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师
2023-01-10邵锦平
邵锦平
他是我印象中长相最丑的老师:个头应该能有一米七,但因为驼背,给人的感觉顶多一米六。他身材瘦小,脸也跟着瘦削成一条,两只深陷的眼睛反而显得过大,跟整个脸部轮廓极不相称,也不协调。他走路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好像在寻找什么。
他教我的时候,已三十好几,一个人住学校的集体宿舍,每天在教室、办公室、校园、宿舍四点一线。
当时生物课和地理、历史一样,属于副科,不参加升学考试,自然不被重视。本以为他能像其他副科老师一样,对于我们在课堂上的昏昏欲睡、心不在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承想他对我们的要求丝毫不逊色于班主任。他根本不允许学生在他的课堂分心,搞小动作。
我清楚地记得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没收了傲娇班花的小镜子,并正颜厉色地说:“上课不学习,就知道照镜子,臭美什么?心中有知识,不照镜子也美。”等到下课,班花对着他走出教室的背影,愤愤道:“自己长得丑,还不允许别人照镜子,就是个怪物老师,难怪找不到对象。”
一天放学后,我和姐姐出了校门,拐进田间小路,抄近道步行回家。田间有一条大坝,坝的西侧有一条水沟。水沟里的水不是很深,却十分清澈。夏季,水中常会出现小鱼、青蛙,水沟边的各色野花也会招来蝴蝶翩飞,蜻蜓点水,这是我们的秘密乐园。
远远地,我就看见水沟边有个人影在晃动。居然有人发现并抢占了我们的秘密乐园,我不免有些恼火。走近看清楚后,我大吃一惊,竟然是他?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个当老师的,本来就丑,现在还挽着裤脚站在沟里抓鱼摸虾,活脱脱的泥偶人一样,哪里还有先生的一点派头?但一想到他课堂上的威严,我还是一阵心慌,就拽着姐姐的衣袖,趁他没发现,蹑手蹑脚地下了大坝,向东面家的方向跑去。
第二天的生物课,他带着几个玻璃罐子走进教室。那节课的内容是青蛙,他就真的把几只活生生的青蛙,附带一只蟾蜍带到了课堂上,让大家观察、触摸。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了这节课,昨天他竟然跑到水沟里去捉青蛙,真心服了。
我们的兴致来了,轮流传递着玻璃罐子,胆小的隔着玻璃看看,胆大的伸手进去摸摸。蟾蜍俗称癞蛤蟆,看到它,我只觉得自己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到大家冷落嫌弃蟾蜍,他走上讲台,让大家肃静,清了清嗓子说:“你们不要讨厌蟾蜍,它也是蛙类的一种,一样能捕捉害虫。它只是长得丑,生物基因如此,不是它的错,丑也不代表着它就没有贡献,它同样是我们人类的朋友,我们也应该爱护它。”
记忆里,他是唯一一个不按课本常规讲课的老师,更注重直观、实践。他的教学方法脱离了应试教育的题海战术,有时也会把课堂搬到户外去,领着我们在校园附近的田地里采摘植物做标本;捉来蚂蚱研究昆虫机体结构;拿着放大镜看蚂蚁搬家的轨迹……他让我们看到了自然界中形形色色的生物,在同一片天空下,怎样不遗余力地生长,释放着生命的力量。
或许是因为他的有趣、他的认真负责、他的与众不同,渐渐地,我不再觉得他丑,心里滋生出对他为人师者的敬意。
上了初三,没有了生物课,总觉得缺少了许多的乐趣。初三课程紧,放学晚,在回家路过的大坝水沟边偶尔还会遇到他,他一点都没有变,依然挽着裤腿,低头弓腰捕捉他上课用的活标本。
我不再有意绕开,主动上前跟他打招呼、问好。他回头看见我就笑着说:“放学了!好好学,你是棵好苗子。”忽地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说:“我把你做过的标本作业都保存下来了,给下面的学弟学妹当样板。你适合当老师,可以考虑考虑报考师范院校。”
得到他的表扬已实属不易,他又肯放下老师的架子,朋友似的与我交流,这让我很是感动,甚至有些飘飘然,不辨西东。
初中毕业,考虑到家里的经济状况,如他所愿,我报考了师范院校。四年后,当我以教师的身份重回母校时,母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教过我的老师大多改行或升职,仍在教育第一线坚守的只有他。如果说他有变化,那就是他穿的衣服板正利索了许多,深陷的眼睛里还多了一抹温柔的神采。原来在这四年中,终于有一位姑娘不嫌他丑,嫁给了他,还为他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有了师娘,他被岁月温柔以待,语气也变得柔和了,却依然改变不了骨子里的倔强。
我当班主任的第一年,小雪节气的前一天,校长在全体教师大会上,号召大家带领班级学生到离学校不太远的小河泡里取冰,准备进行一场冰雕大赛,迎接上级领导对“校园冰雪节”活动的检查验收。大家纷纷响应,只有他站起来反对。他说,小雪节气小河里的冰冻得不实,取冰有危险。想进行冰雕比赛,怎么也得在大雪节气以后,这是基本常识,不能为了迎接检查,让学生去冒险,瞎扯淡。
他不留情面地振振有词,让校长颇为难堪,但校长终归没有收回成命。第二天,我们只好带着各自的学生去河边取冰。他不放心,特意跑到我的教室,叮嘱我不要让学生走到河中心去,在河边取点冰就可以了。看着他着急的样子,我连连点头答应。可到了小河泡边,就把他的话甩到了脑后。
河边的冰太薄,不能成块,根本雕刻不出来什么作品,我就带着我的学生往河泡中心而去。果然不出他所料,我们取材的冰块还没凿开一半,脚底下的冰层突然断裂,冰冷的河水顺着裂缝往上涌。为首的聂伟脚下一滑,栽到了河里。慌乱中,我让其他学生站在原地别动,自己伸手去拽聂伟。聂伟的衣服浸湿在水里越发沉重,我的手腕几乎要折了,眼见着自己也要掉进去。正在这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沉着地指挥吓蒙了的学生分散站位,然后猫着腰,几步跨过来,使出全力,和我一起硬是把聂伟拉上了岸。
事后,想起这件事我就后怕,若不是他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再见到他时,我为自己没听他的嘱咐擅自行动而羞愧。他看出了我的心思,郑重其事地说:“好在有惊无险,这回你可要吃一堑长一智。有些知识不在课本上,生活中的学问大着呢,多积累点经验总是没错的。”
望着他深邃的目光,我忽地想起初三那年,他跟我讲陆游的“紙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坚守着为人师者的初心,并用实际行动去践行,令人敬仰。他对我的影响已然深刻到骨子里了。
从师生到同事的转换,不知不觉中,他成了我的良师益友。曾经是隔着迷雾看他,觉得他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古怪,是教过我的老师中不合乎常情的特别存在。成为同一办公室的同事后,朝夕相处,时间扯去了雾的面纱,我真切地看清了他的本质和本心。对他了解得越多,越是发现,看似平凡,样貌有点丑的他,学识与风骨竟然达到了很多人无法逾越的境界。
执教四年后,我调离了母校。我向他告别,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如同回到学生年代,专心听他讲课。
他讲课的精神头依然旺盛,目光依然锐利,时不时挺起弯弓似的脊背,像是在努力跟岁月抗争。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一点也不丑,沉着冷静中竟透着大先生的风范。
“老师,你还有什么嘱咐我的吗?”课后,我问。
“当个有良心的老师,任何时候别糊弄。学生是庄稼地里的小苗,你糊弄他一时,会耽误他一生。”他说。
十年后,当我有机会再次回到母校时,寻遍整个校园,却不见了他。几经打听,得知一年前的夏天,他把溺水儿童托出了水面,自己却沉入河底,再也没有上来……
之后的许多年,与初中同学相聚,大家提及当年,竟都记得那个严厉、认真又有趣的丑师。
此生得遇丑师,我之幸,不能忘。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