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漾濞三题

2023-01-08何松

大理文化 2023年1期
关键词:武侯祠漾濞苍山

●何松

苍山及以西

2022年6月,我又来到了大理,在大理,抬头看到的就是苍山。

苍山,这是青藏高原不断向东南延伸的最后的绝唱。在云南西部,横断山峰峦如聚——梅里雪山、哈巴雪山、玉龙雪山、高黎贡山不断向东南涌去的最后一座4000米以上的高峰就是苍山,自苍山以东,中国的版图上再无4000米以上的山峰。

苍山南起下关,北至洱源县邓川镇,南北19座山峰连脊屏列45千米,东西宽约10千米。最高峰马龙峰海拔高达4122米,与西坡漾濞河谷相对高差为2562米。苍山的“苍”用得好,真的是“苍穹”之上的山,南北蜿蜒,莽莽百里,萦云载雪,四时银白。

很多次,从大理坝子上走过,我都仰视着它,但即便是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也从没看清过它那巨大的身影,如诗人于坚所说:“我被山的样子震惊。犹如在天空中看见基督的脸,看不清细节。”我弄不清群峰顶上那融入苍穹之中的银白,是雪?是云?抑或是神的光芒?

在天气晴好的日子,我曾在临沧北部鲁史镇的高山上,凭肉眼看到过北方远处那一片银白的光芒,问人:“此何处?”答曰:“苍山”。民国年间,罗养儒先生在弥渡的定西岭头,见到“一排银笔插天。”问人道:“此何处之雪山,胡于春夏季间犹能如此灿烂炫目?”答曰:“此苍山十九峰之后一群雪山也,自远望之可见,近则为前列之高峰所蔽,故其真面目难见也,所谓苍山雪者即指此而言,非言隆冬苍山积雪也。斯言诚能解人之惑。”苍山,天生是那种需要人仰视的众山之王。

中国最早注意到人应“道法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智者老子在《道德经》中,就揭示了城市和水的关系:“大国者下流,天下之牝,天下之交。”老子的意思是说,城市应处在江河之滨,有水的地方。有水则城兴,无水则城亡。在中国,山川灵秀,湖光山色,配合得如苍山洱海这般完美的确是少见,苍山从大理坝子雄奇崛起2000多米刺破苍穹,山是伟岸的山,而山脚横亘着柔情万种、浩浩渺渺、波光粼粼的一池洱海。“造化钟神秀”——苍山神奇,洱海秀丽,一山一湖,一阳一阴谓之道矣。昆明的滇池、西山;杭州的西湖、孤山;湖南的洞庭湖、君山都是山太小,高不过几百米的山,配上那么大的湖,是有些比例失调。而只有苍山这样的雄奇,才配得上洱海,它们简直就是自然造化的绝配。如果说,苍山是大理之神,那么洱海就是大理之魂,苍山是伟丈夫,洱海是俏佳人,它们有着大理坝子肌肤相亲,苍山十八溪血脉相连。明代大诗人杨升庵面对“山则苍笼碧翠,海则半月拖蓝”的苍山洱海,喟然长叹:“一望点苍,不觉神爽飞越”。

苍山之东是视野开阔的大理坝子和洱海的一湾碧水,苍山之西则是群山叠翠,大江大河,气象万千的一派景象。那天,在苍山的西面,我们再次被两座数百米高的断崖峡谷所震撼。两扇巨大的石门异境开天,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描述它为:“插天拔地,骈立对峙,其内崇峦叠映,云影出没”。这“天开石门”早已超越了人们以往对“门”的认知和经验,这样的门要怎样来写?实写肯定是不讨好的,只有来虚的,像2000多年前汉武帝第一次站在泰山面前样,发出一连串的惊叹:“高矣!极矣!大矣!特矣!壮矣!赫矣!感矣!”除了无尽的感慨,面对大自然这鬼斧神功的杰作,还能多说些什么。

苍洱大地上的人有福了。什么叫“造化钟神秀”?俯仰即是。

为漾水畔的顺宁民工祭奠

2022年6月16日中午,我们重走了漾濞太平乡保存的一段二战时期抢修的“滇缅公路”的弹石路。山风吹来,松涛阵阵,这条蜿蜒的盘山公路就像一条灰褐色的带子,隐藏在绵延的群山之中。这一段路因承载了抗战期间中华民族的一段悲壮而厚重的历史,目前已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加以保护。“滇缅公路”是抗战时期的“血线”,抗战期间,在所有援华物资均被封锁的时候,这是唯一的国际大通道。

“滇缅公路”全长963千米,东起昆明,西至中缅边界的畹町。由昆明至下关410千米的一段,1935年已修通土路。由下关经漾濞、永平、保山、龙陵、潞西(芒市)至畹町,全线553千米的一段是1938年抗战之初抢修新建。滇缅公路在漾濞境内全长63千米,当年为了开凿这段绵延在高山深谷中的公路,仅有3206户、20863人口的漾濞县,竟征调了6000多名民工,漾濞人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其中:下关至漾濞及由漾濞至永平的两段工程,若全由漾濞一县承担,任务较重,难以如期完工,势必会影响全局。经云南省政府决定:将下关至漾濞一段中的:“自漾濞平坡下方圈桥起,经金牛镇、漾濞城至背阴箐止,长18.24千米,路面宽7—9公尺”工程,分给了顺宁县(今凤庆县)负责承修。顺宁当时属蒙化第五行政区,与漾濞属同一行政区域。事实上,直到1956年,凤庆县才改属临沧地区。20世纪70年代我在云县乡下读小学时,许多老师就都是大理人。

在我的父辈之中就有叫“样(漾)生”的人,在公历纪年还没普及的年代,“援漾那年”在顺宁乡间,甚至成了一个用来纪年的标志。查阅《顺宁府(县)志五部》,“援漾那年”顺宁县也就2万多户,10来万的人口,除老弱病残和儿童外,能外出的劳力大约也就3万左右,而这之中即有九千来人参与了这支援漾的民工队伍,占去了壮劳力的三分之一,几乎一半的家庭参与其中,“到漾濞挖路”,也因此成了民国年间顺宁人集体记忆中的大事件。这就是日裔美籍学者弗朗西斯·福山所说的:“时代的每一粒尘埃,落在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1937年12月,顺宁成立了“顺宁县助漾民工总队部”,总队之下,以区设大队,乡保设中小队。总队三次共征集民工8995名,组成修路大军。民工们各自携带行李、粮食、工具,于1938年1月18日,到达漾濞工地开工。到1939年5月6日,他们终于以血肉之躯铺就了“滇缅公路”上这段长达18.24千米的“血线”。

2022年的6月15日,“风景这边独好——中国文学名家云南漾濞采风活动”中,其他的作家都是乘飞机或动车自东而来,只有我和作家许是开车北上前往,我想沿着84年前,前往漾濞筑路的父辈们走过的路看一看。我甚至还想拿上一瓶酒,到凤庆民工所修的这18.24千米的一段路上作一番祭奠。

在没有任何机械的条件下,顺宁筑路民工用锄头、粪箕等最原始的工具,在漾濞江旁的悬崖峭壁之上和深谷急流之中完成着这巨大的工程。冬天的夜晚,他们在高山的草棚中忍受着严寒霜冻;夏天,他们在河谷里忍受酷热和瘴疠的折磨;每天在吃不饱饭的情况下还要付出巨大的体力劳动。《凤庆文史资料》记:“于1938年1月18日,凤庆民工步行8天到达工地。刚到工地就出工劳动,由于劳动时间过长、劳动强度过大、生活十分艰苦,加之气候不适,生病死亡者与日剧增,勐习乡(今勐佑镇)派去民工279人,至11月患虐疾病者达到114人,有的被抬送回家,有的死亡在工地上。邦平镇(今洛党镇)上马700人,开工20天就病倒300多人,死亡10余人,气息奄奄者不计其数。但是为了抗击倭寇,挽救国家,民工仍忍饥受饿,面对死亡的威胁,毫不动摇,坚持筑路。”“顺宁自全面抗战发动以后……荷戈前线壮烈牺牲之官长士兵亦复不少……一切人力、物力、财力之贡献不落人后。”(《顺宁府(县)志五部》)

很难想象一支8000多人的衣裳褴褛的队伍拿着锄头、镢头、铁铲、扁担、箩筐,行走在昔日的“顺下线”上(从顺宁到下关的“茶马古道”。到漾濞则在巍山大仓分道,跨西洱河,经四十里桥、平坡、到漾濞县城),这是何等悲壮的场面。民工们用顽强的生命和坚韧的毅力,筑起了一条中华民族通向抗战胜利的“希望之线”“生命线”。翻阅凤庆发黄的志书,这群筑路大军中有两个令人难忘的身影依稀向我走来。

民工李光祖。1938年1月,李光祖奉召参加筑路,他带上家中唯一的口粮,将家里唯一的铁器工具——一把锄头抖脱,放到行李包里,他以锄把为挑担,挑起用棕皮缝制成的“棕搭子”和筑路大军一起上路。这个“棕搭子”是他劳动时的雨披和夜晚的垫盖。他留下妻子和两个不懂事的孩子,一去便音讯全无。半年后,他随筑路大军返回。由于当时只修通毛路,尚待整修桥涵,撤工突然,没有发遣返的路费。从漾濞到顺宁七八天的路程,李光祖靠沿途乞讨返回。初夏,阴雨霏霏,道路崎岖,这位服役的民夫在返乡途中踽踽独行,又饥又渴。“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诗经·小雅·采薇》)他的情感和,2000多年前《诗经》中这位戍边归乡的士兵又何其相似。到家的第二天早上,他领着孩子来见父母。父母见他面黄肌瘦,有些浮肿,满带愁容,但见到他回来还是很高兴地问:“你回来了?”他说:“工地上十分艰苦,饭常常吃不饱,每天早出晚归,很难有休息日。”更惊险的是过漾濞江,遇上雨天江水暴涨,竹筏行到江心,一个大浪打来,竹筏连头翘起,全筏子的人十分惊恐。他由此落下了“心惊病”,紧拖慢拖,到1942年春末夏初,这位参加修筑“滇缅公路”的民工就死了,他去世时只有39岁。

滇缅公路顺宁民工总队长郑士樵。他奉命前往漾濞之时,正值其妻病故不久,内助乏人,但他毅然领命,带队前往工地。他身边仅带随从一人,租得漾濞县城的一家普通客店住下,两人自炊,同吃一锣锅饭,常以当地卤腐佐餐。他每天早出晚归,来回走几十里山路,到各工段,督导施工,及时解决问题。他与民工们一道,不辞艰辛,长期坚持,推进工程建设。特别是工地上一度疟疾流行,在民工处于奄奄一息的危难关头之时,他立即采取有效措施,并发挥专长,以中医中药不分昼夜地大量施治,令各施工队服用“大锅药”加强防治,使重病者转危为安。他从早到晚,整天忙碌在数千人驻扎的工地上,一面要防治疾病,一面要安排施工。他办事有方,宽严并用,大刀阔斧,具有魄力。他以古人“自反而不缩,虽亿万人,吾往矣”的名训自励。在他的带领下,顺宁民工克服各种困难,如期完成了任务。《凤庆县志》载:“郑士樵,凤山镇文庙街人,白族,毕业于大理第二中学,后任教。民国26—30年,任滇缅公路顺宁民工总队长,率9000民工驻扎在漾濞江边。亲自购药材、设诊所、开方配药,及时治疗恶性疟疾、毒疮患者,保证工程进度。曾获省府嘉奖,授予二等金质奖章。”郑士樵生于1896年,1972年去世。

2022年6月16日上午,我们参观了与漾濞老城隔江相望的现代化的漾濞火车站,一个月后的7月22日10时40分,首趟大理至漾濞的复兴号动车驶入了这里。大瑞铁路大理至保山段建成通车,标志着漾濞从此进入了高铁时代。大瑞铁路在不久之后也将全线开通。至此,曾经在亚洲文明史及二战史上发挥过重要作用的“博南古道”及“滇缅公路”亦将湮没于历史的烟尘之中。

“滇缅公路”于1938年8月31日通车,震惊世界。当年,美国驻华大使詹森考察后发表谈话:“滇缅路工程艰巨浩大,没有机械施工而全凭人力抢修,可同巴拿马运河的工程媲美。中国政府在短期内完成此艰巨工程……全赖沿途人民的艰苦耐劳精神,这种精神是全世界任何民族所不及的。”这是一条真正的“血线”,平均每公里就有6个人献出了生命。按北野武先生的表述是“一公里路上,一个人死了这件事发生了6次。”

在此,请允许我以20世纪中国伟大的现代主义诗人穆旦的《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一诗,来祭奠80多年前死于“滇缅公路”漾濞江畔的那些民工的白骨,因为再没比这更合适的文字: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漾水竹枝词》里的漾濞

翻阅《漾濞彝族自治县志》,惊喜地发现清代赵州(今大理白族自治州大理市凤仪镇)诗人许宪留下的一组《漾水竹枝词》。所记为清乾隆年间漾濞一带的风土、人文及历史、地理文化等。《漾水竹枝词》的内容是这样的:

山腰石径带梯田,插稼农多野树边。一曲山歌齐出口,清音嘹亮彻云天。

铁缆横江控巨桥,凭栏月下俯洪涛。我来恐搅蛟龙梦,昨夜歌声不敢高。

坂萝踏上武侯祠,三国人龙百代师。拜罢称扬无一语,朗吟子美旧题诗。

八月山农获早收,约郎剥栗打核桃。不愁栗壳伤奴手,翻怕桃皮染郎袍。

竹枝词是由古代巴蜀民歌演变过来的一种诗体。国宝熊猫的故乡多竹,民歌中早有《竹枝》,白居易诗中有:“幽咽新芦管,凄凉古竹枝。”而将民歌变为文人创作诗体《竹枝词》的是唐代诗人刘禹锡。公元822年正月,刘禹锡任夔州刺史时,到建平(今巫山县)见民间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边唱边舞,很受启发,便仿效民歌作《竹枝》9首,这之中最有名的当数:“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由于《竹枝词》具有鲜明的民间歌谣格调,又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因而很受百姓的喜爱。

竹枝词在题材上以吟咏风土为主,具有鲜活的文化个性和浓厚的乡土气息,因而,对研究一个地方的人文地理及历史文化都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有清代,这种“志土风而详习尚”的民谣体诗歌更是得到了广泛地流行,很多地方都出现了自己的《竹枝词》。考察某个地方的“竹枝词”,发现往往都为外方人士所写,这大概因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便会产生审美疲劳,而对周围的一切也就熟视无睹,因而西谚有:“待上一辈子的地方讲不上三句话,而待上三天的地方可讲上一辈子”。“竹枝词”大多就是一个外地人到了某个地方感到新奇,兴奋中随手而作。《漾水竹枝词》,就是这位凤仪诗人,在18世纪中叶,沿着“博南古道”越过苍山来到漾水边上,速写下的几幅“风俗画”。

“山腰石径带梯田,插稼农多野树边。一曲山歌齐出口,清音嘹亮彻云天。”

漾濞地处横断山南麓,境内群山绵延,大河奔腾,难得有一块平坝,人们世代就在倾斜的大山上耕耘、播种、收获。漾濞生态良好,森林覆盖率达83.97%(这真是让人吃惊的记录),因而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梯田就有多高,漾濞人把水稻种到了云端,庄稼就生长在山野的林间树边。而山有多高、田有多高、人就有多高。“白云生处有人家”,很多人家的屋舍就建在山顶之上。漾濞邻县蒙化(今巍山)清代乾隆年间诗人陈翼叔所写“斜月低于树,远山高过天”的诗句,在这是写实的。

艰苦的劳作往往得有精神的支撑。快乐和幸福,一直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生生不息的追求向往。漾濞人喜唱喜跳,“好吃不如喜欢”,因而漾濞的歌舞资源无比丰富。漾濞歌谣包括了山野间即兴抒情的山歌、田间劳作的牛歌、婚恋中的情歌、“猜调”中互问互答的盘歌、抒发情感的叙事长调、敬酒祝福的酒歌、哄孩子的童谣、马帮汉子唱的赶马调及彝族、傈僳族、苗族的打歌调等。云南能找到的歌舞形式,在漾濞几乎都齐了。真是“一曲山歌齐出口,清音嘹亮彻云天。”

“铁缆横江控巨桥,凭栏月下俯洪涛。我来恐搅蛟龙梦,昨夜歌声不敢高。”

漾濞上街镇南面的云龙桥是“博南古道”上至今还唯一有人马通行的古桥,是活着的文物。早在战国末年,西南地区的人们就在崇山峻岭、高山峡谷中踩出了一条由成都经云南到达东南亚、南亚的道路,这条路有几个名字:“博南古道”“蜀身毒道”“南方丝绸之路”。这条古道比张骞通西域的北方“丝绸之路”还要早上两百多年。云龙桥是“博南古道”上必经的要道。桥体为铁链缆吊木结构,造型精美,气势恢宏。桥面为并列的8根铁链上铺木板而成,桥面宽3.2米,净跨39.3米,高出江面约13米,桥面两边各拉一铁链为扶手,两岸各设桥亭一间,供行人避雨歇脚。铁缆横江,巨桥飞架,诗人月下在桥上凭栏俯瞰漾水奔腾,不敢高声歌唱,生怕搅醒了河中蛟龙的美梦。全诗想象瑰丽,夸张巧妙,表达了对古代工匠造桥技术的惊叹。全诗语言朴素自然,无一生僻之字,却字字惊人,堪称“平字见奇”的佳作。

“坂萝踏上武侯祠,三国人龙百代师。拜罢称扬无一语,朗吟子美旧题诗。”

诗人在漾水之畔感受到了诸葛亮对当地文化产生的深远影响,因而到飞凤山下拜访了武侯祠,拜罢无语,并以朗吟杜甫《蜀相》咏四川武侯祠诗句:“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向诸葛亮致敬。

诸葛亮于公元225年平定南中(云南)后,改益州郡为建宁郡,郡治由滇池县(今晋宁)移至味县(今曲靖),统管南中之地。自此汉文化在云南得到了广泛的传播。

在历史形象中,民间口碑记忆的力量总是强大的。今天,在云南少数民族地区,影响最大的历史人物就是诸葛亮,云南各地都有着很多关于诸葛亮的传说和故事。澜沧江流域的濮人后裔称孔明为阿祖阿公,祭祀连续至今。现今,居住版纳南糯山一带的少数民族,还把茶树称为“孔明树”,茶山为“孔明山”,甚至他们居住的房子也仿“孔明帽”建盖。每逢孔明的生日(7月16日)他们都要举行“茶祖会”,高悬“孔明灯”,载歌载舞,邀月品茶,以寄托对茶祖孔明的思念。

民间故事隐藏着民众情感的密码,云南众多关于诸葛亮的故事,体现的正是人们对先进汉文化的情感认同。诸葛亮作为汉文化的化身,受到云南众多民族的崇拜和热爱。

据清初冯甦在《滇考》中考证,诸葛亮南征七擒孟获之地,第三次即在今漾濞。孟获逃到佛光寨,诸葛亮从山后进军,遇毒泉,得苗药方解,破孟获……又放孟获南走庆甸……如此七次,从洱海之滨一直打到缅甸,才将孟获降伏。因而漾濞流传着许多与诸葛亮有关的民间故事和传说。最具代表性的有诸葛亮在打牛坪教当地人使用牛耕的故事。打牛坪位于太平乡平地村西南10千米处。《永昌府志》载:“打牛坪,相传武侯南征,值立春日,鞭牛于此。”相传诸葛亮南征至此,见当地人刀耕火种很是辛苦,便“命士兵教民鞭牛以代刀耕”,故当地命名为“打牛坪”。关于“太平”名字的由来也和诸葛亮有关。相传诸葛亮率军南征,平定了南中,凯旋之际,对饱受战乱之苦的当地百姓说:“如今夷汉一家,天下太平矣。”故得“太平”之名。太平乡还有汉营之地名,传闻诸葛亮曾率军屯兵于此。

诸葛亮作为三国时期的政治家、军事家,死后被蜀汉后主刘禅追谥为“忠武侯”,因此历史上尊称其祠庙为“武侯祠”。云南多地都建有武侯祠,如姚安烟萝山武侯祠、嵩明武侯祠等,其中保山太保山明代修建的武侯祠规模可和四川成都武侯祠、南阳武侯祠、襄阳武侯祠等相比。漾濞也曾有过武侯祠,《永昌府文征》载:“武侯祠,在(永平)县东,漾濞(云龙)桥西,乾隆十三年(1748)知县葛存庄新建。”另记“飞凤山,一名灵鹫山……清雍正年曾在山麓建有武侯祠。道光年间改建化平书院(后改称凤清书院)”。另《漾濞彝族自治县志》(2019版)“艺文附录二”中收录清代施士英《重修武侯祠等处建筑募引》一文,文中有:“飞凤山下,早成卧龙之祠。喜鹊桥头,高筑魁星之阁。”之句,这为飞凤山下曾建有武侯祠,并在一些年后改称凤清书院作了注脚。

“八月山农获早收,约郎剥栗打核桃。不愁栗壳伤奴手,翻怕桃皮染郎袍。”

农历八月,农家开始了收获,这位农家女约郎君到山上收板栗打核桃,她不怕栗壳扎了手,却担心核桃青皮的汁液染上了郎君的衣服。这诗借一农妇之口写出,有生活的体验和细节,语言活泼、俊俏,充满着生活情趣,能让人会心一笑。

漾濞是中国的核桃之乡,漾江流域是世界核桃树的起源之地。2022年6月16日下午,我们在苍山西坡海拔2000多米的“云上村庄”——光明村,见识了目前世界上发现的最大一片核桃树林。时值初夏,上万株百年以上的古核桃树纷披绿衣,正以勃勃的生机,在见证、书写着一部人类核桃树的栽培史和核桃文化的历史,它们的存在给世人带来了一份意外的惊喜和感动。这万亩连片的古核桃林,对光明村人来说是寻常之事,而对外地人来说,这完全是惊爆眼球的存在。这些古核桃树依村附寨,守护在田间地头,闻得见人间的袅袅炊烟。

在广场的一角,我见到了光明村的核桃树王,它和我所想象的树王竟是如此的一致,高大、粗壮、虬曲,嶙峋奇崛、葱茏苍翠、绿荫如盖,从哪一个角度看去它都可单独构成风景。核桃树王在世界的这一隅,抱山冈之气势、秉天地之灵秀、沐日月之精华,一待就是千年,想着就让人心生崇敬。

这棵核桃王受得起人类的跪拜和所献的香火,并担得起伟大诗人屈原对一棵树的献辞: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这棵核桃树王为漾濞作为核桃的起源之地盖上了印证,而它并非孤证,距它不远的苍山岩画中,就有一幅岩画记录了新石器时代,漾江流域先民们攀高摇竿敲打核桃和树下众人捡拾果实的场景。无独有偶,几乎也就产生于同一时期的沧源岩画中,人们也发现了俩人在树上采摘树叶,树下站着一人在接树上人扔下叶子的画面。地处澜沧江流域的临沧是世界茶树的起源之地,因而沧源岩画中所采摘之树叶,经考证就是茶,今天生活于这一区域的佤族,还把茶当作民族的图腾。据民族学家研究考证,居住在云南西部的少数民族,在远古时期,均有采集习俗,他们认识的植物种类至少已在千种以上。采集是他们食物的重要来源。在古代“书画同源”,先民们所创作的字、画都有着记事的功能,苍山岩画中的打核桃图和沧源岩画中的采茶图,都能说是先民们“劳者歌其事”的杰作。

《漾水竹枝词》如民歌般纯朴、简洁,或展现山野农事记述对唱山歌的情景,或表现漾水江桥的精妙,或记录诸葛亮文化在漾水一带的影响表达对诸葛亮的崇敬之情,或展现8月乡间收获板栗和打核桃的劳动场景,记录了一个时代、一个地方人的活法,有人、有景、有细节,处处透着人间的烟火味,犹如4幅小尺寸的浮世绘,清新、活泼、生动、可爱。

诗人许宪,字丹山,赵州人,生于1710年,卒年不考。性诚笃,幼嗜学,清乾隆庚子举人……设教飞来寺,一生授徒为业。工诗古文词,著述甚丰,有《丹山诗文集》留存。

得感谢这位凤仪诗人的“漾水之行”,为我们留下了200多年前漾水之畔的一幅幅生动、鲜活的风俗写生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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