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阳田的女儿
2023-01-12齐欣
齐欣
1
2008年暑假前夕,中国农业大学计算机信息管理专业的薛丽娜和李宁刚参加完毕业典礼,北京一家上市公司就伸来橄榄枝。展现在这对情侣面前的,是一派锦绣前程。
然而,就在美好前程即将起步的时候,因为与父亲的一通电话,薛丽娜动摇了。
那天,薛丽娜就她和李宁留北京工作的事电话征求父亲的意见。起初,父亲还闪烁其词:“无论你们干什么,爸爸都没意见,只要你们开心就行。”父亲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变了调门,“不过爸爸还是想告诉你,中央今年下达的一号文件,对农业的扶持力度特别大,从事农业也很有前途。相对于城市,农村更需要人才。如果你们愿意,我和你妈倒更希望你们回家乡创业。”
尽管父亲说得非常委婉,但聪明的薛丽娜已经听出,后面的话,才是父亲真正的意愿。
父亲的话,在薛丽娜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很少失眠的她,那天晚上失眠了,往事历历,都到心头。
薛丽娜的家乡地处泰山脚下,汶阳田腹地。史书说:自古文明膏腴地,齐鲁必争汶阳田。民谣云:苏联的乌克兰,比不上中国的汶阳田。汶阳田,肥得流油的汶阳田啊,插根扁担都能开花,埋根枯枝也能发芽。麦子成熟时节,推推地头这边的麦穗,地头那边都动弹。由于小麦高产,20世纪70年代,国家领导人都亲自来视察,让当地百姓自豪了半个多世纪。
1983年,薛丽娜就出生在汶阳田一个叫薛家庄的村子。由于从小在农村长大,她对农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农村有她童年的欢乐,也有许多苦涩的记忆。
五六岁的时候,她就经常跟着大人下地,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夏天中午,烈日当头,天空像下火,大地像蒸笼,她戴着小太阳帽,跟着妈妈去摘打种的豆角。妈妈用大筐背,她用篮子挎。回来摊到平房上晒干后,她和妈妈坐在热鏊子似的平房顶上,再用木棍砸,进行脱粒。妈妈用粗木棍,她用细木棍。妈妈见她的小脸蛋热得像熟透的红苹果,让她下去凉快,她还不乐意。
1993年,她家搬进翻盖的新屋,刚满十岁的小丽娜高兴得欢呼雀跃,连蹦带跳。她爱养花,妈妈也爱养花,娘俩在院子里种牡丹,种芍药,种玫瑰,种鸡冠花,把个不大的院子种成五颜六色的小花园,还栽上枣树和葡萄。鲜花盛开的时候,蜜蜂在花朵上嘤嗡忙碌,蝴蝶在花间翩跹起舞。每到农历七月初七这一天,她都早早爬起来,跑到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说悄悄话。遗憾的是,牛郎织女说话的声音太小,她怎么听也听不到。
她记得,爸爸在承包田里种了一块西瓜。到了下西瓜的时候,爸爸租了辆三轮车,运到济南卖,她也跟着去。吃晚饭的时候,她看到爸爸光就着咸菜吃煎饼,就问:“爸爸,你怎么不喝啤酒了啊?”爸爸說:“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喝啤酒,我好用空瓶子换冰糕吃。”一句幼稚的话,说得爸爸心里酸酸的,赶紧放下正吃的煎饼,从口袋里掏出零钱,让她去买冰糕。
在岱岳区马庄镇农技站当合同工的父亲薛传谦,乃20世纪80年代中央农广校的首届毕业生,后来获得农艺师职称,转了正,一直和农业打交道。2003年,乡镇企业改制,父亲肩负镇党委政府的重托,带领五名下岗职工,挑头成立起泰丰农作物研究所,除了经营农资和小麦种子,还承包了13.4亩土地,种植粮食作物。后扩大到180亩,成为远近闻名的种粮大户。
寒暑假期间,薛丽娜和父亲一起劳动的日子,父亲经常流露出由于缺乏人才,许多很好的计划没法实现的苦恼。她知道,父亲是多么希望女儿大学毕业后能回家乡,助自己一臂之力啊!然而,善良的父亲不愿意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女儿,怕耽误女儿的前程,一直没有明说。这次她征求父亲就业意见,父亲才不得不讲出来。尽管相距千里,薛丽娜却似乎看到了父亲那求才若渴的眼神,洞悉父亲那颗热切期待的心。
薛丽娜清楚,因为求学,自己离开家乡多年,但对农村一点也不排斥,相反,每次放假回家,嗅着家乡土地散发出的气息,看着长势良好的庄稼,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当父母亲再告诉她什么作物又获得丰收的时候,那股高兴劲儿简直没法形容。
现在,面临就业抉择,薛丽娜才深深认识到,尽管她已经离开农村,成了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但她身上传承的,依然是农民的基因;血管里流淌的,依然是农民的血液,与农村有一种掰不开扯不断的情缘。而今,父母在召唤,家乡在召唤,国家也在召唤,作为一名农业大学毕业的大学生,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城市,不能回家乡大干一场呢?
2
第二天,薛丽娜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男友李宁。李宁瞪大眼睛,像不认识似的,盯了薛丽娜足足十秒钟,才问:“这种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儿,你怎么还变卦?”
“我不是随意变卦,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薛丽娜平静地说。
“说说你的理由。”
一句话,让薛丽娜打开了话匣子,她滔滔不绝,从自己和家乡的感情谈起,谈国家对农业的重视,谈从事农业同样大有作为,最后谈她对放弃北京的工作的见解,说:“我觉得北京的上市企业再好,也是给别人打工,受别人约束,实现人生价值的空间是有限的;而回乡创业是按自己的意志发展,想把事业做多大就做多大,人生价值的空间是无限的。”
李宁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再说回报。与其他单位相比,北京这家上市公司的待遇还可以,但鉴于人才供大于求的现实,推测以后提高的空间有,但不会太大。而自己创业就不同了,只要咱们思路对头,再扑下身子,把事业做大,每年的收入是上市公司的N倍,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宁忍不住揶揄道:“娜娜,看你平时说话做事挺低调的,没想到野心还不小啊!”
薛丽娜一反平日的矜持,目光炯炯地盯着李宁反问:“你敢说没有这个可能吗?”
李宁一边点头,一边附和:“有,完全有。”
“更重要的是,咱们都这么年轻,正是干事的时候,国家政策又这么好,为什么不拼上一把,甘心给别人打工呢?”
“嗯,你说的有道理。”
“作为堂堂的男子汉,你难道不想自己当老板吗?”
李宁道:“当然想,做梦都想。”
“那为什么不趁年轻,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如果说一开始薛丽娜说放弃北京的上市公司回乡创业李宁还觉得幼稚可笑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被说服了,说:“娜娜,不用再说了,我现在郑重表态,支持你的选择。你回家乡的时候,我和你一块回。”
薛丽娜惊喜地上前抓住他的手:“真的?”
“咱们相处这么久了,你什么时候见我说话不算数过?”
薛丽娜激动得扑到李宁怀里,柔声说:“李宁,你真好,总是那么理解我,支持我。”
李宁有几分得意道:“我不支持你谁支持你?”
“谢谢你,亲爱的!”
两个恋人亲热地拥抱在一起。
许久,李宁冷静下来,提醒道:“娜娜,先别高兴得太早,我是没问题了,还有我爸妈那边呢。我在家是独子,而且我们家三代单传,我爸妈能否同意,还是个未知数呢!”
一缕愁云又飘到薛娜脸上:“也是。”
李宁安慰道:“别担心,娜娜。我爸做生意,走南闯北,思想开通,我妈又最疼我。只要把道理讲明白,相信他们会支持我们的。”
“要是你爸妈死活不同意咋办?”
“不同意我也跟你回。我早就想好了,这辈子不论干什么,咱俩都在一起,永不分离。”
薛丽娜感动地说:“谢谢你,李宁。不过还是好好和你爸妈说,争取老人理解。不然的话,我心里会不安的。”
李宁道:“做通爸妈的工作问题不大,只是放弃北京这么好的单位,有点可惜。”
薛丽娜道:“没办法,人有两条腿,只能走一条路。”
李宁调皮地接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3
2008年7月,薛丽娜和李宁作为班里唯一回乡就业的大学生,顶着世俗的压力,以及别人的不理解,告别母校,告别老师和同学,回到薛丽娜的家乡山东省泰安市岱岳区马庄镇,开启了新的人生。
过去从农村进入城市,现在又从城市回到农村,表面看起来,两人似乎绕了一个圈,又回到原点。其实不然,此原点非彼原点。刚走出农村的时候,他们还都是懵懂无知的孩子,而今,他们是名校毕业的大学生,不仅具备了高等专业知识,综合素质提高了,而且积蓄了发展能量。现在,他们要从父辈手里接过接力棒,在这片渗透着祖辈无数汗水的土地上继续耕耘,创造新的业绩,书写新的传奇。
尽管回乡创业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尽管对回乡之后的人生充满美好的设想与期待,然而,当他们真正回到家乡,面对几间简陋的办公室,还有一望无垠的黑土地的时候,心里还是产生一种莫名的困惑和茫然: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头三脚如何踢?
感谢父亲薛传谦,这位在农村摸爬滚打大半辈子,既懂理论又有实践的土专家,看透他们的心思,拍拍他俩的肩膀,和蔼地说:“孩子,爸爸理解你们,知道你们志向远大,想早点干出成绩,但不能着急,摩天大楼不是一天建成的,一口吃不成胖子,任何事情都有一个从不熟悉到熟悉、再到创新发展的过程。先跟着爸爸学,过上两年,你们能独立了,爸爸就把这一摊子交给你们。”
听了父亲的话,两人的心才安定下来。
薛父说到做到,不论干什么,都带着他俩,遇到技术上的问题,就给他们讲解,不会的时候手把手教。数十年的农业历练,薛父对农业种植的每项技术、每个环节都了如指掌,他的讲解深入浅出,晓畅明白。加上薛丽娜和李宁学习专心,悟性高,对薛父讲的每一項知识都能做到心领神会,举一反三。正是从父亲那里,他们知道了玉米什么时间种,小麦什么时间播,哪种病虫害打哪种药,哪种农作物如何管……在父亲和其他技术人员的言传身教下,薛丽娜和李宁很快克服不适应,开始进入角色。
当时研究所正处发展时期,由于缺乏资金,机械化程度不高,好多农活需要人工干。为了节省雇人的费用,薛丽娜和李宁与员工一起追肥,打药,收获……太阳晒黑了他们的脸庞,娇嫩的手上磨起血泡,一沾水疼得直咧嘴。他俩不退缩,咬着牙坚持。
转眼到了秋收时节,一天中午,薛丽娜两人正带领员工削玉米秸,忽听地头上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宁儿,娜娜!”他俩抬头看时,吃了一惊,原来不是别人,是李宁的母亲。
儿子跟女友回泰安老家好几个月了,到底干得咋样?能否撑得了?闹没闹矛盾?当妈的不放心,也不打电话,来了个突然袭击。薛丽娜和李宁赶紧放下镰刀,抻抻衣服,来到李母跟前。李宁好奇地问:“妈,您怎么来了?”李母白儿子一眼,嗔道:“来看看你呗!从寒假到现在,八九个月没见面了,你不想爸妈,爸妈还能不想你吗?”
李宁小声嘟囔:“怎么不想?”
李母看到站在面前的儿子和准儿媳穿着破旧的衣服,脸晒得黢黑,头上的汗水直往下滴答,胳膊划得净血道道,心疼得眼里闪出泪花。她一手拉着李宁,一手拉着薛丽娜,说:“孩子,你俩可吃苦了。”李宁见状,却故作轻松地道:“妈,您放心,没事儿,我和娜娜一点没觉着苦,相反每天都很充实。”
4
薛丽娜和李宁的加入,不仅为泰丰农作物研究所增添了朝气,还带来了先进的发展理念。熟悉了研究所所有业务之后,薛丽娜和李宁在薛父的支持下,审时度势,按照现代农业发展要求,对研究所的工作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以高于农民自己耕种收益的价格,批量流转周边村民的土地,扩大粮食种植面积,实行规模经营;
——申请农业贷款,购置大型农业机械,并在市、区农业农村局专家的帮助下,上起节水省工的微喷灌溉设施,加快了从耕到收全程机械化的进程;
——在满足自身需求的前提下,为周边群众提供耕地、播种、植保、收割等社会化服务,既为研究所增加了收入,又推动周边农村由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转变;
——成立泰安市禾元种业科技有限公司,建立高产攻关田,开展小麦玉米高产攻关试验和小麦新品种育繁推,提高亩收益;
——与中国农科院、山东省农科院、山东农业大学、泰安市农科院等科研单位合作,建立国家级农作物新品种展示示范基地,促进农业科技新成果的示范推广和应用;
……
如此一来,泰丰农作物研究所已不能涵盖新拓展的业务,他们顺应形势,更名为泰安市岳洋农作物专业合作社。由薛丽娜任理事长,李宁为副理事长。岳即东岳泰山,洋即李宁的家乡青岛,意为泰山脚下的薛丽娜和青岛的李宁联袂创立;谐音越洋,寓意他们的农业合作社将来跨越海洋,走向世界。
薛父琢磨多年没琢磨透的事情,让两个年轻人琢磨透了;薛父想干没有干成的事情,让两个年轻人干成了。一项项改革举措,如春风化雨,岳洋农作物专业合作社焕发出勃勃生机。
薛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私下对薛母说:“看来咱当初的想法没有错,还是年轻人管,有思路,有魄力。往后咱可以退一步,让两个年轻人放手干了。”
5
正当薛丽娜和李宁创立的合作社顺风顺水的时候,祸从天降。
2013年10月,合作社组织员工查体,薛父查出肺癌。
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薛丽娜无法接受这一残酷事实,哭着给正在青岛参加农业部门培训的李宁打电话:“李宁,先别学了,快回来吧,爸爸病了,还很严重。”
李宁一听也慌了神,当天下午就赶回泰安,径直去了岳父住的医院。见到李宁,薛丽娜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趴到他怀里失声痛哭。
李宁安慰她:“娜娜,别难过,咱想办法治就是了,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爸爸不会有事的。”
李宁联系了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研究所的专家,为薛父做了肿瘤切除手术,但也仅仅维持一年,薛父疾病复发,癌细胞扩散到心脏。薛丽娜和李宁穷尽了所有办法,也未能挽留住父亲的生命。
2014年腊月二十八,弥留之际的薛父拉着薛丽娜的手,对她和李宁语重心长地说:“娜娜,李宁,很想再陪你们几年,可我不行了。请记住我的话,我走之后,你俩一定照顾好你妹妹,一定把合作社办好。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也要坚持,不能半途而废!”
薛丽娜和李宁听着,心如刀割,泪如雨下。薛丽娜哽咽着回答:“爸爸,您放心,我俩会照顾好妹妹,也一定会把合作社办好的。”
薛父很快就咽了气。
望着父亲的遗体,薛丽娜突然有种天塌的感觉。过去有父亲在身边,不明白的地方向父亲请教,拿不准的事情征求父亲的意见,重大决策与父亲共同探讨,哪怕父亲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但只要人在那里,她心里也觉得踏实。
她趴在李宁怀里,哭成一个泪人。
毕竟是男子汉,李宁竭力抑制着悲痛,轻言抚慰:“娜娜节哀,哭坏身子,爸爸在地下会不安的。”
薛丽娜哭着说:“李宁,你不知道,爸爸太不容易了,下了一辈子力,一天福没享过。现在合作社刚有起色,他老人家却走了,想想我心里就难受。”
李宁安慰说:“娜娜,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人生无常,谁也不愿意这样。爸爸不在了,这个家还在,合作社还在,咱们一定要坚强,把爸爸托付给我们的事情做好,才是对爸爸最好的安慰。”
6
父亲去世了,事业还得继续,生活也在继续。薛丽娜和李宁发送了父亲,安抚好母亲,擦干眼泪,驾驶岳洋农作物专业合作社这艘航船,朝着心目中的目标,开始了新的航行。
他们不知道,一连串的挫折,正在前面等著他们。
2017年6月12日夜,电闪雷鸣,狂风裹着暴雨,打得窗玻璃啪啪作响。薛丽娜和李宁惊恐地坐起来,想到马上就要开镰的麦子,心揪得紧紧的,一夜未眠。第二天天一亮,他俩开车去合作社的麦田察看。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麦子全都扑倒在地上,就像用碌碡轧了一样。这意味着不仅减产,还增加了收割难度。
李宁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有点承受不住,眉头拧成疙瘩,沮丧地说:“娜娜,你看,都倒成这样了,可咋办啊?”
薛丽娜反倒平静下来,安慰李宁:“别着急,这是天灾,又不是咱的过错,谁遇上也没办法。牢骚抱怨都没用,咱想办法解决就是了。”
一场暴风雨造成的减产,加上购买割倒伏麦子的收割机,让他们损失20多万元。
天灾刚刚过去,另一个更大的挫折又降临头上。当年年底,国家调整粮食收购价格,玉米市场价格跳水,每斤由最高时的1.2元降至0.78元。上千亩土地,扣除种子、化肥、农药等成本,18名员工辛苦一年,不算土地流转费和员工工资,才盈利7万元,亩均70元,仅够买一盒软中华香烟。如果算上土地流转金和员工工资,净赔50万元。
晚上,回到冷冰冰的家里,李宁饭也没心思吃,坐在沙发上叹气:“娜娜,你说,咱干的这是啥事呢?辛辛苦苦一老年,不光不赚钱,还赔钱。”
薛丽娜也摇头:“真没想到会这样,收入和付出太不成正比了。”
“凭咱俩的编程知识,随便找家公司打工,也比这挣得多啊!还不用操心。”
薛丽娜没有说话。
李宁说的没错,他俩不干这一行,去IT公司上班,每人年薪几十万不成问题。
“娜娜,我觉得咱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到了该考虑改行的时候了,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薛丽娜道:“改行可不是小事,得慎重考虑。”
那一夜,两人辗转反侧,通宵未眠。
气头上想改行,真到了下决心的时候,两人又都犹豫了。他们脑海里浮现出父亲临终时的面容,耳边回响起父亲的嘱托:“你俩一定照顾好你妹妹,一定把合作社办好。”岳洋合作社,凝聚了老父亲全部心血、寄托着两代人梦想的合作社啊,难道就这样葬送在我们手上?
他俩又想,自己改行好说,把合作社的工作一停,办公室一关,找家接收单位就成,手下的十几名员工怎么办?市、区、镇三级党委政府,省、市农科院和山农大的专家教授,对他们的事业那么关心支持,寄予厚望,怎么对得起他们?还有周边的老百姓,这些年,已经对他们提供的社会化服务产生了深深的依赖,合作社停摆,他们怎么办?
“班里的同学都选择留在城市发展,就你们两个选择回乡务农,精神可嘉!”
“我们是为别人打工,你们是干自己的事业,了不起。”
“我们住的斗室才十几平方米,你们却拥有上千亩土地,厉害!”
……
他们回乡创业期间,同学们不断通过电话或微信,向他们表达钦佩之情。如果中途改行,同学们会怎么想?周围的人会怎么说?
他们还想,一名大学生的人生价值,不能光用金钱衡量,还要看他对社会做的贡献。由于天灾和国家宏观调控,合作社这一年是没赚到钱,但这只是暂时的,不会永远这样的。而合作社每年为周边农民提供的社会化服务,还有对农业科技新成果的推广应用,却是实实在在的,这不都是价值?这种价值该如何用金钱计算?
第二天起床,薛丽娜和李宁面色开朗,愁云无存。
薛丽娜问李宁:“你是怎么想的?”
李宁反问薛丽娜:“你怎么想的?”
“你先说。”
“你先说。”
其实,此时谁也不用说,两人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对方答案。
李宁感慨道:“娜娜,昨晚我考虑很久,作为新时代的大学生,做事不能光考虑自己,还要有社会责任和担当。”
薛丽娜点头道:“李宁,你说得很对,如果光考虑自己,无论他的事业做得多大,其价值在人们眼里也会打折扣。”
“岳洋合作社既是咱们的,也是社會的,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倒。”
“不光不能倒,还要干得更好,干出名堂,让咱的那些同学看看,回乡务农照样大有作为。”
上班后,他们安排好合作社的事情,分头踏上外出借钱的路。合作社的效益不行了,但信誉不能丢,土地流转费该支的支,员工工资该发的发,而且一分不能少。他们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拆借了50万元,把这一年的窟窿全补上。
员工原以为两位年轻老板经受不住这次打击,会一蹶不振,没想到他们不仅没有趴下,反而变得更加坚强,工作起来更有劲头,管理起庄稼来更加上心,就像照料自己的孩子,该浇水浇水,该施肥施肥,该打药打药,从无半点懈怠。有时在育种基地一蹲就是半天,忘记了休息,忘记了饥渴,俨然进入忘我的境界。
2021年中秋,玉米成熟时节,老天似乎想考验他们的意志,再降灾难——连绵秋雨淅淅沥沥,断断续续,一下一个多月,把秋收硬是往后推迟了一个月。玉米地里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积水,收割机根本无法进入。许多人愁得眉头紧锁,怨声载道。薛丽娜和李宁坦然面对,每天数趟去地里察看,组织员工及时排水,努力将灾害影响降至最低。
7
斗转星移,寒暑易节。转眼间,薛丽娜和李宁回乡创业已经十四个年头。
十四个春秋轮回,历史长河短暂的一瞬,薛丽娜和李宁的岳洋农作物专业合作社的变化却天翻地覆。
如果有兴趣到岳洋合作社参观,你会欣喜地看到——
秋收时节,大型联合收割机带着秸秆还田机在玉米的海洋里依次往返,玉米入仓进场,秸秆粉碎于地,泾渭分明,各得其所。
秋耕的时候,拖拉机拖着深翻犁突突突地叫着,在覆盖着粉碎秸秆的土地上潇洒奔驰。在它驶过的地方,秸秆埋入地下,下土翻到地上,再经过旋耕机旋耕,原本僵硬的土地立马变得暄腾腾、平展展,期待着一场新的孕育。
该播种了,小麦精播机启动,把种子、肥料和丰收的希望一同播下,再经过镇压机镇压,十多天之后,原本黑油油的土地就会魔幻般地生出一片新绿,绿得那么鲜亮,那么养眼,让人忍不住想趴上去亲上一亲。
需要浇水了,一按电钮,微灌开启,细雨喷洒,如云似雾,润物无声,不仅节水、节地,而且省工。
庄稼出现病虫害,轻敲一下键盘,农用飞行器立马起飞,按照人的意志,在田野上空喷洒农药,进行防治。
小麦成熟以后,联合收割机再显神威,麦秸粉碎进地,麦粒流入车斗,再通过烘干机烘干入仓,很快变成人们餐桌上的食粮。
到了夏种,玉米播种机开进地里,一排排整齐的玉米苗很快长出,再经过一系列机械化管理,逐步走向成熟,进入下一个循环。
再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锄镰镢锨,再不用一个汗珠子摔八瓣笨熬苦干,传统的繁重劳动已不复存在,祖祖辈辈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变成了现实,轻松、高效、科学、神奇。
在这些直观变化的背后,是一串骄人的数字:
岳洋农作物专业合作社的社员由当初的22户发展到268户;土地流转面积由当初的180亩增加到1300亩;粮食亩产量由原来的2000斤增加到2500斤,每年为社会贡献粮食300多万斤;育繁推由原来的800亩扩大到15000亩;农业社会化服务由原来的5个村覆盖到36个村;引进推广农作物新品种由当初的20个发展到300多个。
还有,他们培育的3个小麦新品种已上报山东省农业农村厅,进入审定阶段,有望今年得到审定;合作社的示范带动效应由最初的马庄镇辐射到全市全省乃至全国,产生的社会效益无法估量。
继薛丽娜的父亲和母亲分别被农业农村部表彰为“全国种粮大户”之后,2021年,薛丽娜也被表彰为“全国种粮大户”,还被评为山东省优秀共产党员。她和李宁均晋升为农民正高级农艺师。
2019年6月12日,全国农技推广服务中心组织中国农科院、河北省农科院、山东省农业农村厅、山农大等单位的七位专家,对薛丽娜和李宁的小麦高产攻关田进行实打测产。经过严格的面积核实、机械收割、脱粒、烘干、称重,去除杂质和水分,专家郑重宣布:他们的高产攻关田实际亩产小麦828.7公斤,创下泰安市有记录以来冬小麦亩产最高,并刷新当年全国高产攻关纪录。
那一刻,薛丽娜和李宁高兴得不顾众人在场,紧紧拥抱,喜极而泣。
同年,他们的玉米高产攻关也取得重大突破,亩产达到911公斤,同样创全市最高纪录。
2022年2月,农业农村部副部长邓小刚到岳洋合作社调研小麦种植情况,对他们回乡创业十四年,坚持粮食种植的做法和取得的成绩给予高度评价。中央电视台、《中国日报》和《农民日报》等媒体多次报道过他们的事迹。
回首这些年走过的路,薛丽娜,这位三十九岁的中国农大毕业生感慨万千。
她说:“汶阳田是一片肥沃的土地,也是一片希望的土地。既然我们选择了在这片土地上耕耘,我们就有责任、有决心、义无反顾地耕耘下去,通过我们和千千万万立志农村创业的人们的共同努力,把习总书记‘中国人的饭碗任何时候都要牢牢端在自己手上’的要求变成实实在在的现实。”
薛丽娜还深有感触地说,乡村振兴靠人才,现在农村最缺乏的就是人才。随着中央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农村已成为大学生建功立业的沃土。建议已经毕业的大学生学弟学妹们不要一味迷恋城市,而应该尝试去农村创业。相信给你的,不仅是超值的回报,还有意想不到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