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旧事:江南风物
2023-01-16张梅
张梅
老墙
老墙在阳光下显得精神,爬上墙头的草在秋风里不愿意萎去,江南的秋显得润,草叶凋得慢。
在乡村,随意就可以看到老墙,有些年岁的老墙,斑斑驳驳,像老人的皱纹。
这堵老墙是父亲从年轻时创下的家业的一部分,在原先茅屋的地基上垒起来的。屋外是土路,鸡鸭往草丛里钻寻觅虫子,路上来了人时四散跑开。屋内是土地,不平,和外面的泥土一样的颜色。老墙立在土上,一块块方砖,抹着黄泥,风、雪和阳光带走了老墙的青春, 脱落处,坑坑洼洼。敌不了岁月的,不只是人。
围成院落的是一圈矮墙,高低已经不平,缺口处,抬抬腿就可以跨过去。鸡也可以毫不费劲地飞跳上去。上次带孩子回乡下,奶奶说要捉只鸡让孙儿带回城里,这些鸡们,愣是上飞下跳,东躲西藏,没一只乖乖就范。
北方的老墙像是油画,挂着红艳艳的辣椒、金灿灿的玉米,而南方的老墙像是水墨画,挂着竹匾、斗笠、油布伞,还有被风吹得起了表皮的一串串灰白的蒜子。冬天的时候,一挂腊肉或咸鱼,是常有的事,猫循着腥气蹑着足跑来,会在不提防的时候叼走几条晒成银白色的咸鱼。
年末,种子们被灌进袋里,扎着口,都是那些精挑细选的籽粒,这是留下的希望,也挂在墙上。
有暖阳的午间,父亲和邻居家的五大爷二孬子会在土墙边抽会儿纸烟,说些有关收成的话。母亲忙着给小孙子用新棉做双软和的新棉鞋,鞋样子还是从村头的姨老太家讨来的。这姨老太已经九十多岁,却耳不聋眼不花,还能穿针,到城里也不迷糊,只是说,这城里人孤单,住在一起都不认识,空气差,哪有住在村子里好,隔着矮矮的墙就可以说话。其实,无形的墙比有形的墙更能隔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老墙上,会有些不请自来的客人,看上去柔弱却顽强的草,自顾自爬着的牵牛花,深秋的时候,依然无畏地爬着,边爬边开花,每一朵都开得极认真,从清晨到日暮,紫绸般将自己打开,有秩序地有节制地一天只开一朵,雾气弥漫的时候,它居然开得也有精神,土墙反而成了背景。
父亲是不愿离开老墙里的家的。我们住在城里,父亲留在城里最长的时光,也只有数十个时辰,暮色降临前必将赶回。父亲惦记着老墙里的鸡鸭,惦记着墙外的泥土的气息。
小巷的格律美
抵达秦淮,暮色四合,乌衣巷口夕阳斜。折进去,巷中已改成店铺,巷角残雪未消,清寒袭人。秦淮值得品味的,不只是历史,还有这些沾染了历史风尘的小巷。这些小巷,是秦淮河缓缓抛出的水袖,坐在临河的茶楼,看游人从巷口缓步而出。这些巷子的气息是温和的。
江南多的是这样的小巷,曲折有致,七弯八拐,那些小巷常常有古朴或俗气的名字。外婆家住的小巷叫石墙阁,或许多年前巷中有低矮的石墙,墙头有萎萎芳草,在夕阳里摇曳,小巷不长,一眼可以望见清绿的江水和对岸芳草遍布的河堤。姨家住的小巷叫猴王庙,似乎又把人引进一段久远的传说里。小巷随地势时而逼仄,时而开朗,两旁的庭院深深,不甘寂寞的海棠将开满繁华的枝条伸上墙头。
巷中的石板路显得古旧。雨似乎是来吟诗的,烟雨蒙蒙的时候,把撑着的伞想象成油纸伞,在小巷中散步,像散步在一首清平乐里。这些雨声平平仄仄,细听是押韵的,置身小巷的人有了恍惚,那些繁华喧嚣被隔在很远的地方,走走停停,满怀悠长的时光和琐碎的往事。守着小巷的,不是丁香一般的女子,常常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一只猫慵懒地卧在脚边。有时将棋盘摆在一张方凳上,消磨着半日光阴。
小巷偶尔会给人以惊喜。诗词里的春日,一夜听春雨后的黎明,听到的是卖杏花的婉转,不远杏花村也好,桃花庄也好,在夜夜春雨后都溢满春色。巷中的青苔沿着墙角往上爬,爬山虎的枯藤一下子又焕发生机,透出红嫩的叶片。杏花的叫卖声倒是没有,当你准备离开时,看见巷口一桶桶的带露的饱胀欲开的花儿,原来是不远的村庄种植的芍药,欢喜地买下一大捧,也极便宜。卖花的婆婆说着自家花地里满园的盛况,让人不禁起了向往之情,穿过小巷,去看看满园的芍药。
小巷中的草木,知名的或不知名的,都恰似这小巷这阕词中的字眼,将小巷的一年四季的光阴演绎成一幕幕的风景。雨打芭蕉,雪落梅花,春日夏日更不用说,离开小巷的人越来越多,可它们一直在那儿,安安静静的如同守护。
月是故乡明,巷是故乡亲。小巷就是故乡这枚叶子上细细的叶脉,喜欢穿行于这些巷子,从不担心迷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依巷而住的左邻右舍即使不认识,也会友好地给你指路。若是孩童,疑问客从何处来,而随意走走的我,并不作答,只是笑笑,继续闲适地行走。
只有穿行,才能领略小巷的婉约的风情。懂得小巷的人很多,车前子就是其中一位,也难怪,苏州小巷多,读《鱼米书》知道他也喜欢在小巷拐弯抹角,穿过一条条不起眼的小巷,小巷开叉,兜圈子,小巷插叙倒叙,总能自圆其说,真是走不完的小巷,说不尽的江南……
故乡瓦
朝村子里走,老旧的黑瓦爬着青苔的瓦落着草屑的黑瓦都还在。
透过木格子的窗棂往上看,瓦片的边沿像一弯秀眉,黛色的秀眉。粉墙黛瓦是江南的标签,从我的家乡,到其他任何一座江南的小镇,随处可见的风景。青黛中透出蓝底子,正是这抹沉郁的蓝,和天的蓝遥相呼应。天的蓝轻盈,瓦的蓝稳实,庇护着人们的一日起居,承接着日月星光,遮掩着雨露风霜。
瓦蓝的蓝,和蓝棉布的蓝,都是朴实的蓝,是让人感受到稳妥和亲切的,放进水墨画里合适,放进记忆里就能牵出如丝如缕的乡情。这些素净的瓦片,我们更习惯叫它们小瓦,如同母亲唤着我们的乳名,瓦层层叠叠,屋檐相接,旋律平和。片片新瓦上房梁,喜悦的笑堆满父亲沧桑的皱纹。一杯杯自家酿的米酒斟满招待亲友,这新瓦房可是父亲劳碌大半生的杰作。
瓦被整车拉来,它们紧密有序地排在屋顶,最后的收梢,是云头纹的瓦当,探出半个身子,姿势也颇为含蓄。弧状的瓦片是坚定笃实的集体主义者,团结在炊烟缓缓上升的乡村里。老宅的屋面,往中间的天井傾斜,下雨时雨水就会从屋檐流向天井,叫“四水归堂”,肥水不外流,对家的爱惜之情被寄托在这寻常的瓦上。
年深日久,父亲端着梯子,让请来的瓦工爬上屋顶,东边的瓦被风吹得有点疏松,西边的瓦沟里的落叶要清理,屋角的瓦缝里的瓦松要除去。父亲递上黑黢黢的新瓦,又将为我们遮蔽新一年的风雨。
暮春,紫微微的桐花晃悠着飘落下来,啪嗒一朵,啪嗒又是一朵,细密有声,青黛的瓦上多了一层迷蒙的紫气。猫无声地从瓦沟里穿过来走过去,轻灵地从瓦当上跳下,慵懒地伏在母亲脚边。偶尔飞过的一群麻雀或者家鸽把屋顶当作彩排的舞台,或者只是歇脚。吃过的螺蛳壳扔到屋顶,空壳在瓦楞上唱着歌,屋下孩子们雀跃着扬起手,婆婆说可以让屋顶的小虫闻着油香钻进去,叫“瓦刺”的小虫就不会下来蜇人,这样就多一份安泰祥和。
在小瓦的屋顶下,几十年的长久岁月中,走进走出的,是我们的父亲母亲。父亲夜色中荷锄而归,顺手将新刈的带着棉朵带着豆荚的枝条堆放在瓦檐下。母亲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在小鱼上撒上一层细盐,趁明天的好日头晒在瓦檐下的挂钩上。旁边还有几串红椒和晒松了皮的蒜头,用的时候随手取下。黏着泥土的布鞋,也脱下放在瓦檐下晒一晒。一年的收成,瓦檐下的土墙,就是一张便笺。即使陈旧,也是可亲的。
梅子时节家家雨。雨水顺着瓦沟流淌下来,雨用纤细的指尖在瓦上弹拨,急弦繁复,起先有些跋扈,可一经瓦的承接,就成一首不需修饰的古琴曲。雨停了,瓦沟依旧深情地挽留住一些,滴滴下落,余韵袅袅,充满空阶滴到明的澄澈意境。
连雨过后,瓦片之上,又是白云苍狗,浮光悠然。潮湿的小瓦又在天光云影下慢慢变干,砖瓦上的青苔旧绿中又添新痕。端一把掉了漆的木椅,翻毛了边的线装书,像小瓦那样一页一页,看得颈酸背胀了,透过小瓦望望天,然后又默不作声低头看下去,书中的文字,赋予时光更为充实的意蕴。
周作人的一瓦纸窗下,写诗,饮酒、品茶,可抵二年尘梦。余光中的粼粼千瓣的瓦下,在雨天鼓琴、咏诗、下棋、品茗,是一种安慰。站在海峡彼岸,在冷雨中寻望海峡这边的瓦顶,雨落瓦上,原来不止是闲情,更是乡音。离开有瓦遮蔽的老屋,再远,再久,某个落雨的夜晚,某个晴好的佳节,在心底张望故乡,记忆的黑白底片上,清晰的依旧是一道道旧得发白的瓦楞……
(摘自清华大学出版社《晚饭花》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