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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周年祭

2023-01-11北京蒋京宁

金山 2022年12期
关键词:哈利波特出版社

北京/蒋京宁

二十年又一条好汉,高,他回来了吗,在哪?

我顺着女儿的观剧路找他。学理科的女儿,不知怎的成了现代戏剧的忠实爱好者,从南城到北城,从大剧院到小剧场,乐此不疲,仿佛他在冥冥之中,把自己最喜爱的文学形式传导给了女儿。话剧,以它特有的强烈集中的冲突、精彩缤纷的对话、经典深刻的人物、激情洋溢的氛围,成为他在所有文学形式中的最爱。那年,北大话剧社上演了他的剧本,当年的导演,也是学生的小y如今已成大腕。那年,我陪他从西郊骑车到市中心的剧协,白颐路还是一条傍着排水明沟的单车道,白杨树撑起一路绿荫,阳光斑驳,跳动地点缀着他一路绵绵不绝的构想。一个小时的车程转眼即到,剧协书记、著名的话剧前辈凤子看到他的剧本,找人带话给他约见面,鼓励和希望他能继续坚持话剧创作,全国剧团繁荣演出,繁荣总会到来。那年,他创作了四幕话剧作课业论文,遗憾的是当时基本没有演出市场。那年,在人艺小剧场外的平房中,他和当时还是新锐导演的L先生相谈甚欢,计划一场独幕剧专场演出,以他的《不速之客》为骨干,却终因找不到其他作品成全一个满场而作罢。他如果看到今天遍布四九城的天桥、保利、繁星、方家胡同……会不会再次春心萌动呢?

我从新书飘散的墨香中找他,ky兄送来了刚刚出版的从秦始皇到刘邦历史叙事三部曲。ky兄留校,出国前那几年,时常在周末晚上,拎一瓶红酒来访。同是成都人,一起进北大,历史系的ky兄也喜欢文学,中文系的他曾想报考历史,两人都喜欢《史记》,青梅煮酒论英雄,文史两家畅谈历史,深入人性,惺惺相惜。ky兄微醺中放言,一定要在《史记》的基础上写出前无古人的新作。他则喜欢探究太史公的幽微和思路,梳理勾勒自己的构思,视那些已经发表的诗歌、剧本、小说,那些翻译的外国名家之作都是练笔,都是在为他的长篇《核桃湾》做热身准备。那是多么美好的时日。ky兄终于以《秦崩》《楚亡》《汉兴》的皇皇巨著,完成了跨学科历史叙事的创新之作,在史学界独竖一帜。他的小说提纲和草稿,漂亮的蝇头小字依旧在纸箱里,静静地等待着不归的主人,从西直门到亚运村到壹仟栋,日复一日,变脆变黄……

我在现实与理想的纠缠中找他,在工作与创作的挣扎中找他,在不甘的文学梦中找他,在钟爱的音乐中找他,在博览群书中找他,在纵论古今中找他,在桀骜不驯中找他,在谦谦君子中找他,在飞扬肆意的激情中找他,在洞幽烛微的深刻中找他,在犀利中找他,在不争中找他……LX兄《做书的故事》给我指了一条路。

我在《白鹿原》获得茅盾文学奖后不绝如缕的赞扬声中找他。当年,他在西安到成都的绿皮车上,读完了白鹿原的手稿,写信告诉作者,这是一部能在文学史上留名的伟大之作。陈忠实拿着这封信一口气跑上四楼,狂喜地喊道:“我不用回家养鸡去了!”但在出版之后,《白鹿原》引起了很大争议,待到评选茅盾文学奖时,争议达到白热化。面对是否推荐上报时的不同意见,一向在工作中温文尔雅、与世无争的他格外坚持,他说:“《白鹿原》上报推荐了评不上,是文学界的耻辱,没有上报推荐,是我们的耻辱。”为此,作为当时出版社当代文学的负责人,他做好了辞职的准备。

我在《尘埃落定》十几种文字的翻译中找他。当《尘埃落定》的手稿交到他手里时,不知是不被欣赏,没人读懂,抑或是不合时宜,不见经传的作者,投了十来家出版社和杂志社,统统被退稿,他却欣喜地一锤定音:绝对是本难得的好书,中国文学中横空出世的佳作!《尘埃落定》获得了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被译成多国文字,作者阿来从此一匹黑马奔出,驰骋文坛。他出书,从不看作者,唯文是论,名声在外,屡有初出茅庐的作者,背着装有厚厚手稿的书包到传达室找他,点名要他看稿。他经手的不少重要作品起死回生,而至一炮而红。他的墓碑上刻着阿来的悼词:在人间编好书;去天堂听妙音。

我在书房中陈列着中英文不同版本《哈利·波特》的书架前找他。这是他出过的唯一的外文书,当时他临时兼职负责外国文学的选题,与《哈利·波特》不期而遇。鉴于“人文社”出版外国文学的一贯传统——经典、大师、纯文学、严肃文学,难免有异见:这么一部灵异清奇、幻想疯魔、脑洞大开的儿童读物,虽然畅销,但作者仍是无名之辈,要在刚刚开始的版权市场上和擅长出版外国畅销书的专项出版社及财大气粗的商业出版社去竞拍版权,完全没必要。我是第一次见识到他夫子之外的市场判断,他毫不犹豫地相信,《哈利·波特》天马行空的自由精神正是当代人所憧憬向往的,不分年龄,而想象力则是文学永恒的魅力,一定会有读者市场。他制定了非常成功的竞拍方案:出价一定要进入第一梯队,对外国出版商而言,首先是利润;进入第一梯队后出价用不着最高,在保证利润的前提下,出版社的地位和牌子会起决定作用。最终,《哈利·波特》花落“人文社”。他由衷地、从心里喜欢这部书,为了赶时间,竟重新拿起以前翻译小说的英文,亲自做了译文和原文的全书通读,可谓真正的呕心沥血。他在通读中开始咳血,随即病发住院,但他那种开心完全超出了我以往对他的认知。《哈利·波特》一直再版,畅销至今,也成为女儿从小到大最喜爱的书,收集了不同版本。

书架上还摆着三联版的《金庸全集》,没能亲手出版此书成了他的一大遗憾,那时武侠小说难登大雅之堂,他的选题没有得到呼应,几年后,隔壁也是高精尖的三联,终于替他完成夙愿。当我还囿于文学的“纯”和“严肃”时,也是他把我带进了千古文人侠客梦,和他一起流连忘返在那个激情飞扬、想象力爆棚的世界。那时,女儿尚在襁褓之中,他每天清晨替换我,让我去睡个回笼觉,他在沙发上抱着女儿看书,还留下名言:天下最幸福的事,是抱着女儿读武侠。从金庸、古龙,到《哈利·波特》,我在他夫子的外壳下,找到一颗始终炙热,无比热爱想象力的飞扬之心。

我在微信的朋友圈中找他。当年许多个侃侃而谈的晚上,有许多他喜欢和探求的话题。

我在头条类碎片化的阅读中找他。他是我遇到的最喜欢读书、最喜欢学习的人,我常常窃喜自己因而有捷径可走。如今,我在满地的只言片语中,遍寻不得的是,他操一口“川普”,娓娓道来,慷慨陈辞,脉络经纬,纵横捭阖,那种享受已成永恒。

我在抖音的音乐小视频中找他。他喜欢西方传统音乐,当时唯一的物质追求,是能够多挣钱买三高的原版CD(顶极的乐曲、顶极的指挥、顶极的制作),这一百多块的价格,对于几百块的工资,算得上奢侈了。他由此成为一名发烧友,自己做音箱,做电子管功放,满世界淘名牌音箱,帮朋友搭配组合音响系统,陶醉在我这种小白完全感受不到的微妙美好中。他要是回来了,怎么会不出来分享呢。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二十年,世界大变,社会巨变,人事多变,唯一没变的是他的音容笑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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