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中的美国非洲文化学会研究(1956—1969)
2023-01-09李元
李 元
20世纪60年代,美国与非洲的外交关系随着冷战策略的调整发生了重大变化。二战后,殖民帝国体系崩溃,非洲各国纷纷独立,美国力图拉拢非洲各国,以期在冷战中取得优势。时任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一方面在非洲展开首脑外交,另一方面加强对非洲的社会援助和文化交流,这一政策转变催生了一大批活跃在美非之间的非政府组织。本文针对冷战中一个十分重要、国内外学界关注甚少的美国非政府组织——美国非洲文化学会(American Society of African Culture,下文简称美非学会)展开研究,通过解读现存于马萨诸塞大学阿默斯特分校(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Amherst)的贺拉斯·曼恩·邦德(Horace Mann Bond)私人档案、美国对外关系文件集(Foreign Relations of United States)、美国中央情报局“信息自由运动”(Freedom of Information Act,简称FOIA)解密档案、约翰·肯尼迪图书馆档案等原始材料,力图还原美非学会的兴衰史。
美非学会创始人皆为黑人知识精英,经费来源十分充裕,活动足迹遍布美非,风头一时无两。然而,“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随着美国国内形势和冷战策略的变化,学会接连遭受了几次重大打击,于1969年停止了一切活动。关于美非学会兴衰的研究,为人们深入认识肯尼迪政府时期美国对非外交政策提供了借鉴。(1)迄今为止,国内外史学界对美非学会的相关研究仅有两例,分别为:GEERLINGS L.Performances in the theatre of the Cold War:the American Society of African Culture and the 1961 Lagos Festival;Journal of Transatlantic Studies,Vol.16,No.1;WILFORD H.The Mighty Wurlitzer:How CIA Played Americ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Cambridge,Massachusetts。Geerlings对美非学会的研究集中在其于1961年举办的拉各斯音乐节,从文化冷战的角度出发解读史料,是其博士论文的组成部分。Wilford的研究虽然综合了美非学会的档案和谈他本人对于在世当事人的访谈,但纵观其研究,Wilford认为美国政府试图通过控制美非学会控制非洲文化建设。这一结论事实上是为全书之主旨——“美国中央情报局控制美国社会”服务的。虽然这一论点在其他非政府组织,例如美国亚洲基金会(Asia Foundation)的研究中,是部分成立的,但通过对美非学会档案的深度解读,不难发现,美非学会并未主动寻求中情局的援助,其资金支持事实上另有来源。退一步来说,即便美非学会与中情局进行了某些不可告人的交易,研究者的重点也应该放在美国对非洲的冷战政策上,而非中情局。对史料的解读可以证明,中情局仅仅作为美国政府的工具而存在,其完全受美国总统和联邦政府管辖,指导思想和行动指导完全来自于政府高层。
一、衔玉而生:美非学会初建(1956—1959)
20世纪50年代是非洲解放的年代。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老牌殖民帝国如英、法等国无力维持其原有的殖民秩序,纷纷放弃在非洲各国的殖民统治权。在这一时期,泛非主义唤醒了非洲黑人的民族意识,也促进了世界各地黑人知识分子的团结。1956年9月19日,塞内加尔著名作家阿辽纳·迪奥普(Alioune Diop)等人在巴黎组织召开了第一届黑人作家与艺术家代表大会(Congress of Negro Writers and Artists)。这场大会号召“全世界黑人知识分子和所有热爱公平的人们,努力为黑人文化的复兴和发展创造条件”。[1]大会同时还决定在巴黎组建非洲文化学会(Société Africaine de Culture,简称SAC),并在世界各地建立分部。(2)此处的“非洲文化学会”与后文的“美非学会”并非同一组织。从组织架构上看,美非学会(AMSAC)是非洲文化学会(SAC)的分部。
美非学会的建立与美国的冷战利益密切相关。在美国政府看来,苏联在非洲尚未形成巨大威胁,但中国、苏联等国已开始在南非、西非等地争取政治支持。为了抵御共产主义在非洲的扩张,美国政府决定采取行动。其中,推动美国和非洲各国的人员交流,以促进美国和非洲各国关系发展十分重要。[2]同一时间,受美国政府“领导者资助”(Leadership Grant)项目支持,迪奥普飞抵纽约,以履行大会“推进非洲文化复兴和发展”的任务,并与美国的黑人裔知识分子开展交流。[3]迪奥普纽约之行的目的,是依托非洲文化学会,在美国建立一个宣传黑非洲文化的非政府组织,即后来的美非学会。
迪奥普等人建立美非学会的想法引起了部分美国黑人知识分子和上流阶层人士的兴趣。1956年10月,贺拉斯·曼恩·邦德,一位声名卓著的黑人学者和民权运动家,受纽约城市大学政治学教授、黑人知识分子约翰·戴维斯(John A.Davis)之邀,共同建立学会。作为一位德高望重的教育家,邦德任美非学会首任会长,戴维斯任学会执行理事,奥林·雷曼(Orin Lehman)和贝休尔·韦伯斯特(Bethuel Webster)两人分别提供资金和法律支持。奥林·雷曼出身美国老牌财阀家族——雷曼家族,对公共事务颇有兴趣,贝休尔·韦伯斯特则是一位功成名就的资深律师。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人士的影响下,美非学会从一开始就被打上了深深的冷战烙印,其活动目标与非洲文化学会大相径庭。邦德曾经这样评价巴黎的非洲文化学会总部:“他们真诚的努力绝不能被那些对美国怀有敌意的机构和利益相关方‘俘获’,以反对美国民主。”双方在政治观点上的分歧可见一斑。[4]
从1957年5月开始,邦德和戴维斯分头行动。邦德先向原亚特兰大大学校长鲁弗斯·克莱门特(Rufus Clement)、语言学家洛伦佐·特纳(Lorenzo Turner)等8位在文化界有影响力的黑人知识分子去信,邀请他们参加学会,[5]戴维斯则发挥其社交能力,从雷曼等人处为美非学会募得5 000美元的启动资金。(3)根据通货膨胀率计算,这一金额在2022年约合人民币36万元。[6]在组织关系上,作为美国分部的美非学会从一开始就希望独立发展。在一次通信中,美非学会甚至公开指责巴黎总部:“美国方面对非洲文化协会随意指定美国分部成员的举动反应强烈。这一行为导致的混乱,将使我们的组织工作毁于一旦。事实上,这一行为可能会在美国催生两个非洲文化组织。”[7]
到1957年12月,美非学会已见雏形。在创始成员中,大多数均在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等美国顶级高校获得学位或任教,9人拥有博士学位,历史学家约翰·侯普·富兰克林(John Hope Franklin)、知名诗人朗斯顿·休斯(Langston Hughes)等文化界知名人物都名列其中。[8]在正式发布的《美国非洲文化学会章程》中,他们为这一组织设计了组织架构,确立了会员邀请制和“仅限黑人裔”的成员标准,并设立了极具美国意识形态色彩的目标:与国际社会合作,为黑人文化寻根、探路,探索美国与黑人之关系,并“推进美国政治和文化生活中至高之价值”——民主与自由。[9]1958年,美非学会的主要办公和活动场所——非洲文化中心正式在曼哈顿东40街15号设立。同年7月14日,学会在纽约亨利·哈德逊酒店召开了第一次年会晚宴。[10]1959年1月30日,学会首次正式发行其出版物——美非学会报(AMSAC Newsletter),并在纽约总部主持召开了第一届“美非学会黑人作家会议”(AMSAC Conference of Negro Writers)。[11]
在建设初期,美非学会的创始人继续坚持拥美反共的策略。1957年,苏联政府向非洲文化协会及其分部去信,邀请其参与1958年举办的亚非作家大会。作为非洲文化协会总部的领导人,迪奥普颇感兴趣,另一位著名黑人知识分子威廉·杜波依斯(W.E.B.Du Bois)也希望参加。但美非学会强烈反对,认为这一会议必须要由非洲人或者亚洲人举办,苏联人无权插手。[12]虽然美非学会未能阻止杜波依斯等人前往塔什干参会,但这一行动无疑体现了其坚定的冷战立场。
1959年6月26日到28日,为扩大其影响力,美非学会在纽约华尔道夫—阿斯托里亚酒店召开了第二次年会和现代美国黑人艺术展。这一次,他们请来了时任马萨诸塞州长的约翰·肯尼迪致辞。借此机会,这位未来的总统向在场社会名流阐述了他对非洲的态度,同时也暗示了他的对非外交纲领:“这是一片自然资源丰饶的大陆,却与惊人的贫困和疾病时时相伴。事实将告诉我们,这片大陆对世界极端重要——对美国来说也是如此。”[13]肯尼迪的表态不仅是学会影响力的佐证,也是学会积极向美国政治和意识形态靠拢的有力证明。
二、走向非洲:肯尼迪执政时期美非学会的发展与政治化(1959—1962)
美非学会的建立并非一帆风顺。早在1959年10月,由于对“仅限黑人裔”的会员标准争执不下,学会爆发了一场内部矛盾,两位创始会员宣布单方面退出,这对学会内部的团结造成了一定打击。[14]然而,借助美国对非冷战政策的影响、背后金主的强力支持和学会领导的精心策划,美非学会迅速完成了从文化组织向政治组织的转化,在短短三年内上成为美国政治生活中的一颗明星。
(一)美非学会在黑人文化界地位的上升
经过一段时间的筹款活动,从1959年6月到1960年7月,学会的总开销已达51 900美元,[15]这一资金规模已经足以支撑其组织规模较大的活动。(4)这一数目在2022年约合人民币380万元。此外,学会的会员招募工作也十分顺利,在1960年1月就收到了183位各界人士的入会申请,其中不乏知识分子和社会名流。[16]1960年3月,美非学会在特拉华州正式注册,邦德仍然任会长,戴维斯任执行理事,奥林·雷曼任司库。[17]
美非学会之所以成为黑人文化界中一颗耀眼的新星,与美国政府冷战政策关系甚大。在德怀特·艾森豪威尔(Dwight Eisenhower)政府即将交班时,1960年4月9日,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出台了NSC6005/1文件。这份文件虽然仍强调美国应采取保守立场,避免非洲国家向美国提出不切实际的援助需求,但同时也建议美国政府对诸如教育、训练和健康等项目投以特别关注。[18]在1960年4月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中,美国政府的一些高级官员还讨论了新独立的非洲大陆对美苏冷战的可能影响。在政策讨论中,时任副总统理查德·尼克森(Richard Nixon)还强调,为美非关系铺垫不仅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也符合艾森豪威尔总统“为下届政府奠定良好执政基础”的愿望。[19]
肯尼迪政府一上任,便继承了NSC6005/1文件提出的愿景,大力推进对非外交事务。首先,肯尼迪任命G·梅农·威廉姆斯(G Mennen Williams)为非洲事务助理国务卿,并火速将其派往非洲,命其开展外交活动。[20]这体现了肯尼迪总统对非洲事务的重视。此外,美国政府也在情报战线加大活动力度。1960年12月,新任美国新闻署副署长唐纳德·威尔逊(Donald Wilson)向肯尼迪递交了一份报告,指出目前美国新闻署的能力远远不足以抵御共产主义在非洲的渗透。报告写道,“目前我们在非洲的20个国家建立了31个新闻署站点”,“到1961年6月30日,我们在非洲也只有43个站点,驻扎共98人,这说明我们的非洲落脚点十分不稳。”他指出,政府急需改革新闻署的组织架构,增加人手和预算。[21]
肯尼迪政府的对非政策为美非学会提供了难得的机遇。毋庸置疑,美非学会天然具有国际合作的特质,而作为这一领域的先来者和较早成型的组织,学会十分有可能受到美国政府的扶持。在戴维斯等人的带领下,美非学会决心抓住这一机会,将自己推向更广阔的舞台。1960年6月,学会召开了第三次年会,主题为“非洲联合与泛非主义”,并于7月将年会论文集结成册,以《泛非主义再思考》(Pan-Africanism Reconsidered)为名出版。此书是学会自成立以来第一本涉及国际政治议题的学术著作。为该书撰文的学者不仅囊括了迪奥普和华尔特·罗斯托(Walter W Rostow)等学界名宿,议题更是横跨政治、教育和艺术等多个领域,但最终都回归到泛非主义这一命题。戴维斯亲自为这本书撰写前言,并代表学会表达了对泛非主义的观点:“非洲大陆如若希望保持中立,就必须以泛非主义保卫自身,正如泛美主义之于西半球。”[22]
(二)美非学会在美国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上升
事实上,肯尼迪政府的对非外交政策,对美非学会既是机遇,也是挑战。首先,在政府的倡导和推动下,美国社会逐渐开始关注美非关系,一系列与美非关系相关的非政府组织,例如美国—非洲协会(The Africa-America Institute)等纷纷涌现,这客观上对美非学会的存续和发展形成了挑战。其次,在其建立初期,美非学会便着力宣扬泛非主义,但这一倡导非洲各国政治、经济和社会联合的思想显然不受美国政府欢迎。在内部讨论中,美国政府的不少高级官员对泛非主义评价很低,认为它是一种“神秘的概念,赞颂种族之间的亲近”,可能会对美国在非洲的利益产生负面影响。[23]显然,美国政府并不希望泛非主义大行其道,这为美非学会下一步的发展提出了挑战。
针对上述问题,美非学会的高级成员在1961年3月举行了一次高层议事会。在这场会议中,学会核心成员对来自外部的竞争表示担忧,并指出学会有失去其独特影响力的风险。会议中途,戴维斯提出了一个概括性的观点:“美非学会一贯从最广义的概念出发解读文化。”换言之,他认为美非学会不应排斥政治性的活动。他建议道,为发挥其作用,学会必须以独特的、知识分子的角度关心国际权力斗争,以期在与其他非洲事务相关的非政府组织竞争时占据一席之地。简而言之,戴维斯认为,美非学会要想继续生存发展,就必须在保持自身特性的同时,发挥自身特长,走向国际舞台。他的这一建议得到了与会者的广泛认同。[24]
在接下来的数年中,美非学会力图成为推动美非关系发展的积极分子。1961年7月,尼日利亚联邦共和国总理阿布巴卡尔·巴勒瓦(Abubakar Tafawa Balewa)应邀访问美国。这场访问不仅成为美国显示与非洲友好关系的良好机会,同时也成为了学会的政治秀。官方访问结束后,美非学会和美国—非洲协会共同资助了在纽约华尔道夫—阿斯托里亚酒店的一场欢迎宴会,肯尼迪总统、迪安·艾奇逊(Dean Acheson)等政界领袖悉数到场。宴会结束后,美国政府又于7月25日邀请邦德夫妇前往白宫出席宴会。这场盛大的公关秀将美非学会推上了媒体焦点,邦德和巴勒瓦相谈甚欢的照片同时出现在各大报纸的版面上。[25]巧合的是,7月23日,美非学会的创始成员之一墨瑟·库克(Mercer Cook)也被肯尼迪政府任命为美国驻尼日尔大使。[26]
美非学会的下一场政治公关秀,是1961年12月在尼日利亚首都拉各斯举行的大型音乐节。在音乐节开始前,戴维斯叮嘱工作人员,“如果时间和情况都允许的话,我们的人一定要出现在每个记者和摄影师出现的地方”。在开幕式中,学会还安排了一幕颇具表演色彩的场景。当学会代表团乘坐的飞机在拉各斯机场降落时,一位当地人走向刚下飞机的著名爵士钢琴家兰迪·维斯顿(Randy Weston),说道:“哎,你们终于决定回来了。已经出走四百年了,为什么你们耽误了这么久啊!”这番话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朗斯顿·休斯与尼日利亚总统阿姆迪·阿齐克韦(Nnamdi Aziki-we)同席而坐,尼日利亚当地艺术团体和来自美国的黑人明星同台演出,而约翰·努恩(John Noon)等美国政府情报官员则全程见证了这一切。[27]
美非学会1961年的一系列活动不可谓不成功。首先,通过这一系列活动,学会向美国乃至国际社会成功传达了这一信号:学会在美非关系的非政府活动中居于领导地位。1962年4月,学会又收到了75份入会推荐。这75份推荐中,有67位是所谓“正式会员推荐”,即所谓具有黑人血统的,按照学会章程能够成为正式成员的候选人,另有8份是“准会员推荐”,即那些非黑人血统、无法成为正式成员的候选人。75位候选人均为相关领域的中坚力量,有著名歌手、知名艺术家、法官、大学教授、中学校长、政府官员等。[28]这些人士的加入,无疑代表了美国社会对美非学会的高度认可。其次,借助这些活动,学会通对社会形象、重要议题等的重新塑造,基本完成了从纯文化组织向有政治色彩的非政府组织的转型之路。14日,学会执行委员会敲定了第四次会议的主题——“悬而未决非洲之发展与调整手段”,其中参与非洲国内建设和非洲对外关系讨论的专家足有70人之多。[29]美非学会决心在非洲各国的建设中起到协调者和智囊团的作用,他们的努力似乎也在逐渐取得成效。
三、震荡与调整:美非学会的危机与应对(1961—1966)
从1961年到1962年,美非学会的发展似乎达到了最高峰。在政治上,学会与美国政府建立了合作关系,成为美国对非外交的“先锋队”;在文化上,学会也拥有良好的声誉。然而,国内和国际对美非学会的反应并不都是正面的,学会举办的不少活动在社会上都受到了尖锐批评。这些批评源于美非学会在建立之初便无法回避的窘境——“发达地区”与“不发达地区”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面对这些矛盾,美非学会试图应对,但收效甚微。
(一)美非学会的发展危机:“发达地区”与“不发达地区”的未了争论(1961—1965)
1961年拉各斯音乐节刚刚结束,美国和尼日利亚当地的不少媒体评论人就对其提出了尖刻批评。他们认为,美非学会的这场活动仍然未能摆脱殖民主义者对殖民地人民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将赤身裸体的原始舞蹈节目与爵士乐、诗作放在一起的表演形式更是对非洲人的“公然羞辱”。[27]9-11然而,仍陶醉于公共秀场重大胜利的美非学会成员们忽视了这些声音。例如,朗斯顿·休斯在音乐节结束后的调查问卷中就表示,这场活动的影响应该会十分持久。[30]
在学会内部,对美非学会活动的质疑之声也从未停止。1962年4月10日,美非学会的重要成员之一,哈佛大学的马丁·吉尔森(Martin Kilson)便针对学会工作中的积弊向戴维斯建言。在通信中,吉尔森认为,学会及其所依赖的黑人中产阶级正在逐渐脱离非洲大众的真实需求。学会对在非洲年轻学生中涌动的政治暗流缺乏认知,对非洲的民族主义思潮和民族主义领导人,如肯雅塔和恩克鲁玛等人更缺乏了解;更有甚者,不少非洲人认为美非学会只是“汤姆大叔的特工”而已,这显然不利于学会争取非洲地区的人心。[31]
作为美非学会的对外代表,戴维斯对这些批评的态度却十分轻慢刻薄。他在给吉尔森的回信中断言,美非学会工作卓有成效,并直接批评吉尔森过于年轻且幼稚,根本不了解情况。而作为吉尔森的老师,他对学会事务拥有至高无上的解释权。在回信中,他写道:“我敢说,在当老师的时候,我已经了解了许多人的思想。这些人有的在美国,有的在非洲。我打赌,我对我的老学生恩克鲁玛思想和动机的了解,肯定比你或者你们那些年轻非洲人要好得多。”[32]
面对自己的晚生后辈,戴维斯毫不退让,试图保卫他和美非学会的尊严,但美国冷战政策的快速调整却将美非学会打得措手不及。在经历了多年尝试后,美国政府决心改弦更张,调整对外援助政策的着力点。1963年3月20日,受肯尼迪总统之托,由卢修斯·克莱(Lucius Clay)领导的特别调查委员会向国会递交了一份正式报告,这封被后世称为“克莱报告”(Clay Report)的文件阐述了美国政府对世界各地的军事与经济援助情况,并给出了具体建议。
“克莱报告”认为,美国的对外援助政策特别是对非援助政策,应该进行重大调整。报告指出,美国的对外援助虽然存在缺陷,但美国不应该停止对外援助,而应该提高援助的针对性和质量,但在对非援助问题上,“克莱报告”指出,美国政府应该调整现行的援助政策,督促原宗主国负起责任,并大幅减少经济投入,因为非洲各国现在并未发生紧急情况,作为原宗主国的国家比美国更应承担对非援助的责任,非洲各国也不会接受苏联作为新主人。[33]1963年11月22日,肯尼迪被暗杀,美国政府陷入动荡。在1963年7月22日的第六次会员年会中,执行主管詹姆斯·贝克(James Baker)向与会人员宣布,目前看来,学会1963—1964年的收入应会明显少于上一阶段,一些娱乐活动不得不因此取消。几位学会成员指出,美国国内其他与非洲事务相关的非政府组织已经对美非学会形成了挑战,克莱报告对非洲援助的态度也明显影响了慈善组织和基金会对非洲援助项目的资助力度。戴维斯也不得不承认,一些大型基金会,例如福特基金会等认为他们应该资助一些更重要、更具体的活动,故而减少了对美非学会的投入。[34]12月6日,经历了漫长的争吵和讨价还价,美国国会最终批准了1964财年36亿美元的对外援助预算,这一数目不及1963财年的2/3,这无疑加剧了美非学会的困境。[35]
虽然克莱报告与美国政局的动荡对美非学会造成了一定影响,但这些影响并未在短时间内显现出来。林登·约翰逊(Lyndon Johnson)于1963年11月继任总统后,对威廉姆斯的非洲政策暂时采取了包容和支持的态度。尽管两人过去曾有过争执,但约翰逊并未弃他而不用,还保证他会继续依靠威廉姆斯在非洲事务上的才能和影响力。[36]275对于美非学会来说,情况似乎也在逐渐好转。1964年8月,戴维斯等人向学会宣布,福特基金会捐赠了17 000美元,以资助他们在美国国内开办的“美国黑人剧院”(American Negro Theatre)。此外,学会在下一财年的收入也将达到上一财年的2倍,这使得他们能够在维持目前项目的同时继续举办更多项目。[37]
美国政府的更替对美非学会产生了巨大的负面影响。受国内黑人民权主义在美国社会中负面作用的影响,无论是约翰逊本人,还是约翰逊政府的其他高级官员,对美非学会这种强调黑人族群独特性的社会组织均无好感。约翰逊和他的幕僚虽然对约翰·戴维斯等人保持了足够的尊重,但并不准备与其讨论对非外交政策的事务。1965年3月4日,戴维斯等人作为“黑人领袖大会”(Negro Leadership Conference)的代表与国务卿迪安·腊斯克(Dean Rusk)会面,并向鲁腊克提出了很多对美非关系的建议。在一封备忘录中,美国驻土耳其大使罗伯特·科默(Robert W Komer)告知美国国家安全顾问麦克乔治·邦迪(McGeorge Bundy):“美国的黑人族群召开了一个黑人领袖会议,旨在影响美国对非外交政策。我们对此事十分关注。在我的印象中,总统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事情。”他提醒邦迪,总统不希望国内对非外交政策的观点过于分散,更不希望某个黑人社会组织独揽非洲外交事务。[38]此后,美国政府与学会几乎断绝了官方交流。
(二)美非学会的国际危机:美国的冷战介入与非洲政治变局(1965—1967)
迄今为止,美非学会在美国和非洲的行动与美国的冷战策略保持了大体一致。正如后世历史学家所指出的那样,美国相信非洲各国的非殖民化浪潮能为西方阵营带来证明其意识形态优越性的机会。[39]美非学会这种以文化交流和教育资助等为主要手段的组织恰好迎合了美国政府的对非策略,因而在60年代前中期得以大行其道。在这期间,美国外交政策重心的转移和美国领导层的交替对美非学会提出了挑战,但这些变化并未伤及美国对非政策的基本假设——这一切即将随着冷战局势的急转直下而改变。
与其他已经存在多年的国家不同,新成立的非洲各国无论是在政治体制还是在意识形态上都摇摆不定,这对美非学会的发展十分不利。“非洲各国逐渐感受到冷战压力的影响,外部利益也开始左右(非洲的)内部争斗态势。”[40]8以恩克鲁玛为例,新建立的非洲国家或许具有现代国家的机构和设施,但它不仅缺乏独立自治的经验,更缺乏传统大国相对稳定的政治、社会生态,十分容易走向混乱。自1964年以来,非洲各国的政变和武装冲突愈发频繁。1965年6月,阿尔及利亚总统本·贝拉(Ben Bella)被推翻;1966年,恩克鲁玛和他的人民大会党也被军事政变推翻,恩克鲁玛本人再也没有回到加纳。这种混乱不仅严重削弱了美非学会在非洲的社会关系,更使得学会在非洲失去了开展工作的社会基础。在一次通讯中,尼日利亚分部甚至发出警告,声称学会在非洲的声誉十分之坏,拉各斯分部管理人员的生命安全已经无法被保证。[41]
从1965年开始,受越南战争和冷战战略的影响,美国也逐渐抛弃了过去非介入、和平式的对非策略,这客观上使得美非学会变得无关紧要。4月22日,美国中央情报局出台了国家情报预估第60/70-65号文件(NIE 60/70-65),声称:“美国与非洲的关系仍将不明朗且困难重重。”[42]同月,美国国务卿、国防部长、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等政府高级官员和中央情报局、国际发展局(Agency of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简称AID)等美国政府海外机构的首脑召开了一次高层会议,旨在重新评估非洲的安全局势。会议决定,美国政府应该向非洲各国的内部安全机构,例如警察、军队等部门提供直接援助,并增强美国情报机构在非洲的干预。[43]这种政策势必会挤压美非学会的生存空间。
此外,在美国政府的人事调整影响下,美非学会与政府的合作关系也在快速消退。作为美国政府正式任命的官员,墨瑟·库克虽多次就任美国驻外使节,但直到1965年,他也从未进入外交部门的核心圈子。而随着参众两院选举的临近,梅农·威廉姆斯也在1965年末辞去了非洲事务助理国务卿一职,谋求重新担任密歇根州州长。[36]296他的继任者约瑟夫·帕尔默(Joseph Palmer)并未全盘继承肯尼迪和威廉姆斯留下的私人关系,对非洲事务也不如威廉姆斯那般亲力亲为,美国政府内部与美非学会合作的动力消失了。然而,学会仍然需要维持其日常活动。1966年初,学会出版了一本论文集,名为《转型中的南部非洲》(Southern Africa in Transition)。戴维斯为此书撰写了序言。他引用汉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对美非关系的评价,部分承认美非关系是美国总体外交政策的一部分,并不居于美国外交政策的中心地位。但与此同时,他采取了类似于国际关系中国际机制论的视角,试图从理论角度宣扬美非关系的重要性,指出在联合国的协调之下,非洲各国的独立和转型客观上减轻了美苏争夺的烈度。此外,与他在《泛非主义再思考》中对美国及其意识形态的赞颂不同,戴维斯在意识形态领域采取了更为中立的立场。当然,这种中立也是有限度的,他在随后的文中继续强调了美国在非洲构建现代国家和民主机制当中的重要作用。[44]戴维斯政治立场的部分转变,折射出美非学会遭遇的发展危机,但无论是他,还是学会的其他核心成员,似乎都默认,这是通过学术争论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四、风云突变:美非学会的衰落(1966—1969)
随着冷战局势的变化、领导人与支持者的反目与社会舆论的迅速转折,处于动荡之中的美非学会的存续受到了严峻挑战。自1966年以来,随着冷战局势的转变,美国政府对非洲采取更严格的干涉政策,这极大挤压了美非学会的生存空间。此外,美国日益加剧的国内矛盾也使得美非学会遭受前所未有的质疑,而支持者的退出无疑让美非学会彻底失去了存在的基础。
(一)难以为继:美非学会的第一次重大危机(1966—1967)
自1966年起,美非学会的境遇急转直下。1966年5月,学会的重要参与者和资助者之一奥林·雷曼忽然退出,这对美非学会是一次重大打击。从一开始,雷曼对学会的支持就带有政治投机色彩:他希望通过对包括黑人民权运动等一系列社会活动的赞助赢得社会支持,为进军政坛铺平道路。作为雷曼家族的继承人,奥林·雷曼在参与学会事务之前对有色人种事务并无太大兴趣,但通过资助学会,他摇身一变,成为有色人种民权运动的热心支持者。1965年3月,他还曾与马丁·路德·金等人一起参与了著名的“塞尔玛到蒙哥马利进军” (Selma to Montgomery Marches)活动。[45]这场在美国历史上十分重要的游行活动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反响,直接推动了一系列美国民权运动事件的发生。在游行活动以悲剧收尾后,约翰逊总统不得不亲自出面,代表联邦政府向全国发表演说,并推动国会通过著名的《1965年投票法案》(Voting Rights Act of 1965),赋予全体非裔美国人投票权。[46]
从1965年末到1966年,自认为积累足够政治资本的雷曼积极投身当地竞选活动,先后竞选纽约市总会计师和曼哈顿区众议员,但均以失败告终。在曼哈顿区,选情尤为激烈:雷曼总共得到了43 230张选票,他的对手,共和党人西奥多·库夫曼(Theodore Kupferman)则得到了44 225张选票。[47]经历了两场失败之后,雷曼对黑人民权运动失去了兴趣。1966年5月,他找到戴维斯,表示他将退出美非学会,并停止对学会的资助——这部分资助构成了学会成员的薪水来源。在向美非学会总部发出的正式信函中,雷曼明确表达了远离黑人运动和非洲事务的决定:“由于资金的限制,我们认为不应为某个特定组织投入资金,而应该将关注点扩展到世界的其他区域和其他组织。”[48]此后,雷曼再也没有参与过黑人民权运动。虽然雷曼承诺将向美非学会提供高达10万美元的“最终援助”(terminal grant),(5)这一数目在2022年约合人民币732万元。但对在美国政府那里已经不受待见的学会而言,这一决定无疑是致命的。[49]
1966年7月3日,戴维斯在学会执行委员会会议上宣布了这个坏消息。与会人员纷纷提出了各种各样的拯救方案,包括改革学会体制并收取更高的会费、停止向巴黎总部缴纳会费、尽快关闭学会在拉各斯的分部以节省开支、继续举办新活动以维持学会运转等。然而,作为学会核心人物的戴维斯却已经失去了工作动力。在7月3日的会议中,他已经无意参与有关学会未来的讨论;私下里,戴维斯也与邦德等人发生了严重冲突,并且将这一矛盾公开化了。在给学会工作人员的信件中,戴维斯怒气冲冲地写道:“当邦德博士担任会长时,他生活在1 300英里之外,所以从来不用承担行政职责。当我担任会长时,我承担的责任不仅和我担任执行理事时的责任差不多,还要多出很多仪式职责和编辑工作。……即便是拿着工资,我也已经难以同时承担学会和《非洲论坛》刊物主编的工作;如果连工资都停发了,某些人还觉得我还能接着干下去,那他可真愚蠢。”[50]雷曼的退出使学会失去了资金来源,更引发了学会内部的一连串混乱;而对已经风雨飘摇的学会而言,戴维斯和邦德的矛盾无疑是致命一击。
从账目来看,在1966—1967财年,学会账上仍有13.7万美元左右的余款。(6)这一数目在2022年约合人民币1 003万元。按上个财年的估算,学会每年大概需要10万美元以维持其运营。[51]如果运营得当,学会应该可以在削减开销的基础上继续维持一年左右,以继续寻找投资方,或至少能够维持行政机构和一部分核心业务的运转,整个学会也不至于分崩离析。然而,作为筹集经费和运营学会的主力,戴维斯辞任会长后便不再与邦德保持紧密联系,而邦德也在1966年8月29日向学会高层写了一封措辞冷淡的信件,表示自己另有任务在身,不能参与学会的活动了。[52]
9月23日,学会又召开了一次执行委员会会议。这次会议解决了一些迫在眉睫的事务性问题,例如关闭在拉各斯的分部,变卖在拉各斯的画作和艺术品收藏等固定资产。学会还决定从雷曼提供的10万美元中拿出一部分,继续购买理财产品,例如美国国债,以维持学会运行。但在最为重要的资金来源问题上,委员会成员几经讨论,也未能拿出解决办法。与此同时,学会也经历了一场内讧:年轻后辈不愿接任学会会长一职,戴维斯和邦德更是拒绝出席学会的一切公开活动。[53]美非学会已经摇摇欲坠,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彻底击垮这个空架子。
(二)众叛亲离:“中情局资助”指控与美非学会的最终崩溃(1967—1969)
1967年,击垮美非学会的最后一击到来了。2月,纽约时报连续刊发了一系列报道,指责中央情报局资助某些大型非政府组织,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54]3月,一份非正式出版发行、在美国年轻人和知识分子中影响颇大的地下杂志《壁垒》(Rampart)刊登了一篇名为《国家安全局和中央情报局》(NSA and the CIA)的文章,直接指责美非学会等一系列非政府组织接受了中央情报局的资助,是美国政府的海外代理人。[55]这些文章迅速在知识分子和年轻人中引发巨大反响。随着冷战局势的急转直下,美非学会的基础在短短数年之内被一再削弱,不仅失去了与政府的合作关系,更因美国社会对政府的不信任而在一夜之间被推向了社会舆论的反面。显然,针对美非学会的指控严重缺乏事实依据。正如约翰逊总统所言:“如果中情局能把他们(指社会舆论)嘴里提到事情的一半干完,就已经很了不起了。”[56]然而,此时的美国社会和舆论已经陷入了非理性的状态,美非学会便成为众矢之的,社会声誉一落千丈。
面对这一不可挽回的局势,戴维斯决心最后一搏。1968年4月,他亲自致信正在斡旋美国和越南事务的政界名宿埃夫里尔·哈里曼(Averell Harriman),希望为美非学会争取支持。戴维斯写道:“我希望(美非学会)能够得到向国务院对亚洲基金会(Asia Foundation)那样的援助。”为博得同情,他还指出学会始终与美国政府保持一致,学会的所有活动都具有政治性质。[57]但他并不知晓,亚洲基金会不仅受美国国务院资助,甚至直到今日都受中情局资助。更有甚者,自1966年开始,美国政府就已协助亚洲基金会应对《壁垒》等杂志的笔墨官司。至于他信中提到的其他社会组织,例如国际法学家联合会(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of Jurists)也是如此。[58]在这里,历史产生了十分具有讽刺性的转折:美非学会因为从未犯下的罪行受到指控,而为维持学会的存续,领导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去犯下那些从未犯过的罪行。
戴维斯并不知道,无论是美国政府还是中情局,都从未将美非学会当作“自己人”。在美国各大媒体争相报道中情局对非政府组织的援助后,中情局在一封有关世界各地媒体反应的内部文件中写道:“在任何对这些反应的公开讨论中,我们都面临这样的危险:如果我们展示了相关的内容,或否认了其中的一些指责,外界都可能认为我们承认了这些指责。”[59]既然中情局已经决定置之不理,而约翰逊政府从1965年开始就已停止了与美非学会的官方交流,戴维斯的努力毫无意义。他从未收到哈里曼的回复,更没有收到美国政府的任何援助,而美非学会也在这封信后迎来了它的终结。
五、从美非学会兴衰看肯尼迪政府的对非冷战政策
纵观历史,不难发现:美非学会最为重要的活动和最大的成就都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而这也是肯尼迪总统的任期。在短短三年之内,肯尼迪政府将与第三世界外交,包括对非外交和对拉丁美洲外交关系等提升到十分重要的位置。作为起步较早、发展规模较大的美非关系非政府组织,美非学会参与了肯尼迪对非外交的塑造和推行,深受美国冷战政策的影响。因此,对美非学会历史的考察,可以帮助后世深入认识肯尼迪政府时期的美国对非外交政策。
从美非学会的兴衰史来看,美国政府的对非政策显然是失败的,而在梅农·威廉姆斯等试图为肯尼迪时期外交政策辩护的人眼中,非洲国家应该承担大部分责任。在卸任后的采访中,威廉姆斯这样评论美国对非外交政策的失败:“我认为,造成这一情形的原因并不在肯尼迪或约翰逊。非洲人对我们抱有过高的期望,但我们并没有能力满足,这是问题的关键。”威廉姆斯甚至认为,非洲对美国的失望和疏离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当他们逐渐认识到冰冷的现实后,这种现实就会反过来影响我们,而且就算我们做更多的事情,这种影响仍然会存在”。[60]
威廉姆斯的言论折射出这样一个历史事实:相比于采取“介入战略”的约翰逊政府和力图从越战泥淖中抽身的尼克松政府,作为冷战开始后首个大力宣扬全球干涉理念,在其任期内发起“猪湾行动”“猫鼬计划”、并直接介入非洲外交事务的美国政府,肯尼迪政府的施政理念却往往被世人一再怀念;究其原因,冷战初期美国国内普遍信奉的干涉主义理念与肯尼迪时期的外交理念交相呼应。在50年代,二战刚刚结束,美国国内普遍存在着这样一种认识:20世纪30年代,英国政府放任纳粹德国胡作非为而无动于衷的“绥靖政策”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直接原因。正因为此,肯尼迪才会在世界各地——包括非洲——极力推行抵御共产主义的外交政策,并警告世界(尤其是西方世界):“20世纪30年代的事情给我们留下了十分清楚的教训:如果人们放任侵略行为不管,那侵略行为最终将会引发战争。”[61]
此种辩解显然无法掩盖肯尼迪外交政策的失误。第一,美国对非外交政策本身缺乏常态化机制的支持。二战结束后的国际体系与两战之间最明显的区别,均落脚于一个权威性和约束力均远远强于国际联盟的组织——联合国。但从美非学会的兴衰史来看,肯尼迪政府的对非政策较少依赖联合国或其他国际组织。例如,威廉姆斯曾回忆道,几内亚总统塞古·杜尔(Sekou Toure)在肯尼迪去世后曾私下里向他表示,威廉姆斯和肯尼迪是他在美国唯一能信任的两个人了。[62]如果肯尼迪政府通过联合国对几内亚展开援助,事态发展将大为不同,但美国政府显然无意于此。
第二,在不依靠既有国际机制、又希望维持私人关系的前提下,肯尼迪政府只得大量起用新人,这就为政治投机者和社会活动专家提供了大做文章的空间,将原本严肃的外交舞台扭曲成名利场。美非学会就是一个极好的代表。诚如马丁·吉尔森所言,美非学会更像是一个“虚假而趾高气扬”的小沙龙。[63]学会虽然标榜自己着力促进美非关系,但学会的主要活动均聚集在著名高校和大型城市,不接地气。而作为美非学会的金主,雷曼本身就是一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在远离非洲事务后,他除了出任几个无关紧要的公职之外,一直在去世之前都未承担起一个政治活动家应承担的责任。[64]
第三,肯尼迪时期的美国对非外交政策本质上仍是服务于其霸权野心的工具。上任伊始,肯尼迪政府的确在对非事务上表现出了友好姿态,但这只是伪饰。早在1963年,当白人政府统治下的南非与葡属西非交战时,美国政府对非洲就采取了两面派的态度。在国家安全委员会的秘密讨论中,肯尼迪的特别助理亚瑟·施莱辛格(Arthur Schlesinger)就指出,美国确实应该在民族自决问题上表态,但美国政府更应担心相关表态是否会影响南非的卫星追踪站和葡属亚速尔群岛军事基地的使用权。[65]这种态度表明,美国政府从来没有关心过非洲各国的民生福祉,所谓对非援助,无非是美式全球霸权的幌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