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娱情
——明代文化人的生活雅事
2023-01-10东门之云
文/东门之云
品茶图(局部)纸本设色 142.3cm×40.9cm 明 文徵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代文人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如果你步入他们的书房,映入眼帘的除了书本和笔墨纸砚,可能还会有桌上摆放的雅致插花和正幽幽吐着香气的精美香炉。光泽温润的花瓶、式样古雅的香炉都是房间主人在古玩店中亲手挑选的,花材为主人亲手搭配,形状特殊的墨锭也是在主人的指导下制作。而此刻,主人或许正在园中吟诗,或许正在挥毫泼墨,也或许正在与朋友一道观赏戏剧,感受舞台上的悲欢离合……
·花气袭人·
明代是插花艺术集大成的时期,既继承了唐宋时期乃至更早的插花艺术成就,又产生了新的插花技术和鉴赏标准。尤其是明代中晚期,文人阶层热衷于营造私家园林和清雅的生活环境,开展各式雅集活动,相关的宴饮游乐、诗词绘画、居室摆设等蓬勃发展,插花艺术也不例外。万历十九年(1591年)刊行的《遵生八笺》为明代文人高濂所著,内有《瓶花三说》一篇,分瓶花之宜、瓶花之忌、瓶花之法三部分,论述相对简单,却可以看成插花理论的开山之作。
文学家袁宏道在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撰写的《瓶史》,说明了插花艺术的魅力所在。他认为,自己平时公务繁忙,又经常调动官职,被迫迁居,去野外欣赏自然之美逐渐成了一种奢侈,在集市上购买鲜花插瓶欣赏,或在家中悉心照料一座小盆景,就变成了亲近自然最便捷的方式。《瓶史》还详细介绍了花卉的种类、组合方式、瓶水的选择,以及文人雅士乐于使用的花器等。书中记载的插花宜用铜瓶、冬天在瓶水中投入硫黄可以防止花枝冻伤等,也是实用的花朵养护小技巧。
胆瓶花卉图 绢本设色 25cm×25cm 宋 姚月华
瓶花图 绢本设色 175cm×98.5cm 明 陈洪绶 英国大英博物馆藏
与袁宏道生活在同一时期的花艺发烧友,还有张应文、张谦德父子。张应文出生在一个官宦家庭,父亲张情为嘉靖年间进士。张应文不到10岁即能作文。有一次倭寇来犯,他还曾代父向朝廷划策上疏,条陈十三事,计议周密,文采飞扬。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科举考试却屡次落第,最终心灰意冷,转而将全部热情用于收藏书画古玩、经营生活美学。他的《罗钟斋兰谱》全面论述了兰花的栽培养护知识,是我国古代重要的花谱之一。张谦德为张应文第三子,自幼受父亲熏陶,热爱插花,18岁就写出了《瓶花谱》,从品瓶、品花、折枝、插贮、滋养、事宜、花忌、护瓶八个部分,把插花艺术的细腻幽微之处一一阐述,在审美方面也提出了新的见解。例如,广受前人欢迎的葫芦瓶,在《瓶花谱》里却“不入清供”,作者主张用高古青铜器、瓷器等插花,不仅花色鲜明,还不容易凋谢。字里行间透露出明代中后期文人趣味对插花艺术的深刻影响。张谦德后改名张丑,撰《清河书画舫》十二卷。由于张氏家藏宏富,过眼书画甚多,《清河书画舫》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书画鉴定辨伪的重要参考书。
生活在明末的文震亨,为著名书画家文徵明的曾孙,著有《长物志》,堪称晚明文人生活的“百科全书”。其中的《花木》一卷,偏重于花卉品鉴及盆景栽植,对插花艺术虽然也有单独论述,但内容与《瓶花谱》《瓶史》类似,无意中反映出明末清初盆景艺术的兴起和插花(尤其是瓶花)艺术的式微。
摘梅高士图 绢本设色 119cm×51.7cm 明 陈洪绶 天津博物馆藏
青花龙凤纹出戟花觚 明 故宫博物院藏
青花人物故事图纹花瓶 明
盆菊幽赏图(局部)纸本设色 23.4cm×86cm 明 沈周 辽宁省博物馆藏
三脚双耳铜炉 明宣德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香事清心·
中国人用香始于先秦。无论是佩挂香囊,还是点燃香料熏香,都有一定的除虫避秽效果。到了明代,熏香更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就连贵为天子的宣德皇帝朱瞻基,都曾谕命工部官员用进口的优质铜料铸造香炉,后世称为“宣德炉”。
宣德炉造型典雅,线条流畅,表面颜色更是种类极多,有仿宋烧斑、朱砂斑、金银雨点等六十余种,淋漓尽致地展现了铜材的色泽之美。香料在这样精致的香炉中缓缓燃烧,沁人心脾的香气慢慢升起,可谓明人的理想生活场景。
文学家、戏曲家屠隆曾总结香之妙用:与朋友坐而论道的时候,焚香可以清心悦神;晚上失眠,面对一钩残月难免伤感,焚香可以开阔心境;读书孜孜不倦直到深夜,焚香可以远避睡魔;红袖添香,执手拥炉,可以让男女之间的感情更加深厚……总之,各个层次的人,在一天中的任何时间段都可以焚香,“随体所用,无时不可”。
明末文人冒辟疆曾著《影梅庵忆语》,回忆他与爱姬董小宛的生活点滴,其中就有不少涉及香事。董小宛喜欢收藏各种名香,也是合香高手。冒辟疆曾在内府获得了一份西洋香料的方子,董小宛对此香方加以改进,制作了几百枚香丸,让冒家宅院浸润在别具一格的雅香中。
江南是商业发达之地,冒辟疆外出归家,总要带些珍奇香料回来,和董小宛一同品香。不过董小宛使用香料的方式与其他人不同。一般的熏香方法,是直接将香料放在炉中灼烧。董小宛认为,这种方法催出的香烟虽香气浓郁,但太过油腻。她偏爱的是隔火熏香法—在炉灰上铺一层沙,挑选香料放在沙上。香气随着热量慢慢蒸腾,颇有暗香浮动之意。
更浪漫的一种熏香方式,是在帷帐外先置两三支红烛,再摆上香炉。烛火温暖,沉香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气,随着微风飘入室内,清淡雅致,能让人觉察出香气的丰富层次,顿有清心凝神之感。董小宛病逝后,冒辟疆感慨道,一生的福分已经在与董小宛相处的时光中享尽,现在佳人香消玉殒,“怎样才能得到一粒返魂香,让我与她再多相处一段时间呢?”
校书图(局部)明 陈洪绶
天蓝釉大象形熏香炉 明
青釉三脚双系冰裂纹香炉 明
焚香活动既已如此普遍,关于香文化的著作也较前代更为丰富。
明代撰写较早的香事论著,当属朱权的《焚香七要》。朱权为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热衷道教,因此对焚香颇有研究。《焚香七要》篇幅虽短,但对中国文人香事的器具做了归纳和规范:文人用的香炉不宜大,尺寸应当适合放在案头,不要像寺庙里烧香的大香炉一样;文人用香讲究少出烟或者不出烟,因为读书写字的空间一般都小而闭塞,如果烟气很大的话,会熏得人不舒服……这些规矩,至今仍为许多爱香之人遵守。
集传统香文化之大成的著作《香乘》,则是学者周嘉胄穷二十余年之力搜集材料著成。全书共二十八卷,崇祯十四年(1641年)刊刻,记载了各类香料、香方、香具,以及与香有关的诗文、逸事等,为研究香文化提供了极有价值的参考资料。
明代仇英所绘《清明上河图》中的香铺
悟阳子养性图(局部)纸本墨笔 29.5cm×103.5cm 明 唐寅 辽宁省博物馆藏
程君房制百子图墨 明 上海博物馆藏
·旧墨色沉·
江南的制墨业有悠久的历史,五代即有“李廷珪墨”这样的名品,进入明代更呈现出百花齐放之态。墨被制成各种形状,上面雕镂山水、花鸟、人物等图画,或刻吉语铭文,文人趣味浓厚。墨的商业经营大规模发展,生产也更加有组织。这一时期,墨不仅是文人案头必备的文房用品,也可以作为礼品赠送他人。庆贺生子可送“百子骏”“百子榴”“天孙云锦”墨,生女送“掌珠”墨,结婚送“文彩双鸳鸯”“同心比翼”墨,送人赴考有“玉堂柱石”“玉堂花瑞”墨,祝贺生日有“以介景福”“千岁苓”墨等。
制墨业的中心在徽州,以罗小华、程君房、方于鲁、邵格之四人最负盛名,并称“明代徽墨四大家”。
罗小华名龙文,小华是他的号,嘉靖时为严嵩之子严世藩的幕宾,曾官至中书舍人。后来,严嵩倒台,严世藩伏法,罗小华亦下落不明。他以桐烟制墨,墨品极佳,制成的墨锭被时人誉为“坚如石,纹如犀,黑如漆,一螺值万钱”,但传世稀少。
程君房自幼爱好制墨,曾在鸿胪寺任职,有诗文集《程幼博集》,后辞官归乡,潜心研究制墨方法。程君房所制墨锭,乍一看与市面上常见的墨没什么差别,但磨成墨汁以后,才发觉程墨“坚而能润,黝而有光”,品质上乘,不同凡响。大画家董其昌曾称赞程墨“百年之后,无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千年之后,无君房之墨而有君房之名”。程君房曾将自己制作的墨锭进奉给万历帝,因此得到皇家赏识。
方于鲁早年跟随程君房学习制墨,不久离开程君房自立门户,以至于与程君房相互竞争,势不两立。万历末年,方于鲁出版《方氏墨谱》六卷,列墨三百八十五式。程君房眼见方于鲁的名气渐渐超过自己,十分不满,见到学生出版墨谱更是愤怒,于是不惜工本,延请当时的著名画家丁云鹏、吴廷羽绘图,知名刻工镌版,辑刻出《程氏墨苑》。《程氏墨苑》收入形状各异的墨样五百余种,题材包括山川景物、草木禽兽、佛道祥瑞等。为进一步制造声势,程君房约请了当时诸多名流为此书作序,除程氏自序外,还有申时行、董其昌、利玛窦等人的序言,共十七篇。姑且不论方、程二人的争锋谁胜谁负,他们留下的两部墨谱的的确确是为后世的工艺美术研究者和收藏家提供了宝贵的研究学习资料。
邵格之为制墨业“休宁派”创始人之一,所制成套“集锦墨”亦是后世墨业的学习楷模。
方于鲁齐云胜景八角墨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程氏墨苑》内页 故宫博物院藏
清明上河图(局部)绢本设色 30.5cm×987cm 明 仇英 辽宁省博物馆藏
·梨园春秋·
戏曲本是市井百姓用以娱乐消遣的活动。然而在明代,由于经济发展和社会风气的变化,文人士大夫也爱上了戏曲。上文提到的朱元璋之子朱权,在研究熏香之余,也对搜集整理乃至创作戏曲十分感兴趣。朱权自己编剧,写了12部剧本,流传至今的有《冲漠子独步大罗天》《卓文君私奔相如》两部。他还把自己搜集整理的62首古琴曲结集成册,名为《神奇秘谱》。这本琴谱是现存年代最早、最有价值的古琴谱。设若朱权生在现代,大概率会成为十足的文艺青年。
到了明中后期,江南士大夫在自己家中蓄养几个伶人乃至戏班,欣赏戏曲,蔚然成风。这种“私人投资”的戏曲演出团体,被称为“家班”,用于自娱及应酬往来。据张岱《陶庵梦忆》记载,其祖父辈热衷于戏曲,先后组建了可餐班、武陵班、梯仙班等六个家班。许多家班主人本身就精通戏剧创作和声律,也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醉心于打造精品家班演出。天启年间进士刘晖吉组建的家班,全用女演员演出《唐明皇游月宫》,在舞台上做出了圆月、云气、光影、鬼魂等诸多逼真效果。而万历进士朱云崃的家班演员,在学戏之前要先学乐器、舞蹈。朱氏家班单单演出歌舞,就能达到“见者错愕”的效果。
除组建家班作为私人剧团外,士大夫还不忘营造精美的演出场所。它可能是园林中风景清幽之地,也可能是湖泊中移动的奢华船舶。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记载,顾大典辞官归乡后,在家建造谐赏园、清音阁,用来听曲看戏。《陶庵梦忆》细致地描述了西湖上装饰奢华的“歌舞船”,船上建起楼阁,雕梁画栋,抚琴弹筝及戏曲演出都在船上进行。将西湖纳入舞台布景之中,也是别有巧思。
在戏曲创作方面,作为上流社会的文人学士、士大夫逐渐替代民间艺人与下层文人,成为戏曲作家的主体。嘉靖年间,戏曲音律家魏良辅对“南戏四大唱腔”之一的昆山腔做了改革,严格区分字之四声阴阳,同时放慢节奏,将一字分成头、腹、尾三部分徐徐唱出,轻柔婉转,缠绵悠远,与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正相契合。仕途不顺、官场失意等,也让一批官僚士大夫转而在戏曲中寻求慰藉。因此,文人学士、官僚士大夫参与戏曲创作的人数大为增加,高濂的《玉簪记》、汤显祖的《牡丹亭》等都是昆曲的经典之作,时至今日仍常演不衰。
由于文人的深度参与,明代戏曲界形成了昆山派、吴江派、临川派等数个创作流派。临川派的代表作家汤显祖与吴江派的代表作家沈璟,在戏曲创作上存在较大分歧,甚至达到针锋相对的地步。沈璟认为,戏曲要遵循一定的格律,即使损失一部分艺术性,也必须“合律依腔”;汤显祖则更重视剧本的内容,认为情感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或者灵感突现,想到好词好句,就不必拘泥于九宫四声。两位作家各有拥趸,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后人称之为“汤沈之争”。
明代中叶以降,诸多士大夫将心灵寄托于营造属于自己的理想生活上,沉迷于插花、熏香、写词填曲等活动,可谓另一种意义上的“为生活操碎了心”。实际上,花器的选用、花朵的搭配、香料的配方、戏曲的风格……每一处细节,都是文人亲手打磨,充盈着艺术化的个人趣味。将生活过成一门艺术,追求至高精神境界的心态,为当时文人所激赏。几百年后的现代人,在回望明代文人充满意趣的审美生活时,怕是也难以抑制内心中满满的羡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