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新:我想换一种历史的讲法
2023-01-16文|金凡
文|金 凡
短短几百字的墓志,让我们有机会跟随历史学家的笔触,一窥这位生活在1500 年前的普通女性的漫长一生。
没有她,历史就不完整。
——在新书《漫长的余生》中,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暨历史学系教授罗新这样写道。
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关于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在书中,罗新把目光对准了历史上一位普通的宫女——王钟儿。30 岁那年,她因战乱被掳入北魏皇宫成为奴婢,在深宫高墙内,又被卷入权力斗争的旋涡,直到86 高龄终老。幸运的是,她留下了短短几百字的墓志,让我们有机会跟随历史学家的笔触,一窥这位生活在1500 年前的普通女性的漫长一生。
相比埋头书摘,罗新更喜欢远行。罗新被读者所熟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旅行文学作品《从大都到上都》。“作为一个以研究中国历史为职业的人,我真的了解我所研究的中国吗?”带着这样的自问,历史学家踏上了450 公里旅途。在书中,他记录了自己从北京出发,沿着古代辇路北行,经龙虎台,过居庸关,行黑谷,越沙岭,最终抵达上都,用与土地的亲密接触,获得另一种看待历史的视角。
而新书的写作,用罗新的话说,同样也是一次漫长的旅行。
让“小人物”被看到
本科就读于中文系的罗新,一直有一个文学的梦想,纵使在成为历史学家之后,这个梦想仍然萦绕于心:他有一种冲动,想要突破以帝王将相为中心的传统历史叙事,让历史上那些看上去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被看到。
“我以前给同行们、历史学界的年轻朋友提过,我们今后应该少关注帝王将相,多关注普通人,关注那些受迫害、得到极大不公正待遇的人。”罗新曾多次这样表示,“从历史意义上来说,我们不应该在他们死后,继续增加这种不平等,我们要多少给他们找回一点公道,把这些人叙述出来,而不是让他们消失在历史的虚空里。”
罗新治史,主要研究的是草原、游牧民族,而这些主题在传统史学中一直位于边缘的位置。
“他们向来被当作外敌,总之在文化上是受歧视的,在道德上是被贬低的。”罗新如是说,“我一进入这个领域就意识到传统史学的特点,它是如何对待边缘、对待他人、对待权力之外的人,这种意识能帮助我反思传统史学的种种特点或缺陷。”
罗新的博士论文是关于十六国的,那个时候他也用“少数民族”这类话语来写,罗新自认为这篇论文写得“很糟糕”,因此在毕业后很长时间里,他都在反省:对于史料,是否应该用另一些眼光去阅读?
于是他就开始去接触西方的阿尔泰研究,学习阿尔泰语言,通过国际上已有的研究成果去认识阿尔泰人群。他不再站在中原看长城以外,而是主动走到长城以外看向中原,这构成了罗新在个人学术上巨大的转折。
从那之后,再回过头来读中原历史的时候,就会看到传统的历史叙述中存在的问题与荒谬,这让罗新开始转变,不再把眼光盯着皇帝,而是转向去看那个社会,看那个时代真正的模样。
常年与史料打交道的罗新当然也知道,绝大多数“小人物”都不可能被记得,“他们没有名字,他们只是一些数据。但是,对于好不容易留下名字的人,我们就应该讲一讲他们的故事,讲一讲他们和那个时代之间的关系”。
早在读博期间,罗新在赵万里所著《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中,读到了一份20 世纪20 年代出土于洛阳北邙山的北魏碑文拓片,由此瞥见了一位北魏宫女的一生。根据《魏故比丘尼统慈庆墓志铭》,这位出身于南朝刘宋中层官宦之家的女子经历了战乱、被掳、入魏宫为奴,参与养育了两代北魏皇帝,在皇宫生活了56 年,见证了北魏王朝三代政治和权力的更替。
这份墓志打动了年轻的罗新,因为王钟儿的一生“撞到了历史的各个关节点”。她亲身抚养了后来孝文帝的继承人宣武帝。在孝文帝去世之前,她被迫出家,成为一位比丘尼(尼姑),法号慈庆。宣武帝继位之后,孩子老是莫名其妙地死掉,他相信这个抚养过自己的比丘尼,于是就让她来抚养新的、将要出生的皇子。王钟儿以70 岁的高龄圆满完成了这个任务,把孩子带大,并于86 岁去世。
罗新发现,在王钟儿的身上,他可以把他过去几十年所受的传统学术训练,和新的自我要求结合起来。“我找到了一个真实的人物,她的确见证了历史,她的确参与了历史。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完美的个案。所以我就抓住不放,觉得应该用它来讲这一段历史。”
“我想换一种讲法,做出新的解释。在这个意义上,我可以说自己有了一点突破,我给出一个不同的视角,一个不同的讲故事的线索,那就是一个普通的、底层的、边缘人的视角和叙事线索。”罗新如是说,也就是这个时候,王钟儿进入了罗新的写作计划。
2020 年春天,因为疫情困居家中的罗新开始写作,断断续续花了六个月时间,分了三年,才终于在2022 年初定稿。7 月,《漫长的余生》出版,罗新感觉自己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如何书写历史
《漫长的余生》问世后,罗新收到最多的反馈,无外乎如下几句:书中有北魏孝文帝、冯太后这些大众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有惊心动魄的宫廷争斗,按照通俗历史的写法,这些部分应该更吸引读者,为何偏偏着墨不多?
而在罗新看来,这些“卖座”的内容,恰恰是他极力想避免的部分。“人们一想到著名皇帝,比如梁武帝、孝文帝、乾隆帝、雍正帝,就会想帝王们如何如何。我对这些已经感到很厌恶了,我非常讨厌历史学家对皇帝们的过度热情,所以我尽量不写。我写这本书,就是想要抗击民间阅读的这种热情。传统治史的倾向,一般是围着皇帝来说话,我不想再做那样的事情。我认为,如果现在的历史学者还在忙着写皇帝个人的和他的伟大等这套东西,要么就是他的学术境界不够,要么就是他太注重市场了。”
罗新认为,一个学者怎么写历史,讲什么样的历史故事,其实涉及他怎么看现实、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我们希望现实当中的普通人也被人注意,我们不要只看那些达官贵人、首富领袖,作为一个普通人,一个教师,一个出租车司机,一个看门的,一个扫地的,他也有他的价值,他的故事说出来也是有意思的。在现实当中,我们也希望未来更是这样,更是希望人们能够在价值观意义上重视普通人,我们要消除这个社会的种种不平等,提倡社会公正、正义。作为历史学家,我们能做的就是把过去的普通人当个事儿。就像大卫·格雷伯说的那样,我们就是要改变历史,从哪里开始改变?从过去开始。过去没有普通人,但是从现在起,我们讲的过去有了普通人,过去王钟儿不是历史中的一员,从今以后就是了。”
近年来,秉持类似方法论创作的历史学者也不少,并在历史写作中掀起了新的热潮。这也是罗新乐于看到的。在他眼中,历史永远没有固定的写法,每个人都会讲自己所认可、所理解的历史。在传统意义上,这些历史可能不会被认可,也不会被传播出去。“我相信,过去数千年,有许多人都写下了自己想写的历史,但最终能被国家权力认可、允许留传下去的,还是很少。在现代史学产生之前,在传统的历史叙述里,最大的问题不在于为谁写历史,而在于你写的历史会不会被有权力的人认可。有人在控制历史。”
而现代社会变了,不再有谁能真正控制历史,所以,写作者有机会讲各种各样的多元和多样化的历史。“归根结底,历史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各种各样的人来写,以各种形式来传播。现代史学所说的历史,是一个竞争的历史,各种声音都在竞争。”
这样的竞争,学界、读者都会卷入其中。当声音越来越复杂,究竟什么样的历史是好的历史?历史的学术性与通俗性是否存在平衡的可能性?
“我没有什么心得和办法,也不认为这是一个不好掌握的平衡。对我来说,遵守自己遵守了几十年的原则是不难的事情。这是我的底线,如果哪天我对同行的评价都不在乎了,我可能做的事情就有点没底线了,今天讨好这些读者,明天就要讨好另一些读者了,很快就会出大问题的。”罗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