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智上构建共同体——《狼厅》中的对话教育与心智培育
2023-01-11严春妹
严春妹
(衢州学院 外国语学院/国际教育学院,浙江 衢州 324000)
一、引言
心智培育是文明的根基,与共同体构建关系密切。16 世纪以来,尤其是启蒙运动以降,英国文学家们运用生动的文学语言和故事,“不断从心智培育的角度来拓展文化观念的内涵”(殷企平2018:12),对共同体的实质与意义进行探索(文蓉2019)。作为一位有责任心的英国当代作家,希拉里·曼特尔(Hilary Mantel, 1952— )同样十分关注心智培育问题,并以文学创作的形式予以呼应。事实上,人类的心智具有“论辩性”,论辩性心智“只有在对话教育中才能得到充分发展”(顾尔伙2016:38)。曼特尔的小说《狼厅》(Wolf Hall,2009)是一部优秀的新历史主义小说,从对话教育的三个层面,即阅读、历练和反思刻画了传奇人物托马斯·克伦威尔的心智成长之路。
二、阅读:与文本对话
对话教育以知识为基本内容,强调对人的理解力和感受力的训练与培养,反对纯粹的知识传递,这也正是《狼厅》重塑克伦威尔形象的魅力所在。小说的故事背景设置在16 世纪的都铎王朝,彼时的英国正处于转型初期,克伦威尔大刀阔斧地开展着政治和宗教改革,彰显着其超人的治理才能和政治抱负。曼特尔并没有拘泥于以往历史记载和文学作品的固有模式,而是另辟蹊径,将自身的共同体意识投射到克伦威尔的人文思想层面,尤其关注其阅读兴趣与习惯。
阅读是学习和继承前人的知识和经验的有效路径,于心智培育而言必不可少。曼特尔笔下的克伦威尔爱好阅读,喜欢闲暇时拿一两本书来翻一翻。他的阅读面很广,不仅阅读法律文本、财务文本等生存必需的专业材料,也阅读《圣经》及哲学文本、文学文本。于克伦威尔而言,阅读不仅是获取知识的途径,更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追求和享受。在与各类文本的深度对话中,克伦威尔的理解力和感受力得以提升,理性思维和感性思维和谐共存。“他能起草合同,训练猎鹰,绘制地图,阻止街上的斗殴,布置房屋,摆平陪审团。他会恰到好处地引用经典作家的名言……他懂新诗,还可以用意大利语朗诵”(曼特尔2010:30)①本文对《狼厅》的引用皆出自同一译本(曼特尔. 2010. 狼厅[M]. 刘国枝,王婷,郑庆庆,等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页码。。克伦威尔博闻强识,他的心智培育之路体现了“牛顿所说的艺术和哲思水乳交融的境界”(殷企平2015:75)。
传统信仰是一种共同体文化的精神沉淀,大部分英国人“都被一套传统信仰所约束和指引”,他们认为“爱你的邻人”、慈悲为怀、公平正义、“山上宝训”才是基督教的核心精神(麦克法兰2013:302-303),有了这些,共同体才能更加生机勃勃。克伦威尔爱读《圣经》,甚至能完整背诵《新约》。于克伦威尔而言,阅读《圣经》不仅能培育心智,也能缓解失去亲人的悲痛。万圣节是英国的传统节日之一,承载着深厚的共同体文化,克伦威尔在万圣节前夕的守夜祈祷正是出于对共同体文化的坚守。为了凸显克伦威尔的良好心智状态,《狼厅》还塑造了诺福克公爵这一人物作为反衬:
公爵现在已经年近花甲,但丝毫也不显老。他面孔冷酷,眼神犀利,身材瘦得像被狗啃过的骨头,心肠像斧头一般冰冷……他认为《圣经》这本书对一般信徒来说毫无必要,虽然他知道神父们能将它派上一些用场。他认为读书完全是装模作样,希望宫廷里越少人读书越好……他不明白一位绅士干吗要写信,这种差使可以交给职员嘛。(156-157)
前工业化时期的英国社会是“一个有着鲜活文化内涵的有机共同体”,其存在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音乐、艺术、哲学等“共同符号”赋予了人们共同的价值和意义(Leavis 1938:1)。曼特尔借克伦威尔和诺福克公爵之间心智状况的对比,表达了其关于共同体的主张,即应正视共同体构建中的心智培育问题。克伦威尔在由铁匠之子成长为亨利八世的权臣的过程中,没有丧失爱心和同情心,一直保持着良好的阅读兴趣和习惯,这一行为看似是小说人物的个人处世生存方式,实则反映了作家对有机共同体的理解和向往。
三、历练:与成长经历对话
对话教育“基于平等、达于理解”,其终极价值取向是“在人与人之间建立理解、信任和爱”(杨小微2007:19)。对话教育包括多种形式,其中历练,即人与成长经历之间的对话必不可少。在《狼厅》中,克伦威尔的每一段成长经历都是一种历练,他几乎未曾接受过正规教育,靠自学学会了识字和写字。15 岁时,克伦威尔在遭受父亲一顿毒打之后,踏上了漂泊之路。克伦威尔从事过雇佣兵、听差、厨工、会计师、律师等多种职业,经过多年的摸爬滚打,他终于凭借自身的能力和毅力,抓住机遇,成为红衣主教托马斯·沃尔西的亲信,后又成为亨利八世的宠臣。曼特尔肯定了克伦威尔的成长经历,并深入探索其丰富的内心情感世界,目的就在于鼓励人们调整视角,更为人性化地审视历史人物,更为理性地对待共同体文化。
“完美最终应是构成人性之美和价值的所有能力的和谐发展”(转引自殷企平2013:113-114),体现了理性和感性的辩证统一,而心智培育促进精神成长、人格完善和智慧充盈,是实现这种完美的重要途径。克伦威尔对话成长经历,在感受和理解中获得真实的内在认识(Eliot 1973:322),形塑自我的情感、态度和价值观,逐渐成为一个忠君爱国、有情有义的人。克伦威尔与成长经历的对话贯穿整部小说,对共同体文化中的“同情”和“勤奋”进行了创造性诠释。
知识的价值在于促进共同体内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同情和关爱。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认为,同情是其道德理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含有“同心同德”“友谊”等意思(Eliot 1973:322)。高晓玲(2008:11)指出,“同情侧重于主体对他人感受的认同体验,或者说主体之间的情感流通。这种同情经常显现出比冷静的理智更为强大的社会整合力量,是维系社会和谐的重要纽带”。殷企平(2018:16)从心智培育层面论证了同情的思想意义和文化价值,他指出,“同情是卓越道德品质的主要源泉”,同情能帮助我们更为全面、客观地认知人的内在世界,“培育心智,就必须培育同情心”。在《狼厅》中,克伦威尔尽管境遇相当艰辛,但他没有自暴自弃,没有长出一颗“发育不良的心”(Forster 1996:3)。克伦威尔富有同情心,在流浪途中,看到老人搬运行李遇到困难,便主动给予帮助;稍微挣到一点钱,他就开始资助两个年轻学生,直到他们念完剑桥大学;就连看到政敌托马斯·莫尔虐待妻子,他都会“感到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他知道那是同情”(227)。于克伦威尔而言,沃尔西亦师亦父。在沃尔西被亨利八世厌弃之后,克伦威尔冒着受牵连的风险,为之四处奔走,欲助其脱困;当沃尔西病倒后,克伦威尔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尽全力改善他的生活;沃尔西死后,克伦威尔始终不忘为其报仇。克伦威尔对沃尔西的忠诚和同情超越了血缘,甚至打动了死敌诺福克公爵,他感叹道:“在英格兰,再也没有谁能像你(克伦威尔)一样,肯为一个已经失势和垮台的人这么竭尽全力了。”(233)
除了同情,对劳动的热爱也是共同体文化的重要特质,因为“劳动是共同体产生凝聚力的核心”(王智敏、董艳2019:78)。关于《狼厅》的先行研究对克伦威尔的能臣和奸臣形象论及较多,对其忠臣和善人形象也略有涉及,然而对其劳动者形象鲜有关注。殷企平(2016:10)认为,有了“工作福音”观或“对工作的共同兴趣”,共同体就有了扎实的根基。在《狼厅》中,曼特尔在塑造克伦威尔的勤奋劳动者形象方面着墨颇多,无论是迫于生计,还是出于报恩,克伦威尔对每一项工作都投入了极大的热情:
他从一大早就在赶路,而且在这两周的大部分时间里,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处理红衣主教的事务,现在才一站一站地从约克郡回到这儿。他去格雷会堂见过他的职员,借了件衬衫换上。他往东去过城里,去听一听哪些船到了,看看他在等待的那批没有记账的托运货物到了什么地方。可他还没有吃饭,也没有回过家。(17)
克伦威尔对劳动的热爱积极回应了共同体的诉求(White 2013),引起了共同体成员的情感共鸣。教育的意义在于传授准则和经验,“使受教育者能够以此判断虚实真伪”(切斯特顿2010:274)。于克伦威尔而言,历练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对话成长经历拓宽了他的视野,开阔了他的胸襟,提升了他的心智水平,使其免于陷入理智与情感的分裂及灵魂与肉体的分裂。在这一点上,曼特尔表达了与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等文人一样的观点,即心智教育有助于矫正文明进程中的分裂现象(殷企平2018)。
四、反思:与自我意识对话
与自我意识对话是“带着疑问、会思考的”(切斯特顿2010:88)人们根据自身的知识、经验、观点对自身存在和外部世界进行的探究活动,本质上是一种培育心智的反思性实践。在《狼厅》中,克伦威尔出于内心的矛盾、困惑和不安,以内心独白的方式与自我意识对话。这种对话教育促使克伦威尔去思考、去感悟,进而调整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最终矛盾、困惑和不安得以缓解,内心世界逐渐趋于和谐。当然,与自我意识对话绝不是自我封闭,而是为了以更好的自我呈现于共同体其他成员面前。
孩提时代的曼特尔非常喜欢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经常去剧院观看《皆大欢喜》《李尔王》等戏剧。也许正是因为受这些作品的影响,她把克伦威尔塑造为具有总体勇敢而坚定,但时有怀疑、犹豫的复杂性格的形象。处于与自我意识对话状态中的克伦威尔经常表现出发呆、自言自语等自省特征,在其陷入矛盾和迷茫时,这些特征尤为明显。例如,当克伦威尔坐在桌旁,面对厚厚一叠从伊普斯维奇和红衣主教学院送来的图纸和方案,还有工匠们为沃尔西的建设计划提出的报价和账单时,小说是这样描写他与自我意识对话的:
他端详着手掌上的一道疤痕,早年烫伤的疤痕,形如麻花状。他想起了帕特尼,想起了沃尔特……想起了朗伯斯的厨房,还有总是送鳗鱼来的那个蓬头散发的小男孩。他记得曾经拽着那孩子的头发,把他的头按进一桶水里,捂了好一会儿。他想,我真干过这种事吗?真不明白是为什么。红衣主教也许说得没错,我真是罪不可恕。(126-127)
实际上,《狼厅》一开篇就呈现了一幅儿童遭受家暴的血腥画面:在老家帕特尼,父亲沃尔特对年幼的克伦威尔拳打脚踢,克伦威尔“头上有一道伤口——是他父亲的第一击所致——鲜血从脸上淌了下来”,院子里有一股“啤酒和血腥味”(3)。彼时,曼特尔并未说明克伦威尔遭受父亲毒打的真实原因,只简短提到他在被揍得半死不活后,隐约想起自己好像在哪里打过一架,然而“对方的名字,以及打架的原因,都被忘到了脑后”(7)。如果把克伦威尔坐在桌旁的反思与小说开篇的情景联系起来,就不难看出:他定是打架伤了人或者弄死了人,才被父亲往死里打。克伦威尔的反思和质疑传达了两个层面的含义:一是他理解了父亲教训他的苦心;二是他意识到自己曾经犯了错,甚至可能犯了罪。通过“现在我”与“过去我”的对话,克伦威尔的困惑得到澄清,内心得到安宁,心智得以完善。在《狼厅》中,类似的反思画面为数不少。克伦威尔在外打拼多年,经历过不少女人,他并不确定是否有私生子流落在外,有时还会有些纠结和担忧。在一次庭审中,克伦威尔想起多佛的一个女人,并开始意识到“生而不养”实为不道德:
想起她那纤小得几乎一捏就碎的骨头,还有那张年轻而忧郁、苍白的面孔,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一阵迷惘。万一红衣主教的玩笑并非玩笑,万一地球上到处都有他的孩子,而他从来没有善待过他们呢?唯一可做的实实在在的事情就是照顾好你的孩子。(140)
克伦威尔时常反思自我的命运和人性的走向,这种反思传达了其内心世界对外部世界的真实感受。当职业外交家尤斯塔西·查普伊斯追问克伦威尔过去的经历时,他知道为自己辩护毫无用处,于是在内心独白道:
谈趣闻轶事是一种脆弱的行为。明智的做法是把过去隐瞒起来,哪怕没有什么可以隐瞒。一个人的力量就在于半明半暗,在于他若隐若现的手势和令人费解的表情。人们害怕的就是缺乏事实:你打开一道缝隙,他们便把自己的恐惧、幻想、欲望全部倒了进去。(349)
从克伦威尔的追忆和反思中,读者可以深刻体会到他所面对的危机四伏的生存处境:为喜怒无常的君王效力,对抗虎视眈眈的贵族,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克伦威尔生活在充满狼性的世界里,对人性有着深刻的认知和理解,他只能采取近乎冷酷无情的手段来保护自己,他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找到一种更容易的生活方式”(热奈特1990:39)。在《狼厅》中,曼特尔通过想象构建了克伦威尔与自我意识对话的细节,这或许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克伦威尔的本来面目:他呈现在公众面前的形象是他想让人们知道的,而非他的全部生活和真实自我。克伦威尔对生存方式和人生意义的反思表明,没有自省意识,就没有明确的目标,“人们就很难形成可以辨别的对共同体的认同感”(White 2013:175)。
心智培育强调人的全面和谐发展,尤其关注“自我怀疑、自我约束和自我牺牲精神的培育”(殷企平2015:75)。于克伦威尔而言,与自我意识对话在心智培育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他在“天人交战”中认识自我、锻造自我、发展自我,创造了一个从乡野草根到朝堂重臣的传奇。
五、结语
教育对个体心智培育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曼特尔弥补克伦威尔正规教育缺失的方式就是通过想象构建了其对话教育的过程。在考察克伦威尔的人生经历之后,我们不难发现他始终处于善与恶、雄心与野性、多愁善感与冷酷无情的交锋之中,他的忠诚、善良和温情并没有被当时社会的腐朽、阴暗和冷酷所压制,借助与文本对话、与成长经历对话、与自我意识对话,他最终成长为一个全面和谐发展的人。与以往历史记载和文学作品中的刻板形象相比,曼特尔笔下的克伦威尔更加生动、丰满:对待对手或敌人,他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对待亲朋好友乃至素不相识的弱者,他慷慨大方,细心周到。曼特尔并不想彻底颠覆英国民族共同体记忆中克伦威尔的“奸恶”形象,她只是想以一种融合想象与现实的书写来表达对人的健康心智的向往,以及对共同体完美状态的追求。《狼厅》的文化意义就在于它既批判了传统共同体对包括物质、智性、精神等各个层面的整体生活方式的忽视,也深化了关于如何应对文化危机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