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文博缘 浓浓师生情
——我和恩师张守中先生(下)
2023-01-09郝建文
郝建文
十二
2012年,在保定河北大学举办“张守中师友书法展”期间,举办方想留存张老师两三幅书法作品。因为展览是我策划的,所以他们便和我商量。在征得张老师同意后,我答应了他们。接着,又有人和我说,想收藏展览中的书法作品。张老师也把这事交给我来办。
河北大学曾出过黄绮、熊任望等书法大家。所以去河大搞这个展览,张老师非常谨慎,这些参展作品是他用心书写的,每一个字都查过。20幅作品,真草篆隶各种书体都有,可以说是他的系统性代表书作。我考虑到想收藏这些作品的并非一人,又未必同在一地,这些作品一旦分散出去,再聚起来就太困难了。
展出期间的一天晚上,我去找张老师,说了我的想法:“这批作品我不想散出去。您说多少钱,我出。原来答应给举办方的作品,可以从我收藏您的作品中给他们。”他说:“你容我考虑考虑,明天再答复你。”
第二天一早,张老师给我打电话,叫我去他家。他说:“我考虑好了,你这么做也是为了我。这批作品我送给你,原来答应给别人的字我再写。最近我出书还差一点钱,你资助我一点就行。”
就这样,这批作品在我手里珍藏至今。
十三
张老师一直在关心我的学习和成长,对我的家人也很关心。
1996年9月,单位送我去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进修。我走后没几天,父亲病重住进了石家庄的医院,母亲担心影响我学习,让大家都瞒着我。几天后,父亲病情好转,爱人方才告诉了我父亲住院的事儿。张老师到医院探望并给我写信,把我父亲在医院的情况详细告诉了我,让我安心学习。
2010年春天,河北省文物局副局长、省博物馆馆长谷同伟先生想把我调去负责新馆“北朝壁画”展。我觉得自己岁数大了,有点儿犹豫,便去找张老师征求意见。他说:“去博物馆工作我同意,但要是离开文博系统,我不就同意了。”说完他笑了。现在想,他知道我除了古文字,对古代壁画临摹也很迷恋,那笑应该是为我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而高兴吧。
《里耶秦简》第一册出版后不久,张老师来到我家,鼓励我和爱人着手编撰一本文字编。他说:“趁我还在,你们在编撰过程中遇到问题可以问我。”为此,我俩赶紧购书,并做了录文、挑选单字、按说文排序工作。到了挑选字形的时候,我觉得不如等《里耶秦简》五册都出版了,一起做更好,便停下了。在这项工作进行期间,张老师送我爱人一幅字,以示鼓励。
我女儿喜欢绘画,创作能力比较强,还想学写毛笔字。我求助于张老师,请他斟酌,是不是可以教她。他说:“那我就教她篆书吧。其他书体以后可能会遇到好的老师,篆书的好老师不一定能遇到。”于是,他教我女儿写《说文部首》和《峄山碑》,还给她临写了范本。在学习期间还写书法作品送她。
2016年,我被派往蔚县南柏山驻村扶贫,在那里工作生活一年。其间我回石家庄去看望他,他问了我在村里工作等情况,说:“从眼前看是要吃一些苦,但从人的一生来说,有这个经历也是好事儿,能静下心来思考一些问题,知道以后该做什么。”
2017年我扶贫回来后,国家文物局在敦煌研究院举办为期一个月的壁画保护修复培训班。我请示领导得到慨允后报名参加了。一个月的紧张学习,收获非常大。学习结束不久,何家英先生联系我说,中国艺术研究院工笔画研究院有个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中国古代壁画摹制技法人才培训,建议我参加。
我觉得刚从敦煌学习了那么长时间回来,要是再提出去学习的事儿,似有不妥。再说了,培训需要两个半月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领导不一定同意我参加。我和张老师说了这件事儿,可能他和我有相同的考虑,所以也没有说什么。随即,我在朋友圈发了这个艺术基金项目的招生消息,说了一句:多好的一件事啊。我的主管领导徐艳红副院长看到后说:“这是一件好事。我觉得你可以报名参加,等我请示罗向军院长后正式回复你。”
得到院里同意我报名参加的消息,我非常激动。我去张老师家告诉了他,他也特别高兴。当我要离开时,他笑着说:“你先别走,我写两张字,你捎给领导,就说这事儿我高兴,高兴的事就大家一起高兴。”
每当我在工作上取得一点点成绩,张老师比我还高兴。1996年,我写的一篇小文章在《文物》月刊发表了。他非常高兴,请了我和另外两三位同事吃饭。饭后把积存近十年的《文物》《考古》和《考古学报》三大杂志送给我,供我学习之用。2007年,我把搞了两年多航模拍摄考古发掘工地的经验作了总结,在《中国文物报》上发表了。张老师看到后,在文章旁边写了几句评语,连同报纸一起赠给我,鼓励我。
十四
张老师做事非常严谨,每做一项重要工作都会有详细的计划,最终也都能按计划圆满完成。我曾用“坦克”来形容他。动力十足,锁定目标后,即稳步前进,所向披靡。
每做一项重要工作,张老师就会在办公室的墙壁上就会贴一张工作进度表,每月更换一张。每张表把每一天分为上午、下午和晚上三栏,后附备注一栏。每天的工作在表上都会有所体现。他说,这样做可以清楚每个月的进度,知道每天有多少时间用在了这项工作上,其他事情耽误了多少。这样可以逼着自己集中时间和精力来做这项工作,确保工作进度。
这种贴进度表的办法很有效。我在工作中也曾采用过,但没能坚持下来。不过,它的作用我记在了心里,活用到了《战国中山三器铭文》和《战国中山三器铭文图像》编撰工作之中。
十五
张老师非常珍惜时间,特别肯下“笨功夫”。我接触过的人很少有能像他那样的。
在单位曾有这样的传闻:有同事在上班时间去找张老师,把正事说完后,想和他聊闲天。张老师便问来人:“还有别的事儿吗?没事你就走。我正在忙工作呢。”
张老师给我讲过邓拓在《燕山夜话》专栏发表的《生命的三分之一》一文,其中引用了《汉书·食货志》的说法,将夜晚时间折合为半日,视为“生命的三分之一”,鼓励我把晚上的时间利用好。
他也曾笑着问我:“你知道怎么避免在路上被人叫住聊闲天吗?”我一边想一边看着他。他说:“你走快点,像正在着急办事。这样就没人拦你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们单位的办公楼和家属楼都在一个院。我住在办公楼三楼,与我和张老师的办公室距离很近,只隔着三四间办公室。我发现他几乎每天都在加班。我的习惯是晚睡早起。但每天在我睡觉前和醒来后,都能看到他那儿还亮着灯光。当时听到有人说,我们那个大院,亮灯最早、熄灯最晚的就是张老师的办公室。
我看到过他在硫酸纸上用毛笔抄写的一千几百页的《金文编》,装订了厚厚几册。他告诉我,当年《金文编》脱销,便借来利用业余时间抄录,历时几年才完工。他认为这样做既认了字,又有了“书”,可谓两全其美。我还看到过他编撰《中山王厝器文字编》的手稿,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难以想象,一本薄薄的书,书稿却有厚厚的几摞。从每页上那涂涂改改和红色的圈点、批注上可以看得出他所付出的心血。
他临摹的碑帖等不计其数,单单《大麻姑仙坛记》,他就曾临摹四十通。为了整理清史资料(资料上的字是草字),1993年开始,他自学草书,四年时间临写《书谱》四十通。1965年,侯马晋国遗址发现盟书,他便开始临摹,在其后的十年中他临摹盟书累计有八万余字。
最近,我拿着1986年他为我临写的一页《九成宫》给他看,他看到中间的小字时笑着说:“那时候我练过小楷了,所以字显得有精神。”接着他和我说:“当年为《侯马盟书》书稿的事儿去文物出版社,两位编辑都是中央美院毕业的,说我摹本释文的小楷写得不好,该好好练练。我临写《黄庭经》半年后,书稿上的小楷有了明显变化。最后去北京交书稿时,国家文物局王冶秋局长看着书稿,问小楷是谁写的。张颔先生指了指我,说是守中写的。后来,我调回河北工作,中山国文字出土后,我编撰《中山王厝器文字编》,小楷又写了不少。那些年,我先后临写《黄庭经》共四十通。”停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又回到纸上的小字,笑着说:“练过了,字就显精神。”
十六
这几十年,通过古文字工具书编撰过程中的反复观摩和临写,那些古文字早已熟记在他心里了。在书法创作时,他也常把侯马盟书、中山篆等东周文字笔意融入其中。那些沉睡了两千多年的古文字,就像一棵古老的大树。他笔下的那些文字就像大树上长出的新枝,呈现出新的面貌。它们形神兼备,各具风采,焕发着勃勃生机。
张老师的书法作品技艺娴熟,格调高古,有浓郁的书卷气息、鲜明的金石韵味。他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已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会员了,但他从不以书法家自居。在他眼里,如果喜欢书法,你就用心去练习,把字写好就是了。
2012年,应河北大学的邀请,我策划了“金秋有约——张守中师友邀请展”,筹备期间,我和张老师等人去河大看场地,量展厅尺寸,布展,开展。展览期间请他为河大学生们做了《战国文字艺术》的讲座。展览结束后,我萌生了第二年再搞一次师生书法展的想法。他听后笑着摇摇头说:“展览不宜频繁,我还要练基本功呢。”
十七
对于宣传,张守中老师更不愿意去做。那年,《共产党员》杂志编辑部主任田耀斌约我写一篇张老师的稿子。有一天,田先生在我朋友圈留言问稿子的事儿。《当代人》主编宁雨女士看到他的留言后问我,给田老师写什么稿子呢?得知是写张老师的稿子,她说《当代人》也需要一篇。
《共产党员》发表后不久,我去张老师家,一见面他就说:“你以后别写我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稿子一发,总有一些人联系我,影响我做事。”我笑着答应了,但同时也说:“我已经答应了《当代人》一篇。”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自《当代人》发表介绍张老师的文章后,我没有再写有关他的文章。我知道张老师爱清静,一直在忙着做自己乐意做的事儿,所以尽量让他少受一些打扰。
十八
张老师心底无私,乐于助人,也是一个有趣的人。
几年前的一个周末,同事因为资料的事儿找我帮忙。我向张老师求助,他找出了我所需要的资料并让我拿去扫描,告诉我最好三天之内能还给他。本来我计划第二天上班后再做扫描,为了不让张老师惦记,我马上就到单位去做扫描,不到两小时便还给了他。
张老师曾仔细观察过螳螂,给我讲过螳螂产子和成长的过程。他也曾一大早跑到我们考古队在高柱租住的院落,敲门把我叫醒,指着天上的月亮给我讲什么是新月,什么是残月。
那年,我们四个人去丛台公园做何弘敬墓志的拓片。孟凡峰先生爱抽烟,想抽烟,口袋里却没了烟,抓耳挠腮。张老师看出来了,便笑着和他说:“你别着急,一会儿我给你一支。”孟先生苦笑着说:“你又不抽烟,哪有烟呀。”张老师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有一位游客转过来了,好奇地看着我们,问这问那,张老师一一解答。他突然发现那位游客抽烟,便说:“能麻烦你一件事儿吗?”那游客愣了一下,不解地问:“什么事儿?”张老师笑着说:“给一支烟,我们这位老同志烟瘾犯了。”游客笑了,说这事儿简单,马上掏烟,解决了孟先生的“燃眉之急”。
有一次,单位组织大家去任丘市哑巴庄考古发掘工地参观。活动结束后,临时安排,晚上与任丘市文化馆的书画家搞笔会。张老师没有带印章,作品上没有那红色的印章总感觉缺点什么。他知道我在工地上捡了一个似玛瑙质的小石头,形状似动物牙齿,便要来当印章,沾上印油泥盖在了作品上,引来了阵阵笑声。他又在旁边写了“哑叭庄无字牙印”几个小字。接着又写了几幅,把其中一幅送给了我。
还有一次,张老师写了几幅字,或许还不过瘾,笑着和我说:“我用左手写一张试试。”毕竟平时不用左手,所以显得比较生疏,运笔非常慢,但字的结构把握得很好。如果不是他落款上有“左手”二字,一般的观众也未必能看出这幅作品出自他左手。
在张老师临写《书谱》的那些日子,有一天,他给我讲临写草书的一些收获。讲完后似意犹未尽,笑着和我说:“我现在就试着写一幅草书,你看看怎么样。”说完他马上裁纸,站在那儿思索了一会儿,便蘸墨落笔。笔酣墨畅,龙飞凤舞,运斤成风,一气呵成。随后落款盖章,把作品送给我保存。
张老师在编撰《张家山汉简文字编》时,有一天晚上我去他家,一进门,他便激动地喊:“建文,你快来看,你看古人有多俏。”我走到他的书桌前,他正拿着放大镜,对着书上的一个“劝”字仔细地看,边看边在旁边的稿纸上写给我看,写完后,又把放大镜递给我让我看。原来,这个字右侧的“力”字,古人写在了右上角。
在筹划“乙未迎春——张守中师生作品展”碰头会时,张老师按参加会的人数写了几小幅字,然后抓阄。我得“康寿”二字。
去年,他在女儿、女婿的书社搞了一个小型画展,约我们几个学生去参观。他为每人准备了一幅装裱好的画作放在桌子上,上面编着号码,其中有两幅单独摆放。他说先让张金栋先生从单放的两幅中挑选一幅。接着,他向大家解释,因为张金栋搞书画鉴定,所以让他先挑。张金栋先生随意取了一幅,张老师让他马上打开看看。看后张老师笑着说:“其实,最好的是另一幅。”
然后,我们几个抓阄,按号取桌上的作品。张老师所说的那幅最好的作品,最后还是被我抓到了。
十九
2017年,河北省中山国文化研究会在石家庄举办了“中山篆全国邀请展”,引起了轰动,一些爱好者向我询问中山篆的学习方法。学习书法应从临帖开始,而市面上并没有中山三器铭文的字帖。我觉得作为一个文博工作者和书法爱好者,有责任和义务为书法爱好者们编撰一本中山三器铭文的字帖。经过一番考虑后,我先设计两三页大鼎铭文,每页上有铭文拓片、摹本及对应的释文,打印后去请教张老师。他看得很仔细,看后激动地说:“你做吧!这个对书法爱好者们非常有用。这件事很有意义。”
因为有《郭店楚简文字编》学习编撰的基础,所以,做起这件事来难度并不是很大,主要是时间问题。2020年春节前夕,新冠疫情暴发,大家都居家隔离。在紧张、恐慌了几天后,我便静下心来全力以赴做这件事儿。后来,我去蔚县做古代壁画调查。工作之余,我还在忙这本书的编撰工作。通过不懈的努力,2020年9月,《战国中山三器铭文》由文物出版社出版,发行不到一年,即又第二次印刷。接着,2021年12月,《战国中山三器铭文图像》也由文物出版社出版,发行不到一个月,销售已过半。这本书还被评为“2021我最喜爱的文物出版社图书”艺术类第一名。
这两本书,我特意请张老师题写书名,每次他都爽快地答应。《战国中山三器铭文图像》一书,我还请他作序。这两本书出版后,我都是在拿到样书的第一时间去给张老师送书。每次他看到新书都表现得非常高兴。事后,他跟别人夸我这两本书出得好,还不止一次当面和我说,他尤其喜欢《战国中山三器铭文》。他说:“这本书拓片的字大,也很清楚,非常实用。我拆散了一本,现在临写就用它。”
二十
那次去看望张老师,和他聊了好长时间。当我起身告辞时,他突然问我:“你今年五十几了?”我说:“五十五了。”想到开始跟他学习时,我才十七岁,他的岁数还没有我现在大。如今,我头发花白,他也到了八十七岁高龄。我非常感慨地说:“张老师,再过五年我也就该退休了。”
听我说这话,他有些激动,大声地说:“你别走,你说这话我得和你说说。”停顿了一下,他放低了声调,和我说:“那年,我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遇见了陈公柔先生,就聊了几句。当我告诉他再有三年就退休时,他凑近我,看着我认真地说,三年——你还能干好多事儿呢!”
说完后,张老师眼里充满了期望,看着我又说:“你抓紧时间,这五年还能做很多事情。”
二十一
前段时间,张老师住了一次医院。出院后我去探望他,不由自主地就谈到了我计划在山西搞他书法展览的事儿。过了几天,张老师打电话叫我去他家,和我说:“展览别搞得太复杂,越简单越好。”他嘱咐我别在这个展览上太费心思,还是要集中时间和精力,多出科研成果。他让我多关注《里耶秦简》考古报告出版的事儿,让我和我爱人一起,继续完成《里耶秦简文字编》的编撰工作。
二十二
光阴荏苒,我在文博行业已工作三十八年。我很庆幸自己在刚刚走上社会之时就遇到了张守中老师,并能长期在他身边工作和学习。可以说,除了父母,张老师是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人。有他指引方向,我避免了走弯路;以他为榜样,我从不敢松懈,为此也有了些许收获。我在工作和生活上取得的点滴进步,大都得益于他的指导和教诲。
前些日子,我在“今日头条”发了一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张老师给我批改的作业和鼓励我的话,引来众人围观。看到有人留言“师生同辉”,我诚惶诚恐,急忙回复:“恩师高山仰止,永远是我的榜样。”在我眼里,张老师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我永远是仰望者。他求学进取的精神和谦和处世的态度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2022年6月1日于河北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