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与“自我”:中国女性导演电影中的母女关系建构
——以《你好,李焕英》为例
2023-01-09张苏静
张苏静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
2020年由喜剧演员贾玲导演的《你好,李焕英》因细腻温柔的亲情刻画,展现了母女之间的深层关怀而广受好评。影片表达了导演对于“母亲”这一身份的新思考,从“妈妈曾经也是个花季少女”的独特视角来审视女性作为独立个体的自我选择。
拉康的镜像理论中提出自我的建构离不开自身,也离不开自我的对应物[1]。在以母女关系为题材的影片中,女儿和母亲的角色建构常常将彼此作为对应物,呈现母女之间互相影响、互为镜像的复杂关系。此类型影片的传统叙事主要围绕“母亲将女儿看作是理想自我的投射,企图控制女儿,而女儿想要挣脱来自母亲的影响和束缚”这一脉络进行。多数影片通过放大母女之间的误解、冲突,在激烈的矛盾中塑造母女间“对立反抗”式的关系,母女之间的关系波折前行,最终母女和解。《你好,李焕英》却打破了这种在母女之间“制造矛盾—解决矛盾”的常规叙事,贾晓玲始终以“母亲的女儿”身份而存在。乐观的贾晓玲与爱笑的李焕英在影片中形成一种镜像再现。影片不刻意渲染母女间的矛盾,而是以情动人。
本文将基于波伏娃的“他者”和拉康的镜像理论,以电影《你好,李焕英》为个案研究对象,详细探讨《你好,李焕英》影片中导演对母亲李焕英和女儿贾晓玲两位女性形象的塑造及人物互动过程中建构的非对抗式母女关系。
1 中国的女性电影及中国母亲形象的建构
章旭清学者提出,在女性电影研究中“他者”与解构是其进行研究和分析的两个关键词。“他者”这一概念最早来源于西方哲学中“自我反思”的概念。1949年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一书中基于女性主义立场,指出“他”是主体,是绝对,而“她”则是“他者”[2]。波伏娃认为,女性之所以成为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女性是作为男性中心的菲勒斯文化中的“他者”而被建构的。
女性电影从女性视角出发,多塑造出一种“他”的缺席或不在场来讲述“她”的故事。电影分析与批评理论中常用的“他者”除具有波伏娃解释的含义外,多指雅克·拉康提出的镜像理论中的“他者”。在拉康的镜像理论中,婴儿在6~18个月的成长过程中,通过镜子中他人和自我的映射逐渐完成自我感知,从完全依赖他人向自己独立转化,从而确认他人与自我的关系。在自我意识的建构过程中,存在着“大他者”和“小他者”两个“他者”关键对照,其中“大他者”是指社会法则和文化秩序等,“小他者”则代表自我的投射和理想自我[3]。赵婷婷提出,电影作为一种媒介呈现是现实的“镜像”[4],也是自我内心欲望的映射。影片中的主角通过来自他者的认同,完成自我的成长与救赎。随着屏幕内主角与“他者”的关系演进,屏幕外的“他者”(受众)在沉浸故事的过程中实现与主角的共情,审视自身,反思自我与现实“他者”间的关系。
以往的主流商业影片作品中由于现实性别规范对女性行为和表现方式的限制,在电影情节的呈现和人物刻画上,男性角色往往具有更高的可见性和自由性,而“母亲”形象往往呈现出“勤劳慈爱”的类型化倾向。“母亲”这一形象的建构是作为父亲客体的象征而存在的[5]。母亲在影片中除了“妈妈”这一由“主角”所赋予的社会身份之外,始终处于一种“无名”的身份缺失状态。影视文化中母亲这一形象的脸谱化呈现在潜移默化塑造受众性别认知的过程中又加剧了女性主体可见性和自由性的降低。
2 回归与颠覆:作为主体的母亲
在父权话语体系中,作为母亲的女性不仅承担着生儿育女的职责,还应照顾好家庭中的每一位成员,否则就有可能面临“失职”的指控。父权意识形态下所建构出的“理想母亲”代表的是一种家庭角色,丧失了作为恋人、妻子等其他场景下的社会身份或个体身份。电影《柔情史》中的晓雾母亲就是多数影视作品中所构建的“母亲”一角的代表,她事无巨细地关照子女生活,不断地为家庭付出,缺乏社会中的存在感[6]。子女状态成为衡量母亲身份价值的重要因素,亲子关系也多只能围绕着狭小的家庭空间展开,关系越近,子女的束缚感越强,反抗也就越强。在主流叙事中,这种反抗与矛盾是被隐藏的,呈现的只有荧幕上的“和谐”,因此部分电影采取的常规叙事策略是将这种被虚掩的和谐下的矛盾直白地展现在观者面前,在激烈的对峙、冲突中将“神圣”“完美”的母亲形象拉下神坛,赋予女性作为复杂个体的人格魅力。
在不少女性主义电影中,母亲与孩子的矛盾争执之处往往通过孩子是否达到母亲的期许展开。对于已婚甚至成为母亲的女性而言,孩子成为她们所找寻的男性主体之外的另一个“他者”[7],她们希望在孩子身上弥补自己的遗憾,希望孩子可以成为期许的另一个“自我”,但也由此引发矛盾,导致所展现的女性意识依旧未能脱离将他人视为客体以致自己重新沦为“他者”客体的悲剧。在《你好,李焕英》中,面对琴姨女儿的攀比,李焕英依旧平常心对待女儿。在升学宴的乌龙后,面对女儿的愧疚与自责,她第一反应仍然是相信孩子将来会有出息。作为母亲的李焕英不受他人影响,始终乐观地看待女儿的成长,不以常规的社会“他者”对于女性的要求如“月薪”“工作”来要求女儿,而仅仅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快乐”,突显了作为母亲的李焕英不受拉康所指的社会“大他者”所影响的主体意识。
在《你好,李焕英》中,最早出场的母亲形象是一个穿着深色外套、挽着头发的、有白发的、沉稳的中年妇女形象,正如影片结尾所说的“打我有记忆起,妈妈就是个中年妇女的样子”,这也是在各大影视剧中母亲最为常见的形象。值得注意的是,影片前期以该种形象出现在观者面前的母亲虽然有着自己的想法与主体意识,然而仍旧是“无名”的,贾晓玲口中的“妈”就是她的“身份”,其可见的理由也多是围绕着女儿闯下的各种祸事,也即是说,影片前期所建构的母亲仍处于一种自我的身份缺失状态。
随着剧情的推进,影片以一种超现实的维度,通过车祸让受到诸多束缚的“母亲”变成同为青年的“表姐”。在超现实的“穿越”后,贾晓玲见到了年轻时的母亲,此时母亲才真正拥有了自我的名字:李焕英。青年母亲李焕英是女儿未曾见过的同龄者形象,两股麻花辫、白上衣、碎花半身裙,青春洋溢,靓丽亲和,颠覆了贾晓玲对于母亲“中年妇女”的印象,也打破了以往影视叙事中始终作为中年妇女形象出现的成熟沉稳的“母亲”形象。
李焕英是车间的工人,是女子排球队的队长,是厂里第一位买电视机的职工,这些身份都是被赋予李焕英个人的,是除去“母亲”身份之外作为女性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或与他人在互动过程中建构而成并获得“他者”认同的社会身份。
影片更多展现的是作为钢铁厂员工的青年李焕英,其作为女性,依靠自己的双手拥有稳定的工作,通过自食其力成为厂里第一位买电视机的职工。她有自己的独立意识,坚定自己认为的幸福选择:在面对厂长儿子和自己的恋人时坚定地选择了自己喜欢的恋人,不受他人左右;在和王琴争买电视机时也不懦弱退让。她有自己的爱好,能够为了赢得一场排球比赛拼尽全力,不轻易服输。可以说,青年李焕英逐渐脱离了“母亲”的单一身份认定,呈现的是一个独立、完整、自在,极具个人魅力的女性形象。
3 “自我”镜像:作为第二分身的女儿
弗洛伊德认为,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在成长过程的第一阶段都会以母亲作为最初的模仿与爱恋的对象,也即“恋母情结”。尤其是在母女关系中,与母亲相同的性别、相似的生命体验让女儿们更容易受到来自母亲的影响[8]。在拉康的镜像理论中,“我”以他人为镜像来树立理想自我形象,“他者”是主体建构自我形象的要素[9]。
影片初始,随着贾晓玲的自我介绍,“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但我可能是我妈的貂”,展现贾晓玲的出生与成长。“小棉袄”与“貂”映射的正是“我”(贾晓玲)在以母亲为“他者”的镜像阶段所设想的理想自我与真实主体。而一系列“别人家的孩子”与“我”的不同之对比,如“别人家的孩子五斤六两,我却是个九斤八两的巨婴”“别人家的孩子开口第一句不是爸爸就是妈妈,而我却是再来一碗”,呈现出贾晓玲对自己“没出息”“没做过一次让妈妈高兴的事”的自我认知,为后期贾晓玲即使以自我消失为代价也要让母亲幸福圆满的剧情作铺垫。
两人喝酒时,贾晓玲以看手相之名给母亲描述未来的女儿:大眼睛,瓜子脸,成绩全校第一,月工资八万。这是作为女儿的贾晓玲对自己母亲应有的女儿的形象的想象,也即是对“理想自我”的想象,这种“理想自我”参照了王琴的女儿形象,是他人眼中会让人骄傲的女儿的形象的镜像再现。实际上,贾晓玲的形象建构虽然与自我想象不同,但其内在特质却与母亲李焕英一脉相承。通过《你好,李焕英》,能从女儿贾晓玲身上看到母亲李焕英的影子,两人同样乐观、爱笑、不为外界的规范所束缚。贾晓玲的乐观爱笑正是源自母亲李焕英,不管是面对孩子跑步把裤子弄破了,还是拉裤兜子,作为母亲的李焕英给予的都是带着笑意的调侃和柔情安慰,这使女儿贾晓玲形成了乐观的心态。母亲与女儿两者之间彼此影响,相互依存。女儿是母亲的第二分身,女儿贾晓玲在精神层面实际上也是母亲李焕英的一种镜像再现。
在影片前期,作为女儿的贾晓玲的幸福观仍然停留在只有嫁给作为厂长儿子的沈光林,母亲才能变得和后来的琴姨一样生活富足,这一认知也正是现实生活对于女性价值判断的镜像再现,即只有通过选择的配偶合适与否、家庭成员成功与否才能突显女性的幸福指数。影片前期揭示出的母亲好友口中“天大的好事”其实是与厂长的儿子相亲,这无疑是对人们在现代社会下两性关系认知的真实写照。在他人眼中,琴姨能戴名牌表,女儿在国外上学,是因为她与厂长儿子结婚,这是女性只有依附男性才能过上富足生活的社会偏见的体现,也是许多影视剧的常规叙事,即女主人公通过婚姻、依附他者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些偏见与刻板认识在影片后期被一一推翻。母亲嫁给烧锅炉的父亲,拥有他人眼中“没出息”的女儿,但依旧坦言认为自己足够幸福。琴姨自己抓住机会,独身前往深圳打拼,足以说明未来生活的富足与王琴自己的努力奋斗是分不开的。在影片的人物形象塑造上,导演未选择刻意矮化、丑化任何角色来制造喜剧效果,即使王琴这一角色前期言辞刻薄、争强好胜,影片结尾时也肯定了她的独立自强。两队的排球比赛更是展现了影片中女性角色敢于拼搏、自强自重的精神气质。
以往影片的叙事中,母亲总是作为他人的客体而存在,扮演着被规定的角色,面对他人的选择作出反应,而李焕英自己选择丈夫和人生道路,面对女儿的不理解也坚定选择、坦诚解释,展现了一种“以女性眼光洞悉自我,确定自身本质、生命意义及其在社会中的地位”[10]的女性主体身份意识。
4 重构的温情母女关系
女性电影中,女性作为个体与他者之间的关系成为影视着墨的重点。“母亲”这一角色因其作为“父母的女儿”“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这三种身份掺杂在一起的主体形象塑造往往成为影片叙事的重要支线,其中亲子关系受到血缘、社会伦理和社会环境等多重因素影响而更加复杂。部分女性电影的影片叙事主要就集中在对“母女”这一基于血缘和社会伦理的关系的刻画。杨荔钠导演的电影《春潮》,就围绕未婚母亲郭建波与自己的母亲纪明岚及女儿郭婉婷这三位女性、两代母女之间的纠葛展开,其母女关系呈现了以往被忽视的女性心理结构以及女性之间的相处模式[8]。
传统语境下,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基本上都是一种从属或臣服关系[11],因此以往影片中的亲子关系叙事都绕不开“规训”“臣服”“反抗”几个关键词。尤其在父子关系中,对父亲的臣服与反抗成为父子关系题材电影中的主流叙事;而在母女关系中,同为女性被压制、被束缚的同理与共情又让母女关系在反抗中掺杂着更多的柔情叙事。就影片实践而言,为突破传统的以母亲的隐忍、包容为基础所构建的“亲密和谐”亲子关系,不少影片一味地构建“破裂”的家庭下的亲子关系,呈现出的是歇斯底里、病态、强制的母亲和沉默、反抗、叛逆的女儿这两种类型,以各种极端、激烈的矛盾冲突,展现母女之间“爱女厌女”“爱母厌母”的复杂情感。
在以往以母女关系为题材的影视作品中,对较为反叛的非常规的母亲角色,其形象塑造都是较为负面的、失职的。如《春潮》中歇斯底里的母亲纪明岚、《兔子暴力》中常年缺席女儿生活的曲婷。在母女关系的刻画上也多呈现为“对抗型”和“相依为命”两种母女关系[10]。这些更贴近复杂人性的女性形象将以往传统的主流电影中温柔宽容、沉默尽责的“贤妻良母”,温柔乖顺的“女儿”的男权想象一一打破,作为母亲或女儿,作为女性,这些负面形象的展现突显的是作为个体的人在社会现实的困境中的挣扎[12]。但就某种程度而言,这些极端化,通过极其对立的情感宣泄所展现的母女形象,与现实生活的母女关系仍存在一定的距离。
在影片中,李焕英作为母亲的形象无疑是充满温情的,她始终坚信女儿最终会有出息,为了避免女儿受到同学嘲笑而不断练习缝补裤子,对女儿“只要求她健康快乐就行”,女儿犯错去学校接受批评、骑车载女儿回家、为了省钱在雪地里步行回家,种种生活细节塑造出最贴近现实的母亲。
直到影片最后六分之一处,贾晓玲父亲的身影才得以出现。导演刻意回避了“父亲”的出现,这既是贾晓玲撮合母亲与沈光林的剧情需要,同样也避免了贾晓玲作为“父亲的女儿”与“作为母亲的女儿”的角色冲突。父亲的缺席,可以看作是导演对于以父亲为代表的男权的有意遮蔽与隐藏,对于传统社会秩序的“大他者”的一种温和解构[13]。醉酒的贾晓玲嘟囔着“下辈子还做母女,但是我当你妈”及母亲李焕英“下辈子还是我当你妈”的回应,母亲与女儿两者之间的相互心疼、相互依存的母女情谊令人动容。
全片最大的冲突点在贾晓玲得知母亲领证结婚后害怕母亲走上老路,两人产生争执,然而这一矛盾点的初衷依旧是作为女儿的贾晓玲希望母亲能够获得幸福,害怕母亲将来依旧拥有一个“没出息的女儿”,不能拥有富足的生活。两位女性的争执点脱离了“父亲”或男性的影响,展现的是彼此希望对方获得幸福的纯粹初衷。正是在母亲独立性与自主性的影响下,得知母亲与文田结婚,贾晓玲在争执后依旧选择尊重并认同母亲的选择。正因这种女性彼此之间的认同与理解,影片才得以成功建构出区别于“对立反抗”的一种新型和谐的母女关系。
5 结语
关于母女关系题材的影片中,创作者往往通过男性身份的缺席或父亲的不在场激化母女间的对立,在母女矛盾的爆发、解决中揭示母女间相互依存的共生关系,展现母女之间复杂、细腻的情感以及主角人物的女性意识。《你好,李焕英》却打破常规,以一种超现实的穿越手段规避仅作为贾晓玲妈妈这一社会角色而存在的母亲的身份缺失,将社会语境下始终是中年妇女形象的母亲转变成花季少女,将其与女儿放置在同龄人角度。
不同于以往影视剧中温柔沉默的母亲形象,《你好,李焕英》通过对青年时期李焕英的角色塑造,达成了对母亲形象的一种颠覆性重构,既不是沉默无言的,也不是歇斯底里的,而是一种正面的、独立自强的、拥有独特人格魅力和女性主体意识的女性形象。
此外,女儿视角“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亲情叙事也会让观者通过屏幕这一镜像媒介感受到一种设身处地的共情机制。影片中的贾晓玲既是导演贾玲的分身,也是屏幕外或想念父母或与父母相处中心存遗憾的观众镜像再现,导演、观者将自身对于母亲的情感投射到影片中。电影屏幕成为现实生活的镜像,镜中主角形象也映射到每位观众身上。
《你好,李焕英》对多位女性角色立体、丰满的塑造,以及对社会偏见的两性关系的反转式驳斥,向观众展示了贾玲作为一名女性导演对女性角色的理解与关怀。影片中母女之间的温情相处片段与追忆,展现出一种无功利目的,希望彼此获得幸福的温情和谐的新型母女关系。通过对该影片中的母女关系进行探究,观众了解了影片中基于女性视角的母女之间的细腻情感,该影片也在贴近现实生活的温情刻画中为弥合母女之间的矛盾、构建和谐真实的女性互动关系及荧幕形象的创新塑造提供了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