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一生诗歌创作的高峰
2023-01-09孙琴安
孙琴安
一般而言,每个作家都有其创作上的高峰和低谷。有时顺畅,思如泉涌;有时困顿,不名一字。诗人亦然。如贾岛、李贺、李商隐、艾青、臧克家等,在自己的创作道路上,都曾有过这类情况。唐代诗人刘禹锡也不例外。
尽管刘禹锡自幼习诗,天资聪颖,又得皎然等著名诗人指点,兼通经史,二十一岁就考取进士,同年登博学宏词科,两年后登吏部取士科,可说连中三科,仕途顺利。但他当时因热衷于“永贞革新”,在任屯田员外郎时把主要精力都用在政治改革上,故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并不显眼。反倒是与他同岁的白居易,此时却写出了《长恨歌》,诗名大振,不久又写出了《新乐府》50首,接着遭贬时又写出了《琵琶行》,基本上奠定了他在唐诗中的地位和影响力。因此,从公元806年至816年的十年间,可视为白居易诗歌创作的一个黄金时代,也可以称为其诗歌创作的一个高峰。
对比之下,刘禹锡的诗歌创作高峰,显然比白居易要晚。根据笔者的考察,应该在他赴任夔州刺史以后。确切些说,是从唐穆宗长庆三年(822)至唐文宗大和六年(832),甚至可能更长。因为他到苏州以后,乃至闲居洛阳期间,仍有不少好诗问世。
一、高峰之前的准备和酝酿
当然,我们并不排除一个作家内在的特殊爆发力曾对其创作高峰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但就大多数情况来说,一个作家或诗人的创作高峰的出现,都会有一个形成的过程,可称之为酝酿期、准备期或潜伏期。而刘禹锡诗歌创作高峰的出现,就有这样的形成过程。
刘禹锡早年在杜佑手下任淮南节度掌书记,撰写了不少“表”“状”,所作诗歌很少,也只有《和武中丞秋日寄怀简诸僚》《谢寺双桧》等诗具有一定特色,显示了一些功底。直到他在宪宗元和元年(806)9月,34岁被贬谪为朗州司马,才因政治失败,心情低落而较多地转向了诗歌写作。从此时开始,勃发的诗情催生了其一系列佳作的出现,如《学阮公体》三首、《荆州道怀古》《采菱行》《秦娘歌》《秋词》三首、《谪居悼往》等都颇有代表性。其中七律《哭吕衡州时予方谪居》,已显示出其律诗苍茫悲凉的风格,有秋风萧瑟、枯草孤冢之感。诚如《旧唐书·刘禹锡传》所说:“禹锡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情性。蛮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辞。禹锡或从事于期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以教巫祝。故武陵谿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辞也。”可见他的诗在当地已广为流传,产生了相当影响。
在朗州度过了十年贬谪生活,总算得到朝廷诏书,刘禹锡从朗州赴京待诏,此间写下的《元和甲午岁,诏书尽征江湘逐客,余自武陵赴京,宿于都亭,有怀续来诸君子》《游玄都观绝句》诸七绝,立刻被传播开来。此二绝,再加上在此前的《秋词》二首,已经足够展示了他在七绝方面的才华。可惜的是,他的《游玄都观绝句》一诗惹怒了朝廷权贵,被认为“语涉讥刺”,结果他非但没有得到重用,反被贬逐到更远的连州去任刺史,而柳宗元则被贬为柳州刺史。二人在离京南下的贬谪途中结伴而行,至衡阳湘江渡口将要分手时,柳宗元写下《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一律,而刘禹锡为了回赠,也写下了著名的《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一律,此诗深得王夫之赞赏,以为“字皆如濯,句皆如拔,何必出沈、宋下?”[1]纪晓岚也说:“此酬柳子厚诗,笔笔老健而深警,更胜子厚原唱。”[2]此诗与《哭吕衡州时予方谪居》一律,基本上形成了刘禹锡七律苍健老成,笔力遒劲的风格,初步奠定了其七律在唐代的位置。
刘禹锡在连州刺史任上约五年时间,其中比较突出而重要的诗作多在五七言古诗,五古如《插田歌》,七古如《平蔡州》三首、《平齐行》二首、《沓潮歌》等。这些诗都代表了他在古诗方面的创作成就,与之前的绝句和律诗正成一种弥补和平衡,并为他日后到夔州刺史任上的诗歌创作高峰,奠定了一个强有力的基础。
二、诗歌创作高峰的到来
公元822年正月,51岁的刘禹锡奉诏来到夔州任刺史,其一生的诗歌创作也随之进入高峰。这个高峰不仅可以从他在夔州的诗歌创作相印证,而且还延续到他调任和州刺史、重返朝廷、出使苏州,形成了一个高峰期,时间长达十年甚或十四年之久。我们之所以确定这一时期为刘禹锡一生诗歌创作的高峰期,主要有两大缘由:一、刘禹锡一生最优秀和脍炙人口的代表诗作,多集中涌现于这一时期;二、其整体创作水平更趋成熟和苍劲,较前明显更上了一个台阶。
下面我们就来加以论证。
首先,让我们来看刘禹锡在夔州的诗歌成就。例如,刘禹锡文学生涯的重要贡献——《竹枝词》,便是在夔州创作的。他先写了《竹枝词》九首,其中的“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陌上动乡情。”苏轼听罢黄庭坚的吟咏,曾感叹道:“此奔轶绝尘,不可追也。”[3]而黄庭坚本人也说:“刘禹锡得《竹枝》九章,词意高妙,元和间诚可以独步。”[4]刘禹锡《竹枝词》中所写的“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诸名句,至今流传。随后,刘禹锡又写了《竹枝词》二首,其中的“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在宋代还在传唱,已成《竹枝词》中的经典名篇。
其次,《浪淘沙词》等其他民歌。除了《竹枝词》,刘禹锡在夔州还仿民歌写了《浪淘沙词》九首,其中也是佳作叠出,如其一云:“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其五是对淘金女郎劳动生活的赞美:“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匹晚霞。”其六则是对淘金女郎辛苦劳作的同情:“日照澄洲江雾开,淘金女伴满江隈。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其八中的“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也因其中蕴含的哲理,而为今人广为引用。此外,他还注意到了另一些民歌,在此写下了《潇湘神》二首、《纥那曲词》二首、《杨柳枝词》二首、《抛毯乐词》二首等仿民歌之作。总之,这是他学民歌创作最为成功的阶段。
再次,五律经典的出现。刘禹锡本擅长于七律而短于五律。白居易早在少年时就写出了五律经典《赋得古原草留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至今流传。刘禹锡在夔州之前虽然也写过不少五律,但得以流传的经典之作一首也没有。直到他任夔州刺史时,才写出了著名的五律《蜀先主庙》:“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此律因气格劲健而为后人称道,宋刘克庄《后村诗话》便以为此诗“雄浑苍老,沉着痛快,小家数不能及也。”清人纪晓岚在《瀛奎律髓刊误》中也称此诗“句句精拔”。遂成刘禹锡五律的经典之作。
又次,刘禹锡离夔赴和州任刺史期间,又写出了众口盛赞的压卷之作。刘禹锡在夔州任职仅两年多,便又调到和州(今安徽省和县)任刺史。他从夔州坐船沿长江顺水向东而下,途中既饱览了山川美景,也留下了一系列光耀千秋的优秀诗篇,如《松滋渡望峡中》《自江陵沿流道中》《武昌老人说笛歌》《秋江早发》《西塞山怀古》等。其中《松滋渡望峡中》《西塞山怀古》两首七律更为卓越,最为重要。《松滋渡望峡中》自宋以来便被各家视为名篇,清人杨逢春《唐诗绎》以为此律“俯仰古今,声情悲壮,固是雄杰之作。”[5]颈联“巴人泪应猿声落,蜀客船从鸟道回”也早已成为名句,长诵不衰。至于《西塞山怀古》,更是赢得后人们一片叫好。朱三锡以为“此真唐人怀古之绝唱也。”[6]何焯云:“气势笔力,匹敌《黄鹤楼》诗,千载绝作也。”[7]翁方纲亦云:“当时诸公推为绝唱,平心而论,亦即中唐时之《秋兴》《古迹》《黄鹤楼》矣。”[8]把此诗与杜甫的《秋兴》八首、《咏怀古迹》、崔颢的《黄鹤楼》等经典七律并列。薛雪则称此诗:“笔著纸上,神来天际,气魄法律,无不精到,洵是此老一生杰作,自然压倒元、白。”[9]意谓《西塞山怀古》是刘禹锡一生最好的诗作。
其实,刘禹锡即使在和州刺史任上和返京以后,仍写出了许多名篇佳作。如脍炙人口、千古流传的《金陵五题》,便写于和州。清人沈德潜把其中的《石头城》推为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而另一首《乌衣巷》,也早已成为妇孺皆知的经典名篇。仅过了一年多,刘禹锡便与白居易相逢于扬州,白居易席间赠诗刘禹锡,他也当即写下《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一诗加以回赠,白居易对其中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联特别欣赏,以为“神妙,在在处处应当有灵物护之。”[10]遂成千古名句。此间刘禹锡还写了五律《金陵怀古》,何焯说:“此等诗何必老杜?才识俱空千古。”[11]此诗与《蜀先主庙》都是其杰出的五律名篇,牢固地奠定了他的五律地位。
二人到达京城,刘禹锡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又写下了《与歌者何戡》《听旧宫中乐人穆氏唱歌》《有所嗟》二首、《和令狐相公别牡丹》等一系列优秀诗篇。其中《与歌者何戡》被清人管世铭推为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也就是说,刘禹锡的三首压卷之作——《西塞山怀古》《石头城》和《与歌者何戡》,都作于这一时期。而《鹤叹》二首之一中的“徐引竹间步,远含云外情”诸名句,也常为后人所引。
正因为我们考察了刘禹锡从夔州到重返长安十年间的行踪所写下的诗篇,也就是他从51岁至61岁十年间的诗歌创作成就,并与其前期和后期加以比较,才确定了这十年为其一生的诗歌创作高峰期。
清初贺裳在《载酒园诗话》中曾说:“梦得佳诗,多在朗、连、夔、和时作。”也就是说,刘禹锡的好诗多在被贬朗州、连州、夔州、和州时所作。此话初闻固然不错,但若仔细考察,其在朗、连所作,与夔、和所作仍有区别。他在夔州、和州任上的诗歌成就,明显高于朗州、连州期间。在朗、连时期,只有《泰娘歌》《秋词》二首、《平蔡州》三首、《聚蚊谣》,以及三首七律《荆州道怀古》《哭吕衡州时予方谪居》《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能显示其创作成就,但到了夔州、和州期间,其所写下的《竹枝词》《蜀先主庙》《松滋渡望峡中》《西塞山怀古》《金陵五题》《金陵怀古》等一系列诗作,成就显然更高,对后世影响更大。
尽管刘禹锡65岁任苏州刺史时,仍写下过《别苏州》二首等一些佳作,晚年闲居洛阳时也写出了《杨柳枝词》九首等一系列好诗,但成就仍超不过他51岁至61岁的诗歌创作。这十年无疑是刘禹锡一生诗歌创作的黄金时代。
三、对今人的启示
当我们论证并确立了刘禹锡一生诗歌创作的高峰,那么,这一现象对于今天的诗人和作家的创作来说,又能带来一些什么新的启示呢?略而言之,至少可以有以下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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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向民歌学习。唐代不少有成就的诗人,如杜甫、白居易、崔颢、顾况、张籍、王建、李绅等都颇注意向民歌学习,从中汲取养料,自作新词,刘禹锡也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位。他到夔州之所以能写出《竹枝词》《浪淘沙词》《潇湘神词》等一系列具有民歌风味的诗歌,便是向民歌学习的结果。一般而言,民歌如果没有文人的关心和扶持,便会处于一种自生自灭的状态。老实说,《竹枝词》如果没有刘禹锡的改造和创新,很可能就会失传。唐代的歌曲很多,像《凉州词》《杨柳枝词》《江南曲》等都曾流行一时,现在几乎湮没无闻,唯独《竹枝词》,千年以后的今天仍不断有人在写,如《上海竹枝词》《广州竹枝词》《嘉定竹枝词》《伦敦竹枝词》《巴黎竹枝词》等屡见不鲜,不足为奇。而首创之功,不得不推刘禹锡。
第二、坎坷生活的磨炼是创作的财富。古人说“欢乐难工”,意思是一个人生活太优渥富贵,顺风顺水,是难以写出好诗的;相反,“穷而后工”,意为一个人只有穷困潦倒、坎坷失意时,方能写出好诗。唐代诗人遭贬是常有的事,坦率说,如果白居易不贬江州司马,就写不出《琵琶行》,柳宗元不贬到柳州,就写不出“城上高楼搂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韩愈不贬谪潮州,就写不出“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同样的,刘禹锡如不贬谪南蛮荒凉之地,也就写不出“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正因为他一贬再贬,贬谪时间长达23年之久,曲折坎坷,受尽磨炼,才使他写出许多名篇,出现了这样一个诗歌创作的高峰。
第三、接触到了贫穷现实和底层百姓。由于刘禹锡被贬的地方多在边缘偏僻之地,在当时又属贫困落后的蛮荒地区,这与他在朝廷任官起草文件时的所见所闻完全是两码事,而是亲眼看到了底层百姓的农耕之苦,淘金女郎的淘金艰辛,才使他写出了“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的诗句,写出了他们的喜怒哀乐,写出了大量贴百姓、亲民意、接地气的作品。
当然,除了以上三点,刘禹锡还有勤于创作、勇于创新、老而不衰的精神风貌,这些也都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或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启示,这也是我们纪念和研究他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