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刨花

2023-01-10蒋林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刨花顽童木匠

蒋林

据说,有的木匠很坏。他们对东家不满,就在做好的床腿隐秘处,刻一个歪鼻斜眼的小人像,起诅咒作用,此后床上的男女总有灾祸跟随。还说木匠的这种伎俩是有出处的,它来自《鲁班书》,有教人做法的篇章。

我见过坏木匠。幼时,下乡走亲戚,亲眼见过一个玩伴被木匠坑害。事情经过大致如下:木匠在东家干活时,这家小子擅自拿锯子玩。他想锯一把小兵张嘎那样的木头枪,没想到,咔吧一声,锯条卡在木缝里,断了。木匠很生气,脸拉得很长,但没有发作。木匠拿起一把手钻,先将钻头上的尖钉抿在嘴里,说舔过口水的钻头快。在木头上狠钻了一会儿,对顽童说,哎呀,又不快了,你来帮我舔舔吧。顽童心里惶恐不安,见木匠要帮忙,正求之不得,一把就拿了钻头含在嘴里——顽童的舌头被滚烫的钻头烙个大泡!

你看看、你看看,这个木匠有多阴!

但这种坏匠人,毕竟是少的。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看木匠干活。扯大锯,拉大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小外孙,也想去,一巴掌给打回去——回家看门去。我恰巧就是童谣里的“小外孙”,我的外公恰好就会很多木工活。我睡的晃窝儿,就是外公亲手打造的。后来,我的表弟表妹都踩着我的脚后跟睡过。我儿子居然也睡过!我外公在临街的堂屋里干活,砍、弹、锯.刨、凿、锤、磨、锉,都很在行。不仅是木工活,我外公会的活计实在是太多了。我见过两个木匠一高一低梭木料,知道什么叫扯、什么叫拉、什么叫大锯。扯拉大锯,是个大活,屋里拉不开架势,不在姥姥家门前拉扯,實在说不过去。

种种活计里,我最喜欢看推刨子。我喜欢的不仅是推刨子的架势好看,刨花流畅地涌出来,更让我觉得非常舒服。有时候,木匠会让我装一袋刨花,拿回家烧锅。我热衷地照办了,其实,我是热衷于拥抱刨花装进袋子的过程。那是一个芬芳清脆的过程。

“呼——哧,呼——哧……”,刨花从刨背上往外涌。涌出来的,有时是长长的一条,有时是松松的一卷。卷成团的,翻滚落地,有弹性,有香味,一副含苞待放的样子,不叫它“花”,叫什么呢?

看久了,我知道不同材质的刨花是不一样的。花旗松的刨花松紧适度,既卷又香。我儿时顽皮,爬高上低,不小心摔裂了胫骨,养伤期间,就用松节油抹腿。松香的味道陪我整整一个夏天,好闻。柳树的刨花则显软,疲沓沓的,但柳树刨花好看,刨花皮的纹路,有点像山水画长卷,甚至还有长河落日——偶尔的树疤,刨出来分币大小的圆点,可不就是落日?杉树和泡桐的刨花形态也不丑,花卷松紧适度,放在手里搓揉,会感到很舒服——这种舒服,有点类似于捏包装纸气泡,那些肉肉的塑料疙瘩,一捏就会“啪”的一声,从手里,到心里,瞬间生出一种破坏的快感。杨树的不行,直呆呆犯傻,一捏就劈。枣树的,倘若刨得细心一点,蹿出来的花就显得健美硕壮。木匠用刨,当然用干料。干料脆,刨刀会有好“口感”。但木匠也怕过分的硬料,枣树、桃树、檀树,还有许多的杂木,都很“吃”刨口。遇到那样的材质,木匠就要不时磨刨刀了。刨子大多用檀树做刨身,刨刀的钢火也比菜刀好。老师傅的刨子身上有暗光。

榆树的刨花有点特别之处,就是有点黏手。于是,榆树刨花就被做成了刨花水,用以美发。古代男女用梳子蘸了刨花水,在头发上游走,既定型,又滋润,还有淡淡香气,真是增色。京剧旦角脸颊旁的细长鬓角,至今还用这古法粘贴。外国的,好像日本和韩国的女人也用。

少年时,我有个古怪的认识:凡是用刨花水梳头的女人,都是讲究的女人;讲究的女人,讲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对的。

说的是一个上海女教师,住在我们大院里,她的名字叫芳草。她不算好看,但是细白细白的。她喜欢我去她的宿舍玩,送我大白兔奶糖。我给她唱我们小学宣传队排练的“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她看我斜睨桌子上一个玻璃瓶,就告诉我:“那是刨花水,梳头用的;你来闻闻唻。”她蹲下来,将一头秀发递在我鼻子下面。我认真闻了,嗯,沁人心脾!她一个人住,好关门。她只要一开门,香气就往外涌。别人闻到的是雅霜,我还能闻到雅霜旁边的刨花水。她后来调走了,为了跟未婚夫团聚。她与校长吵架,吵的时候是边流泪边哭诉的。我在旁边坚决地支持她,喊道:“放她走!放她走!”其实,我只是“内心独白”,没敢真的呐喊。她吵架的样子都是芬芳的!她果真调走了,我却长久地活在悔意里——我觉得她走,是我撵走了她。我又想叫她走,又想叫她留,心里很乱。

许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那棵亲切的“芳草”现在天涯何处。

刨花水的芳香也随之消失了,就像一句美妙的诗,静候在感觉里。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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