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义下行说:基于对象的隐喻认知研究新范式
2023-01-11郭艳红
孙 毅,郭艳红
(1.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420;2.浙江工商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一、引言
语言中的隐喻现象一直困扰着语言哲学家,是意义研究和理论探索中的一大难题。以Black(1962,1979)等为代表的“内容充分”(content sufficient)理论诉诸某种复杂理论来探寻附着在隐喻话语中的一些特殊或额外的隐喻意义,承担为隐喻释义不恰当性和透明度(transparency)提供解释的任务。Searle(1979)的语用论主张可以使用表达意义理论之外的解释原则来理解隐喻性话语,这些原则将我们引向“替代信息”(alternative message),然而这种替代信息定会违反释义的限制,并且不能解释透明度。Davidson(1984)的“无内容”(no content)解释认为不应将隐喻话语的作用理解为传递某项内容或信息,而应将其理解为展示一幅图片或某个意象,这为释义和透明度的观点提供了有力证明,尽管其不能解释隐喻中的真值。Guttenplan(2005)首次指出现有文献中的隐喻方案难以调解隐喻不可协商的三大真值①根据Guttenplan(2005:35),隐喻的三个真值包括:1)隐喻可以是完全断言的,并且具有真实可评估的内容,就像一般性断言一样,言者要对其负责;2)试图释义隐喻不仅困难,而且不恰当;3)隐喻与字面表达(在语法复杂性相似情况下)一样透明。。主流的概念隐喻理论(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CMT)自诞生以来对隐喻系统的本质产生了非同小可的影响,但其聚焦于规约隐喻,并未充分重视经典的“A is B”表达(Gibbs 2009:18)。孙毅(2020:98)指出,“大多数证明CMT 的心理语言学研究都没有涵盖‘A is B’型隐喻”,“如何对‘A is B’形式的隐喻进行充分解释构成了CMT 的短板”。同时,CMT 认为我们依靠激活头脑中存储的概念隐喻来理解隐喻。该观点虽得到了很多实证研究的支持,但McGlone(1996)通过心理语言学实验证明母语使用者在加工语言时并未启用概念隐喻所提出的概念知识映射,Gibbs(2009:22)也认为很多隐喻表达并非基于具身概念隐喻。不依靠经验共现而具备相似性(similarity)的语言隐喻对CMT 的解释力提出了挑战(孙毅2020:101)。仅仅诉诸属性(property)共享和相似性并不能真正理解隐喻现象(Guttenplan 2007)。
语义下行说(Semantic Descent Account)在此背景下诞生。Guttenplan(2005)阐释了如何通过语义下行来调解隐喻的上述不可协商的真值,其对象式限定(object-style qualification)的隐喻语义建构观弥补了概念隐喻、属性共享和相似性等解释方案的不足,对“A is a B”型主谓隐喻的深入剖析拓展了隐喻类型的研究。Guttenplan(2007)进一步解释了诉诸属性共享在隐喻的可理解性方面行不通的原因,指出限定是解读隐喻的关键,对象式限定的语义下行观与属性观在隐喻解读路径上有本质区别。该理论提供了一种理解隐喻的新方式。然而,国内认知语言学界尚未关注这一前沿动态。据此,本文详细介绍和引述语义下行说,探讨基于对象的隐喻认知研究新范式,以期为今后的当代隐喻学研究抛砖引玉。
二、语义下行说概要
语义下行说认为隐喻有一种从语词(word)到对象(object)的转移,即隐喻中的谓词把听者的注意力吸引到某对象上。该对象具有一种独立于指称且本质上不与语词联系的语义功能,充当隐喻主语的限定词。隐喻的透明度使言者、听者和所有其他参与者在对对象意义共同认识的基础上达成理性空间(space of reasons)中思想和行为的调谐(attunement)。下面论述语义下行说的核心要义及其对象式限定的认知语义建构模式。
(一)隐喻与语义下行
“语义下行”的概念是参照Quine(1970)的“语义上行”(semantic ascent)概念反向引入的。“语义上行”概念为人们所熟知。以普通的主谓句(1)“The sky is blue.”为例,通过真值谓词将该句作为评论的主题,即形成句子(2)“‘The sky is blue’ is true.”。句子(2)是一种元语言,通过说话来提升语言的层次,不是立即谈论天空这一对象本身,而是涉及所说话语本身的真假,这被视为上行。Quine(1970:12)指出,“真值谓词提醒我们,尽管在谈论句子方面取得了技术进步,但我们的眼睛在关注着世界”。
而Guttenplan(2005:94)则认为隐喻话语是一种语义下行,这种下行从语言使用的底层(groundlevel)开始,向下移动到一种非词对象的基础层(basement-level)。例如,在语义上行中若把罗密欧所说句子(3)“Juliet is the sun.”中的sun 看作一个在谓词is the sun 中只起普通自然语言作用的词,句子(3)看上去就很荒谬。然而,我们不妨利用该句的隐喻性来探寻一种语义下行,思考sun 这个词所代表的对象——“太阳”本身。句子(3)中的词对象将我们从底层带到非词对象的基础层,在句子(3)的具体情况中,the sun 被用于自然语言的述谓结构中,将我们引向太阳,太阳给了我们关于Juliet的信息,引导我们将其理解为对Juliet 起限定作用。我们对sun 这个词的接触以及对其语境的隐喻性认识,使我们在新混合谓词中使用了相关的非语言对象。为了方便起见,Guttenplan(2005:116)提议用向下箭头标记(down-arrow notation)显示语义下行,如句子(3’)“Juliet is the↓sun↓.”。与语义上行中使用的引号一样,语义下行中使用的向下箭头标记成对使用。向下箭头标记旨在从语义下行观点出发,标示何为隐喻性的。在谓词表达式周围使用向下箭头标记来扩展这一下行过程,可视为创造了另一种手段,这种手段允许我们使用世界的一个部分来谈论另一个部分。
(二)隐喻性述谓结构与限定
指示句包含了一条关于隐喻的线索,当我们正确理解指示句时,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考和理解隐喻话语的方式(Guttenplan 2005:96)。例如,原始隐喻句(4)“Tolstoy is an infant.”和含有指示词的句子(5)“Tolstoy is this...”(said while pointing to an infant),从表面观之都是怪异的。两者怪异的原因趋同:《战争与和平》的作者Tolstoy 并非婴儿,也与所指的该婴儿不同。然而,如果我们接受句子(5)提供的暗示,把被指示的对象看作是在进行限定,句子(5)就不怪了。如果我们将概念表达(婴儿)视为该表达式中的对象的语义下行,那么原始隐喻句(4)也就能理解了。就句子(5)捕捉到原始隐喻句(4)某个方面的内涵而言,语义下行便发生了。
不同于一般指示句中所提供的指称,除了构成某特定语境中的细节,句子(5)中的指代对象还具有一种语言功能,即作为回应表明婴儿限定了Tolstoy。实际上,句子(5)中的表达is this 在功能上是一个混合体,它由谓语系动词is 和回应this 的对象组成,系动词和对象共同作为Tolstoy 的谓语。
谓词本质上与词有关,而限定旨在承担非语言的谓词功能。谓词式限定(predicate-style qualification)使用语词(如谓词)来限定世间事物,对象式限定从语词下行到对象(包括事物、动作、事件、事态、事实等),使用对象来限定世间事物,两者是我们谈论某事的不同方式,是参与语义建构的路径。
语义下行词在限定方面起着重要的引导作用,下行对象须属于原句语词所界定的概念,这体现了语言控制(linguistic control)的观点。限定并不能保证在某个目标主体出现的情况下,仅借助一个对象就能起作用,语境对于任何限定实例的可理解性、适切性以及有效性均至关重要。当谈及隐喻时,我们不是在讨论限定词本身,而是在处理自然语言中的话语或题词所产生的限定。更具体地说,我们所讨论的是构成语义下行的语词是像在句子(4)“Tolstoy is an infant.”中那样,还是像在句子(6)“Tolstoy is an early stage but independently viable human organism.”中一般。因此,语词与对象的特征一样,都是限定语境的一部分。语词作为话语语境的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了语义下行时对象成为限定词的方式。句子(4)和(6)中词汇的语义下行所获对象有可能相同,但从语言表达an early stage but independently viable human organism 下行时得到的对象不太可能以同样方式限定Tolstoy,因为关于对象的解释取决于该话语引导听者使用的语词。
(三)语义下行和属性
在隐喻理解的讨论中,诉诸属性共享和相似性的观点长期存在。Guttenplan(2007:2-6)认为通过诉诸属性共享来理解隐喻现象行不通,他指出现存的四种关于隐喻本质的看法(direct、indirect、shell 和conflated sentences)都注意到了属性的转换或替换,这种转换或替换机制往往涉及某种显性或隐性的相似性诉求,或与之有本质联系的概念,然而诉诸相关属性往往存在些许问题,如无法产生所需与隐喻适切的内容、易偏离原初的隐喻且属性转换处理时间较久而使得转换最终所获内容不能真正发挥效用等。
从语义下行的视角看,对句子(4)和(5)的理解要求从语词下行到对象,然后用对象来限定Tolstoy。而属性解读的观点则认为句子(4)和(5)调用了婴儿的属性来帮助理解Tolstoy。前者要求人们接受关于限定的观点;后者要求人们抛开表层解读,与熟悉的属性相联系。Guttenplan(2005:103)认为形式为is a B 的谓词表达适于属性解读,但当涉及语法上更复杂的隐喻现象时,如隐喻中的“死寂现象”和“混合隐喻”,则不适合进行属性调用处理。
属性解读将句子(4)视为声称Tolstoy 和婴儿共享某些属性。然而,并非婴儿的特定特征就是Tolstoy 的特征。例如,婴儿不遂心愿时可能尖叫,Tolstoy 则不会。但如果我们重新设想婴儿的这种属性,也许能想出一些确实具有Tolstoy 特征之物,例如Tolstoy 和该婴儿在受挫时都有用言语或行为表达情绪的属性。这种属性转换看起来十分自然,尽管其并不总是如此简单,但这暗示了属性论述的困窘:倘若你不把婴儿的实际属性抛在脑后,就无法使句子(4)易懂;倘若你真将其置之不理,隐喻就会在不经意间消失。
语义下行解释坚持主张以婴儿的方式限定Tolstoy,这牢牢保留了原初的隐喻。限定先于且至少部分解释了对任何属性或概念的探讨(Guttenplan 2007:20)。实际上,基于属性的观点也有一种隐含的语义下行:在开始思考如何转换这些属性之前,须先考虑婴儿的特定属性。Guttenplan(2005:105)认为任何对属性的调用都可视为限定描述的副产品,而限定描述是其对隐喻描述的核心概念。用属性来解释隐喻就像在一个满是熟人的房间里做介绍一样,你使用某人的名字无疑是准确的,但不管怎么做,都起不到好的介绍效果。
(四)谓词与范例
下面以句子(3)“Juliet is the sun.”和(4)“Tolstoy is an infant.”为例,探讨在主谓隐喻句和非隐喻性的普通主谓句中,谓词下行所获对象与主语在属性共享方面的差异,以及设想某个关于对象的范例(exemplar)在隐喻语义下行中的作用。
Guttenplan(2005:111)认为主谓隐喻句与普通主谓句相似而又不同,它们更类似于句子(7)“Einstein is the brilliant scientist.”和(8)“Ernest is the most awful bore.”这样的句子,而非“A is a B”形式的非隐喻句。句子(7)和(8)本身并非隐喻性的,但除了断言一种身份,在对这些普通主谓句的理解中都存在类语义下行,让我们想到一个对象,如“一位杰出的科学家”“一个最令人讨厌的家伙”。句子(7)使用表面上看似指称表达的“杰出的科学家”来充当更偏向于纯谓词的角色,“杰出的科学家”这个表达将我们的思想引向一项个体范例,此人未必是一位历史人物,却是杰出科学家的典范。因此,有一种从语词到对象的转移是语义下行的特征,是一个类似限定的过程。理解隐喻就在于紧抓一个相关谓词对象范例,然后将该对象当作隐喻主体的限定词。
然而,这种语义下行所获对象与隐喻语境中相应的对象有所不同。考虑到一个对象符合“杰出的科学家”的描述,并将该对象视为爱因斯坦的一个限定词,可将设想中杰出科学家的特征直接归属于爱因斯坦,这就是为何句子(7)“Einstein is the brilliant scientist.”成为一个字面断言的一部分的原因。而就主谓隐喻句(3)“Juliet is the sun.”和(4)“Tolstoy is an infant.”而言,在Juliet 和太阳,或Tolstoy 和某个确定的婴儿身上,这种可能性并不存在。太阳是一个核熔炉,其属性很难归属于Juliet,除非提到一些不易讲述的属性转化的描述。关于太阳的属性如何被充分“净化”以归属于Juliet 的疑问,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削弱诉诸属性共享的解释力。
隐喻可视为一种“以言行事”的手段,当把隐喻中的一些词当作某个对象时,我们能更好地理解所做之事。但这种对抗与知觉的对抗完全不同。像“婴儿”这样的词具有延展性,要想理解隐喻,我们首先需要构想出某个确定的婴儿,这个婴儿就在这种延伸中。设想甚至想象某个婴儿是语义下行所要求的,但这里没有要求对象是真实的,或是我们可以看到或触摸之物。
若隐喻中相关谓词扩展为空,即广义上虚构的空谓词,也不会给语义下行说带来无解之难题。Guttenplan(2005:115)认为在虚构方面最有前途的策略是利用假装(pretence),这种策略允许我们在使用带有虚构名称或谓词的句子时,并不真正指代虚构实体,而是假装指代真实实体。假设有人这样描述一个令你恐惧的对手:“沃尔特是巴斯克维尔的猎犬。”(“Walter is the hound of the Baskervilles.”)我们借助语义下行说可以理解该隐喻,因为在描述中狗被认为是可怕但无害的,并且被用来限定沃尔特。即使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并不存在,假装或想象其确实存在亦无问题,因此用该假装个体来描述沃尔特也一样没问题。当假装虚构的对象为真时,其在语义下行和限定方面的作用与任何其他对象相同。
(五)语义下行与真值
语义下行说保留了关于隐喻真值的直觉,它属于“内容充分”的范畴,认为隐喻创造者通常都是直截了当地传达与语词相适应之物,并对其断言的事实负责。真值的意义不在于我们总是在隐喻性话语中坚持真值,而在于其确实存在的情况下我们必须找到某种东西来予以应用。罗密欧的话语(3)之所以真实,是因其限定性地使用了混合谓词is the↓sun↓。
用向下箭头标记法可对与隐喻断言真值相关的内容进行辩护,这种标记法反映了对适当对象进行限定性使用的背景。我们知道太阳和罗密欧断言所处的语言外语境和语言语境,这应被视为使用混合谓词的背景。Guttenplan(2005:127)认为普通谓词或混合谓词不应被理解为将其表达内容施加给言者的手段,我们所知的关于太阳和罗密欧话语背景的意义不在于其构成了此种手段,而在于其帮助我们确定了与罗密欧说出句子(3)时所用混合谓词相适应的理性空间中的位置。不管谈论的是普通谓词还是混合谓词,这些谓词并非强加某种使用模式的方式,其标志着言者、听者和所有其他参与者在理性空间中思想和行为的调谐。
(六)释义
隐喻中的原型谓词(包含对象)传递的是信息,而非语词本身。因为言者是用对象而非语词来传达信息的,所以即使试图严格按术语来解释隐喻也毫无意义。根据语义下行说,隐喻的功能类似于图片、图表或地图,对一幅图片进行释义意义不大,对一个对象进行释义也同样如此。尽管如此,Guttenplan(2005:129)认为与释义容易混淆的其他活动,即对隐喻的翻译(translation)和评注(commentary),在语义下行解释中仍有较大空间。
1.释义与翻译
在下行到原型谓词之前,我们翻译的是词或短语,只要这些翻译保留了指称,就应期待其充分性。在隐喻中,当语词被目标语中的翻译对等词所取代时,语义下行说可以解释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即隐喻效果得以保留。语义下行说解释了为何隐喻翻译往往比较容易(但这并不意味着翻译总是有效的)。语义下行说还提供了在翻译中看似正确翻译的解释。假设在某种语言中,“太阳”被翻译为the evil staring eye of the Ox-god who rises from bed every morning。显然,该语言社区认为太阳是充满威胁的和恶毒的。从语义下行角度看,把句子“朱丽叶是太阳。”译成“Juliet is the evil staring eye of the Ox-god who rises from bed every morning.”保留了指称,但句子却令人难以苟同。这不是因为语言问题,而是由于母语者对“太阳”这个对象本身的态度与我们截然不同。尽管某些情况下词汇存在指称重叠(referential overlap),但于翻译是无益的。例如,法语和英语中都有“卷心菜”这个词,但法国人用这种蔬菜来夸赞,而操英语者则不这样使用。
“内容充分”理论试图解释诸如句子(3)之类的隐喻,认为语词不仅具有最小真值和严格固定的(字面上的)真值条件,而且当这些语词出现在隐喻中时,语言使用者能据具体情况为这些语词建构进一步的含义。需要注意的是,所有努力的焦点都是语词。因此,当尝试将句子(3)翻译成其他语言,然后再翻译回英语时,考虑到当地人对“太阳”所指对象的态度,这种结果注定是不令人满意的。语义下行解释使对象成为隐喻的焦点,而对于“内容充分”理论的解释而言,这种焦点是语词。
2.释义与评注
隐喻往往会引起解释性的评注。罗密欧的话语(3)可能会引发以下解释:
(9)a. Romeo thinks that Juliet is necessary to his very existence.
b. Romeo thinks that Juliet is responsible for his seeing the world aright.
c. Romeo thinks Juliet is time itself.
(10)a. The sun is the ultimate source of light and warmth.
b. The sun is the measure of time.
c. The sun makes life on earth possible.
Guttenplan(2005:135)称呼(9)中的评注a、b、c 为隐喻的合理化(rationalization),(10)中的评注a、b、c 为隐喻的阐释,他认为语义下行解释不仅揭示了如何将合理化和阐释这两种活动与释义区分开,还展示了如何区分合理化与阐释。
隐喻是一种传达思想的强大手段,有足够空间进行非释义性的评注。鉴于隐喻是一种通过语言认识世界的手段,并用所发现之物来表达和传递信息,我们实际上应找到采用两种形式的评注。一方面,会有合理化的考虑,主要集中在所谓的“思想交流”上,这里所讨论的与其说是隐喻断言的内容,不如说是由此而来的思想轨迹。合理化本质上是关于隐喻主体思想的非隐喻性归因,即要么归于言者,要么归于听者。另一方面,也会有针对隐喻本身的阐释,强调相关对象在原型谓词中的作用。不同于普通谓词的情况,在原型谓词中,人们不能依赖被认为是共享的语词所标记的调谐。就隐喻而言,调谐必须建立在对对象意义共同认识的基础上。我们对罗密欧的话语(3)的调谐并非来自对语词含义的了解(尽管语词及其语境起着重要作用),而是来自对太阳的了解。就这种调谐不够完美而言,或者仅仅是为了让其更明确,做出(10)中所示的阐释十分自然。语义下行说有助于理解这类评注。
(七)透明度:意象解释和语义下行
当听到一个母语句子时,人们能很容易听出句子的意思,这不是自愿的或可选择的,这体现了透明度,透明度对于隐喻句和非隐喻句一样都是真实的。透明度对隐喻描述的要求是其能提出一个与隐喻诉求相关的概念,这为这些诉求的本质留下了更多的评注空间。根据Davidson(1984)的研究,Guttenplan(2005:138)提出了意象解释(image account),以表明透明度是可以适应的,同时他认为意象解释和语义下行说在透明度方面存在重叠。
根据意象解释的观点,罗密欧的话语(3)并非某种荒谬的字面主张,亦非在一个由熟悉语词组成的框架上寻求隐喻解释的一般建议。相反,当我们听到罗密欧说Juliet as the sun 时,这便将一种对Juliet的思考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只要我们不只关注“视觉意象”,即可称之为“意象”。
意象解释认为隐喻语词可说是将一个事物的意象投射为另一个事物,并在该意象中描绘对象的属性。而语义下行说则认为,这些词迫使我们面对一个对象,传达信息给一个被调谐的听者。然而,意象解释和语义下行说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特征:它们各自的投射和对抗需要对所用语词的一般意义有初步把握,而且两者都认为这种把握是必须的。正是这一点使其能以不同方式适应透明度。因上述两者仅依靠隐喻中语词的普通含义,所以自一开始就有某物可以提供理解,而这正是透明度所需的一切。
意象解释适应透明度的方式是从完全普通的意义层面看待隐喻中的语词,这样做不是为了表达一种思想,而是为了把一个意象展现在我们面前。一旦理解了该意象,听者就拥有了进一步评注所需的一切。语义下行说以相同的方式适应透明度,语词被认为有其普通意义,但这些语词将我们引向的不是意象,而是对象。“理解”一个隐喻就在于认识到对象具有语义功能,而且与意象解释一样,即使这种最小限度的理解也能进一步将隐喻的合理化与阐释顺利融合在一起。
如果隐喻理解依赖于发现字面错误,那么理解隐喻要比理解单纯的字面句子费时。但即使没有这种依赖性,意象解释仍需某种整体的话语解释,其所要求的两种“意义”(字面和意象理解)的共振(resonance)是整个话语内容间的。为了理解罗密欧将Juliet 描绘成太阳这一意象,必须首先面对她就是太阳的观点。也就是说,我们首先须从非意象呈现的某种意义上理解句子(3),这在理解上造成了一个内在时滞。然而,语义下行说则不会以某种方式在处理时间上产生任何差异。句子(3)中的谓词很可能具有两个相关意义,它们在整个话语理解之前都被激活了。
意象解释要求从系动词is 转换到介词as,在做出该句法转变后,听者就可从完全普通的意义层面来使用句子中的语词。尽管这种转变看似很小,却比语义下行所要求的转变更为激进,且没有明显方法使其适应非主谓形式的隐喻需求。而语义下行说保留了原句结构,并能处理从主谓到更复杂形式的隐喻,其所需的透明度就是“太阳”所显示的那种双重性。无论该下行主体的语词句法位置如何,只要从一开始获得两种解读,透明度就会得到保持。
(八)调谐
训练(training)、文化和语境对人们思维中隐喻对象的调谐发挥着重要作用,语境与作为限定词的对象往往紧密联系在一起,对象往往承载着文化意义(cultural significance)。
1.训练与文化
典型的语言谓词往往是通过某种训练获得的,人很自然地认为语词所标记的调谐在很大程度上是该训练的产物,对语词的处理多是语义上的而非语用上的。然而,无人认为我们受过某种方式的训练来使用sun 以理解句子(3),该句的语境依赖是显而易见且不可避免的。
尽管如此,人们仍会质疑狭隘单一的训练在语言习得中的作用。现在,训练被更广泛地理解,并能从我们思考对象的许多方式中辨别出来。事实上,行动和思想上的协调,无论是由语词还是由对象所标记的,调谐的潜在机制非常相似。
Chomsky(1957)认为人具有某种语言遗传天赋,我们通过训练或接触语言词条来习得自然语言的词汇。假如我们使用“女人”一词主要不是因为训练,而是因为我们生来就有此概念,或更确切地说,是因为在我们的认知中,已经为这样的概念备好了位置,那么语言谓词和非语言谓词间的差别就微不足道了。我们思维中对诸如太阳之类的对象的调谐并非明确灌输之物,它取决于我们共同的人性(common humanity),决定于我们以类似方式对世界的反应。隐喻所涉对象通常都与丰富的、后天习得的思维和行为模式交织一处。隐喻所需对象不仅是我们与之因果互动的个别事物、动作、事件和事态,通常还承载着文化意义。隐喻在语言社区生产、生活过程中积淀下来,是集体记忆中“文化沉淀”的一部分(孙毅、王媛2021:138)。我们都会在对象中找到意义,是因为遗传禀赋、反应共享和训练(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归入“文化”范畴)的有效结合(Guttenplan 2005:147)。
2.意义与语境
语义下行说保持了自然语言语词、意义和所有事物的原貌,只是把这些语词当作在其未重组用法中所延伸之物来使用。
解释复杂的意义需要将语境考虑在内,对于谓词来说,几乎没有比is the sun 更不依赖语境的了,几乎所有“内容充分”理论的解释也都坚持认为,语境有助于我们理解句子(3)的表达。当涉及is the sun 之类的谓词时,对语境没有十足的把握,便很难想象句中与语境关联的“挂钩”。
语义下行说不仅表明了语境为何对隐喻至关重要, 还提供了一套原则性方法来理解语境为何对隐喻重要,这种方法并不仅仅依赖于“没有语境就无法理解隐喻”这一事实。句子(3)中负责传递信息的是对象,而非原始谓词表达式。sun 的解释虽显然不受任何语境的约束,但当用作限定词时,其定受语境的约束。与is the sun 之类的谓词相比,对象在信息传递中完全依赖于语境,某些独立存在的真实之物需要在某种隐喻中被赋予可理解性。当一个对象被要求充当限定词时,我们就有理由认为该对象有一个与语境关联的“挂钩”,将对象作为限定词使用是一种与语境相关的活动。
然而,隐喻中的谓词表达通常无须语境来理解,因而语境在某种程度上是强加其上的。相反,语境与作为限定词的对象联系在一起,对象的限定本质上依赖于语境。因此,与语言谓词进行比较的不是对象本身,而是语境中的对象。隐喻的可理解性从一开始就需要诉诸对象和语境,但许多使用对象作为限定词的语境参数在很大程度上由对象本身决定,我们应将对象看作给隐喻带来了某些限定的潜力。
语境约束有两个主源,它们直接关注对象作为限定词的使用:第一种是语言知识,第二种是共享而广泛的经验知识。在语言方面,语义下行的语词对相关对象的使用方式进行管控。非语言但有重点的语境由我们对隐喻中所描述对象的知识和信念组成。
三、启发与展望
(一)对隐喻的语言学研究的启示
虽然诉诸属性共享和相似性的观点由来已久,但Guttenplan(2005:104)指出属性共享存在问题:当我们转换属性使其足够普适并可同时适用于对象和主体时,我们就忽略了隐喻。我们抛开了对象特有的属性,正是这些特性使该隐喻起初变得恰当,这就造成了属性论述时的困窘。语义下行说反对所需做的就是注意一些此类共享属性的观点,认为把对象视为以某种方式对主体进行限定,就可以牢牢保留原初的隐喻,这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理解隐喻话语的新方式。
(二)对隐喻的翻译研究的启示
上文提及,假设在某种语言中人们认为太阳是充满威胁的和恶毒的,且在该语言中唯一可译sun的方法是“每天早上从床上起来的牛神那邪恶的眼睛”,则句子(3)的翻译结果显然是不尽人意的。该语言中有一个关于“太阳”的表达,那么问题不在于语词“太阳”的翻译,而在于当地人对“太阳”所指对象的理解。语义下行说以对象为隐喻焦点,不仅解释了容易翻译的隐喻,还提供了上述在翻译不起作用的情况下的合理解释。隐喻植根于不同的文化沃土,不可避免地夹杂着特定的文化印记(孙毅、周锦锦2021:137)。我们在翻译隐喻时不能停留在指称的保留或是语词在源语和目的语中的对等上,而应尝试从语词下行到对象,注重对象所处语境因素和语言文化差异而采用灵活的翻译策略和方法。
(三)对隐喻的认知心理学研究的启示
意象解释认为需要加工罗密欧隐喻话语的全部内容,才能理解隐喻中包含原型谓词的用法,甚至有时还需要一些类似谬误或异常来触发诸如从谓词is the sun 到is the↓sun↓的转移。Davidson(1984)等认为在发现字面意义解读不正确之后,人们常会寻找隐喻解释,据此隐喻的处理与字面句子相比存在系统的时滞。而语义下行说坚持隐喻的透明度,认为隐喻句子的理解需要发挥双重解释的共鸣:一种完全是语言谓词,另一种是该谓词指定的对象。这两种相关意义在整个话语理解之前都被激活了,因此语义下行说不会以某种方式在处理时间上产生任何差异。语义下行说关于隐喻句和非隐喻直白句在加工顺序、加工过程、处理时间等方面的观点可为隐喻的认知心理学研究提供借鉴。
四、结语
毋庸置疑,语义下行说为目前学界CMT 所倡导的源域向靶域单向系统映射的一边倒论调提供了宝贵的学术选项。属性共享和相似性两种学说虽由来已久,但其阐释力不足。主流的CMT 使人深刻地认识到隐喻是一种认知手段,在人们理解抽象概念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其本质是概念性的。然而这种理论的解释力范围有限,主要用于解释静态且稳定性极高的隐喻表达,关注的是固着性的概念关系。本文引入探讨的语义下行说使我们能够更加动态、深入地认识隐喻的本质。语义下行说认为存在一种从隐喻性述谓结构中的语词到对象的下行,这些语词将目光引向对象,我们借助这些对象而非语词来限定隐喻主体,这是一种参与语义建构的方式。对象具有一种独立于指称且本质上不与语词联系的语义功能。另外,隐喻具有透明度,语义下行需要对隐喻中语词的普通意义有初步把握,从而一开始就有某些事物可供理解,这是透明度所需的,正是这种透明度使言者、听者和所有其他参与者在对对象意义共同认识的基础上达成理性空间中思想和行为的调谐。语义下行说坚持隐喻的透明度,通过对象式限定保留了原句结构,能处理从主谓到更复杂形式的隐喻,解决了属性共享易偏离原初的隐喻以及加工语言时未启用概念知识映射的情况下产生的问题,拓展了CMT 所阐释的隐喻类型范围。语义下行说不仅弥补了以往隐喻研究之不足,同时也在对象式限定的基础上探索了隐喻研究的新路径。近年来,陈朗(2015)、何中清(2016)、孙毅(2021)等已在探索隐喻认知研究新范式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果。虽然目前对象式限定的隐喻语义下行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但这种基于对象式限定的隐喻解读方式对隐喻的语言学、翻译和认知心理学研究均有很大的启发价值,必将成为引领今后隐喻研究的一大动向。
诚然,语义下行说亦存在一些不足之处。首先,语义下行说对语义下行过程缺乏详细阐释(Hills 2009)。例如,在句子(4)“Tolstoy is an infant.”中,语义下行说认为可以从语词infant 下行到非语词的对象婴儿,用该对象限定隐喻主体Tolstoy 以理解该隐喻,但是婴儿的众多属性中哪些属性适合Tolstoy 尚不明确,甚至对象婴儿在其他隐喻表述中也可用来限定其他隐喻主体。换言之,人们理解特定隐喻表达中对象的属性以及限定的依据是模糊的(O’Donnell 2011)。若上述理解依据的是语境,那么是什么类型的语境?语境在语义下行中如何起作用?这些细节似乎都缺乏探讨。其次,Guttenplan 没有解释隐喻的对象在何种意义上存在,现实中不存在的、未知的对象如何限定其他物体或人,以及限定式对象不需要存在的原因(Hausman 2007)。Guttenplan(2005:187-188)认为人们理解隐喻时并非都会涉及Lakoff 和Johnson 所提出的跨域映射,然而同样地,人们并不总是需要想象、假装或虚构某种对象来理解隐喻。此外,Guttenplan 在整个解释中使用了一些心理学概念,如意象、假装,但未对隐喻的限定式对象或语义下行进行心理解释(Runke 2008),而若结合心理学视角对其加以解释,能更加有助于人们理解隐喻。上述这些问题有待解决,语义下行说还有待进一步发展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