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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鸠(短篇小说)

2023-01-12阿占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6期
关键词:儿子

阿占

六十刚过,他就说自己老了。老头子了,老头子了。他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当祈使句,当托词和借端,不管别人听不听,信不信。自是没人肯信的——他看上去腰板挺直,胖瘦相当,且守住了发际线,老在哪里呢?

早几年,也就是赶在退休前三年,他在郊外买了房。那个小区从山脚盖起,沿南麓爬升,渐至东西两腰。开山搞钱,好在地产商端着小心,山的骨架没敢动,天成的畸石还在,水道未改,植被果木茂密处,房子都是绕行的,不曾有大面积杀伐。一股老泉眼,一座老寺庙,据说建于唐宜宗年间,重修于明宪宗年间,也都被完好地保留下来。

城市犹如一头巨兽,正在三十公里以外虎视眈眈,依山的楼盘却像小鹿一样温顺。他巴望着赶快退休,带上一条狗两只猫来躲清静,吃自己种的蔬菜,用老泉水泡茶。到时候,再是各种粉墨登场,窥与不窥,全在心情的浓淡,想想真是万般好啊。

他在外贸行业干了多年一把手,稳中求胜,没什么功绩,也绝无闪失。只要不出差,早晨七点半他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助理和办公室主任换过好几茬儿,茬茬都是男性。应酬也从来不带漂亮的女下属。没有人记得他酒局失态,也没有人记得他大为光火,乏味是乏味了些,稳妥周正也都是当真的。他亦有型,这种有型或许叫作职业感的老练。拿衬衫来说吧,他穿得不紧绷,也不会过于宽松,扎进裤腰,近四十年都是那么扎着,看上去,工作有干劲,未来有希望。

只是,将这些一一做好,他早已累了,千辛万苦。系统内重要位置出事以后,他的厌离心更加强烈。他跟妻说,当年提拔自己的老领导,初入职场时的偶像,怎么最后也犯了糊涂。

强大的意志力让他守到最后。退休前一年,山里的房子开始装修,妻弟亲自监工,他站在半亩小院里,嗅着久违的土腥气,用意念勾画了蓝图。“得打口井,手柄一压,水就流出来了。”他说。妻和妻弟点头称是。“得有一个青石头琢成的槽,半尺高,一尺宽,二尺长,底部有个拳头大的眼儿,水从那里流出,顺着水沟,浇灌菜园。”他又说。妻和妻弟点头称是。“得砌个池塘,放块太湖石,养几条鱼,开一池莲。”他还说。妻和妻弟点头称是。在家里,大事小事都是他说了算,妻已经习惯了,妻弟也愿意做一个懂事的小舅子 。

时间很快,说退就退,他解甲归田,第二天就搬离了市中心,逃也似的。房子装修得八九不离十,除了池塘里的太湖石难辨真伪。他拍拍妻弟肩膀,说:“辛苦了,搬过来一起住吧,房间多,孩子们都不在身边,老东西们要抱团。”妻弟推脱住市里钓鱼方便,钓到好货会第一时间送过来。

或是入住率不高的缘故,白天很少能碰上邻居,夜里静到可以听闻一根针的坠落。开门关门皆为深处,若无一颗在野的心,是住不下的。毕竟大多数人寂寞难消,又不懂得享受孤独,住上几日就要逃回市中心,赶场,拆台,凑局,继续享受或憎恨那些油腻和嘈杂。

他住得下。他退休了。父亲走得早,母亲已老年痴呆,他寻了一处高端的康养院,离此地三公里,探望很方便。他另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定居南方。总之,天时地利人和,他没有理由住不下。用妻弟的话说,姐夫终于过上了想要的生活,这不,连微信名都换成了“江湖不见”。没人知晓的是——包括他的妻也未必知晓,从退休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在心里老去了一大截,顺带着言谈举止也在发生变化,从前目光如炬,而今渐成虚空。

终究是在旁人的艳羡中住下了。惊蛰春雷滚过,东风渐生,落下几场雨,正是种菜的好时节。他从附近村庄雇来老农,帮忙翻地、播种,他打下手,花钱买经验,小院立见生机。妻有些不快,原本想要亲力亲为的,做一回城市农妇。他说:“你干不了,我也干不了,找老农是最快捷的办法。”说话的当口,他的大局谋略似乎回来了,只一瞬间,又淹没在俱往矣的英雄暮气里。

半亩地倒是有气势,种什么长什么,又或许是老农侍候得好,菜当季收,从此接连不断。西红柿像小灯笼一样悬挂着,洋葱花葶粗壮,土豆花开蓝紫,到了初秋,两行玉米成熟,穗如小棒槌,鼓胀饱满,在乍起的北风中憨笑。

妻每日采摘,土豆是地里刚挖的,豆角是架上刚摘的,茄子是窗前刚扭下的。井水濯洗,码入竹编沥干。他叮嘱,做法越简单越好,以保留菜性。于是,清炒或白灼,新鲜、娇嫩,吹弹可破,入口即化。妻那边忙碌着,他这边树下泡壶茶,两只猫假寐养神,傻狗跑来跑去,一派满格的田园画风。

他也会从老农手上买鸡鸭,都是散养的,炖出来香气四溢,肌肉紧实有嚼劲儿,还有些许回甘。他禁不住要喝上二两,自斟自饮,退休后的好处就是再也不用喝应酬酒了。

菜疯长,他和妻根本吃不完。加上妻弟一家也吃不完。于是乎,妻弟的丈母娘和连襟跟着吃上了纯天然蔬菜。甚至当年的发小也来取过菜。发小是三甲医院心内科专家,退休后被返聘,炙手可热,挂其号要托关系的。

第二年,农活已上手,便没再请老农。技术是掌握了,可他低估了劳动量,先是给芸豆、黄瓜、丝瓜、苦瓜搭架子,再是一茬茬地割韭菜,他累得不轻。施肥不当,菜长得丑,倒也见风长,怎么吃都吃不完。新鲜感过去了,或送或取已经不像第一年那样热闹,曾来取菜的亲朋甚至恍然大悟,城郊往返的汽油钱比去超市买有机菜的钱贵出许多啊。

观众都离席了,演员有点落寞,他忽觉索然无味。加之某次割韭菜时妻闪了腰,引发痼疾,他哪里还顾得上半亩地。事情是这样的,妻退休前从事财务工作,一坐二十年,坐出了毛病,脊椎囊肿、骨刺,都埋伏着,割韭菜闪腰之后,疼痛一直通到右脚,不做手术很有可能会瘫痪。手术五个小时,两个月才出院,一切都在慢慢恢复,夸张的动作均做不得。他不谙家务,妻弟媳妇来帮忙,却也不是长久之计,妻弟建议从附近村庄寻个农妇,当钟点工用。他说,不种菜的话,没有多少活儿,一日三餐吃得简单,慢慢學。

种菜这事便也就将息了。半亩地渐渐闲置。风送来种子,鸟衔来种子,泥土里长出了草本和蕨类,葛巴皮草、鬼圪针、蒲公英、蓑衣草。开出野花的是夜来香、牵牛和地丁。还有些藤尖儿不安分地爬上围墙,在微风中摇摆。

妻好转之后,某日晚饭时,他看着窗外说:“种菜的瘾已过,不如种花吧。”第二天老农便被请来,将半亩地翻耕,房前栽了两棵桂,屋后植了银杏,另有村庄里常见的果木,樱桃、石榴、柿树。老农按时修剪,枝丫很快有了层次,视觉美感比种菜时高级不少。菜园变花园,鸟儿来得更勤了。他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喂鸟。食儿在树下,鸟儿在树上,一旦降落,便啄得四处都是,他不嫌烦。什么鸟都有,麻雀、喜鹊、灰椋鸟、白头翁……直到初春的清早,来了一只花纹残鸠。

他一向对鸠留有好印象。鸠从不吵闹,三五只,多时也就七八只,盘旋两圈,张着翅滑翔一阵,落到树上、房上、地上。鸠甚至有些忧伤,偶尔叫几声,也是咕噜咕噜的低音频。

残鸠的忧伤要多出几分。残鸠完全失去了右腿,每前行一步,须以右边的翅膀做拐。起飞落下都不是很好,起时先弓背低头,后翅着地与左肢配合,方能引身体向上。栖落就更难了,一次次右翅着地,一个踉跄,嘴巴啃泥。残鸠的右翅边缘已磨脱了毛,他担心有一天那翅膀会不会磨脱了皮,磨失了肉,露出了翅骨……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因怜之,他试图降低残鸠觅食的难度,特意备了豆渣和清水,置于园子一隅,残鸠却不吃。或许出于自卑,或许君子嗟来不食,它埋头用喙刨食,似乎在找回一份尊严。他心领神会,从此以后,把豆渣埋进浅土,残鸠通过劳动获得食物,自在了许多。

阳光照过来的时候,残鸠灰褐的头颈变成了葡萄酒色,额前一抹灰蓝如一滴海水般明丽。他跟妻说,这么好看的鸠,可惜了。妻忙家务,并没在意。妻在意与否似乎不是很重要,他们原本也没有那么合拍。早年人人都说他们郎才女貌,关起门来,过的不过是温暾日子,他心知肚明。

残鸠开始享有某种特权,每次光临半亩地,猫狗会被关在客厅,以避免残鸠受到惊吓。他也不出去,只在窗前泡茶,观望残鸠动静。春茶还没下来,需等月余,他喝去年的秋茶。秋茶不如春茶,却也平和轻甜。茶场分布在号称“北方小江南”的山谷,名声在外,叶片厚且有豆香气,自从住过来,他就不再喝所谓的南方名茶了。那些名茶都是别人送的,价钱花在了礼盒上,味道好坏参半。退休后没人送茶,他才有机会去茶场直购,知根知底,与茶场经理成了熟人,却也仅限于递根烟的交情,简简单单,他觉得挺好。

茶喝乏,换了泡新的,他继续隔窗守着残鸠观动静。残鸠行动不便,转着圈儿,伸长脖子,把四周食物吃完再挪地方。他就笑,这瘸子,智商不低啊!妻见他笑得格外舒坦轻松,竟纳闷起来。

春天是发情的季节。残鸠吃饱了就在桃树下咕咕咕啼鸣。它发三声,第三个音节是拖长的,“咕——”。如此叫了数天,并不见任何同类应声飞来。如果鸟类也有社会,残鸠的状态应属于“病退”,他忽地替残鸠寂寞起来。

或者,说感同身受更合适。两年来,他亦与同类无交集。单位几次组织聚会,他都推脱了,该退场的时候就该有个退场的样子。他跟妻弟说——无人可诉的时候,只能跟妻弟说。“上下级之间向来各有所求,有一条隐形的利害关系链。现在新上级来了,下级本就压力重重,哪有暇顾及我啊?别给人家添乱了。人走自然茶就凉,再回去掺和,装好装不好,彼此都尴尬。职场如江湖,其实有时候职场比江湖更少了点儿人情味……”

“哥,您一向是大智慧。”妻弟满脸崇拜。

“哪有什么智慧?看客少了,角色也就清醒了。”他摆手道。

妻弟是岳丈的老生子,比妻小十六岁,他和妻结婚的时候,妻弟刚上小学,毫不夸张地说是他看着长大的。妻弟骨子里有点怕这个姐夫。妻弟从小爱偷懒,贪玩,还好胆子也小,作不了什么大业。高考复读两年,上了三流大学,最后他帮着安排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妻弟从此对他俯首帖耳。

“哥,谁不羡慕您这份清净?多逍遥啊!”妻弟的崇拜远未结束。

“是啊,清净得很!眼前一杯茶,窗外一只鸠,还是残鸠。”他哈哈笑起来。

不过,奇迹终会出现一次的。无论人生还是鸟命,至不济也会有一次奇迹发生。终于在某个春雨初停的早晨,残鸠唤来了一只同类,荷尔蒙的躁动驱使残鸠跳上同类后背,他才断定残鸠是只雄鸟。当然,残鸠每次都摔下来,尽管那只雌鸠很配合。“软蛋!”他狠狠地骂着。

就这样忙活了好几阵子,残鸠死了心。雌鸠走了,残鸠认命,兀自在桃树下打起瞌睡,再也不敢多想。

残鸠消失于初夏。那只雌鸠回来扎过一头,觅食,发呆,咕鸣,细听带着一种失落,把午睡的他吵醒了。他起身来到院子,人鸟共情,失落感在渐热的气息里弥漫开来。鸠一生只有一个伴侣,伴侣死掉,活着的就会殉情。他忽地紧张起来,告诉雌鸠:“独脚大侠还活着,不知道去哪里玩耍了,你可想开点儿。”他的语气极轻却也极坚定,说完才恍悟,它们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伴侣。

他站在半亩地,从鸠之情事想到了于小文——事实上,在每次鲜为人知的失落里,他都会想到于小文。他就那么站着,身后的蔷薇已爬上围墙,千朵万朵压枝低,白里透粉,蕊心嫩黄,微风轻动处,捎带着幽香。

在想到于小文的瞬间,他内心某个隐秘的地方,漾起迷离爱意。退休后再没见过于小文,亦无多余联系,只在中秋和春节发几个你来我还的微信祝福,都是套话而已。他们一起共事了十年。他五十岁那年,德高望重的老上级登门,先说了完善人才引进制度的重要性,又说推荐个人才。“有多年国外游学经历,到我们外贸行业再合适不过了,处级岗还有位置吗?毕竟是海归人才啊。”

他随后得知,这位海归人才是老上级战友的女儿。老上级是转业军人,当年打过中越自卫反击战,战友乃生死兄弟,一个战壕拼出来的过命交情,已经病危了,人世间唯独这个女儿放心不下……他自然拎得清,不会让老上级失望。

当然,海归人才也没有让他失望——这就是于小文,四十五岁,離异,没有孩子。原本模式化的入职谈话,因为老上级的托付,平添了一份亲近,彼此好像早就认识了似的。于小文有一股青春气息,甚至仍保留着与年龄不符的少女感,这让他有点诧异。下班时,他从电梯镜子里瞥了一眼,忽然觉得自己活得老气横秋。

于小文的业务相当精进,行事思路开阔,加之性格明朗,很快与大家熟络起来,男同事似乎都对她有好感,以“文公子”称之。其实于小文并非标准意义上的美人,她肤色偏黑,嘴巴有点阔,眼睛倒是盈满波光,身形也尚可,另有长发婆娑。于小文的魅力大约来自那股英气,自然无造作,不像某些心机女,把办公室当后宫,以艳压同性为己任,不惜制造与上司的暧昧假象,巴不得“老大的女人”的绯闻满天飞。遗憾的是,他不给机会,他是个工作狂,与美色相比,更喜欢权威和地位,这一度也是催促他向上的力量。

空降的于小文,入职就是副处岗,两年后竞聘上正处,引起了心机女的敌意,她们不放过任何制造话端的机会,说于小文年輕时爱上一个浪漫的穷鬼,中年自然要承受人走财散的结局。比这更刻薄的还有。他多有不忍,一来于小文是老上级的托付,属“自己人”;二来他看见了于小文隐藏起来的寂寥,当她以才华、气质、自信示人的时候,当她已经掌握应变能力和情绪控制能力的时候,他依然看见了她在转身或低眉的某个瞬间惹了寂寥,情不知所起啊,他忽然心疼起来——这种心疼亦暗含自恋成分,众人只知儒雅沉稳干练如他,谁又能理解他内心如履薄冰的仓皇?

有时候,于小文去他的办公室汇报工作,他会泡壶新茶。他甚至给她准备了一只专用杯子,上等的手绘骨瓷——当然,她并不知道自己拥有这个特权。某次,她涂了大红唇膏,杯口留下了唇印,他在洗杯子的时候,手法异常轻柔,与爱抚无异。还有两次,她喝了一半的茶留在那里,他端起来,慢慢吮掉了。他多次梦见她,至少有三次是春梦。作为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已经到了春梦了无痕的年纪,他却那么清晰地与她痴缠在一起……

他固然相信自己爱上了她——只是,他更相信物质,相信权力,相信主流社会的价值观,相信这些可以确保他不被抛弃,也相信这些可以给自己更多主动权和选择权。而外遇,哪怕是爱情主导的外遇,在他看来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不值得。

十年来,彼此的试探只有四次。第一次发生在于小文来公司后的第三年,某晚他应酬喝醉了,回家后睡不着,实在想念于小文,就发了一个晚安的表情给她,然后装糊涂,说:“小文,我今晚喝多了,刚才想发给别人,不知怎么就发到你这里了。”于小文即刻回复:“晚上好贺总,我正在做表格分析。”接下来他们果然聊的都是工作。最后于小文关切地建议蜂蜜水可醒酒,嘱他早些休息,日理万机也要爱护身体,彼此互道晚安。

后面几次大同小异,你退我进,你进我退,相互抵挡。人到中年,通常会努力避免为任何一段关系而伤筋动骨。他希望她爱,又不希望她爱,因为他已经没有资格爱,他在考虑人生的成本,也在为她的名声和未来考虑……就这样,他们墨守着职场里的另一种秘密,直到他退休。

退休送别宴在六月底,中层以上都参加了,一箱71度浓香型白酒,酒体丰满,高而不烈,众人摘下面具,皆喝出了醉意,动则舞蹈,静则昏睡,十二分尽兴。十年过去了,岁月饶恕了于小文,她看上去几乎完好无损。她已经凭实力做到了副总位置,不再需要他来保驾护航。她一直没有再婚,绯闻为零,颇有几分神秘色彩。

众人喝光了最后一滴酒,该结束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众人在门口排成行,等待与他握手。他忽然改了主意,要拥抱于小文一次——为了这一次,他把握手统统改为拥抱,与每个人抱一下。终于到了于小文,他两手暗暗发力,想用一秒钟把她揉碎。暖烘烘的体香令他眩晕,而于小文真的晕了,她的身体绵软而倾斜,胸部那么自然地贴住了他。

悲壮涌上了他的心头。

回到家,他与妻过了一场久违的夫妻生活。近十年,为了不打扰彼此休息,他们早已分房。

又准备过冬了。半亩地已萧条,树干刷白,保暖罩起。伺候土地是辛苦活计,从早春施肥、夏天打药,到秋扫落叶、冬剪枯枝,哪样也怠慢不起。享受自然的时间其实很短,盛夏初秋都是蚊虫扑面。他摇摇头,田园梦做起来美,真的梦成真了,也就打了折扣。可是不做梦的日子还叫日子吗?谁不是活在平行的世界里,一部分负责现实,一部分负责梦想。

不几日,他感到胸骨后面隐隐作痛,以为是拎着梯子爬上爬下,抻拉了某块肌肉群所致。原打算喊老农过来帮忙的,谁知半年不见,老农竟然已是肺癌晚期了,真是让人难以置信。那个老农脸膛黑红,体格精干,除了烟瘾有点大,没有其他不良嗜好。

很快下了第一场雪。薄薄的,不成气象。风倒凛冽起来,将残雪吹出皱褶。这天早晨,他起床后莫名大汗,全身无力,呼吸使不上劲儿,他的妻吓坏了,立刻拨打120,放下电话又分别给物业管家、自己弟弟以及他的发小,就是那个退休后被返聘的心内科专家,打了电话。

发小说:“心梗了!120分钟以内能通开梗死血管的话,就没有大问题,60分钟更好。不过,你们那里离市区远,先不要去三甲,我给安排最近的区医院,稳定之后转诊。对了,你先给他含上硝酸甘油或者服速效救心丸,异山梨酯也可以,有什么吃什么。”他的妻已经急哭了:“这些都没有,他平时好好的。”

正哭着,物业管家带着两个医生上门急救来了。原来物业与社区医院签有协议,医生随叫随到。过后他说起此事,一脸“凡尔赛”,看来物业费昂贵是有道理的。

住院期间,发小带着一帮实习生查房,他委屈地说:“没有任何征兆啊,怎么说发作就发作?”发小端着学术脸,不接他的话,转身跟实习生们说:“大家看,这就是典型的沉默型心肌梗死,即无症状心肌梗死,是指缺乏特征性胸痛症状的急性心肌梗死,其隐蔽性容易让人忽略。数据显示,沉默或未被识别的梗死可能占老年心梗患者的1/3以上,尤其是合并糖尿病和高血压者……”

他倚在床头,继续委屈地说:“可是我血糖血压都不高啊!”发小仍然不接他的话,领着研究生呼啦啦地走了。

若是一个人来查房,发小的脸色会亲和许多。“趁早搭支架吧。”发小说。他抗拒,只接受保守药物治疗。“我还没老呢!我以前说自己老,那是跟你们客气!”

发小告知再次心梗的概率很大,他嘴上硬,心里害怕,出院后开始尝试意念疗法,跑到那个建于唐宜宗年间、重修于明宪宗年间的寺庙拜见方丈,方丈年过八十,耳聪目明,据说早年是个苦行僧,历经磨难,然胸中超然自得,不改其度。

他满脸悲戚,说自己的心脏出了问题。方丈不多问,只嘱他每天抄写十遍《心经》,二百六十个字,一笔一画都往心上写。“那样的话,心岂不更累?”他不解。方丈说:“阿弥陀佛,以清净心虔诚心抄经,功莫大焉。”“要抄多久?”他问。“九九八十一天,连续不断,便可见好。”方丈答。

他并不通水墨,硬笔字倒是潇洒,当年在各种文件、合同上签名,如行云流水。那个时候,附庸風雅的场合也多,他在浮夸的喝彩声中悬腕运笔,写出来的不过是水墨版硬笔书法。

翌日早六点,洗漱完毕,抹净桌子,他开始抄写《心经》。手肯定是生的,也是抖的,他耐着性子写,默念保命要紧。写到六六三十六天,心脏还是那个坏心脏,肩肘脖颈似乎也坏了。七七四十九天,胸闷和隐痛并未好转,他陡然恼火起来,随后便放弃了九九八十一天的执念。

与抄写《心经》的平行时间,他还拜访过老中医。老中医给他开大方,温阳化气。说起心脏手术,老中医立刻黑脸:“做了这种手术我就再也帮不上忙了,到时你元气大损,脏腑间的正常运作被打乱,三焦通道截断,什么大方也使不上劲儿。”他觉得老中医在故弄玄虚。老中医看出了他的不以为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怒道:“西医都是用尸体做研究,死人身上怎么会找到经脉呢?他们只会去解决看得见的伤口。”

是年春节来得晚。立春节气过后,又过去一个星期,才是除夕。儿子得知他的病情,特意从加拿大赶了回来,不然的话,儿子是要趁年假去阿拉斯加的,驾着狗拉雪橇,奔驰在月满之夜,感受冰寒的月光和极光。儿子带回来一大包心脏药物,花花绿绿的包装,英文德文都有,价格不菲,他愈加惭愧了。

儿子从小就是学霸,去加拿大读研考取了奖学金,读的是热门的计算机专业,一毕业便找到了工作,且薪资不菲,没几年拿到了枫叶卡。儿子摆明不会放弃中国国籍,有枫叶卡无非是为了满世界旅行签证便利。

他却是一个带着戾气的父亲。小时候,只要他在场,儿子就会很紧张,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动,生怕出错。他想让儿子明白自己是一个男人,必须勇敢,必须强大,甚至没有耐心等待儿子长大。进入叛逆期后,儿子开始与他疏远,人生底线就是坚决不要成为他那种正襟危坐的人。

当然,现在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儿子的婚事。妻为此发愁,跟他说,已经三十三了,各方面条件这么优秀,怎么从来没见他带回来一个女朋友?前几年,他会维护作为父亲的面子,说什么好男不愁娶。退休以后,他是真的急了,可儿子远隔万里,即便每天微信视频,他和妻根本掌握不了主动权,一说到此事,儿子总会恰如其分地岔开。

现在儿子就在眼前,接下来的二十天也都在眼前,他和妻心照不宣,忽然变成了最铁盟友,即将去打一场战争。除夕下午,他和儿子去康养院接母亲回家,母亲谁也不认得,这是预料之中的。儿子眼里含泪,感叹人生虚无。他借机暗示:“怎么会虚无呢?你奶奶的血液在我身上流淌,她的基因通过我保留了下来。”妻趁热打铁:“是啊,儿子,赶快结婚生子,把你这么棒的基因传下去!”

儿子苦笑一声:“我们不过都是宇宙里的一粒尘埃,谈论自己的DNA,过于自恋了吧?”

他和妻面面相觑,竟一时语噎。

二十天很快,亲戚聚会一天,去市中心一天,儿子与初中高中师生聚会各一天,儿子帮忙修整半亩地两天,全家周边自驾游两天,儿子去母亲所在的康养院做义工三天……一天又一天,儿子自嘲档期满得很。

最有意思的一天,当数儿子带他去白沙河湿地喂鸟那天。白沙河发源于海拔千米的巨峰,是半岛水位最高的河流。水一路穿山越涧,合而分,分而合,经沿途村庄,直抵入海口。河床宽阔平坦处,散落着十一个河心岛,护鸟者种下碱蓬草、茅草、芦苇,还有白杨树、榆树和毛竹,引得大量候鸟留鸟在此繁衍生息。那天阳光遍洒,带走了料峭春寒,群鸟在河心岛休整,仪态万千。儿子说:“整个冬天河水都在结冰,鸟们缺少食物,肯定饿坏了。”说着,从后备厢搬出十几棵大白菜,开始投喂。他很吃惊,不知儿子何时做的准备。随着群鸟大规模聚食,儿子眼中光彩闪烁,满脸慈悲,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从未见过的表情。那天,儿子还教他识别红隼斑嘴鸭、鹤鹬和白腰杓鹬,他则与儿子分享了残鸠的故事。

“不过七八公里的车程,我以前怎么从没来过。”他说。

“以后来也不迟啊,替我经常看看它们。”儿子说。

假期在不舍中结束了。他和妻去送机。儿子许诺明年一定再回来,并要求他重点保护心脏。见气氛很好,妻抓住时机对儿子施令:“明年必须带回来一个!”儿子反问:“万一带回来的是个男生呢?”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和妻也跟着笑,觉得儿子挺幽默。

目送儿子帅气的身影消失在安检口,他想,若抛却婚姻大事不谈,儿子已经长成了自己满意的样子。

一年以后,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了,儿子没能回来。三年以后疫情未停,儿子还是没能回来。这三年世事恍惚,他真的老了。

先是母亲病逝。在机场送走儿子,没出一个月,母亲病入膏肓。他和妻不离左右,母亲喊他大哥,爸爸,小李,张老师……他每天都可以有新名字。直到咽气之前,母亲才说了一句清楚的话,你们都是好孩子。他的泪喷涌而出。母亲走了,他的人生就没了来处,只剩归途。

再是半年后,他二次心梗,不得不按照发小的意思,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手术前,发小开导他:“堵车堵到不动弹,得建一座立体高架桥吧?同样道理,心脏搭桥手术就是给你疏堵,让你透气的。”发小给他画草图,画出了立体感。“就是在心脏的小门旁边搭一条路,万一小门不动了,血可以通过这条旁路走。搭桥后一般还要做一个支架,是为了防止有一天你高兴了,忘乎一跳,桥就崩塌了……”

他越听越没有信心。手术要开胸,还要体外循环,整个过程五六个小时,必须全麻。全麻,不就等于死过去了吗?他感到害怕。

发小会诊一次,他内心的恐惧就加剧一点,进而自己吓自己,他梦见手术刀划开了皮肤,之后是不锈钢小板斧,三下就能将胸骨劈开。劈开后,发小用不锈钢刀把肋骨剔出,编号放好,再将肌肉翻开,掀起肺叶,将怦怦乱跳的心脏取出,开始在一旁建桥。等到人体高架桥施工完毕,再将心脏放回,肺叶盖上,肌肉也放好,将骨头一根一根地放回去……可是,最后一根肋骨怎么也放不回去,他嗷嗷叫着吓醒了,全身都浸在汗里。

最后,排除一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猜测,做了最坏的打算,他写好遗书,脱光光,躺上了手术台。麻药劲儿上来之前,他望见发小一脸冷峻,心里那个悔啊,悔不该八岁那年打破人家的头,眉骨右侧还留了疤。风水轮流转,现在落到了人家手上,报仇的时候到了。他两眼一闭,下刀吧。

手术做完,经过重症监护室观察期,又经过住院观察期,他终于可以出院回家了。发小嘱咐,一开始可以在室内走动,范围逐渐扩大,但也只限于家门口,走动时要扶着东西。自我感觉尚可了,开始散步,这是行之有效的最好方法。

“一天散步几次?”他问,气若游丝。

“每天三次,每次五分钟,可以逐渐增加时间和距离,以能够耐受为准。”发小叮嘱,“在完全恢复体力之前,疲劳是不可避免的,活动时你会感到心脏怦怦在跳,声音有点大,别害怕,不会跳出来,属于正常范畴。”

他回家之后,一切照做,走路扶着墙,三步五步一歇,满头虚汗。一周过后仍是手无缚鸡之力,拿筷子端碗都累,眼见瘦去十多斤。妻犯愁,变着法儿做病号饭,他仍是胃口寡淡。

定期复查,熬过半年,慢慢地他可以上楼梯、爬小坡,气短现象渐少,疲劳感降低。又熬过半年,他开始相信此劫已度完。虽说有生之年都要服药,严格地控制饮食,以保证那座桥不堵塞,可他分明感到天地之间已经透气了,心脏和心情都越来越好。

芒种过了,天光悠长,喜鹊在枝头聒噪,绣球花已团团簇簇,他是知足的。夏至以后,合欢花开若红绒,再过些时日,绿荫中就有鸣蝉嘒嘒了,他是知足的。有时候他会想,亏得早早选择了郊区生活,疫情肆虐时期,还有半亩地,尚可沐清风漫步,他是知足的。

元气一天天恢复,若量力而行,已能侍候半亩地了。每天早晨,他都会在树下备好豆渣和清水,却从未对残鸠的出现充满期待。那些吵闹的鸟儿来抢食,他也会说,吃吧吃吧。有一只白头翁,面对豆渣兴奋不已,拖着长音鸣啼,煞是好听,它在向异性炫耀着自己的富有。另一只白头翁被吸引过来,栖在小树杈上,与之和鸣。一唱一和,树上地下,情意绵绵。

这三年,与儿子视频的时候,他和妻没再催婚,说的多是如何防疫如何保护自己。某次视频结束,他忽自语:“那天儿子也许没开玩笑。”妻接着说:“我也觉得儿子没开玩笑。”这时,他和妻才彼此明白,原来他们将诡异的感觉各自咀嚼了三年之久。

从秋分到小雪,主气阳明燥金,客气少阳相火,阳光充足,万物乃荣,他发现猫狗都在院子里晒太阳,人从旁过,它们懒得理会。他宽慰妻:“外面的事情丢给外面管,心里的事情自己管,抓紧时间晒太阳吧。”

这三年,还有一件让他恍惚的事,于小文退休了。记忆中那个永远的少女,已经年过六十?他唏嘘不已。退休后的于小文开了间书吧,开在自己的房子里,没有租金压力。凡是去看书的,每周三咖啡免费,每周五果汁免费,周末前十名顾客可以获得赠书。做公益本是美善之事,可闲话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说什么于小文这辈子必须把钱花出去,不然留着给谁呢?他听了很气愤。再看于小文的微信动态,都是书香倩影,似不受干扰,也就没多问。

直到某一天,于小文的微信签名换了,“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这句话有种无所求的意味,也透着意兴阑珊,他担心于小文遇到什么不快,打了一个电话過去。于小文以贺总相称,并说好久不见十分想念。聊过之后,他发现于小文状态很好,心便安了。于小文告知,微信签名上的话出自木心。“木心就是那个最深情也最孤独的绅士啊。”于小文又补充了一句。

他终于从偌大的书橱里找到一本木心的书,读后就放不下了。书是十几年前买的,买来直接做了摆设,十几年后他为此脸红。傍晚又跟于小文发微信,说明天去书吧再买几本木心的书。于小文说:“别跑了,三十公里路呢,我送你,寄过去。”隔天便寄来了《木心全集》,典藏套装共十六册。

读书,喝茶,侍弄半亩地,偶尔去白沙河喂鸟,日子跟三年前一样,又完全不一样了。十六册读到五册,便决定疫情后的第一个目的地是乌镇,他要去那里看木心美术馆和故居。到时候可以约上于小文吗?这个念头闪过,他枯坐了十分钟,随后便否定了。选择否定,他倒忽然放松下来。人老了,一放松就困倦,不知不觉间,木心的书从手中滑落,他睡着了,平平仄仄地做了一个梦。他先梦见残鸠停在白沙河的矮树上,看蓼草分洲,深红一片;接着又梦见雌鸠的一道水影,似乎划过了,又似乎根本没有。梦里也知道是梦,他强迫自己不以为然,想苦笑一下转醒,却沉潜不拔,努力地向远处望,再望,碎碎念一般,白露为霜,白露为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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