏东,不吃冰何以消暑?盛夏溽暑,人人需要一盘剉冰,就像土地需要一阵午后的西北雨一样。
在我家路口的黄槿树下有一爿剉冰店,以茅草土埆筑成四面通风的棚子。冰店还兼卖水果和各色柑仔糖、猪耳朵、酸梅之类的零食。小时候总觉这一块小地方特别凉爽又丰富,流连不去。正午日头正当火烈,晒得焦黑的老岁人扇着斗笠走到树荫下纳凉,免不了要啐骂几声:“干,这日头有够焰,实在热到走无路。”剉冰人闻言走过来笑嘻嘻招呼:“来吃凉的啊。”老岁人缓步走进棚内,随意坐下,与剉冰人的老母亲说起话来。剉冰人便驼着他高耸的圆背,不疾不徐掀开我们颇为好奇的藏宝盒一般大大的铝箱。
冰块存放在一个大型铝制方箱里,覆盖着稻壳,有客人来时剉冰人抱出冰块以清水冲掉沾在冰块上的稻壳,再放到剉冰机上,客人一一点了配料,配料有黑的仙草,白的米筛目,以及红的蜜豆、黄的豆签几样,我们围着看剉冰人奋力一圈一圈摇着剉冰机,白色冰花一层一层慢慢堆高,尖得像一座覆盖着白雪的山,心里不免暗暗叫着再来一点,再来一点。我们还呆望着剉冰机时,剉冰人朝我们笑了笑,淋上自家熬煮的糖浆后送到座位上,还有人不死心又去抓一把剉冰机下的冰屑。含一口冰顺着喉咙滑下,你几乎可以感觉到食道一寸一寸滋滋欢呼着,就像雨点打在苦热的地表上冒起一缕缕烟尘一般,很纯粹的清凉,无端的快乐。
吃冰的快乐,母亲难道会不知晓?但是她三申又五令:不可吃冰!不可吃冰!不管春夏秋冬,母亲一而再再而三重申这道禁令,仿佛冰是个恶毒碰不得的怪兽,并以她的亲身经验和老阿嬷代代相传的说法警惕我们。然而,夏天吃冰实在是抵抗不住的诱惑,偷偷吃又使得吃冰更添一层乐趣。偶尔,母亲在农作收获时为犒赏大家,会煮个绿豆汤或糖水加米筛目、仙草,清爽的味道,单纯的滋味,但只能解馋并不解热。
一个酷热夏日,当仙草冰在我嘴里滑溜与舌尖嬉游时,我抬头看看天上像棉花一般厚重的白云团,树下落了一地的黄槿花,再看看一旁边扇着斗笠边呷冰的老岁人,想起还在烈日下工作的母亲,想起冬夜的鸡汤米糕和橱柜里的鱼肝油胖维他,忽然生起一股对母亲的歉意,也因此,逐渐地我远离了吃冰的乐趣。
(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厨房里的双人舞:台湾美味文字2》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