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茨海默病
2023-01-10卫斯瑞
卫斯瑞
外婆已经记不得很多事了。
她总是躺在门口那棵大树下的摇椅上,从早晨半眯着眼看枝叶缝隙间漏下来的晨光,到傍晚从寂谧的暮色中安静地醒来。她似乎没有别的事可做,只有对着那棵树发呆。有一次我看见她在薄湿的雾里冷得发抖,却不肯进屋。
她记不清我了,准确地说是记不清任何人。
我很少去看她。
我仍然记得儿时她把我抱在膝上,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包住我的小手,温暖,厚实。一种芬芳如同血管中奔流的血液一样,嵌在她手心纵横、苍老的沟壑里,让人很舒服,很安心。是一种怎样的芬芳呢?就像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淋过草地,第二天捧起一把沾着露珠的泥土的芬芳。
我很安静,不会吵闹。我们一起坐在门口那棵大树下,从早晨到傍晚,透过繁茂的树叶去观察支离破碎的世界:天空,太阳,月亮,星星,还有回忆。
外婆和外公是在这棵树下定情的。他们年少相识,两小无猜。外婆不识字,但我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她会很开心地笑。在这棵树下,外公将一枚金戒指套在外婆的无名指上。外婆曾把这枚戒指拿给我看,其实不好看,又大又宽,很俗气,而且不是纯粹的金,整片像被岁月侵蚀了一般发暗,但外婆很喜欢。她也不常戴它,只偶尔把它从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来,看上一会儿,然后再放回去。后来渐渐不这么做了,我问她为什么,她笑着摸摸我的头,说,外婆年纪大啦。
小时候父母很忙,把我放在外婆家。直到上了初中,他们的生意渐渐稳定,父母才把我接到身边,说城里教育资源更好。
离开的那天,我哭得很伤心,外婆反而很平静,一直劝我不要哭。
来年春天,外婆给我打电话,她很雀跃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啊?
她仍然记得我离开时的样子,便以为这样我会开心一点。可是我说,应该不回来了吧。我一直以为分别时外婆背叛了我。
电话那头,外婆怔了很久,然后很轻很轻地说,好吧。
她渐渐很少打电话过来了。
妈妈跟爸爸的谈话被我听到了,她说外婆得了一种病。
是什么病呢?
外婆喜欢讲过去的事,现在不大讲了。我知道她记不得了。
到底是记不得了,还是没有人听了呢?
我跟着妈妈去医院看她,她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白发仿佛一捧安静的雪落在她的肩上,又纯洁又脆弱。
外公二十几岁时去了战场,当时与外婆新婚不久。外婆与他相约,如果回来,她会在这棵树下等他。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外婆没有收到书信,也没有通知,就像一个人独自行走在黑暗中,看不清方向,掷一颗石子出去也听不见回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
妈妈说外婆很固执。
外婆慢慢地醒来,看着窗外。正值冬日,尽管窗门紧闭,仍然有“哗啦啦”的风声从缝隙里灌进来,窗外的树叶已经枯黄,被寒风铺天盖地地卷去。
外婆喃喃道:“你怎么知道它们死了没有……它们真的死了吗?”
外婆拉着我的手,忽地落下泪来,像个小孩子那样茫然无措:“你们都好好的啦……搬到大城市去住了……那我可以回去了嗎?我想妈妈了。”
我只知道这种病是不需要住院的,所以妈妈同意了。
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人们才发现门口那棵树已枯败,不再长出绿叶,很平静、很安静地死去了。它死去的时间,也许是外婆去世的那段日子,或许更早。
我哭着问妈妈,有没有办法让它再活过来。
妈妈说,这种树,一旦生长便没有人能阻止它枝干的扩张 ;倘若死了,就是一段很漫长的时光,一点一点从根里朽了,救不回来的。
我仰起头,模糊的泪眼看着晨雾渐渐散去,地平线上逐渐天光大亮,想回想起这棵树从前的样子,竟有些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