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恨水的女性审美观——以《金粉世家》为例

张好晨

(江苏大学 教师教育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张恨水(1895—1967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章回小说大家，他的代表作《金粉世家》主要描写了平民之女冷清秋与北洋政府内阁总理之子金燕西由相知相爱、结婚生子到破镜分钗的生活悲剧。在铺陈一部鲜活的时代兴衰史的同时，小说围绕男女主人公情感发展主线塑造了众多鲜活的女性形象，展现了民国初年不同社会阶层的女性对命运的不同理解。作品中的女性大致可分为驯服型、寄生型、叛逆型3类，张恨水对这3类女性的不同书写体现了时代特色鲜明的女性审美观。

1 《金粉世家》中的主要女性形象

1.1 驯服型女性

在《金粉世家》中，驯服型女性在封建传统观念的束缚与父权意识的压迫下，从物质与精神两方面都无法真正独立。她们既没有改变这种现状的能力，也没有逃离封建家庭追求幸福的勇气，即使感受到命运的不公也多选择安于现状。

金家大少奶奶吴佩芳是这类女性的代表。吴佩芳与大少爷金凤举虽是自由恋爱，但婚后逐步丧失自我，沦为“被驯服者”。无论是疲于处理丈夫与丫鬟小怜之间纠缠不清的暧昧关系，还是忙于阻止丈夫娶妓女晚香做小妾，她都是为了保全大少奶奶的地位，维持貌合神离、苟延残喘的婚姻。婚姻对她而言是一座驯服她的“牢笼”，她虽常暗自神伤，却不能有所改变。

金太太也是典型的驯服型女性。她本是大户人家女儿，见多识广、思想开明，却为了维护金家的体面而一再让步妥协。金太太表面上是金家地位最高的女人，却也无力阻止丈夫金铨纳姨太太、与丫鬟欧阳倩珠胎暗结。在金铨与欧阳倩的私生子欧阳于坚出事时，金铨担心影响仕途发展，让金太太出面帮助，金太太内心非常介意和难受，却依旧“宽容大度”地帮助丈夫去摆平这些“烂摊子”，她的隐忍实在让人同情。金太太一生育有7个儿女，在金家衰败后，她没有依靠任何一个子女，而是选择与世隔绝的独居生活。这种选择体现了其诸多失望与无奈，还有无法收拾残局的逃避心理。

对驯服型女性，张恨水的态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汤哲声在《她们怎样成为祥林嫂》一文中对驯服型女性有很好的诠释：“中国传统的礼教制度对男人和女人的标准有很大的不同，虽说都是怎样做人，但男人主要在道德层面上，行为受制于社会，而女人主要在家庭层面上，行为受制于男人。好男人的标准常常是社会标准，好女人的标准常常是家庭标准。”[1]112驯服型女性逆来顺受，囿于封建的枷锁，即使内心非常痛苦，她们也会把维护家庭体面放在第一位。张恨水通过对驯服型女性形象的塑造表现了封建社会女性经济无法真正独立的生存困境和命运无法真正自主的人生悲剧。

1.2 寄生型女性

寄生型女性依附权贵，金钱是她们唯一的追求。这类女性形象的出现，原因复杂多样，有的是封建落后思想浸染而成，有的是家庭溺爱、自身受拜金思想或利己主义侵蚀导致。在《金粉世家》中，这类女性形象存在于社会各个阶层，有家庭条件优渥的大小姐，也有地位卑微的姨太太或妓女。她们纵情于吃喝玩乐、纸醉金迷的生活，心里只想着拼命搂钱，一旦欲望无法得到满足，就会变得毫无感情可言。在《金粉世家》中，寄生型女性形象的代表是两位姨太太，一位是金铨的姨太太翠姨，一位是大少爷金凤举的小妾晚香，两人最后都是绝情地携款而走。金家一家之主金栓突然中风而亡，翠姨立马席卷金家十万巨款一走了之。大少爷金凤举的小妾晚香也是如此，在发现金凤举不能满足她的各种物质享受时，当即搬空小公馆而逃之夭夭。

白秀珠是大户人家备受宠爱的小姐，但从本质上而言，她也是寄生型女性。白秀珠从小养尊处优，因家庭的过分溺爱和西式学校奢靡风气的影响，变得爱慕虚荣、跋扈嚣张，与一批纨绔子弟流连于饭店、舞场，及时行乐[2]。白秀珠纸醉金迷的生活状态导致她对爱情产生错误的理解。她认为只有与金燕西结婚，她的人生才有价值，已然忘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在金燕西与冷清秋结婚后，白秀珠的爱情观甚至变得病态，爱情在她眼中只是一场与情敌间的“战争”。白秀珠一生悲剧的真正原因是愚蠢地将一个不爱她也不值得她爱的男人当作了自己生活的全部。

张恨水对寄生型女性形象的塑造很成功。寄生型女性的人生境遇既可悲又可笑，即使最终境遇悲惨也无法引起他人的同情。在寄生型女性的生活里充斥着精明的算计，她们对待爱情的态度不纯粹也不美好。她们可以为了获得金钱不择手段，她们是拜金思想、利己主义的畸形产物。

1.3 叛逆型女性

《金粉世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叛逆型女性形象。叛逆型女性“具有认清自我主体的意识。女性主体意识是女性作为主体对自己在客观世界中的地位、作用、价值的自觉意识”[3]。叛逆型女性形象展现了独立的“时代女性”所具有的新式思想，即将自己作为独立个体，追求人身的自由和精神的解放。

金燕西只顾玩乐，忽略有着身孕的冷清秋，金家五小姐金敏之毫不留情地予以指责；金家六小姐金润之敢于作出自己的选择，成为真正的革命者；金家二少奶奶慧厂主张破除奴婢制度，积极宣传女性解放思想。

《金粉世家》的女主人公冷清秋是叛逆型女性的典型代表。冷清秋虽出生于平民家庭，但嫁入豪门后，她没有变得利欲熏心，而是依旧保持本真的自我，始终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当金燕西对其情感日渐淡漠时，她不是委曲求全地竭力维持无爱的婚姻，而是积极争取人身自由和人格独立。在很多人眼里，冷清秋作为寒门女子能嫁给金燕西这样的豪门少爷可谓是“攀高枝、撞大运”了。其实不然，冷清秋与金燕西的婚姻是她悲剧命运的开始。婚后，冷清秋试图改变金燕西花花公子的做派，却换来金燕西的疏远、讨厌甚至侮辱。“女子们总是要屈服在金钱势力范围之下，实在是可耻。凭我这点能耐，我很可以自立，为什么受人家这种藐视？人家不高兴，看你是个讨厌虫，高兴呢，也不过是个玩物罢了。”冷清秋的这一番醒悟，迥异于当时社会残存的封建思想，她追求女性人格的独立与自由，她试图逃离令人窒息的封建大家庭，摆脱沉迷声色、游手好闲的金燕西。冷清秋的形象不仅在张恨水的小说中具有开创意义，即便在整个“五四”新文学中，也因新女性的特质而熠熠生辉。冷清秋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她明知会失去经济来源却依然选择出走。在出走后，依靠卖对联维持生计，实现经济独立和生活自主。“我为尊重我自己的人格起见，我也不能再去向他妥协，成为一个寄生虫。我自信凭我的能耐，还可以找碗饭吃；纵然找不到，饿死我也愿意。”在那个还存在封建传统思想的时代环境下，冷清秋不愿意多用丫鬟，毅然离开给她带来诸多痛苦的封建家庭，独立抚养孩子和照顾母亲，这一系列行为都显得非常叛逆。通过塑造这样一个叛逆的女主人公形象，张恨水传达了渴望女性独立自主的新思想。张恨水笔下的叛逆型女性是封建传统思想下女性追求独立、追求自由、追求本真的体现。

2 张恨水女性审美观的成因

张恨水塑造了众多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体现了张恨水独具特色的女性审美观。笔者认为探究张恨水的女性审美观的成因，可从外在环境因素和内在自我因素两个部分着手。

2.1 时代环境的影响

“五四”时期的中国社会，新旧文化交替，新旧思想碰撞，在此时代环境影响下，张恨水的女性审美观亦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其笔下既有固步自封、始终固守封建礼教的旧女性，又不乏追求自由、主张男女平等的新女性。薛熹祯在《现代与传统视域中的雅俗之辨》一文中提到：“一个人的成长环境对他的个性形成和把握社会的思维习惯至关重要。”[4]处于“五四”新思想与封建传统思想抗争的过渡时期，张恨水还没有完全接受新思想，但在小说人物塑造、情节发展等很多方面都体现了他认可女性解放、性别平等、婚姻自由等进步思想[5]。无论是驯服型女性、寄生型女性，还是叛逆型女性，其性格、经历、命运都是张恨水当时所处社会市民阶层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

2.2 婚姻经历的影响

张恨水的婚姻道路充满波折,他一共经历了3次婚姻，只有第3次婚姻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他痛恨包办婚姻给他带来的痛苦，渴望与妻子志趣相投、琴瑟和鸣。范伯群指出张恨水笔下人物形象的塑造受到作家自身经历的影响[6]。张恨水经历的两次不成功的婚姻对他小说创作影响很大。相较于没有经历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人而言，张恨水更能体会到婚姻自由的价值和意义。张恨水坎坷而曲折的婚姻经历，催生了他笔下众多生动鲜明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形象与他的3任妻子有着相似的生活经历、家庭背景、性格习惯等。张恨水的3任妻子对他人生的不同阶段都有着或积极或消极的影响，影响了他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塑造，也影响了其女性审美观的形成。

3 张恨水女性审美观的特点

对驯服型女性的无奈与惋惜，对寄生型女性的鄙夷与厌恶，对叛逆型女性的赞美与支持，这些都体现了张恨水女性审美观鲜明的现代性特点。男权社会中，男性和女性的关系变成病态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张恨水批判驯服型与寄生型这两类女性，她们缺少自我独立意识，她们的生活中满是金钱的算计。而以冷清秋为代表的叛逆型女性，独立勇敢、自尊自爱、自立自强、敢于反抗，体现了现代女性的觉醒和进步，也体现了张恨水对现代女性成长的关注思考。我们不难发现张恨水作为旧式文人也有一颗现代心。

张恨水的女性审美观也具有不可避免的时代局限性。冷清秋在面对金燕西的追求时，也显得有些虚荣和世俗，从起初对金燕西的漠视到后来收下金燕西的礼物，冷清秋无法拒绝金家显赫的社会地位，逐渐接受了这个花花公子的示爱。即使冷清秋用一句“齐大非偶”总结了她婚姻悲剧的原因，也不可否认，冷清秋身上也有驯服型和寄生型女性的影子。这些残存的世俗观念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导致她婚姻悲剧的原因。张恨水对叛逆型女性的塑造体现了其女性审美观由旧向新的发展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