坭兴陶的历史掌故
2023-01-09潘华清
● 潘华清
大路街博易场的陶行易市(宋)
在钦江以东、钦州一桥以南的沿江一线,有一处非城非乡的地带,那里有一条在繁华现代化城市中已显黯淡、老旧的街道——大路街。此街有着和缓的坡度,想是依江岸地势而建,街道悠长曲折,二三十年前街面仍是青石板铺砌,而今改为水泥路面。街边民居楼高低参差,新旧不一,显然此间居民已对祖传老房子多次翻修、改建。
越是面貌沧桑的老街,越是凝聚着这个地方更多、更久远的历史。近千年前,大路街一带曾是中国古代面向南亚国家的最大贸易市场,是中国大西南地区与外国贸易的中转站。钦州与南亚国家的陶瓷交易也藉大路街博易场(宋朝设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的官市)而盛极一时。
宋神宗赵顼元丰二年(1079年),朝廷批准广南西路经略使曾布在“钦、廉州宜各创驿,安泊交人,就驿置博易场”的建议,此博易场就设在钦江东岸大路街。
当年的钦江,江阔水深,南来北往的货船可自由通航。江中,帆影如云,舟楫如林,往来如织;江岸边,来自内地的丝绸、蜀锦、茶叶,来自南洋的香料、象牙、珠宝,装货卸货川流不息,一派繁忙;大路街上熙熙攘攘,徽商、蜀商、粤商、桂商以及南洋各地商旅云集于此,讨价还价,人声鼎沸。钦州本地参与贸易的货物主要是陶瓷。当时的粤桂一带,广州皇帝岗、佛山石湾、合浦、钦州、桂平等地的陶瓷制造业相当发达,各处陶窑生产规模都很大。大量的钦州陶器屯于大路街钦江沿岸,或干脆载于船上,形成固定的陶瓷交易点。交趾商人循岸而行,有看中的便就地估价,或金钱交割,或以货易货,一船又一船地装载,购销十分兴旺。这些钦州陶器经交趾商人转手,大量输往东南亚及中东等国。
曾在钦州任知州的岳飞之子岳霖聘当时著名学者周去非来钦办学。周去非对钦州博易场的繁盛景象赞叹不已,其所著《岭外代答》第五卷标题就叫《钦州博易场》,详尽描写了交易的繁盛景象。到了元、明两代,钦州已成为我国南方历史悠久的贸易中心之一。
其实,钦州与东南亚各国的海上贸易之路是充满风险的:一是海上风暴莫测,二是匪盗出没。在东南亚各国中,离中国沿海最近的是交趾,钦州博易场丰富的物资、繁盛的物流为往返商人带来殷实的财富,也引起了交趾兵匪的觊觎。丝绸、陶瓷,这些在东南亚各国都是获利丰厚的抢手货,对他们的诱惑实在不小。交趾匪盗不敢沿钦江深入,但商船需经龙门出北部湾,此地夹岸高山耸峙,水深浪险,往往易遭匪盗袭扰。
1950年,考古学家在西沙古沉船打捞中发现了为数不少的属钦县(今钦州)制造的宋时陶器。海潮涨落,涤荡千年陈迹,遗存的古陶无声告诉后人,千年前,曾经有那么一些富有勇气与闯荡精神的人,从这片茫茫海域上扬帆经过,他们以及他们的财富不幸沉入海底。当他们的货品以遗物的形式浮出海面重见天日,后人从仔细的辨认中,对没入时间深处的大路街博易场昔日辉煌的盛景多了些清晰的影迹。
缸瓦窑村与洪武城砖(元、明)
钦江东岸缸瓦窑村今有颜、卢、张、袁四大姓,他们都是陶匠后人。回顾其宗族历史,熟知家谱的老人津津乐道、引以为荣的便是明代洪武年间钦州城砖的烧制。
钦州处于中国内地几乎是最南端的海岸线上,濒临浩瀚的北部湾,毗邻交趾,作为远离朝廷中央的边防之地,钦廉沿海一带遭受交趾兵匪袭扰是常有之事。
明洪武四年(1371年),为巩固城防,钦州城有过一次大规模的工事修筑。经工匠勘测,需筑城墙环围594.5丈(约1982米),高2.45丈(约8.2米),基厚2.5丈(约8.3米),并开城壕环围781.5丈(约2605米)。
对一个边远小城而言,要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实属不易。一来钦州方圆数十里多为泥质丘陵,难以开凿筑城石料;二来边城人口不多,人力有限,采石运石亦属不智之举。物力人力两不足,这可愁坏了督办官吏。
还是能工巧匠主意多——城池周边无石可采,但有土足用,设窑造砖,可供筑城之需。官府采用民间建议,募集陶工筹划准备。在修筑城墙之前,烧造陶砖的前期工程很快便实施了。为取水取土两便,城砖烧制工地便设在钦江东岸大渡口一带,即今之缸瓦窑。
位于钦江东岸缸瓦窑村的明代城墙砖烧制遗址,周边还埋藏有多座砖窑
明嘉靖《钦州志》记述:“明洪武四年修筑环围五百九十四丈五尺,高二丈四尺五寸,基厚二丈五尺。”“开城壕,环围七百八十一丈五尺……”民国《钦县志》载,这些“长一尺,大六寸,厚四寸”计1000多万只“筑城之砖”,“人工与火力,制烧两难”,“而钦竟有此特色,传之今茲”,赞曰“足见我钦陶业之专长,自昔已然”。千余名陶工日夜轮换,取土、拌泥、打制、伐木、烧窑……绵延数里的工地上,肩挑车推,运来送往,络绎不绝;处处窑火,熊熊燃烧,昼夜不息。历时数月,终于烧制出1000多万只筑城用砖。明洪武年间的钦州城墙,是在缸瓦窑的火光映照之中矗立起来的。
民国《钦县志》载:“唯缸瓦窑历史多年者,尤以水东乡缸瓦窑为最,自咸同来,开设宜兴,多附斯窑代烧。”现存钦州最老的陶窑当属水东缸瓦窑。据考,当年钦城墙砖便是在这里烧制的,烧制时间是洪武年间,至今已有600多年。
陶工在完成城砖的烧造任务之后,利用砖窑重操旧业,仍然烧制缸、盆、碗、钵、瓦片等日用粗陶,缸瓦窑逐渐发展成为钦州规模最大的民间陶窑。清咸同以后,钦州坭兴陶坯多委于该窑代为焙烧。至1943年,缸瓦窑村共有70户人家以烧制粗陶为业,不事农耕;至1949年,在缸瓦窑村从事粗陶生产的有100多人,产品销往国内及越南芒街、西贡等地。
以颜、卢、张、袁四姓为主的陶工代代制陶于斯,繁衍生息于斯,遂有了今之缸瓦窑村。
晚清时期的坭兴宫灯瓶
李象辰与钦州官窑
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李象辰任钦州县令。
李象辰是一县长官,又是异乡人,自然免不了官场应酬以及亲朋故交之间的互致问候、迎来送往。中国人讲究礼尚往来,一来二去,这“礼”就难坏了李县令。
一日有乡绅来访,送来一件坭兴陶花樽。此樽古色古香,乍看疑为先朝古器,细看樽上雕刻书画,秀丽清雅,犹似纸上佳作。李县令不由眼前一亮,大喜过望:以此等高雅大方,既不奢华亦不伧俗之器物作为馈赠之礼,实乃适宜不过。
李象辰到坭兴街上一番巡看,对那些莹泽雅致的陶器爱不释手,赞不绝口,坭兴街上供不应求的繁忙景象更使他萌生了一个主意:何不由官方出资兴办陶坊?一来可通过官办陶窑充实府库,二来也便于按照自己的意图制作适用的陶器。
如此一举两得之事,当为即为。李象辰随即着人筹划此事,拟延请工匠设窑制陶。但钦州坭兴陶行业的生意着实不错,故陶匠并不那么好请,他们更愿意干自己的活,延续一份祖传家业,而无意吃官家的饭。李象辰比较开明,也不强求,于是开设了习艺所,招收学徒,邀请名工良匠手把手教授技艺。
在案牍劳形之余,李象辰常常亲往习艺所观看制陶,耳濡目染,对练坭、拉坯、雕刻、烧制、打磨等一整套工艺流程已了如指掌。坭坯还在坯车上转,他已能大致看出此器形制得是否得体;一件成品陶器在他之手,何处精妙、何处败笔,评说起来精辟确切,屡有高见,往往令名师诚服,更令新手茅塞顿开。
有这样一位独具行家慧眼的县太爷“监管”,习艺所的艺匠自是不敢怠慢,都用足心思也下足工夫去做陶,是以产品多工精艺良,品质不俗。为与民间作坊的陶器相区别,习艺所的陶器一律在其底部盖有“钦州官窑”阴文小方印。这些官窑陶既用于官员往来馈赠,亦用于出售。它们当中的一部分通过李象辰的广泛交游流向各省,钦州坭兴名扬遐迩。此后,外省来钦任职或过往官员,或多或少都会购买一些坭兴陶器寄赠亲友,或者于卸任时带回原籍使用。
直至20世纪五六十年代,钦州民间仍偶见保存有李象辰时的官窑坭兴陶品。广西区博物馆存有一樽盖有“钦州官窑”印,并署编号“0672”的白泥纹瓶,经专家鉴定为钦州陶难得之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