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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10西尔万·泰松李宬悉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赫伯特猪崽牲畜

〔法〕西尔万·泰松 李宬悉

他们跟自己说,人类——所有物种中罪恶最深重的——是造物中的佼佼者。一切其他动物的存在仅仅是为了给人类提供食物、皮毛,用来让他们折磨、灭绝。对于它们而言,所有人类都是纳粹;它们永远身处特雷布林卡之中。这段话原文为英语。其中的“特雷布林卡”是指纳粹德国在波兰建立的犹太灭绝营。

——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写信人》

一天早晨,谢普柏顿法院收到一封从坎特伯雷寄来的信,收信人为当地检察长。

亲爱的先生:

我们可不是为了这个!

我们世世代代住在这里——儿子、父亲、祖父母、祖父母的父母,甚至到更久远的过去,我们家族的奠基者——从未离开过。流淌在我们血液中的,是农人的精神。对于那些清除田里的石头,推倒围墙,保护林地,在这片石灰岩地上繁荣发展的人,命运不曾找过他们的麻烦——那时候,儿子接手老子的农场,他们的辛勤劳作配得上自己所得到的土地。我在1969年继承了属于我的农场。

多塞特郡位于英格兰西南部,在英伦海峡北岸,曾经是天堂,生活美好。

可我们做了些什么?谁是那个罪人?

我们是怎么让我们天堂般的土地变成地狱的?

我再也不愿听到它们的哭喊。我再也无法承受。

它们无时无刻不活在阴影之中。它们一听到人推开滑门的嘎吱响声,便开始呻吟。这呻吟声充满黑暗,宛若一座堡垒,唯有将它攻破才能进入。当它们感受到有人走进栅栏,便在笼子里猛踢后腿,撞向铁栏杆。金属撞击声与动物的喊叫声交织,喧哗愈发强烈。我不愿再忍受这些哭喊了:这声音可怖、荒谬,是自然法则所禁止的声音。

夜里,它们的喊叫仍在我头脑中。凌晨一点左右,它们把睡到一半的我吵醒。我的噩梦是它们的痛苦的回响。

一切都从四十年前开始。那个时候第一个集约型农场诞生,其他养牲畜的农民也纷纷效法。如果大家团结起来,这一趋势本非那么难以抵抗。我们本可以继续保持着有点缓慢的节奏,我们本可以继续像以前一样从事生产,世界的大趋势只是我们的耳旁风。难的不是留在站台上,而是亲眼看着自己的邻居登上进步的列车,而自己却被留下。整个多塞特开猪棚的人都是这样,互相模仿,亦步亦趋。

村子里来了新领导,他们坐在办公室里重新安排生产。那些人来自伦敦,来自布里斯托,他们来说服我们相信未来属于集约型农场。他们告诉我们,如今一个农民应该养活拥挤在城市里的几百个上千个人。地球上不再有属于牲畜的空间,人类也不再有空把它们拉到草地上。如今有了科技,单位面积产量得到了显著提升。我们用不着再让土地为牲畜提供能量了,因为人类自己就可以拿着托盘给它们能量。

这在当时是一场革命,因为养大我们的人相信血肉的联结。在那以前,我们的牲畜是吃着在多塞特的沃土中长出来的草成长的。它们在多塞特的太阳下取暖,吹多塞特的风。能量从土地里、从草的纤维里被汲取出来,散布在牲畜的肌理中,滋养我们的身体。能量从下至上垂直传递,经过草叶、牲畜,一直到达人类。这就是“是某地人”的含义:我们血液里流淌的是土地的化学元素。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我们,土地是无用的。

他们向我们重复那老生常谈的口号:“要把草饲料换成肉。”我相信了。我们都相信了。我们看世界的眼光变了。当一袋袋颗粒饲料送到我面前时,我看到的是火腿。

我们对这些袋子十分尊重,因为它们代表的是肉。我们把肉看得很重,因为肉代表的是钱。我们忘记了在这过程中还有牲畜。我们抹去了它们的存在。正因如此,我们剥夺了它们的阳光。

我们把它们关进畜栏里,它们在里面无法移动,无法转身,也没办法侧卧。这样,它们就能保持一动不动,因为动作会浪费能量。要想让蛋白质的生产过程获得高回报,就要避免一切消耗。我们难道会时不时迁移工厂吗?那些猪就是工厂,它们被安置得稳稳当当。

每个创新背后都有缺陷,然而每个缺陷都有解决办法。猪因为没法动弹发疯了?给它们打几针抗抑郁药。厩肥里的氨感染它们的肺了?往饲料里混点抗生素。没有什么问题是找不到解决办法的。要是找不到办法,那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

猪崽二十个星期就能喂大。我在畜栏里一铲一铲洒下磨碎的颗粒饲料,那些粉末如下雨一般落在它们粉红色的背上,落在它们的鬃毛之中。猪常常摆动身体,抖掉这营养粉末。人类似乎有适应一切的能力,而猪却不行。即使过了二十个星期,它们还是会啃咬它们的栅栏,好像要把它们咬断一样。问题在于,是否有哪个人类曾忍受过如此的折磨?犹太作家的回答是肯定的。

最不安的是那些小猪崽。它们出生三个星期就要断奶,因为它们的母亲要再一次接受人工授精。一头母猪两年内就能生五胎。生完第五胎,等着她的就是屠宰场。喂奶时,母猪躺在一把机械耙下,小猪就从铁条中间的缝隙吃奶。这是它们和母亲唯一的接触。猪崽有时候会打架,为了不让它们受伤死掉,我就把它们的尾巴和门牙活生生地拔掉。我们把颗粒饲料换成肉会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同时也会把猪崽变成狼。

猪静止不动还会带来另一个问题——它们的四肢会萎缩,猪蹄上的肌肉会逐渐消失。一些母猪的身体胀满了奶和肉,几近爆裂,它们孱弱的四肢勉强承受着身体的重量。有几次在检查的时候,我问自己,我们是不是在制造一个新的物种。我曾在《每日观察报》中读到,现代人还没有完成进化。我们成天坐在电脑前,在暖和得过头的房间里,身体还在继续变大——我们的手臂越来越长,骨骼越来越纤细,大脑越来越庞大。谁知道我们的后代会不会变得身体柔软、大脑皮层过度发达,眼睛巨大,只剩一只手用来敲键盘?

猪在打架的时候会互相冲撞,有时候还会弄瞎一只眼睛,伤口感染流脓,四肢内侧全是恶疮,肛门周围是石榴果实一般的痔疮。只要猪肉不变坏,感染就无关紧要。尽管猪皮上布满了淋巴结,底下的肉还是好的。光线半明半暗,也看不出什么来。

在養猪棚里,暴力的磁负荷不断积蓄膨胀,但从不会爆发。极端的痛苦并不能让猪变得温驯,只会让它们发疯。我们的工厂便是避难所。一些猪变得很危险,攻击它们的同类。我们建笼子本来是为了让猪保持不动,如今笼子则用来保护它们,让它们不攻击彼此。只有小猪崽能安全地生活在一起。如果它们之中有一只死了,人们就立马把尸体拉走,不然其他猪会把它吃掉。

赫伯特·杰克逊是第一个。他曾在菲德尔溪边经营一座大农场,在岸边放牧。那时的牧场收益不错。后来人们清空了牧场上的牲畜,休牧。开始集中饲养的第六年年初,赫伯特有了初期抑郁症的症状。大家尽可能地帮他。他去看了医生,吃了一把又一把药,雇了帮手让自己能歇歇脚,但是都没有用。他告诉我们,他开始害怕他自己。他说自己干这一行不是为了这个,他觉得我们在失去一些东西。他用了一些很严重的词,比如“背叛”。

经理耸了耸肩,挥起一本20世纪20年代出版的关于畜牧的書,名叫《猪,羊,兔》,是一个叫保罗·迪夫洛特的人写的。他朗读了一段:“动物是活机器。活机器在这里不是比喻,而是它最贴切的含义——和机械、工业中使用的‘机器是相同的含义。”他把书递给赫伯特,告诉他:“读读这本书,振作起来。”

从此,我们常常在酒吧里见到赫伯特,而不是在他的农场。第二年复活节前,他卖掉了一切。

卡车来装猪时的拥挤场面难以形容。人们很难理解,它们怎么会拒绝离开这座地狱。它们被捆起来放进载货厢,叫声难以形容。那些司机比我们更恨它们。有不听话的,他们就打;有浪费时间的,他们就骂。80年代起,为了让装货过程快一点,人们开始用电棍电猪的屁股,这样就不会烧坏猪身上的其他部位。卸货的时候,猪后脚直立起来,到处乱跳,在一堵肉墙之中撞出一条道路。很多猪活不过这一遭。

有时候,我会在伦敦夜晚的道路上看到卡车,它们安静地在柏油路上前行。在车灯的光束下,我看到隔板的缝隙之中有猪鼻子探出。这些猪在呼吸外面的空气,这是它们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货车经过时,会留下一股刺鼻的气味。我熟悉这股气味,和我身上的气味一样。我被它浸透了,浑身都是臭味。

每一天都越来越沉重。每个黎明都愈发黑暗,因为一天里还有那么长时间要打发。夜晚则总是失眠。

只有我的狗因为我的存在而快乐。每当我回到家时,那只雪达犬都会热烈欢迎我,然后和我一起在树林里跑步。一天,我的儿子艾德给我读了一篇文章,上面说猪是有感情的,还很善良,和狗一样聪明,基因和人高度相似。他给我看报纸的时候,带着一副挑衅的神情。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报纸,告诉他,再也不要谈这些事情了。之后,他就不愿意再进猪棚了。开学时,他的一位老师给我打电话,惊讶地告诉我,他的表格中“父亲职业”那一栏里什么都没填。

这残忍的一切,我已经忍受了四十年。我能说些什么?这都是我组织的,是我指挥的,是我付的钱。每天早晨,我起床,确保这黑暗方舟的正常运转。每天晚上,我回到家,照顾我的孩子,看他长大。

在我们吃晚饭的时候,总有一个想法在我脑海里萦绕:在我身后三百米的地方,有一群畜生被关在笼子里,深陷污秽之中,它们恐惧得发狂,因为长久不活动而疯魔。我没胃口了。

屋子里很舒服。壁炉里的火燃烧着。我所建造的这一切都深深植根于苦难之中。

我的同谋呢?我的同谋就是我的同行。每周六,我会去商场,看他们漫不经心地把塑料包装着的肉扔进购物车里。塑料包装保护着他们的良心。如果他们明白这一切的话,我们早就该破产了。这座建筑并非建立在谎言之上,而是建立在无知之上。

我有一项成就:四十年里,我从来没直视过一头猪的眼睛。我的目光本可能与它们交汇。我从来没有被这样的想法干扰:这些牲畜中的每一头都是独立的个体。我只把它们当整体考虑。我不想自己行当之外的事情。

当我意识到我憎恨自己养的牲畜的时候,我明白赫伯特是对的。我们发明了一种饲养模式,让动物成为我们的敌人。如今的饲养员堕落了。

我们打破了平衡,背叛了血肉的联结。我们血管中不再流淌着来自多塞特土地的血液。牲畜的蹄子踩的是混凝土板。

我再也睡不着了,叫声总是让我醒来。那股气味似乎不肯从我手上消失。

五个月前,我不再经营农场。不久前,我把它给卖了。我的儿子艾德的未来在他自己手上:我会给他留一笔不少的钱。我指望着十五年前和我分开的艾德的母亲,希望她能帮他找到一条和我不一样的路。希望他不要走入歧途。

我找到了我的那棵树,它长在菲德尔溪边。从树的顶端,能看到小溪在农田和动物饲养棚半圆柱形的圆顶之间蜿蜒流淌。我希望,这些铁棚的门有一天能够打开,动物能够重新在草地上出没。

在当了地狱的司炉之后,我选择了当一名船工,作为我的最后一站。

这封信于七月十八日寄给谢普柏顿检察长,将在几天后到他手中。他将把信交给我儿子的母亲,由她随意处置。

当人们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上吊有一阵子了,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找到我。

我希望我的身体能被放在阳光之下,有微风抚摸,树枝轻轻掠过,我会听到菲德尔溪的低语。

我会把我的躯体留给乌鸦。这一片有很多乌鸦,我认得它们,它们很聪明,还贪吃。第二天早上它们就会过来觅食。在靠近我之前,它们会先驻足在橡树上观望,然后再大胆地冲向我的肩膀。我会在绳子上晃动。

我们会共同重建平衡。

它们每啄一口,我就偿还一点儿我的债。

作者简介:西尔万·泰松(Sylvain Tesson,1972—),法国作家,同时也是记者、地理学者、旅行和探险爱好者。2004年,泰松以游记《狼轴》获得广泛关注,近年来获得龚古尔短篇小说奖等。

原载《世界文学》2022年第4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刘筱雪

美术插图: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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