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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 鸠

2023-01-10孙君飞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22年12期
关键词:斑鸠鸟笼音符

孙君飞

众多鸟儿藏身在枝叶浓密的树冠里,它们专注地鸣唱着,或者散漫地吵闹着。

鸟儿的歌声如珠子一样从树阴里洒落下来,有时候又很潮湿,如水滴一样从树叶上滚落下来……我对这些鸟鸣记忆深刻,可是并不能一一辨认出歌唱者。

每天早晨醒来,群鸟已经清好嗓子,各唱各的歌,各说各的话,你明明知道它们就在眼前的树上,可是很难发现它们的身影。有时候“扑棱”一下,你看到了一只小鸟的灰色翅膀,有时候“嘟”一下,你看到了一只白鸟圆溜溜的小脑袋,却总是看不到它们的全貌。鸟儿大多性情活泼,天色微明便急着发声,同时也对人警觉,容不得你细细端详,早已携带着自己的音符消失到更远的树上。

很长时间,我分不清楚斑鸠和布谷鸟的鸣叫声,如同一些人分不清楚麦苗和春韭。父母不会教我分辨,村里的伙伴也不在乎这只鸟的“布谷”声和那只鸟的“咕咕”声有什么区别。那时候,用耳朵听到各种声音并不重要,大家都在田地里沉默地劳动着,庄稼的生长和收成才重要。

一天,我得到一个崭新的鸟笼,怎么看怎么漂亮,放在堆满杂物的角落里也散发着柔光。我不能让鸟笼一直空着,我相信鸟笼犹如房屋,有鸟儿住着才不会轻易坏掉。不久,邻村的一个伙伴送我一只斑鸠,我高高兴兴地把它养在鸟笼里,喂它喝水吃麦粒,照顾得可谓周到。难得这么亲近一只飞鸟,它的一举一动都尽在你的眼底,你可以从容地观察它,逐渐熟悉它、了解它,直到闭上眼睛,它也能够活灵活现、细致入微地浮现出来。我不知道斑鸠会怎么看待我,我却对它充满了喜爱和欣赏之情。

老家的人称呼斑鸠为“野鸽子”,还有一个更俗气的叫法“憨斑咕”。是的,斑鸠确实有鸽子那样温顺灵动的圆眼睛,脑袋也像鸽子那样光滑玲珑,布满细密的短羽毛——一滴雨落上去会立刻滑下来,却泛出金属的光泽,在蓝灰色上又染着葡萄酒色,微妙得难以描述……斑鸠的身形也似鸽子,都是纺锤形,却比纺锤要细长些,曲线也更加流畅生动。我入迷地看着斑鸠颈上的那些白点,从一大块黑斑里摇曳出来,清晰新奇,仿佛刚刚画出来的,还没有经历太多时间的摩挲,朴素而富丽,天真而神秘,眯着眼睛看上去,如同许多颗珍珠排成规则的图案缀饰在斑鸠的颈部两侧。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斑鸠的学名是“珠颈斑鸠”。这个名称正确得跟一道得满分的数学题一样,可惜村子里从未有人这样叫过脖子上戴珍珠的斑鸠。

我明明知道乡下的鸟儿爱叫爱动,可是这只斑鸠自从进了鸟笼,除有节制地喝水吃麦粒外,也只是偶尔绕着圈子踱踱步,始终得体地保持着沉默,久久不眨眼地发呆,从来不跟我正视。我越来越忍受不了一只鸣禽的沉默,在鸟笼外不安地晃来晃去,一会儿给它换换水,一会儿帮它找来几只虫子,有意讨好它,期待它快快乐乐地唱起歌来,以此表明它在我这儿过得很好。即使它想不到的,我也替它想到了,鸟笼虽小,却要什么有什么,简直称得上一只鸟儿的安乐窝。我希望跟它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我一走近它,它就应该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等它吃饱喝足了,就应该献上一首婉转动听的歌儿。它却变成一只哑鸟,既不欢迎我,也不害怕我,虽然接受我的照顾,却不肯接受我这个人,对我熟视无睹,漠不关心。我在它的眼中,大概就是一个没有个性的影子,跟一片白杨树叶的影子差不多。我猜想它一定是在怀念树木和树阴,于是把鸟笼悬挂到院子外的一棵核桃树上。它仍然傻傻的、呆呆的,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似乎厌倦鸟笼外的绿色和光影,继续保持着古怪的沉默,忘了梳理自己的羽毛,更忘了自己拥有一个可以鸣唱的歌喉。

好几个清早,我在鸟笼里发现了一些细碎的羽毛,好似被风揉搓过的蒲公英。它们应该都是从斑鸠身上掉落下来的,我轻轻一吹,便一起飞出了鸟笼。难道斑鸠在夜里挣扎过?它真正渴望的东西,我并没有给过它?它也永远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自己真实的需求?

我苦恼万分,从一只鸟儿这里感受到了困惑不解。我不再殷勤地照顾斑鸠,它脖子上的珍珠也不再让我感到好奇。即使一只斑鸠的骄傲是天生的,我也不再像对待一朵花儿那样讨好它。

一天早上,我刚睡醒,就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咕,咕咕——咕”,叫声低沉却清晰,近在窗外,穿透窗纸,来到我的耳边,仿佛水泡,前一个刚破掉消失,后一个紧跟上来,源源不断。这种鸟叫声听起来具有形状,好像一朵又一朵的暗色调的花,才淋过雨,还湿漉漉的,并且有香味,但一会儿半会儿还嗅不出来——当然也有颜色,也许是墨蓝,也许是隐在夜色中的那种熟褐。我躺在床上,仔细地倾听着,入神地倾听着。这是在低语,也是在轻唤,不快不慢,不慌不忙,抱着希冀,又好似无所求。这是在轻吟浅唱吗?却一再地重复着同一个音符,难免单一,缺少应有的变化。然而这样的“咕咕——咕咕——”并不枯燥乏味,也并没有被众多鸟儿的叫声遮盖住,它是一个背景,却又那么突出,越听越熟悉,越听越明了,有了沉甸甸的分量,有了滋润内心的丰沛。

我一下子想明白了,这正是我听过许多遍却一直没有辨认出来的斑鸠叫声。

我急忙穿衣,奔跑出屋,却见鸟笼里的斑鸠依旧紧闭着嘴儿,低着鸽子一样好看的小脑袋,冷漠呆板,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

“咕,咕咕——咕”,鸟叫声没有中断,一直就在附近,无论什么也惊动不了那个歌唱者。

我很快看清楚了,原来是另一只珠颈斑鸠,脖子上戴着朴素而富丽的珍珠。不知它从哪里飞来,落在我家的院墙上,鸣叫的时候不停地点著头,性情比鸟笼里的这只活泼可爱多了。它是在叩首恳求吗?还是在用低语安慰鸟笼中的伴侣?我从来没有见过斑鸠边鸣叫边点头的样子,树冠中有那么多爱唱爱动的鸟儿,它们都不会像斑鸠这样淡然地轻唤,真挚地点头,它的动作自然率真又极有规律,眼前的情形非常活泼有趣,又能够深深地打动人心。

我不由抿嘴笑起来,打开鸟笼,放飞了在我跟前从未歌唱过的这只斑鸠。这对斑鸠连一秒钟都没有停留,一前一后,很快变成两个黑点,终于看不见了。

再后来,我不仅分清楚了斑鸠和布谷鸟的叫声,还分清楚了阳雀和强脚树莺的叫声。无数个早晨,我都在众多鸟儿的鸣叫声中醒来,伴随着母鸡和田园犬的叫声。它们叫得越欢闹,我的内心越安静,也越满足。不管是珠颈斑鸠,还是山斑鸠,它们“咕咕——咕咕——”的叫声都从未缺席,很长时间过去了,它们一再重复着简单的音符,听起来却饱含着一种特别的情绪。我丢掉鸟笼,还有其他许多东西,我的周围越来越安静。这种安静却不是一种空无,因为这是众多鸟鸣声带来的安静,也是群鸟在赞美世界时留给人们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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