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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土司身份认同探析
——以水东宋氏为例

2023-01-11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宋氏土司中原

李 琛

(贵州师范大学历史与政治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0)

土司制度为边缘少数民族参与国家政治创造了条件。元代在参考前代羁縻政策的基础上,通过在地方治理中“参用土人”“授任职官”等手段,使得西南边疆的少数民族首领被纳入到元帝国的官僚体系中。西南地区土司的来源较为复杂,但依据其自身所主张的“身份认同”大致可以分为“汉人”和“夷人”两大类。水东宋氏是贵州认同汉人的土司之一,纵跨唐、宋、元、明四个主要封建王朝。宋氏土司的身份认同,历史上也经历了数个阶段的演化,至民国才基本定型,显示出边疆与内地一体化发展进程对土司家族的影响。

一、水东宋氏的汉人身份认同

“土司地区实行的是一种区域性自治,但归朝廷派遣的地方长官管辖,并纳入国家的官制体系之中”。[1]P18元代以来,西南土司作为“夷人”的首领,与中原王朝的交流更为频繁,具有重构“身份”的需求与条件。西南土司对于“身份”的认同并非一成不变的,而是在各个历史时期,经过有意识“塑造”,逐年积累而成的。

(一)宋景阳说

明清时期,部分认同“汉人”的土司家族在编修谱牒时,往往通过选择性遗忘部分“本我”记忆,同时建构起先祖的“中原记忆”和“武功记忆”来标榜其中原身份。“土司制度的创建,使西南少数民族进入了多民族大家庭中,而随着土司制度的推行与发展,乃至一些地区的改土归流,使西南少数民族逐步融入这个大家庭之中”。[2]P25“宋景阳说”出现于明代。该说认为,宋景阳早年以流官的身份任职于边疆地区,后因平叛入据黔中,其后裔遂成为地方君长,世代承袭。该说就时间而言出现较早,贵阳市乌当区出土文物,正统《宋斌墓志铭》是目前发现的最早佐证“宋景阳说”的历史材料。碑载:“公讳斌……其先真定人,自十七世祖讳景阳,仕宋节度使。”该墓志主要承载了两大信息:一是宋斌的祖先“宋景阳”是北宋时期真定人;二是“宋景阳”最初的身份是北宋政府任命的流官。《太平寰宇记》称:“镇州。常山郡,今理真定县。……元和十五年,避穆宗讳,改为镇州。”[3]P1247史料中论及宋景阳或宋氏先祖,或用恒山、恒州,或用真定、镇州,而《宋斌墓志铭》是至今最早认同宋氏家族起源于河北的史料。

官方文献层面,最早同意“宋景阳说”的是明代弘治年间,时任贵州按察副使沈庠主持编纂的《贵州图经新志》,这部带有官方属性的地方志首次认同宋氏的“汉人”身份,其对“宋景阳说”的传播与认可起到了重要作用。《贵州图经新志》载:“宋景阳,河北真定人。开宝八年,累官至宁远军节度使。时广右诸蛮作乱,诏景阳帅师征之,悉定广右,复进兵都云、贵州等处,西南以平。……朝廷录其功,俾子孙世爵兹土。”[4]P51-52又引学士李时勉为贵州宣慰同知宋斌所建世禄堂《题记》,“其先河北真定人,宋开宝初有曰景阳者,仕宋为节度使,领兵征南平之,夷人信服,遂留镇其地”。[4]P30嘉靖年间,谢东山、张道等修纂《贵州通志》时亦沿用“宋景阳说”,并补充了一些新材料,提出了“宋景阳”所属的宋氏家族为宋国公族后裔与真定大族的说法。万历《贵州通志》引詹事王直《贵州宋氏世谱·序》,“宋以国为氏……至宋,真定之族为盛,有景阳者,开宝中,以军功累官至节度使,平定西南夷,诏就大万谷落开总管府,以景阳为总管镇抚焉。夷人安之,遂世有其爵与地。”[5]P582又引江东之《六英传》称“于(安宋)二氏中称忠智才贤者得六人焉……又有宋景阳者故恒山人也。”[5]P567此后万历《黔记》、乾隆《贵州通志》等方志书目亦沿袭“宋景阳说”。可以窥见,“宋景阳说”于明清时期已存在一定影响力,且一定程度上为当时知识分子阶层所接受。

(二)宋鼎说

宋鼎最早以一名倾慕唐王朝的朝贡者形象出现于《旧唐书·西南蛮》中,北宋修《新唐书》中亦有记载。《太平寰宇记》载:黔江都督府所辖“四十四州洞内覊縻州……蛮州……”[3]P2399《新唐书·地理志》载:“蛮州县一,巴江。”[6]P1143可见,蛮州是唐王朝治下的羁縻州,宋鼎任检校蛮州长史,后袭职继任为蛮州刺史。《新唐书》载:“建中三年,大酋长检校蛮州长史、资阳郡公宋鼎与诸谢朝贺,德宗以其国小,不许。”[6]P6320《旧唐书》更载:“自后更不许随例入朝。”[7]P5275贞元十一年,秘书少监王础出任黔中经略观察使,宋鼎向王础申诉:“以州接牂柯,愿随牂柯朝贺。”[6]P6320王础向唐廷奏:“前件刺史,建中三年一度朝贡……其牂牁两州,户口殷盛,人力强大,邻侧诸蕃,悉皆敬惮。请比两州每年一度朝贡,仍依牂牁轮环差定,并以才干位望为众推者充。敕旨曰:“宋鼎等已改官讫,余依旧。”[7]P5275贞元十三年正月,宋鼎第二次入朝纳贡时勋衔为,“西南蕃大酋长、正议大夫、检校蛮州长史,继袭蛮州刺史,资阳郡开国公、赐紫金鱼袋”,[7]P5275主要随员则有巴江县令宋万传、牂州录事参军谢文经等。结合新旧唐书的记载,唐德宗李适在位期间,宋鼎至少有两次朝贡经历。宋鼎为入朝所做出的努力,一方面体现了其“忠于唐室”,忠实履行羁縻土官义务的思想;另一方面反映了安史之乱后,唐王朝一改初唐时兼容并包的气象,对实力较弱的边疆政权存在一定的歧视现象。

咸丰《安顺府志》载:“自梁氏台城陷没以来,宁州郡县多为爨氏所据,惟牂牁为陈梁守。然朝命之不及,各自推其豪族为守令,而谢氏、宋氏兴焉。”[8]P300又载:“宋氏之见于史者,自宋鼎始……开宝八年,蛮州宋鼎之裔名景阳者,遂逐普贵于黑羊箐。”[8]P302若宋鼎为宋景阳的直系祖先,则宋鼎也应为汉人,且其家族上限甚至可至南朝。然据《安顺志》的说法,不仅否认了北宋时期宋景阳作为流官入黔平叛的经历,而且也不赞成传统意义上水东宋氏家族是由汉族流官所转化来的观点。

二、水东宋氏的夷人身份认同

汉武帝将西南夷地区改为郡县后,由西汉中央政府主导的移民进程进一步加快。《史记》载:“当是时,汉通西南夷道,作者数万人……悉巴蜀租赋不足以更之,乃募豪民田南夷,入粟县官,而内受钱於都内。”[9]P1421此背景下,许多汉族移民进入西南夷地区,与本地世居民族共同劳动、生活。

(一)大姓说

两汉时期的西南夷地区随着郡县化进程深入,转变为附属于益州的南中地区,这一时期迁入西南夷地区的汉族豪强与本地少数民族上层人士“夷帅”逐渐融合同化,并系统性地儒教化与宗族化,至西汉末期,形成了能左右西南夷地区政局的“南中大姓”集团。《华阳国志》载:“会公孙述时,三蜀大姓龙、傅、尹、董氏与功曹谢暹保郡,闻汉世祖在河北,乃远使使由番禺江出,奉贡汉朝。世祖嘉之,号为义郎。”[10]P260蜀汉时期,诸葛亮征南中后,对大姓采取怀柔政策,建宁孟氏、朱提孟氏、爨氏、谢氏等大姓先后有人在南中地区出任职位,并持有私人武装“部曲”,西晋将南中地区分置宁州,对南中大姓多有任用,宋氏家族极有可能起源于“大姓”。《明一统志》卷八十八称:“宋景阳,土人。”[11]P1350虽较时间而言晚于正统《宋斌墓志铭》,但仍早于弘治《贵州图经新志》,是较早提及宋氏家族土人身份的文献。清代,《嘉庆重修一统志》《贵阳府志》为代表的一批文献,将水东宋氏的起源定格于“南中大姓”集团。

《嘉庆重修一统志》载:“宋家苗,本中国之裔,春秋时,宋为楚所蚕食,俘其人民,而放之南徼,遂流为夷,即宋宣慰之祖也,颇通汉语,识文字……今亦尽变为华矣。”[12]《嘉庆重修一统志》认为宋家苗是一个本于中原汉族的移民集团,春秋战国时期,宋国逐渐为周边国家所蚕食,为楚国所吞并的部分将一部分叛乱的公族、国人流放到楚国的西南疆界,文献记载中与之经历相似的还有“蔡家苗”。目前学术界对“宋家苗”定居贵州的时间尚存在争议,“宋家苗”的祖先自中原迁徙到贵州后,在接受周边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的同时保留了部分中原文化特色,唐代以来逐渐形成了强大的军事割据集团,水东宋氏应是其部落首领的苗裔。

道光《贵阳府志》称:“汉末大姓中有宋氏,世为部长,于是苗中有宋家子矣。……宋家苗,本汉蜀中大姓,武侯征蛮时率其部,世为令于此土,唐时有宋鼎者,封资阳郡公,明贵州宣慰同知即其裔也,通汉语,知文字。”[13]P1607《黔南职方纪略》载:“宋家苗……男子勤耕织,知礼畏法,通汉语,多读书八府县学者。”[14]P382道光《贵阳府志》同《钦定大清一统志》认同水东宋氏家族起源于“宋家苗”,但对“宋家苗”的记载却存在明显出入,贵阳府志认为宋家苗原是“蜀中大姓”,诸葛亮定南之役时随军迁往贵州,世任本地官吏,逐渐演化成“南中大姓”。

(二)土人说

“宋景阳说”盛行于水东宋氏土司最为兴盛的明代,然而明代以前,无任何正史曾记载“宋景阳”或与之近似的人物。“宋景阳”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但其出身与事迹经过后世加工,已经很难窥见原貌。王明珂先生在《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一书中提出“英雄徙边记”的历史书写模式。“故事描述一个英雄之长程游历,或其征战过程。……‘英雄徙边记’试图诠释的则是‘他们’的血缘与空间由来。”[15]P78通过结合正史、一统志、方志记载,我们不难发现,贵州地区自称起源于中原汉族的土司家系,如播州杨氏、水东宋氏、贵阳八番土司等皆拥有相似的“英雄祖先”。

民国《开阳县志稿》载:“宋景阳者,宋鼎之裔之疏族也……占藉真定……周世宗显德四年,假景阳湖广节度使……取宋鼎之裔而代之。”[16]P362《开阳志》相较于前志采取一定折中,该志认为宋景阳为“土酋”宋鼎的旁系后裔,后来其先世离开贵州,北迁内附,遂占藉真定。《开阳志》希望对明代以来的“宋景阳说”和“宋鼎说”进行调和,然其建构色彩较重,且在历史书写时存在矛盾之处。其一,宋景阳所官“湖广节度使”似为乾隆《贵州通志》“草塘司土县丞,唐贞观二年,宋景阳以功世授湖广节度使”[17]P404的误沿。乾隆《贵州通志》以草塘司土县丞为宋景阳的后裔,然书写时却使用初唐贞观年号。按《开阳志》及前志的说法,宋景阳至早为晚唐、五代时人,正史与前志皆载宋鼎为中唐德宗时人,乾隆《贵州通志》以宋景阳在宋鼎之前明显不符合史实。其二,后周的核心疆域在中原、关陇、淮右地区,至南亦远不及唐代的南方疆界。周世宗“显德六年”时,南方还同时存在“孟蜀”“南唐”“南汉”“清源军”等割据势力,而“广右”即在南汉的势力范围内,距后周南部疆界甚远,供应难支,明显不存在宋景阳率师征南的前提条件。

水东宋氏应起源自世居的土人大姓,宋景阳与宋鼎属同一家族。首先,道光《贵阳府志》载:“水东宋氏,其先镇州人,有宋鼎者,唐德宗建中中为蛮州刺史,入朝。……开宝八年,鼎之裔曰景阳者,逐乌蛮于黑羊箐。”[13]P1587道光《贵阳府志》虽然声称宋鼎为“镇州人”,但又于卷八十八称宋氏为“蜀中大姓”,若宋景阳是宋鼎的直系或旁系后裔,宋景阳的爵位与土地理应为世袭所得,而非以征南流官的身份留据蛮州,而其自称的“中原起源说”自然无从谈起。宋鼎见于正史“两唐书”,其真实性更容易得到确定,作为羁縻土官,宋鼎力争朝贡给修史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然而“两唐书”却未曾提及宋鼎的祖先是否来自中原“镇州”。其次,《新唐书》提及“西爨之南,有东谢蛮,居黔州西三百里……其族不育女,自以姓高不可以嫁人……宋鼎与诸谢朝贺”。[6]P6320可见,宋氏与谢氏关系相当密切,且二者同属牂牁大姓系统,属于当地望族,同时也是世袭的土酋。宋氏的祖源应是“夷人”或“夷化汉人”,并与贵州历史上的特殊族群“宋家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水东宋氏或为“宋家苗”首领。民国《开阳县志稿》载:“蛮州宋氏。微子之胤。宋亡,公族徙南中。久之……遂建国为之君长,世爵其土。”[16]P362可见,民国时期,水东宋氏出自土人大姓的说法得到本地知识阶层的进一步肯定。

三、宋氏土司文化身份演变的原因

水东宋氏唐代以前的世系失考,在唐代的宋鼎、宋代的宋景阳、元代的宋阿重及明代宋钦等杰出土官的带领下,蛮州宋氏于明代转变为水东宋氏,除亲辖洪边十二马头地外,还领有水东、中曹、青山、札佐、龙里、白纳、底寨、乖西、养龙坑九长官司,成为明代贵州势力较大的土司之一。

(一)国家认同观念的深化

明代,水东宋氏更倾向于将作为家族祖先的宋景阳塑造为庄蹻、赵佗等由流官转化而来的边疆政权君主形象。其用意应有两点:一是通过突出中原王朝的恩命来增强宋氏土官权力来源的合法性;二是可将祖先的身份确定为中原人,在当时“华裔之辨”盛行的背景下,符合“夏君夷民”的政治建构,更易得到中原王朝和士人集团的认同。终明一代,宋氏大多数时间一直承袭土司职官,故“宋景阳说”为当时关于宋氏源流的主流说法。这一时期,伴随着宋氏土司国家认同的进一步深化,这种文化身份建构也得到进一步强化。

朝贡是土司制度下国家认同的重要内容。唐代蛮州刺史宋鼎于唐德宗年间两次入朝朝贡,五代时又有清州刺史宋朝化于后唐明宗时入朝朝贡,《新五代史》称:“清州八郡刺史宋朝化……贡草豆蔻二万个、硃砂五百两、蜡二百斤。”[18]P921可见,土司制度建立以前,宋氏家族已经通过积极向中原王朝纳贡来表达中原认同。洪武五年(1372),故元宣慰宋蒙古歹等赴京城缴印内附,并贡马及方物,明廷仍以旧职,赏赐宋蒙古歹文绮袭衣与“宋钦”赐名,自此宋氏土司向明代中央朝贡不绝。洪武九年(1376),“贵州宣慰使宋钦遣人来朝,贡马。命赐以绮、帛,并赐其使袭衣有差。”[19]P1806洪武十五年(1382),“贵州宣慰使宋诚母刘氏来朝”。[19]P2271洪武十六年(1383),“贵州宣慰使霭翠、宋诚贡马”。[19]P2411洪武二十一年(1388),“日西宣慰使霭晖、贵州宣慰使宋斌等遣使来贡马”。[19]P2877洪武二十三年(1390),“贵州宣慰使宋诚遣其弟文彬贡马”。[19]P2911洪武二十五年(1392),“是月,贵州宣慰使宋诚母刘氏赴京贡马,谢恩”。[19]P3186建文四年(1402),“贵州宣慰使宋斌来朝,贡水银、朱砂等物”。[20]P222永乐元年(1403),“贵州宣慰使宋斌遣兄得义来朝,贡马”。[20]P442永乐四年(1406),“贵州宣慰司宣慰使宋斌遣弟震贡马”。[20]P816永乐九年(1411),“贵州宣慰使宋斌遣把事苟应宗等贡马”。[20]P1470永乐十二年(1414),“贵州宣慰使宋斌、安卜葩遣把事徐英及其属贵州等十长官司贡马”。[20]P1804永乐十九年(1421),“贵州宣慰使宋斌,播州宣慰使杨昇等来朝,贡马”。[20]P2271《明实录》载:明初洪武、永乐年间,宋氏土司朝贡就有十二次之多,朝贡人员既有土司本人,也有土司家属或属官,贡物多为水银、朱砂等特产方物或马匹。贵州山多路遥,自贵州赴京阙绝非易事,而多次朝贡由土司或其血亲随行,足以证明宋氏土司对国家的深切认同,善尽土司义务。

蛮州自古地处偏远,不被声教,然其首领却极力想融入到中华文化圈。《新五代史》称:“至天成二年尝一至,其使者曰清州八郡刺史宋朝化,冠带如中国。”[18]P921证明五代时期,宋氏治下领内,至少一部分上层人士仍然采用中原服饰,并未因与中原阻隔而改易风俗。土司制度建立后,水东土司中多有重视文教建设者。弘治《贵州图经新志》载:正德、嘉靖年间,水东土司宋昂“好学工文,服勤持俭……又多收致经史,以崇文教”。[4]P61其弟宋昱“性颖悟好学,善属文,诗格清丽,有魏晋风致”。[4]P62道光《贵阳府志》将宋昂及其弟宋昱,子宋炫同列“明文苑传”:“昂即阿重之裔,正、嘉间袭宣慰同知。西南土官多桀骜弄兵,不晓文教,昂独以廉俭自持崇尚儒业。……昂又以边方少载籍,乃自市经史藏之于家,时自批览,遂工吟咏。弟昱、子炫咸能诗,部人亦多化其文雅。”[13]P1334宋昂与同时期众多西南土司相比截然不同,宋昂喜好中原文化,并不吝啬重金购置书籍,通过长期阅读对吟诗作赋产生了极大兴趣。宋昂、宋昱兄弟合著《联芳类稿》、宋炫著有《桂轩拙稿》,宋氏父子三人共同构成了水东土司作家群体。宋氏土司身体力行地在土司地区推广中原文化,体现着水东宋氏土司对中原文化的倾慕与认同感。

(二)边疆与内地一体化进程发展

明末水东改土归流后,水东宋氏对家族祖先的认同逐渐由宋代流官“宋景阳”过渡至唐代土官“宋鼎”。这一变化反映出书写者对边疆与内地一体化趋势加强的认识,不再刻意提及“中原祖先”,而是更加注重宋氏在黔的早期历史,因此清代出现了“宋鼎说”和“土人大姓说”等几种时间上限更长的说法,并逐渐取代明代流行的“宋景阳说”,至民国时期成为有关宋氏祖先的主流说法。

明清两代中央政府推动土司地区与内地一体化进程,主要依靠土司制度与改土归流两种方式。水东宋氏统治中期,由于土司宋然的暴戾统治,致使苗民激变,明廷平定此次叛乱后,始有水东改流之议,“都御史请以贵筑、平伐七长官司地设立府县,皆以流官抚理。巡抚覆奏以蛮民不愿,遂寝”。[21]P8171宋然向朝廷纳粟以免身死,水东宋氏由盛转衰。天启元年(1621),四川永宁宣抚使奢崇明反,水西安邦彦挟持土司安位响应奢崇明叛乱。安邦彦招揽新任水东土司宋万化一同参与叛乱,宋万化“率苗仲九股陷龙里,遂围贵阳”。[21]P8173天启三年(1623),贵州巡抚王三善疏奏:“臣先其未集,遣游击祁继祖、参将王建中等,分道进兵,一捷于莲花坉,而龙里路通,再捷于青岩,而定番路亦通,又捷于姑荡革,而宋万化旋就擒。”[22]P1746川贵总督巡抚朱爕元奏捷:“安酋以其党宋万化、何中蔚等分据要害截我粮道,万化即伏诛。”[22]P1763宋万化授首后,水东的家臣擅自拥立宋万化之子宋嗣殷袭职土司,不仅不顾正与明军交战的现实,且未报经朝廷许可,触犯了土司袭职时的禁忌。崇祯三年(1630),总督朱燮元以大军剿灭宋嗣殷,并请求宋氏停袭与改土归流。明朝于次年,“以洪边十二马头改土归流,崇祯乃取‘开科’的开字赐名开州,彻底结束了宋氏对水东的世袭统治。”[23]P112

明廷对开州改土归流的扩大,加强了开州同中央王朝间的联系,结束了土司对洪边十二马头及其周边地区的统治。虽然开州已然完成改土归流,然而当时明王朝国力衰弱,对新开疆土的控制显然不够牢固,土民对流官统治的不满也加剧了双方矛盾,最终导致冲突在局部爆发。崇祯十六年四月,“开州仲家苗叛,进陷州城,知州黄家隽死之”。[13]P38然开州同内地一体化已经是不可逆转的趋势,打破土司统治壁垒后,许多来自其他省份的移民定居开州,他们与本地世居民族共同劳动,相互影响,至清代中期,开州共有“汉户二万三千五百四,口十万四千五百六十八”,[22]P877且以“汉户”为主。可见,此时开州已经得到较好的开发。水东宋氏家族中,除本宗外,其他关系较近的分家也受到改土归流影响,“宣慰同知宋氏革,宋氏分族辖地在开阳。与万化、嗣殷父子同时失职可考者,有宋德茂之后”。[16]P364宋氏家族至此彻底失去土司地位,其经济优势自然也无法得到保证,前土司家族不得不放弃养尊处优的生活,同从前的土民一样从事生产劳动。“改土归流不仅仅是废除几个土司,明清两朝都将改流作为控制土司的一种手段。”[24]P16土司家族逐渐演变为流官治下的“编户齐民”,进而促进了前土司家族融入以汉族为主体的西南民族中。

综上所述,土司治下的“异域”最终转变为中原王朝的“旧疆”,边疆与内地一体化趋势加强。贵州地区的四大土司,播州杨氏、水东宋氏、思州田氏、水西安氏中,除水西安氏将族谱溯到三国时济火,即彝族外,其他三家都坚持中原认同,其中以水东宋氏尤甚。第一,明代水东宋氏以“镇州”“真定”等“中原符号”侧面显示出宋氏的“中原”身份,宋景阳平叛入黔“功勋始著”,进而夸耀了宋氏先祖的“武功”,其目的在于彰显宋氏家族对中原王朝尽忠的传统。无论是“南中大姓”“宋鼎镇蛮”还是“景阳入黔”,都凝聚着中原人身份的认同;无论是被迁入南中的宋国公族,还是诸葛亮南征后形成的“大姓集团”,都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形成了将起源指向中原地区的汉族,体现出明代以来边疆与内地不断一体化的趋势。第二,水东宋氏关于祖先记忆中的“文化身份”部分的嬗变,则突出了宋氏家族不断增强的国家认同感。水东宋氏通过“中原记忆——真定”和“武功——景阳入黔”成功构建了其文化身份,使得其原本模糊不清的世系和祖源变得清晰起来,宋氏土司在构建家族源流的过程中体现出其中原认同,表现了其作为边地土司对中原文化的倾慕感。水东宋氏积极履行土司朝贡等义务,主动研习儒学并尝试融入主流文化圈,实现土司地区与内地的同质化发展。最后,土司制度必然是一时的产物,随着国家对边疆控制力的不断增强,土司制度必然要退出历史舞台。水东宋氏在洪边十二马头的长期统治,促进了这一地区的民族融合与文化发展,改土归流后,宋氏家族自身也参与到这一历史趋势当中,客观上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与发展有一定推动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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