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人间

吴海涛

第一次走进大山，是我做业务员的年月。

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前行，还未到达山岭，一切都让我沉默了，一切都像被黑色急抹涂染，山上沟涧都黑乎乎的。山路上被运煤车压得坑坑洼洼，过往的拉煤车疯狂地急驶，满载矿产，不时有石头、煤块落在路上。

突然，前方一辆运煤大车出故障，我们被堵在长长弯曲的路上。急躁的等待，无法用语言描述，只能耐心地等待前方奇迹出现。

由于不认识路，跟随一列车，沿山梁下了河床，没有目标缓缓前行，来到了一个富有宗教色彩又饱含诗意的地方。它叫莲花庵村，在大山顶，形似一朵盛开的莲花。

当我绕过了这个山村，豁然像到了天边，触摸到了天上的云，而脚下开着无数朵灿烂的花，我这山外人大开眼界，叫不出它的名字，只知道此地叫百花山。

那天，心系悠长，便踏足于大山幽谷深处。

鹅卵石深处砌起院墙，斜坡而上，推开半掩柴门，幽静农家院子里，平整的菜园田畦上开着紫色的茄子花、白色的蚕豆花、黄色的黄瓜花，颜色交替鲜艳，盛开的花儿招呼着来客。

也许几声“汪，汪”的犬吠，惊动了屋里的主人，洪钟般的声音问：“谁呀？”只见斜坡的青石板房里，通透的玻璃门里走出一位中年人，步入小院。相互寒暄几句，我说出了来矿山推销的目的。

主人热情地招待我，坐在小院的石台上，一方石桌沏上了我从未喝过的黄芪茶。享受绵的香气，品着大山人的淳朴。

交谈中，这位山里汉子说出心里话，最近响应政府的号召，煤矿要关、停、转。吃了几辈子的煤矿要停了，他心里有些酸楚。

他说：“百花山下经过多年的开采，已经成了采空区，人们生活在这里，喝水成了村里的困难。特别是村里有些房子，都开裂成了危房，每到雨季到处都存在风险。长期开采与储运，造成了环境污染，漫山遍野的植物、树木、庄稼都披着一层厚厚的粉尘，直接影响了绿植的成长和农民五谷的收成。运煤的载重车辆让盘山公路不堪重负，大大小小坑洼不计其数，加上道路狭窄，时常道路拥堵上几天。还有就是无秩序地开采能源，低价值的燃烧，已经造成了能源浪费。能源应该留给子孙，停止开采，要为子孙留饭吃。”

“大哥，那你们怎么办？”

“我们区委区政府已经安排好，村级搬迁到平原的繁华地区，融入城市化建设。”

张大哥感人肺腑地说出了心里话。

当我回到城市，心一直牵挂着那座大山。

有一天我打电话给这位张老兄，询问煤矿关停的情况，他告诉我说，煤矿马上就要关停了。

一条悠长的铁轨巷道，承担着挖了几百年的煤最后的运输，老张值完最后一次班，天亮，就要响应号召：关停煤矿、拆除设备、封闭窖口。老张在煤矿干了几十年，已经习惯了这巷道升降工作，身着青色矿井服，顶着矿灯，马上升井了。当最后的工人撤离后，老张回头看着黑洞洞的窖口。他把青春都贡献给了故乡的大山，度过几十年风风雨雨，每天经历着生与死的人生。那个“吃着阳间饭，挣着阴间钱”的时代终于到头了。

随着“轰隆”一声爆炸，煤窑永远地消失在这大山里，老张抹去眼眶的泪水，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久违的笑声里带着对大山的眷顾。他会带来更大的希望，在这片壮丽山河。

又是一个春天。

“靠山吃山”是句老话，老话里证明了古人的智慧：山是灵性的，源源不断地供养着勤劳的山里人。

煤矿产业退出以后，山里的乡亲们看着废弃的山岭，探索着那里更大的经济价值。老张多年挖煤挣的钱，要还给大山。那天他折树枝当拐杖，沿羊肠小径攀岩而上至百花山顶，瞰云雾缭绕，山峰峻峭，心情无比感慨，故乡有如此大美景色，何不在百花山上，开拓出一条文旅融合的经济之路？

老张是位执着倔强的山里汉子，他把想法向史家营乡党委做了汇报，党委书记也是农村长大，他深知失去产业后农民的需求和他们对这片大山的眷恋。他们开始探索大山的旅游项目，老张利用百花山上的自然风光和山涧纯净的泉水，打造出现代旅游度假休闲的避暑胜地。

攀山岩、凿石径、修栈道、输山泉、植树木、阔森林。老张毫不吝啬，掏出多年挖煤挣的积蓄，凭他大山人的韧劲，带领乡亲们踏山寻景，终于打造出关停煤矿后，矿山修复的一张名片——百瑞谷。

取众山纵横祥瑞缭绕，深山野谷之意。

大山里的路修通了，开车到大山深处四五十分钟，宽敞的马路拉近了城市与大山的距离。

沿山路上，山里人为留住开矿的记忆，建了“矿山遗迹展览中心”，保留了在当年艰苦岁月里开垦掘煤的工具，它们见证了当年煤炭行业的辉煌。当我步入观景台，眼观周边山峰层峦叠翠，纵横千岭，远山淡雾云。

鸟瞰脚下，百花山里开百花，山坡上开着红的、黄的、白的、粉的，对我这个不懂花的人，只能用眼睛直观表达颜色，叶子上也有阔叶、窄叶、桃形叶和柳叶的区分。步入到顶峰则截然不同，一览众山小，云中人脚下五彩缤纷、花团锦簇。

仰望山在云间，缥缈在刀劈斧削的云雾间，让人眼花缭乱，人似在仙境看茫茫云海。云偶尔沉浸山腰，时而漫过山顶，时而柔似棉团，时而呈斑斑鳞状，时而像万马奔腾，时而漂浮不定。

看着旅游团队举着国旅的旗帜，我感到“百瑞谷”已经成为山乡人间的一张名片，从游人带着的笑容里，感受到山中宜人景色带给游人内心的满足。

行走在景区小路上，一步一景，一眼一情，最吸引我的是那在景区劳动村里的农民。我坐椅子上休息，见到一位搞卫生的中年汉子，闲聊中得知，自从关停煤矿，他一时陷入迷茫。祖祖辈辈都是走窖人，靠在煤矿挖煤挣钱养家，关停煤矿后，他失去了工作，生活一度困难。自从老张带领大家整治这片废弃的荒山矿区，他重新上岗，有了工作，增加了收入，而且每年集体都给村民分红，加上政府给的补贴，生活非常幸福。从他那身橘红色的工作服和精神面貌上看，确实流露出幸福。他那些朴实的话讲出了内心的满足：“我已经从靠吃阴间饭的黑脸，变成了如今的景区员工，上着劳动保险，月月有收入，享受着人间最美的阳光，我知足了。”

沿山路盘旋而下，神奇的是从大山高处往下，森林的植物也随之变化，从高大茂密的松柏，到漫山遍野的荆条，山坡矮崖开满无数朵花，它们像天上撒落的星星，散发着自己清馨的香气。

忽聽大山深处传来歌声：“百花山歌哟，传天下吆，百花山上美名传，登上高高的百花山，仿佛身置白云间……”

伴随着悠扬动听的歌声，我们回到了有着一潭清澈湖水的景区，片片荷叶像一顶顶撑起的小伞，托起雍容的荷花，粉色的花朵与碧绿的荷叶彰显一个时代的繁荣。岸边一家拉面店消解了我徒步的疲惫。

中年妇女样貌的服务员向我热情地打招呼，问我吃什么？我只心系这山珍，要上几味当地的凉拌野菜，一碗拉面。此时已经过了吃饭的高峰，我便与她攀谈起来。她是曹家坊村人，山下有两层小楼，公公婆婆和孩子都住山下。她说不愿住在城市，吸惯了山里新鲜的空气，闻惯了山乡花香，总感觉山里舒服。她说：“城里人有的我们山区都有，家家通自来水，水源就是城里喝的矿泉水。家家通天然气，回家做饭随手打开，就能吐出旺盛的火焰。原来的旱厕改了，卫生间就在楼内，和城里人没有什么区别。每天上下班，收入比在外面打工还高，晚上吃完饭和老人孩子连线视频，我一点也不羡慕城里生活，城里人倒羡慕我们的生活。”

说着她露出了笑容，满脸的知足。

美术插图：高尔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