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戴高乐笔下的隐喻运用之解读
2023-01-09张姝雨
张姝雨
(中国人民大学 中法学院,江苏苏州 215300)
夏尔·戴高乐生于书香门第,在其父亨利·戴高乐(Henri de Gaulle)的教诲下,自幼注重文学修养,积累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夏尔·戴高乐13岁便开始练笔,青少年时期便写出诗歌和短剧。1924年发表了他的第一部作品 《敌人内部的倾轧》(La Discorde chez l'ennemi)后,被贝当元帅招致麾下执笔。此后又相继出版了 《剑锋》(Le Fil de l’épée,1932 年)、《建立职业军》(Vers l’armée de métier,1934 年)和《法兰西和她的军队》(La France et son armée,1938 年)。1953年起,夏尔·戴高乐归隐乡间,倾力撰写了鸿篇巨制《战争回忆录》(全三册),从个人和国家视角全面回顾了法国的二战风云。1969年退出政坛,着手撰写《希望回忆录》(1970年),可惜成为未竟遗作。
夏尔·戴高乐的作家名声虽不及法国一众文豪响亮,但其厚重的文史修养和广博的家国情怀赋予了他别致的笔调。安德烈·马尔罗(André Malraux)曾如是评价:“戴高乐因其言而成其人 (Il devenait de Gaulle parce qu'il tenait ce langage)。 ”夏尔·戴高乐本人对自己作品的形式和内容有着严谨的要求,正如他曾对其副官让·德斯克里安 (Jean d'Escrienne)上校说:“对我而言,文字呈现的形式问题极其重要,不仅出于我对读者的敬意,也因为我珍视我作家的名声。至于实质内容,我更喜欢对每个事件进行二次核实:就像《战争回忆录》,我不希望有人能够对我引用的事实提出异议。”[1]他的行文注重句子的平衡感和节奏感,融会运用法语多种时态,时常引经据典,且善用多种修辞,尤以隐喻修辞最为频现,具有鲜明的个人特点。笔者试从以下几个方面对其隐喻的运用特色予以归纳和分析。
1 在内容上对于本体意象的选取偏好
与明喻不同,隐喻中的本体和喻体不借助喻词而直接相连,令表达更显简洁、直观。在夏尔·戴高乐的多部作品中,隐喻笔法十分常见,但在本体意象的选择上有着明显的喜好,相对局限在四类词汇语义场中。
1.1 海洋类词汇
与海洋相关的喻体在夏尔·戴高乐笔下出现得尤为高频,可见戴高乐对于海洋环境较为熟悉,这与法国三面环海的地理位置不无关系。大海(mer)、汪洋 (océan)、沉船 (naufrage/naufrager)、船舰 (navire)、航行 (naviguer)、小船 (barque)、 潮汐 (mare)、暗礁(récif)、浪 (vague)、旋涡 (tourbillon)、 船长 (capitaine)、舵(gouvernail)等相关词汇都在其作品中多次出现。
例1:人行至晚年一如船没入大海。祸不单行,贝当元帅的晚年正好和法国的海难同时发生[2]。
例2:我孤身一人,茕茕孑立,一无所有,伫立在汪洋面前,想要只身游去彼岸。
例3:卡特鲁将军在暗礁群中掌舵前行。
1.2 气象类词汇
此类意象往往与海洋类词汇交织出现,但值得注意的是,基于战时情绪和国际形势,夏尔·戴高乐联想到的多为恶劣气象,高频词汇主要包括:暴风雨(orage)、风暴(tempête)、飓风(ouragan)、雨(pluie) 等。
例1:当我得知英国将其在风暴正盛时召来的船长请下船的时候,我便预料到自己离开法国舵盘的时刻了[3]。
例2:相反,在阿尔及利亚的地平线上却出现了暴风雨前的乌云[4]。
例3:接下来的几天对我来说很是残酷:犹如身处地震中剧烈摇晃的房子,房顶的瓦片纷纷砸落在我的头上。伦敦方面对我怒不可遏;从华盛顿也向我袭来裹挟着满满讥讽的飓风。
1.3 戏剧类词汇
诚然,在政治事务方面,鉴于其复杂的特征,时常与“舞台”“表演”等词语相关联。不过,在夏尔·戴高乐笔下,戏剧艺术的方方面面似乎都被全面调动,为读者呈现出了更加丰富的比喻维度。他笔下用过的词主要包括悲喜剧(tragi-comédie)、戏剧(drame)、影戏(théâtre d'ombres)、舞台(scène)、 布景(décors)、后台(coulisses)、聚光灯(projecteurs)、 帷幕(rideau)、演员(acteurs)、主角(premiers rôles)、龙套角色(figurants)等舞台元素,还有创作戏剧作品的相关词汇,如 情 节 (intrigue)、插 曲 (péripétie)、结 局 (dénouement)等。根据曾做过夏尔·戴高乐将军副官的克洛德·居伊(Claude Guy)追述,将军曾说过他读书时“真正热爱的是悲剧创作”“时间都花在写作上,并没有认真地学习”[5]。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这位作家为何在修辞中引入了大量的戏剧类词汇作为隐喻意象。
例1:但就在我的信飞抵莫斯科的当天,这部拙劣的喜剧拉开了帷幕,使得前功尽弃。
例2:条约问题上突然出现了意外的情况。正如一出上演的戏剧,在临近尾声之时,主要情节难以推进,错综复杂的小插曲层出不穷。
例3:在外国舆论看来,我们的国家——以前在国际舞台上只是跑龙套的角色——突然变成了主角之一。
1.4 武器类词汇
作为军人出身的政治家,夏尔·戴高乐在表达中诉诸军事类喻体自然并不令人意外。但其独特之处在于,他选择的喻体主要是古代战争中的兵器元素:盾(bouclier)、剑(épée)、宝剑(glaive)、盔甲(armure)、弓(arc)、矛(lance)、护胸甲(cuirasse)、三叉戟(trident)、战车(char)、城墙(rempart)等。
例1:要使法国恢复青春,就必须进行艰苦卓绝的工作。在那种情形下,军队将成为它的支柱和鼓舞。因为宝剑就是世界的轴心,国家的伟大与此无法分割[6]。
例2:六月期间,各党派纷纷举起了他们的盾牌(反对政府)。
例3:但是,我有制胜敌人的有力武器:清晰的民意支持就是我身披的护胸甲,在这条正确道路上走下去的坚定信念便是我的宝剑。
2 在形式上对于隐喻联喻的使用
在行文结构上,除了在单句中运用隐喻来加强表达效果,夏尔·戴高乐还乐于使用隐喻联喻,即两个或两个以上意义互相连贯的隐喻连贯使用,来加深修辞产生的画面感[7],令情感表达更具冲击力。他对隐喻联喻的娴熟使用可体现出其对文字的掌控力和对自身写作较高的要求。
如在夏尔·戴高乐早期的作品 《敌人内部的倾轧》中,他含蓄地勾勒了一幅关于军队建设的蓝图:“在法式风格的花园中,没有一棵树会以阴影遮蔽同伴,花圃安于围栏的形状,池塘不奢求瀑布之势,雕塑也无意要独享众人瞻仰。这里偶尔流露出一抹高尚的清凄,或许是出于这样一种感觉:若其中的每个元素孤立存在,都能变得更加醒目。但这样一来,花园的整体性会受到破坏,而散步的人们更乐于接受花园无比和谐的规律。”[8]
夏尔·戴高乐将法国的军队比喻成“法式花园”;园中元素“树”“花圃”“池塘”“雕塑”等则指代军队的组成部分;“散步的人们”则意指高级军事将领。一连串的比喻一气呵成,未见突兀,以强烈的画面感含蓄地指出法军看似和谐建设的表象下缺乏个性发展的现状。
再如,对于1945年二战胜利后丘吉尔黯然下台一事的追评,同样使用了隐喻联喻的形式:“丘吉尔和戴高乐……毕竟在波涛汹涌的历史海洋上,朝着同样的星辰方向,并肩航行了五年多的时间。现在,丘吉尔的船已经系缆,而由我掌舵的船眼看也要进港。当我得知英国将其在风暴正盛时召来的船长请下船的时候,我便预料到自己离开法国舵盘的时刻了。”
这一段融合了前文所提的海洋与气候类词汇的意象,深入浅出,做出的隐喻便于读者理解时政大事,并体会到作者所处的境遇,由此联想到自身的悲凉感。将历史比作“海洋”,国家比作“船只”,领袖喻作“船长”,下台自然便是“下船”;战时比作“风暴”,过渡到战后发展时期比作“进港”等。
如果不熟悉夏尔·戴高乐对于隐喻联喻的偏好,在阅读原文或者翻译时甚至可能出现误读。如这一段:“勒克莱尔在拉密堡等我。他正伺机再度进攻利比亚,其沙漠部队已然整装待发。我又一次去检阅了摩托化纵队,它们是战车和运输车辆组成的‘舰队’,配有用于在辽阔地势作战的武器装备;作战人员斗志昂扬……亟待从法亚(Faya)、兹瓦尔(Zouar)、法达(Fada)这些‘港口’离岸远征,到满是砂石的‘汪洋’中‘航行’和战斗。 ”[9]
如果对法亚、兹瓦尔、法达这些城市并不熟识,恐被原文表述中 “les ports de Faya,Zouar,Fada”迷惑,认为这些是港口城市。而实际上,这几个城市都位于撒哈拉沙漠边缘的乍得境内,根本没有水域环境。可见,只有通读上下文,结合 “砂石的汪洋”(“l'océan des pierres et des sables”)体会联喻意象,才能明白作者只是将惯用的海洋类词汇意象大幅地运用到了最干旱的沙漠地区,从而恰当地理解或翻译出其所述内容。
3 探索其隐喻运用的精神体现
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段,也是作者精神世界的表达。夏尔·戴高乐虽然常年奔走于战场和政坛,但其文笔难掩浪漫主义色彩。在他笔下,隐喻并非仅是行文修饰,他所选取的意象和主题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作者深层的精神世界。
在本体和喻体的选择方面,戴高乐的联想具有独特性。归纳而言,其喻体意象绝大多数为前文所述的4类语义场,而本体主要集中在人物、战争和具有相对抽象概念的事物(如国家、社会、世界、历史等)。如,将“欢呼的民众”比作海洋,将“战乱”比作暴风雨,将“历史”比作汪洋,将“信念”比作宝剑,将“法国”比作一出戏剧的主角等,写作视角可谓恢宏大气。探其缘由,作者夏尔·戴高乐不仅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参加者,还是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首任总统,他的视野和格局恐非大多作家可及。因此,在他的笔下,罕有“微风细雨”之词,尽是“惊涛骇浪”之景。
另外,在隐喻的感情色彩方面,读者不难体会出夏尔·戴高乐的笔下有一抹悲观的基调。以气象做比,只见“暴风骤雨”,从未有“艳阳高照”;以汪洋为喻,常见“暗礁”“急流”与“沉船”,不言“碧波无限”“烟波浩渺”。从高频的隐喻词汇中,我们能看出其浪漫主义基调下尽是苍凉、悲怆、忧心忡忡。悲观主义文笔的作家并不罕见,但夏尔·戴高乐的领袖视野则恐远非大多作家可及。如词汇学者多米尼克·拉布(Dominique Labbé)所言,“‘海洋’和‘航行’显露出一种悲观主义历史观和一种极具个人特色的政治权威角度”[10]。夏尔·戴高乐笔下的比喻无不体现其豪迈的大将风范和宽广的家国情怀。
4 结语
对于隐喻这一修辞,不应简单地满足于对本体和喻体的孤立判定,而更要注重二者的联系,以及作者产生得以建立这种联系的追溯。本文通过对夏尔·戴高乐在其作品中关于隐喻修辞语义场和运用结构的分类和剖析,归纳出其对于隐喻运用的 个人特点和情感色彩。将这些文本统筹起来看,不仅看到了夏尔·戴高乐在写作上的自我要求和文学追求,也看到了他在政治上的哲学思考,以及其领袖视角下历史变迁的基调。夏尔·戴高乐辞世已逾50年,但有关他的研究从未停止。他人笔下的戴高乐传记不胜枚举,笔者力图从夏尔·戴高乐的亲笔作品中能更加直接和深刻地了解这位伟人的英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