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裟袍

2023-01-10傅菲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12期

傅菲

压在箱底的是一件灰蓝棉质的裟袍,斜襟、宽袍边、肥袖、长直腰身,看得出,穿这件裟袍的人,器宇轩昂如崖石之松。我抖了抖裟袍,提起来,有一股腐湿的味道。我从没见过这件裟袍,棉纱洗得有些薄,纱纹有些皱,布色渐渐褪去了深蓝。我问堂姑:这件裟袍,我晒一晒吧?

还是我自己来晒吧。堂姑说。她从竹圈椅起身,接过裟袍,平平整整地卷起来,掖在左腋下,拖着脚上二楼。她每上一级台阶,右手摁住右膝盖,歇气,再抬脚。她已耄耋之年,身子缩得像一节笋干,但她耳聪目明,自己洗衣烧饭。用她大儿子发亮的话说,命硬的人像洋姜,旱也长,涝也长,肥地肥长,瘦地瘦长,稈被霜打死了,茎块在地下还旺长。

大姑,衣服晒屋檐晾衣杆吧,省得爬楼。我说。

在房间晒,阳光也亮,起大风了,不会落在地上。堂姑说。她扶着栏杆,掖了掖裟袍,回头看我,又说,每一年都要晒两次,不晒的话,早就被蛀烂了。

我也跟着上楼,扶着堂姑肩膀。一根细长的竹竿,穿过裟袍两袖,横在窗户上。堂姑拍了拍裟袍灰尘,拉直袍角,说,以后我不在了,你记得把裟袍盖在我身上,我要带走。

你这么硬朗,等着做百岁寿。我说。

哪有那个福命。手脚动不了的时候,活着就是受罪。堂姑说。

我没见过大姑丈穿裟袍。这件是谁穿的?我问。

穿这件裟袍的人,走了53年了。堂姑说。

是你很重要的人,你一直记挂着。我说。

谈不上记挂了,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值得记挂的。有的人如灰尘,风一吹便没了;有的人如石头,压在心尖上,挪不了。堂姑说。堂姑捋了捋鬓角,在房间的矮椅子上坐。这是一个空房间,只摆一把矮椅子,一个立脚茶几。这是她一个人常坐的房间。她望着裟袍,裟袍被风吹得轻轻摆动。裟袍遮了半边窗户,透出稀稀薄薄的阳光,也蒙着稀稀薄薄的阴影。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头发绾成一个圆髻,亮出宽阔的额头。她的脸黄蜡蜡的,有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壑纹。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裟袍。裟袍,在堂姑眼里,如同旧年身影,恍惚间,伫立在堂姑窗前。身影时而虚化,时而弥彰。人有时候也会这样:物体在眼里会消失,视野之内空空茫茫,只有一种混混沌沌的灰白色。也许,堂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眼里空空,没有裟袍,没有窗户,没有油青的田野。

堂姑一个人生活,有三十余年了。堂姑丈过世时,我还在县城读书。他是一个箍桶匠,矮矮瘦瘦,戴一副老花眼镜,腰上扎一条蓝布围裙,挑一木箱刨凿钻等器具,上门干活。他常年戴斗笠,即使坐在屋里箍桶,斗笠也戴得严实,露出尖长的下巴和虚白的胡须。村人不分老少,称他笠叔。他温和,寡淡。他显然不是穿裟袍的人。

过了几天,我在院子里劈木柴。我父亲抱木柴,码在墙垛上。父亲穿一件灰麻色秋装,衣角都磨烂了。他喜欢穿这件秋装,不分季节,只要干活了,就穿上它,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曲。那时候,我父亲小脑还没萎缩,还没开始靠在墙根下晒太阳。他的记忆有着完整细密的图谱。他还取笑那些比他年龄略长或略小的街坊:人一旦靠墙根晒太阳了,和等死差不多。他去山上砍一捆捆苦竹,他挖田种棉花种蚕豆,他拉板车去八里外的街上卖废品。他算着自己一年花费多少钱,喝下多少酒。木柴片叠在他弯起的手臂上,叠到肩膀一样高。我问我父亲,堂姑藏了一件裟袍,你见过那个穿裟袍的人吗?

裟袍是一种很特别的袍服,单色,无花纹,棉质更绵柔,针脚更细密,既有袈裟的气度,又有袍服的雅致。我父亲在墙垛下,回神了半分钟,问我,你在哪里看到裟袍?

大姑叫我晒衣服,我翻开她衣箱,看到了。我说。

一言难尽。我父亲说。

他叫李世勋,是个独角戏演员,在村头街口或祠堂社庙表演。他剃个大平头,肩上挂一个鼓鼓的褡裢,嘴唇厚,少语,显得木讷,右耳有一条深深的刀疤。他来到村里,谁也不认识他。他在社庙打起铜锣,当当当,亮开嗓,戏开演了,笑了就给两个赏钱,不给赏钱就多给两个笑脸啊。

三五个人站在戏台下,抬着头,望着他起哄,一个人怎么做戏呀,没个小花旦出场,戏看不下去。

大哥说得好呀,戏是演的,男演女旦,女演小生,是男是女分不清。我演独角戏,大哥笑够了,赏碗饭钱。他抱拳说。他继续打铜锣。戏台上挂着八个红扑扑的大灯笼。一上了台,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口若悬河,眼如星辰,清雅韵致。台下又来了三五人。他说,戏天天看,戏天天演,戏有开场也有收场,该开场就得开场,该收场就得收场。戏不等人,我唱个《满江红》候客: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一亮嗓子,社庙门口乌桕树惊飞出一双山斑鸠,呼噜噜,不见影踪。曲调有裂帛之声,如马在雪地奔跑。

除了腊月正月,村里无人来做戏。村里无人看过独角戏,他们以前看的是班社戏,不是《西厢记》《红楼梦》《还魂记》,就是《薛仁贵征东》《桃园三结义》《林冲雪夜上梁山》,演员十余个,器乐手五六人,社庙闹哄哄的,一听锣鼓就知道有班社来演戏了。独角戏只有一个演员,也无器乐,全凭一张嘴巴、一副亮嗓子和眼神、表情、动作等肢体语言。独角戏演员开了嗓子,台下被挤得水泄不通。演员戴一顶宝蓝色圆帽,穿一件深蓝裟袍,登台表演,惟妙惟肖,举手投足令人捧腹。

演员自编自演,剧情都是郑坊、姜村一带流传颇广的生活故事。演员手舞足蹈,表演夸张荒诞,却真实可信。惠恩也去看戏。惠恩见了那件深蓝裟袍,便眼热热的了。他就是那个在望江亭避雨的后生。但惠恩并没往前面人群挤,她站在桂花树下,看着台上表演。灯笼扑腾腾的光,照得戏台亮堂堂的。

半个月前,即清明后的第三天,下了半个下午的暴雨。响雷炸得吓人,轰隆隆,轰隆隆,天裂开,雨被暴风鼓出了雨球。田野是弥眼的白。白雨茫茫。枫杨林被雨罩着,河被雨罩着。渡口的望江亭有两个人在躲雨。一个是穿深蓝裟袍的后生,脸膛黝黑,浓眉大眼,高大英俊,背着一个蓝布圆口方袋;另一个是穿对襟圆领藏青短褂的大姑娘,长尖脸,柳刀眉,唇薄鼻挺,头上戴着一顶圆笠,手上握着一把割草刀。刀柄长刀身短,刀口内凹,刀头带弯钩。姑娘坐在横长凳上,看着黑背白口的刀,指尖弹着锋口。雨呼啦啦地泻,河面荡起厚厚密密的雨珠。后生望着河面,也望着河面上横斜的暴雨。雨被暴风卷起来,雨团滚在河面,哗啦哗啦地吼。河在动荡。河边的田野在动荡,青草被雨柱压在水底。田尚未翻耕,泛起一层烂草叶,也漂起黄黄白白、红红紫紫的野花。

雨不停。响雷接连从高空打滚下来,在某一个瞬间,砰砰砰震裂。天抹了锅灰似的,忽显(方言,即闪电)突然闪现的光,白灿灿,照出了远天的云层。云层厚厚,如黑夜中的冰川。后生自言自语,雨落得什么时候停呢?姑娘抬头睨了他一眼。但她看清了他的脸。其实,他走进望江亭,她就看清了。他的脚步轻快有力,他的腰板直挺。她便低下了头,看着割草刀。

望江亭是一座歇脚亭,河之南、河之北的人在此歇脚、躲雨、避风、等人。亭有四角,两面石墙架八根横梁,“八”字形斜瓦顶,过廊直通,两条原木横长凳靠墙,可以坐二十余人。姑娘问后生,你是外地人?

后生在姑娘对面的横长凳坐了下来,说,也不算外地人,是接引祗园的。

姑娘望着他,笑了一下。后生又说:接引祗园在怀玉山北麓,我从小在祗园长大。姑娘又笑了,笑出两个梨涡,说,祗园是什么?

哦,祗园是寺庙的意思。后生也笑了。

你怎么会在寺庙长大呢?姑娘问。

家中赤贫,我三岁被抱去接引祗园。我师傅抚养我长大的。后生说。

姑娘摸着手中的割草刀。后生望着亭外的白雨。白雨自南向北横荡。灵山渐渐露出了青黛的面容,雨雾低垂,雨燕忽而高、忽而低地翻飞。雨声轻慢了下来,亭檐的雨滴绵长。呱呱呱,枫杨林有了响亮的白鹭啼鸣。川峦油绿。一头小鹿站在岸边,抖了抖身上的水,想过河。河水暴涨,水成了黄水浆,浪头抛起。

雨停了,空气中还有湿湿的珠沫。后生站了起来,朝姑娘笑了一下,往亭外的荒路走。荒路弯过田畴,深入幽深斜长的峡谷,翻越一道岩石山梁,穿过一坡密林,沿河而上,便到了灵山下的望仙村。姑娘也站了起来,摘下头上圆笠,递给后生,说,你走远路,戴上一顶斗笠吧。

你留个名字,我记下一笠之恩。后生说。

你叫我惠恩吧。姑娘说。

戏散了场,惠恩随着人群散了。天黑咕隆咚,她举着松灯,拐入一条小巷。

第二日晚上,后生在社庙又演了一出《白马》。这是一个讲方志敏智勇双全的故事:1933年秋,方志敏骑白马去磨盘山(灵山南麓),亲会诈降白军(国民党部队),识破诡计,突围而出,合围白军。

后生演英武的方志敏,又演愚蠢的军官。看客见“军官”“瘸”着腿落荒而逃,好不快活,击掌称好。后生在社庙演了六个晚上,看客一天比一天多,附近村子的民众也赶来看戏。第七天晚上,台上正在演《邵式平活捉伪县长》,台下突然响起枪声。砰、砰、砰!枪直射台上的“邵式平”。看客如受惊的群鸦,尖叫了起来,有人开枪杀人了。社庙是一个独院,修了高高的围墙,只有一个圆门。圆门像个瓶口,看客被堵塞在瓶口,推搡着惊叫着。“邵式平”一个后滚,不见了。

守住大门口,抓住李世勋,不要让赤色分子跑了。突然举起了火把的人,厉声说。

砰、砰、砰!又响起了一阵枪声。圆门被看客挤得水泄不通。有孩子和妇人在哭天喊地。有人在嘀咕,抓一个演戏的,太没名堂了。另一个人接话,怕一个演戏的,这玩意气数尽了。

门口守着两个人,先放女客和小孩出社庙。惠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松灯被人撞落了,松火四溅。她出了圆门,惊魂未定地回到家。虽是农历三月,春寒尚未散尽,因为受惊,她浑身燥热。她提起木桶,去水井打水洗脸。与其说是水井,倒不如说是一个方形水池。水从后山引来,灌人石砌的水池,水池呈“品”字形,养着几条小鲫鱼。水声咕嘟嘟。惠恩坐在石凳上,怔怔地看着水池。

翌日早晨,街邻在议论那个叫李世勋的独角戏演员。来抓他的人,是驻守在乡公所的白军便衣。李世勋犯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他说话是开化口音,显然是个外地人。惠恩悬起的心,落了下来。她从街邻口中得知,便衣没抓到人,倒是把看守社庙的姜家哑巴毒打了一顿。哑巴私自让李世勋借用戏台演戏。

下了一阵细雨,惠恩操起剪刀,去剪番薯藤。番薯该栽种了。惠恩挑着簸箕去三角坞栽番薯。三角坞距村有一里地,灌木茂盛,坞背有石灰石悬崖,高三十余米,石崖长着两棵矮松,但树冠如盖。坞中旱地,约有三亩多,是惠恩家的自耕地,栽番薯种黄豆。番薯没栽上一垄,惠恩听到有人唤她,惠恩姑娘,惠恩姑娘。她看了看,没看到人,继续栽番薯苗。有人又唤她,声音很轻。她走到石崖下,看见一个左腿血糊糊的人躺在石洞。石洞很浅,洞门很大,一棵婆娑的油茶树遮了半边洞门。

血糊糊的人就是李世勋。戏台后墙,他提前挖了门洞,他掀开茅草盖,跑了出来。他的左腿被枪所伤,藏身在石洞。李世勋脸色苍白,癱软在石块上。他的嘴唇起了一层皱皮。惠恩说,我去打水来。她摘了两片野芋叶,平压在笠底,去涧里取水。

惠恩对李世勋说,我去带饭来,你这个枪伤不及时医治,腿会废了。

我休息一下,晚上就走,我不能连累老乡。李世勋说。

你就是走不了,才歇在这里。你这个样子,跑不了路。惠恩说。

惠恩回到村里,才得知白军在搜村,挨家挨户搜。村保绍仁说,赤色分子吃了枪,跑不远,肯定被人窝藏了。

李世勋是个外地人,没在村里走动,不在村里吃饭,不在村里过夜,无人认识。谁会在意一个陌生人?惠恩煮了一大碗菜饭,装在竹筒罐,压在扁篓底,塞满番薯藤,去三角坞。惠恩对李世勋说,你这个枪伤,不是子弹伤,是硝伤,中药可以敷好,但会有疤痕。

姑娘也懂枪伤呢?李世勋说。

我家世代猎人,我爸是个猎手。我自小就懂。惠恩说。

惠恩扶着李世勋去涧边,洗伤口。巴掌大的伤口裹着黑紫色的血。他的裤腿和裟袍下摆,全是血。她从扁篓拿出她爸的衣服,说,你把衣服换下来,我洗一洗,晒在树杈上,别人发现不了。李世勋看着她,也不知说什么好。惠恩背起扁篓,握着一把割草刀,对李世勋说,我去八脚坞采药去,要不了一个时辰就回来。

八角坞是涧水的源头,翻过石崖,过一道山梁,便到了。猎人也是药人。猎人会自采草药,治蛇伤、治硝伤、治刀伤、治兽牙伤。惠恩采了金鸡藤、七叶一枝花、大活血、三百草、何首乌、半边莲,捣烂,敷在伤口上。一日换药一次,换了七次药,伤口痊愈了。

1947年是丁亥年,闰二月,两头春。俚语说,闰二月,多世乱不安生。年长苦也长。

洲村在对岸。天呜呜呜,下了碎雪。

雪一直下到夜边,乌沉沉,白茫茫。惠恩家院门的红灯笼焰红红地亮了起来。屋檐下六个红灯笼,像六条翻游的红鲤鱼。惠恩家隐在河滩枫槐林后面,是一栋三家屋(南方小土屋的一种)。院门推开,是一个有水井的大院子,院子右面有一扇侧门。侧门狭窄,在夜边打开,供人出入。两个护院睡在侧门上的阁楼。阁楼没有楼梯,外墙有一个内宽外窄的眼口,可以看见外面的动静,也可以架土铳。楼板开了一个正方形的窖口,贼人人院,护院从窖口跳下来,斧头直劈贼人。

渡口茫茫。三条木船系在石柱上,落满了雪。夜鹰在枫槐上叫得催人摄魄,咕啊咕啊,一声比一声尖利。水声轰轰轰,像一群奔马,从河湾里奔突而出。马蹄高高扬起,踏落下来,溅起水花。河水从缓缓的河床冲泻下来,撞击在石礅上,剧烈的水声有一种撕裂感,让人的五脏六腑颠荡起来。石礅是长条方块的石灰石,有四十一个,铺成了一座石桥,从埠头铺到了对岸的枫槐林。中间的石埠空了一个,搭上厚厚松木板,方便临时通船。

十二级麻石台阶从河滩往下伸,没入饶北河。两棵樟树斜着河面生长,冠盖如瓦屋,盖住了台阶。樟树下有两根穿孔石柱,作系船之用。这是渡口。外出读书的人,药商,盐商,布商,粮商,贩夫走卒,沿河而下,都从这里下信州(信州现称上饶)。渡口人来人往,南渡北归。也有人死在渡口,哪儿也去不了。渡口有了茶寮饭铺,供往来的人歇脚。有人在这里玩杂耍卖武艺,混一碗饭吃。也有人卖卷烟丝卖茶叶。茶寮有了说书人,热一壶茶,说三国,说杨六郎,说孙中山。

惠恩门口的两只红灯笼,被风摇得厉害。惠恩为老爹温了水酒,过元宵。惠恩说,爹,渡口上多挂两个灯笼,戌时到了,河边放荷灯的人多呢。

“早准备好了,放了荷灯,一年吉庆。”惠恩的老爹说,“你今年放荷灯,许一个愿。今天许下的愿,会成真。”他渳了一口酒,瞄了一眼女儿,说,“你越发像你妈了。你妈十八岁,和我成了亲。要是你妈还健在,也不要你这么辛苦了,做糙手糙脚的事。”

“我要守着爹。”

“女人客,女人客,哪有女人守着爹的。”惠恩的老爹说,“放荷灯的时候,记得把你妈纸像一起放下去。纸像会带着你妈回家。”

笃,笃,笃!说话间,有人敲门。惠恩的老爹起身开门,见一个满身裹雪的人,围一条白棉围巾,拎一个藤条箱,站在门口。惠恩爹忙不迭地拉住来人的手,转头对惠恩说,上一碗温酒,上一碗温酒。

来人二十三四岁,清瘦但结实,眉宇方正,是李世勋。他说,叔,我借个火把过渡。

“喝个酒,暖暖身。”惠恩摆上了碗筷。

“天光(方言,清早),惠恩还说你去了高南峰。真是白天念人晚上现身。喝碗酒暖下身,你饿坏了吧。”

“临时决定不去高南峰,去小玉山。现在才回来。”李世勋站在茅檐下,跺脚上的雪。他说,大雪,没船,我要去一趟洲村。

惠恩扎了火把,递给李世勋,说,石埠滑脚,看着过石埠。

惠恩把两个灯笼挂在渡口上,看着李世勋过石埠,问,洲村正在被白军(当地人称国民党兵为白军)摊丁(抓壮丁),你保护好自己。

火把噗嗤嗤地烧,红红的,照见白白的河面。雪团在河面上一浪一浪地漂。河水咕咕咕叫。李世勋撩着火把,说:“我没事。风里来雨里去,是我的生活。”

雪铺了原野,风狗尾巴一样,扫来扫去。山噪鹛乌黑黑、贼溜溜,一群群在树梢间飞来飞去,嘘嘁嘁、嘘嘁嘁。云在天空耸起,如一座座黑魃魃的山峦。白鹳在河里、地头觅食,甩动着扁嘴,啄起肥肥的翘白鱼。天太冷,雪不融化。

第二天,李世勋也没过河回来。惠恩在在家门口坐了大半天。在葛源、高南峰、姜村、郑家坊、临江湖、小玉山这一带,已活动一年多了。恩惠家是他落脚的一个站点。他或来演出,或来收皮货。他收到的皮货存放在惠恩家,再坐船沿河而下,贩运到信州,交付给皮货商行。

怀玉山山脉自东向西,高卧云端,如大海掠飞的鲸鲨。怀玉山山脉的两条支脉——灵山山脉和大茅山山脉,在上饶最北部交错盘桓,如两条缠在一起的蟒蛇。高山绵绵,密布森林,苍苍莽莽,虎豹、熊、山猫、水獭、水貂、麝獐麂、狐狸、鬣狗土狼,常有出没。山区人家自制土铳,冬雪来临,他们便上山打猎。

高山有大峡谷,每条峡谷有二三十个村庄,村庄里都有好皮货。骑毛驴在峡谷走一天,可以收两个村子的皮货。山中有土匪窝,一窝土匪十幾个人,抢过路客,抢商贩,但不抢皮货商和药材商,这是道上的规矩。因为土匪也上山打猎,也卖毛皮药材。土匪也下山抢粮食,抢盐巴、布匹。土匪骑着快马,呼溜溜从峡谷里的某一个高山坳跑下来,抽着马鞭,到了村子,砰砰砰,开一阵朝天枪,闯入宅院,劫走财物。土匪下山前,有谋划,劫哪个村,劫哪户人家,下山直奔村子。

土匪大多是无生路的人,也大多是山区人,因此并不作大恶。杀人劫色,毁屋灭家,此类大恶之事,断断不会干。收皮货、收药材的人,也都和土匪熟,没地方歇脚了,在土匪窝歇夜。有的土匪窝垦出山地,种出粮食,筑了屋舍,成了高山村子,也不再抢劫。李世勋对每一个土匪窝都熟。他好义热心,喝大碗酒,爱练拳脚,善言善辩。

正月,渡口人迹寥寥。茶寮和饭铺也没什么人。往来信州的船只,一天也没两条。恩惠的老爹在渡口生活了近三十余年,四十出头,阔脸,身材高大,早年打猎,有江湖气。

惠恩的老爹十几岁便开始打猎。有一年大雪,他去刘家坞打猎,傍晚他到大银杏树下一间三家屋借宿。雪抖筛一样抖下来。雪片飞旋。高高的山梁,白出厚厚的灰色。刘家坞是个大山区,鲜有水田,生活贫苦。惠恩的老爹认识了东家的女儿有美。有美黑而敦实,眼睛乌溜溜的。有美成了惠恩的娘。惠恩十三岁那年,有美死于肺病。

渡口白天人来人往,到了傍晚,便剩下水声了。河边的山并不高,但延绵。山如推起来的浪头,一浪扑一浪。山以南北走向,在大地上形成纵深。河向南奔流,水声滔滔。水卷着卷着,安静下来,舒缓蜿蜒——平坦的郑坊盆地,锅盖一样盖在上饶北部。

第三天,李世勋还没坐渡船回来。惠恩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无论在哪个村子,李世勋不会待两天以上,除非发生了意外的事。可能李世勋翻过灵山,直接去葛源了。惠恩这样想。

开春了,惠恩晒了棉花,纺纱丝。丝一条条,白白细细,捋起来晒。白天种菜烧饭,晚上织布。她有一手织布的好手艺。棉花是她种出来的,纱丝是她纺出来的。布是她的另一种皮肤。布泡了靛蓝的染料,翻晒。

她一针一线地缝制了一件裟袍。裟袍折叠在木箱底,用樟木块压着。

到了秋分时节,李世勋又来到了渡口,在惠恩家落脚。麻袋里的皮货压在毛驴身上,沉甸甸的。惠恩对李世勋说,半年多了,你去了哪儿?也不捎个口信来。惠恩的眼睛留不住心事。她看着他。李世勋说,不捎信,是对你好,对你老爹好,对大家好。

鬼话。哪有这样的鬼话。惠恩说。

第二天,李世勋送皮货去信州了。河在盆地弯来弯去,弯到枫槐林,不见了。

临行前,惠恩从木箱底拿出裟袍,叫李世勋换上,说,你穿穿看,穿上裟袍了,才像个收皮货的。李世勋穿了裟袍,踱了几步方脚,说,裟袍上身,我儒雅起来,这个样子,才是祗园长大的样子。李世勋褪下裟袍,折叠起来,放在藤条箱里,提在手上,说,这么好的裟袍,我得留在好日子穿,穿起来贵气。

信州回来,李世勋在惠恩家落脚了两天。惠恩问,你不像个收皮货的,也不像个唱独角戏的,你来来去去,有些神秘。

李世勋说,你看出什么了?我与别人不一样吗?

惠恩说,当然了。你不去人多的地方,你行踪不定,我不知道你干了别的什么事,可能是大事,瞒着我,瞒着我老爹,也瞒着别人。

李世勋说,还有呢?

惠恩说,你知道我心思,却不和我谈儿女私情。

李世勋说,时间没到。我还没到成家的时候。我想成家,想有自己的家。你这么好的姑娘,我不想你被我害了。

惠恩说,哪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我等你,等你到想成家的时候。

李世勋说,应该很快了。我有很多事要做。我做的事很重要。我做的事不能对任何人说。我做的事,非常危险。

惠恩低低地说,男人当然要干重要的事。我要是男人,我也跟你一起去干。

李世勋说,愿天下的人都有一个安定的家,家家户户过上自己富足的生活。

惠恩说,那怎么可能呢?人活着,都有自己的难处。有难处,就有苦处。你说的很快了,大概还需要多少年呢?

李世勋说,不出意外,三年之内,我就会有新的生活。

惠恩说,我会一直等。

等惠恩知道李世勋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那天,她再也没办法见到他。

1949年5月1日,我公(方言,公即爷爷)早早起床,蒸了一腰篮鸡蛋,一腰篮馒头,领着他13岁的儿子,站在村街上,迎接解放军的到来。村街站满了人,男男女女,人头攒动。他们提着鸡蛋、馒头、包子、水果,身上披着大紅的布,站在街边。村头,乐队在打锣敲鼓、吹着长号,红旗飘扬。27日下午,村里接到地下党员的通知,解放军已经到了德兴,从分水关翻山过来,应该在下午2点到达村里。这是枫林村建村以来,最大的喜事。解放军从德兴过来,经过郑家坊,去解放上饶市。

白军的大部队在一个月前,已往南溃逃,只留下小股部队隐匿在野岭、镇郊和小村,垂死挣扎。见了解放军,吓得魂飞魄散,无人敢放一枪一弹,逃得像野鸡。有的白军干脆举枪投降。解放军顺利通过分水关,入了姜村,沿山边走,进了枫林村。我公在几十年后,仍记忆犹新,对我说,进村的解放军有一个团的建制,不吃老百姓的一个蛋,不吃老百姓的一个馒头,和我们每一个人握手。每每说起这个事,我公都会慨叹,说,这样的部队,敌人是会闻风丧胆的,我们刨了家都会拥护。

在部队解放郑家坊的这一天,李世勋被溃逃的白军打死。李世勋生前三年,就开始做策反和开展地下党员的工作。解放军过了分水关,驻扎在郑家坊的白军(一个连的建制)开始逃跑。李世勋带着地下党员去追击,在三宝地的峡口,发生近距离枪战。他中枪身亡。这个时候,惠恩还站在村街,提着烤鸡,迎接解放军。

李世勋身亡,惠恩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那件裟袍便一直压在她的木箱底。

1949年5月3日,解放军不费一枪一弹,解放了上饶市。我堂姑哭了一天一夜。用我父亲的话说,哭死了过去。

过了好几年,我堂姑也没嫁人。一个抗美援朝退伍回来的村人,对我堂姑很是爱慕,每天给她家挑水,挑了一年多,才娶了我堂姑。堂姑做事麻利,有主见,堂姑父在家很是勤俭温良。堂姑丈箍桶,滴水不漏,久用不坏。在我年少的时候,他经常对我说,你以后跟我学箍桶,这门手艺好,不用晒太阳。

桶是家家户户要用的。作为家用器物,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但他过世得比较早。他腰部受过枪伤,过了壮年,枪伤部位会隐隐作痛。他久坐不了。堂姑丈过世时,他的两个儿子还在浙江打工。堂姑坐在堂姑丈身边哭了好一会儿,来我家报丧。我父亲从田里赶回来,给亡故之人安排后事。两个儿子搭了夜车,回到家里,已是第二天早上了。两个儿子跪在父亲木棺前,哭得很愧疚。发亮泪雨婆娑地说,你没过上好日子,连一天的清福也没享到,就这样走了,我安不下心啊!

堂姑的两个儿子,生活过得很一般,但对堂姑很是孝顺。很多年前,我父亲说过一件事,我听了无比难受。上世纪80年代初,大队组织劳力去铁钉山伐木,一个劳力一天口粮是1斤米,定额,超出部分,秋后分粮时扣下来。发亮舍不得吃口粮,白天伐木晚上抓树蛙和山鼠。发亮吃了整半个月树蛙和山鼠。他把省下的米,托人带回家。铁钉山是什么地方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满山的大木头,砍下了,还要扛到林场。伐木是耗体力的重活,我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说,发亮啊,不吃米不行,顾家是好事,但人耗不住,我们两个人搭伙吃,你抓树蛙、山鼠,我出米。

我也很喜欢去堂姑家坐坐。她不善言语,是个宽厚的人。每次去,她都会对我说,生活比我们想象中更艰难,你要节省,别大手大脚地花钱。年轻时,我不怎么信她这句话,觉得那是上一代的艰难经历。现在,我信了。没有什么比生活更艰难。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艰难。艰难是不可隔代比的。我就过着无比节俭的生活。堂姑见我过得很节俭,又说,日子难过天天过,过过,也就过下去了。

父亲说,堂姑年轻时,是方圆十里的大美人。我说,现在,堂姑还是个大美人。安详的美人。虽然衣着很朴素。对她年轻时俊俏的样子,我可以想象出来。但我并不知道她有过那么一段痛楚的过往。不是因为这件裟袍,我也不会得知这些过往。人为将来而活,但有时也活在过去之中。

人老,腿先老。堂姑腿脚有些不便,上楼下楼尤其艰难。傍晚,我去给堂姑收衣服。我上了阳台,没见到衣服。堂姑说,太阳下山之前就要收衣服,哪有太阳下山了再收衣服的。我说,收衣服也有规矩?

当然有规矩,凡事都有规矩。堂姑说。

那你说说收衣服的规矩。我说。

太阳下山后,鬼就出来,会穿走晒在外面的衣服、鞋子。衣服鞋子都是要在太阳下山前收进来。堂姑说。

我笑了起来,说,这是迷信,哪来的鬼。太阳下山了,蜘蛛蚊蝇出来,爬在衣服上,感染皮肤。这是科学。

就你讲科学,科学证明世上没鬼?堂姑说。

我又笑了。我的知识结构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和堂姑说起了这件裟袍。堂姑抖抖索索地打开木箱,翻出一件大红的老式旧棉袄,说,做姑娘的时候,我是想嫁给李世勋的,可姻缘有定数。

那个叫李世勋的人,安葬在哪儿,堂姑也不知道。她也从不去打听。他埋在她心里。心是最温暖的地方,也是最深的地方。秘不示人。心是最远的地方,也是最近的地方。

原载《黄河》2022年第5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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