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2023-01-08隆林刚
●隆林刚
一、第3天
澄净透明,缕缕热气,仿佛有着千言万语,却又最终沉默成一个半睡半醒的梦境——陆知庸凝视这一池温泉,像凝视着另一个世界。
不是怕跳下去,1米6的水深,陆知庸1米75的身高,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就只是想这样站一会,披着美月的浴巾静静地站一会。这个位置,美月也站过,第三和第四根柱子的中间。不会错的,他熟悉那些照片。白色柱子框出来的空间,像一个画框,人往中间一站,就入画了。照片是从泳池对面拍过去的,整个泳池都收了进去,水面泛出湖水一样的光泽,让一片蓝成了她灿烂笑容的底色。美月披着浴巾,双手将浴巾撑开。那是一块百花争艳的浴巾,于是,她就有了一对彩色的翅膀。是因为要飞进那片蓝,她才那么高兴吗?他放大照片,一次次抚摸她的笑容。手机屏幕温热,的确是一个笑容该有的温度。从拍照时间推算,这应该是他们旅居第二年的时候拍的。每次游泳都是美月一个人去,也从来没有听她说起有认识的泳友。是谁,能让她递出手机拍下一张照片?他仔细观察过水面,浮着一叶影子,应该是摄影者投下的,剪影一样,一半浮在水面,一半藏在水里,单薄而又诡秘。
四年前,他们旅居到此,别人叫他们“新大理人”。果然一切都是新的,新到一片空白,新到没有一个朋友。三年后,他们已经熟悉了这里,可“新大理人”的标签还贴在他们身上。连同从未改变过的还有他交友的状态——依然是一个都没有。这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他不是美月那样怀揣好奇心的人。相反,他喜欢“新大理人”这个标签,新,是陌生,是没有过去,一片空白的人是不会因为别人而惶恐的。
突然,陆知庸感觉到有人看他,百花争艳的浴巾披在一个中年男人身上,的确有些喜剧效果。要是换个位置,他也会送上自己好奇的目光。但这个男人有些奇怪,别人的眼光停一下就走了,他的却来了去,去了来。有一瞬间,他感觉这个人都要上前和自己打招呼了。
陆知庸走到泳池尽头,脱下浴巾,戴上泳帽泳镜。这套游泳装备,他在家中试过,镜前一站,迎面就是一股专业的气息。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专业装备带来的附加值。它们是在实体店买的,最初售货员给他推荐的都是高性价比的产品。也是,一个游泳初学者,差不多就得了。但他偏不,硬要售货员给他拿最好的。谈性价比的前提是商品还有以后——以后的时间,以后的体验,可如果没有以后呢?如果此生只此一套,此套只此一次呢?售货员还会不会微笑着提醒他:“大哥,性价比高啊!”
被淹没的一瞬,水声迎面扑来,欢快得像一群顽皮的孩子。陆知庸睁开眼,真的是一个新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温暖的怀抱。他吐着气泡,气泡也是新世界的一部分。他试图站起,然而,脚却是轻的,使不上劲,着不了地。手也慌起来,想找到一个支点,可是,没有支点。温柔的池水一下变得凶狠狂躁,杀气腾腾。他本能地开始挣扎,呛了两口水后,他反而安静了下来。放松,他告诉自己,沉下去就好了,这个新世界她曾来过,现在,他也来了。
睁开眼时,陆知庸看到几张脸在俯视他。没事了,没事了。他们说着,声音里带着欢喜。他意识到刚才的慌乱中发生了什么,有人救了他。现在,他安全了,躺在泳池边上,像一条死鱼。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结局,尬尴得像一个笑话了。他被扶起来坐到凳子上,年轻的救生员为他披上那块百花争艳的浴巾后,说:“叔叔,你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啊?你可不能这样祸害我们啊。”他内疚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生活好好的,我什么都想得开。我只是高估自己了,以为跳一下没问题的。”救生员递给他一只救生圈,再次告诉他,珍爱生命,安全第一。他点头保证,像一个知错能改的小孩子。救生员对这个结果显然很满意,露出微笑,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指了指旁边的一个人说:“叔,刚才就是这位叔第一个跳下去救你的。”顺着救生员的手指,他望向那个好人——居然就是刚才看他的那个男人。这一次,他带着感谢救命之恩的眼光再次看向他——身材匀称,有精气神,毫无油腻之感,算得上是中年大叔里的一股清流。他向那位好人点头致谢,那位好人微笑着给予回应。
游泳馆又恢复到最初的样子,只是那个好人还坐在他的旁边,像等着要发生点什么。“你认识张美月吗?”那个好人说。“张美月?”陆知庸轻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严寒之中突然嗅到春天的气息,既惊喜又无措。有多久没有完整地说出这三个字了,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他就从来没有叫过她张美月,都是美月。美月,是昵称,是人间四月天。从来就没有冷冷的张美月。
“你认识她?”他边反问着,边在记忆里打捞关于这个人的影像。没有,茫然的记忆里,除了美月的那张照片,那一叶浮在水面上的影子,再没有关于游泳馆的任何蛛丝马迹了。好人指了指他身上的浴巾说:“她也有这样一条浴巾。”陆知庸下意识地摸了摸浴巾,一下子明白好人为什么不停地看他了。百花争艳,红红绿绿,放在公共场所招摇得像一阵聒噪。他不明白,美月当初为什么要买这样一条浴巾。要知道,向来文静素雅、谦虚低调的她,公共场所大一点声音说话都会脸红。只能理解为是她的老夫聊发少年狂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管它的,反正这里又没有人认识我。可现在,分明有人依着这条浴巾,来寻她了。
见他面露疑惑,好人说:“你别误会,我们只是泳友。”哦,果然是个路人甲,他们只是因游泳有过交集而已。才这样一想,陆知庸又有些鄙视自己。怀疑什么不好呢,非要怀疑那个。于是,他笑着说:“张美月是我爱人。”好人忙伸出手和他握手:“久仰久仰,张美月经常提起你,说你非常喜欢看书,完全可以称得上读书破万卷了。”他说:“破什么卷,就打发下时间。”于是,他们就聊了几句。兴趣爱好啊,美月去了哪里啊。也就敷衍的几句,好人却热情地要加陆知庸的微信。“魏长亭”,陆知庸念了一遍他验证的名字,又念了一遍他的微信昵称——任我行。就各自走开了,但陆知庸已经感觉到魏长亭眼里还藏着期待。
游完泳,陆知庸和魏长亭告别,再次感受到魏长亭眼里的那些期待让目光都变得焦灼起来。他隐约猜到那是什么。果然,他才转身,就被魏长亭叫住:“对了,那个张美月什么时候回来?”见他愣了一下,魏长亭说:“我们下个月有一个业余游泳比赛,想邀请她参加。”陆知庸“哦”一声,刚才他问美月去哪里时,就已经告诉他回北京了,以为这个答案就是句号了,可没有想到,问题的后面还跟着问题。陆知庸想了想说:“她怎么跟你说的?”魏长亭说:“她只是回去看看老闺蜜。”不是什么老闺蜜,而是她和你的告别。陆知庸看向魏长亭期待的眼神——很显然,魏长亭从来就没有美月的电话和微信——突然不知道该不该说真话。于是,他张了张嘴,然后,他就听见自己说:“她不会回来了。”
二、62天前
是陆知庸和陆凯把美月送回去的,落叶归根,只是来的时候,美月坐在自己旁边,回的时候,美月在儿子的背包里。那个小小的盒子是美月人生的最后一站。到站了,无论如何都是好的,只是丢下了他,还在旅途,不知道终点在何方。
他和陆凯一路无话,仿佛共同的失去——他失去妻子,陆凯失去母亲,也让他们失去了说话的信心。有一次,陆凯轻轻叫了一声,苹果。他应声而去,先是看见陆凯手上削好的苹果,然后,就和陆凯的眼神撞在一起。陆凯的眼里藏着一种渴望,仿佛在等着他的召唤。然而,他的目光像被烫着一样,马上又跳开了,慌着接过了苹果,然后慌着说了一句谢谢。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慌,因为明明就在刚才,他差点忘记,他和陆凯原是父子。
陆知庸品咂着苹果的滋味,酸酸甜甜,是陆凯小时候最喜欢的味道。那些年,为了制造和寻找这个味道,他的生活多了很多内容,跟着菜谱学做菜,穿街过巷买美食。每多一项内容,人生就多一度热爱。一年冬天,听说某个胡同的冰糖葫芦是一绝,陆知庸下班后骑着自行车就向着12公里外进发。寒风凛冽,他是人群里热气腾腾的追风少年,是自行车流中逆流而上的鱼。有一下,他和一辆公共汽车较劲,他屁股离开座椅,把重心轮流放在两只腿上。踏板飞转,他听见自己的喘息和心跳,近乎疯狂。当超过公共汽车的瞬间,他双手放开龙头,振臂欢呼。返程时,已是万家灯火,想到灯火之中有一盏也在召唤着自己时,他心里依然充满力量。当看着陆凯高举冰糖葫芦像举着一个火炬时,他的一路风尘和疲惫都烟消云散了。这就是陆凯,曾让他重返十八岁,也赐他万念俱焚。
陆知庸知道,有些甜蜜已化作回忆,他和陆凯之间只剩下一个苹果和一声谢谢了。熟悉的陌生人,点到为止的客气。父子一场,他不知道这是谁的错。陆知庸偶尔会向着背包投去一眼,那是美月在世时他经常投向她的一眼,只要一眼,哪怕她低着头或是看着别处,也会立即心有所感给他回应。可现在,小盒子隔绝了一切,无论他的目光停留多久,都不会再有心有灵犀了。人生果然就是一场场告别,告别冰糖葫芦,告别心有灵犀……一一落幕,一一被时间和距离打败。
陆知庸打了一下盹,朦胧中,他看见美月,余晖的金黄中,她是厨房忙碌的一道剪影。他轻轻过去说:“要不要我帮忙?”说着他就伸手去拿锅铲——他的手真的伸出去了,然后,他就醒了,看着空中自己伸出的一只手,突兀怪诞。见陆凯茫然地望着他,他忙把手放到头上,挠起了痒痒。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掩饰。没有了美月,他内心的惶恐不安谁又会在乎呢?他再次闭上眼,当意识到与美月在梦中再次相遇已成奢侈时,两行泪静静地滑过脸庞。
25楼,有陆知庸和美月的家。在城市森林里,25楼算不上参天大树,但足够给陆知庸一个不错的视野。天朗气清时,他会站在窗前,看那些水泥森林在光影中的变化。十天半月陆凯会给他一个电话。每次电话的内容不过是复读功能的开启:还好吧?好的。有什么需要的?没有什么需要的。那有事打电话啊?行。只有冰冷的提问和回答,没有父亲和儿子。他知道,陆凯未必是在努力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但陆凯一定是在尽一个儿子的孝心。孝心,这份所有父母企盼的礼物,陆凯也一定知道要定期奉献给父母。但陆知庸需要的不是这个。
和陆凯的最后一次交锋,就在这间屋子里。陆知庸最后指着陆凯说:“你,从今以后不准踏进这个家半步。”没有叫“儿子”,“你”取代了“儿子”,也取代了“父子”。陆知庸的愤怒像一颗炸弹,轰的一声,电视屏幕就模糊了,古装片里那些打打杀杀的声音淡化成画外音。然后,陆知庸听见了美月的哭声。陆凯石化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中间,仿佛置身江湖,横刀立马,武功盖世,却无可奈何地看着恨一点一点夺走了他至亲至爱的人。
后来,这个家就真的只是陆知庸和美月的了。陆凯的房间还在,东西一样不少,却回响着空空荡荡的风。现在,少了一个人,这个家就只是他一个人的了。一个人也是一个世界——所有的房间,所有的时间,所有的快乐和悲伤统统都是他一个人的。可以看书、看电视、刷手机,想做饭就做,不想做就点个外卖。他是这个世界的王,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只是,孤独还潜伏在胸口,一不小心它就会钻出来,让陆知庸变得和这屋子一样空空荡荡。
双人沙发上,陆知庸只固定坐一边,另一边是美月的——那是她的位置。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拿出两双筷子两个碗,放下它们的时候,才若有所悟,索性随它们,仿佛只要它们静静等待一会,就会等来一个拿起它们的人。
每天起床,陆知庸就会打开电视。电视放什么不重要,他只是需要那些声音。那些声音的温暖,能够让一个空荡荡的家立马热闹起来。一天,他心神不宁,在家里坐立不安,当他意识到是陆凯已经一个月都没有给他打电话时,夜幕已经降临。他站在窗前,任繁华都市的灯火在脸上闪烁。没有开灯,他深陷黑暗,可是就是这些眼前的灯火也是他抓不住的。他知道,是自己逼走了陆凯,但这没有什么错。这些年轻人,永远体会不了父母的苦衷。他们的心中只有他们自己。凯,他在心里一遍一便地呼喊儿子的名字,你一定会回来的,对不对?
三、第1天
从决定再回大理时,陆知庸就开始担心那些多肉。没有了美月的照顾,四个月的自由生活对于它们来说无疑就是一场灾难。他想象着迎接他的是一片枯黄一片狼藉的画面。带着美月的骨灰离开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多肉的命运。倒是陆凯在它们面前流露出欢喜,当时,陆知庸就站在屋里,看着陆凯将那些多肉一盆一盆地看过去。他并非觉得陆凯有多喜欢这些多肉,不过是用这种方式避免和父亲的尴尬相处。直到离开的时候,陆凯选了一盆装进袋子,他也只是认为这是陆凯对母亲的纪念。说到底,植物就只是植物而已,还能怎样?
然而现在,当陆知庸还没有走进院子,这些多肉已用勃勃的生机向他证明着生命的奇迹,证明着美月爱它们的值得。没有人疼没有关系,没人爱也没有关系,没有水没有肥也没有关系,只要这天地还在,生命就该执着,尽管苔花如米小,也要学牡丹开呢。最后几步,陆知庸是奔跑着跑进小院的,他被那些多肉绽放出的五彩缤纷的光彩深深吸引。出锦!他激动地念着这个从美月那里听到的词。多肉变成了一匹锦缎,是养多肉的最高境界。美月养多肉最大的困惑,就是不出锦。原来,太多的关心只会把多肉养徒,养多肉的最好方式是放手。现在,这些多肉因为主人的放手,抵达了出锦的最高境界。陆知庸长久地注视着它们,一一把它们拿起端详,热泪滑落,他知道是因为他在凝视美月曾经凝视过的地方,是因为他看到了美月心心念念想看的风景。
三年前,还没有疫情。苍山洱海,岁月一片静好。他们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个小院,仿佛每一个角落都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开出花来。一旁的房东心不在焉地说:“你们租不租都没有关系,反正明天就不是这个价格了。”那时,光是“大理”两个字,就能让一间房子熠熠生辉,如果再和海景沾边,那再高的价格都阻挡不住渴望开窗就能看见风景的人们。他们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签下五年的合同。五年,用来治愈一场悲伤,陆知庸觉得应该够了。
美月去世后,小院子还有一年半的租期,他本来已找到房东想谈谈退租金或者转租的要求。可话题才刚绕到关键点,就被房东堵回去了。疫情时代,都难,更何况还是这样的一个二手房东,难到屁股都被海风吹了。房东一脸委屈,带他去看那些空着的民宿,每一间都是一个黑洞啊。仿佛只要他不提退租,就会给这个二手房东留下一条活路。现在他明白了,这条路也是美月留给他的。
小院子三室一厅,陆知庸最爱客厅和小院子。那是宁静的所在,无论是在客厅里看电视玩手机,还是在院子里喝茶看天空的云,都是静的享受。蓝天是白云的舞台,白云的盛大表演,一场接着一场。美月总是在小院里弯着腰,把那些小小的多肉,种进小小的盆里。美月说,她的理想,就是要把所有的品种都种上一盆。他说:“要我帮忙吗?”美月说:“不用,和它们打交道我很快乐。”那么,我快乐吗?他问自己。曾有那么一瞬,他也真的感受到了快乐。在这里,毕竟没有人再议论他们,他们像风一样自由。但当午夜惊醒,那些幽怨再次潜伏回陆知庸的胸口时,他又感觉所有快乐不过幻象。直到有一天,他惊讶地发现小院子里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多肉,他才好奇地问美月:“多肉有多少品种?”美月说:“大概一万多吧。”他默默地计算,要多少年的时间可以种完。美月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说:“永远不可能种完的,一是养不好会死,二是新品种层出不穷。”陆知庸不会忘记美月说永远时的陶醉,仿佛肩上扛着一个永远也完成不了的任务,是人生多么重大的幸福。
美月在每一个花盆里都放了标签。熊童子、特玉莲、桃蛋等等,如果重复,第二盆就会标注成熊童子2,第三盆就是熊童子3。陆知庸轻轻念出标签上它们的名字,并在本子上一一为它们编号。总共是425,他拿出美月的手机,又对照了里面的照片。没错,就是425。这是美月留在照片上的数字,是她多肉的里程碑。接下去的426、427、428……将由他一一接手。
黄昏时分,陆知庸又站在了“听风小院”里。听风,是美月给小院取的名字。上关花,下关风,苍山雪,洱海月——这大理四景,风最让美月欢喜。温柔缠绵的春风也好,凛冽如刀的冬风也罢,都干净透明。起风了,下关风带着洱海的气息迎面而来。陆知庸闭上眼,化身为苍洱之间的一棵小草,感受着这夏天凉爽的风如何吹拂过肌肤,如何让人想起春天。
四、55天前
陆知庸很少出门,如果出门就一定要戴上帽子、口罩。疫情时代,到处都是装在套子里的人。
陆知庸买菜回来,有个女人似乎认出了他,先是盯着看,继而试探性地打招呼:“陆老师?”见他愣了下又往前走,便不屈不饶地跟上去,后来,索性拉住他的胳膊:“陆知庸,你就是陆知庸!”女人不容置疑的声音,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来应付她。“何雅洁?”他故作惊叹,“你穿得这么漂亮,我差点没认出来。”见念想终于有了回应,何雅洁高兴了:“就你这气质,丢人海里我都可以立马把你揪出来。”他挤出笑容,全然忘记隔着口罩,笑不笑都一样。何雅洁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刚回来的。”“你的事我听说了,”何雅洁突然换了腔调,深情而哀婉,“你一个人,还好吧?”他点头说好。何雅洁说:“你又逞强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死爱面子活受罪。”何雅洁一开口就没完没了。他的耳畔仿佛来了一窝蜜蜂。他点了几次头,就告辞准备走人,临了,又交代何雅洁:“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回来了。”何雅洁说:“行,不过,你得答应来金城广场看我跳舞。”他想也没想就说:“行。”
何雅洁是陆知庸的同事,教音乐的,和音乐一样追求奔放自由,个性张扬。喜欢打扮,升旗仪式教师队伍里,最夺人眼球的那个,一定就是她。小学音乐课形同虚设,经常被语文数学霸占,她乐得清闲。离异,围城里走了一遭,更潇洒更通透,只爱自己所爱,再不为不值得的事浪费时间。懂得保养,五十多了,还经常被人猜成三十八岁,一旦被人猜年轻了,就笑得花枝乱颤。人生信条是,你若盛开,蝴蝶自来。其实,蝴蝶来不来都没有关系,她自己就是一只花蝴蝶。KTV唱歌,她是包房里的花蝴蝶,打羽毛球,她是球场上的花蝴蝶,最近迷上广场舞,她又成了广场上的花蝴蝶。
陆知庸当然不会去金城广场,他只是怕何雅洁这个大广播把他回来的消息告诉给别人。他早已厌倦那些人的声音和他们轮番上演的剧目。表面饱含关怀,实则不痛不痒,消费他的苦痛。
陆知庸几乎每天都去看美月。为了不遇到熟人,他天不亮就出发,带上一天的吃食和她喜欢的甜品,龟苓膏布丁奶酪蛋糕什么的。得病以后,为了不影响药效,她把甜品戒了。现在好了,不用再顾忌什么了。他站在晨风里和她说话,站累了,就原地坐下,坐累了,就原地躺下。他还记得她年轻时捧到甜品的样子,就像捧到了欢喜。守墓人照例过来和他喝一杯,他传烟给守墓人,俩人就在风中低着头把烟点上。守墓人说:“你这样不行啊,三天两头往这里跑,这里是死人的世界。”见他没有说话,守墓人接着说:“活人有活人的世界,你可以重新找个老伴啊。”陆知庸深深地吐出一口烟:“你一个人守墓孤独吗?”守墓人说:“不孤独,我认识这里的很多人。”陆知庸用手指了指满园的陵墓:“你说他们?”守墓人说:“是的,有好多人也像你一样,遇到事情就经常往这里跑,他们会把逝者的故事告诉我。有了这些故事,我就等于认识了他们和死者。”陆知庸说:“你会和他们说话吗?”守墓人说:“会啊,他们会用风声回应你的。”
走时,守墓人会送他一程,借着酒劲,守墓人会唱上一首家乡的山歌。他听不懂那些调调,只感觉黄昏中多了一种东西在心中涌动,温热而澎湃。于是,他也学着守墓人的调子大声唱了起来。
送走了陆知庸,守墓人最后一次巡山,会再次凝视美月的墓碑。墓碑上,几行字就浓缩了美月的一生。守墓人微微一笑,就算是和她相识了。
五、第5天
听见陆知庸的声音,小桃子于茫然之中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循着声音望向他,目光网一样散开,似乎要在茫然之中再打捞一点确认。小桃子,他又叫了一声。这一声,大概就是小桃子千盼万盼的确认。只见,小桃子雀跃而起,朝着他奔跑而来。
小桃子是美月在大理养的一只雪纳瑞。弥留之际,她让他把它送人。把最爱的宠物送人,实属无奈:
一是,美月不喜欢别人看到她被疾病折磨得憔悴的样子。她认为疾病是生命的背阴面。这世间已经有太多的风雨,向别人展示向阳的一面就够了,不要再用背阴一面去增加这世间的哀叹。病重期间,病友前来探视,她不好拒绝,硬是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把自己捯饬好,端坐在沙发上。和病友一番谈笑风生下来,惊讶得病友连呼生命的奇迹。可不是,光是“白血病”这三个字,就是很多人的当头棒喝,晕头转向的,熬不了几年就撒手人寰。而美月,则一马当先,战士一样,在这条路上鏖战了整整十年,早已化为病友群的一轮太阳,为众多病友送去温暖。可病友们并不知道,这一轮太阳也正在被黑暗吞没,他们看到的每一点光都是她拿命来做耗材的。他们之所以有一种太阳永远能量满满的错觉,只不过是因为太阳从不曾将软弱示人。当然,示狗也是不允许的。小桃子似乎也感受到美月生命的快速枯萎,依偎在她的旁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而这,就更坚定了美月送走它的决心。
二是,陆知庸不喜欢狗。要不是因为美月的病,家里是不会多出这么个小桃子的。小桃子似乎也明白了陆知庸对它的冷漠是坚硬的,所以,从不靠近他。
而现在,小桃子已经跳进了他的怀里,欢喜着在他身上嗅来嗅去了,仿佛两个月的时间,已让它放下了所有的防备。收养它的人是一个爱狗人士,院子里已经大大小小养了三四条狗。当时,美月看中的正是这点,有爱,有伙伴,应该是小桃子最好的归宿了。是他把小桃子送过去的,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院子,栅栏下,是小桃子恋恋不舍的眼光。他走回去和它告别,那是他第一次怀着柔情抚摸它。
现在,小桃子的欢喜传染了他,他轻轻地抚摸着它。当那种毛茸茸的感觉抵达心里时,他体会到了美月所说的那种暖意。是春风抵达,是鸟语花香。
在“听风小院”里,陆知庸像美月一样呼唤小桃子,那温情的声音,像在呼唤一个孩子回家。还像美月一样和它说话——因为没有回应,一开始感觉怪怪的,需要自问自答自导自演将对话推进下去。后来,就顺畅自然有乐趣了,因为其实并非没有回应,你只要好好看着小桃子的眼睛和表情就够了,它们会给你所有的回应。
每天吃饭前,小桃子都会跑到门口张望,然后趴下。若他不叫它,它一趴就是大半天。他知道小桃子在等什么。那个声音再不会响起了,它变成了岁月风尘中的思念。是不是思念都会让人惆怅,让人错以为还可以等来?
黄昏时分,他和小桃子在环海西路上散步。晚霞、苍山、洱海、海风,赋予了环海西路梦一样的颜色。游客们渴望用这样的颜色装饰自己的眼睛。以前,他也曾跟着美月去散步,但他不喜欢那些过来抚摸小桃子的人们,他们像一只只拦路虎,阻挡了他们散步的节奏,更糟糕的是,美月还会拿出极大的耐心和他们各种聊,把散步弄成了蜗牛爬。后来,散步就兵分两路了,美月和小桃子一路,他一个人一路。现在,轮到他扮演美月的角色了,去招架各种问候和问题。
几乎没有人问起美月和小桃子这段时间的消失。他们只是表现出又见到小桃子的惊喜。好几次,陆知庸都想拉住一个认出小桃子的人问,你还记不记得小桃子的主人,那个瘦瘦的女人?
这样,一场散步,想要散得足够透,就要走到人散场,走到环海西路只剩下风,只剩下一人一狗。当夜幕笼罩大地,陆知庸和小桃子坐在洱海边,听涛声阵阵,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这不是湖,就是海。不然,它为什么会和这无边的夜一样深沉,为什么会和无尽的风一样忧伤?
六、53天前
敲门声响起时,陆知庸愣了一下,谁会敲响这扇空寂的门?他脑海里马上浮起一个人影,猫眼里一看,果然是她,何雅洁。
之前,微信和电话就已轮番轰炸过,陆知庸极尽敷衍本想让何雅洁识趣,没想到却惹怒了她:“大骗子,你就是个大骗子。”声音冒着火舌,隔着手机都能让人中弹。说到底,还是自己轻易给了人家一个承诺,于是一个心虚,陆知庸就说:“不是我不来,只是,我又回大理了。”“真的?”“真的!”他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应付过去,心里暗下决心,下一次,打死都不能接她的电话。
持续的敲门声如兵临城下,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敢动,仿佛一动,门就会被一头怪兽撞破。终于悄无声息了,他仰靠沙发,还没有长舒完一口气,身旁的手机却欢快地响起来。他一眼瞟去,屏幕上赫然的何雅洁3个字惊得他张大了嘴,他抓起手机,还来不及调成静音,敲门声连同何雅洁的声音就再响起来了:“陆知庸,还以为你只是个骗子,没有想到你还是个演员啊,奥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
两分钟以后,演员陆知庸端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只白色小猫。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道具,陆知庸才面露难色,就被何雅洁一个眼神给喝住了:“怕什么怕,它又不是老虎。”他只好抖手抖脚地接了过来,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这只叫卡卡的小猫,门才一开,就连同它的主人何雅洁一起奔涌进了他的生活。
何雅洁这里眯眼撇眉,那里挥手摇头,举手投足间对一个丧偶男人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悲悯:“离开了女人这潭水,你们男人就是死鱼一条。”他无法给出回应,丧偶的确让他感到不适,但远没有到死鱼的程度。一条人间的死鱼,不就是行尸走肉吗,夸张了。连同夸张的还有何雅洁的表演,拎着带来的食材走进厨房,化身为战士,一番战斗下来,熬出三菜一汤来,说要给他改善改善伙食。他几乎是被迫坐上餐桌的,然后被迫去品尝何雅洁粗鄙的厨艺,接着被迫听她讲诉一个独居男人的诸多艰难:柔弱书生,走下讲台,一无是处,儿子又不在身边,每一天都是煎熬。所有的曲折都为最后的深情伏笔:“老陆,你这家得需要一潭水啊,不然,你这条死鱼就得变咸鱼了。”说完就拿眼神看他,那眼神伸出千万只手在拉扯他,他头皮一麻,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想过何雅洁坦荡,但没有想到,她可以坦荡到如此简单明了地摊开一张底牌。底牌,可是藏着人的尊严啊,还是人到退休,手上已经没有时间用来矜持了。但人家做的饭菜还在嘴里,宠物卡卡还可爱地围绕在身边,再不是滋味,也要识得好歹。只能装憨了,低下头只管往嘴里扒饭。见他吃得香,何雅洁说:“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这下不能再装憨了,他忙说:“晚上,我还要去走亲戚。”何雅洁说:“那你吃完来金城广场啊?”他起先摇了下头,被何雅洁一瞪眼,又忙着点了下头,一摇一点之间慌了神,就差点噎着。
何雅洁走后的家,被午后的阳光一照,焕发出久违的光彩。这是一个女人,不,是水带来的,宁静而美好。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岁月静好?难道就是一个家需要一个女人的理由?可以和爱情无关,不过是老年人的抱团取暖?
陆知庸去照了镜子,镜框框住皱纹白发,也框住愁绪和忧伤。它们什么时候潜伏进来的?是在陆凯离开的时候,还是在美月离开的时候?总之,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了。是忘记照镜子,还是不想照镜子?他静静地看着镜中一个正深陷泥淖的熟悉的陌生人。也许,只是自己觉得自己不是一条死鱼,在别人看来,自己何止是死鱼一条,简直已经咸到面目可憎了。
陆知庸走进夜晚,如水的夜气漫过他的脚步,把它引向漫无目的的虚无。在这个繁华都市里,从来就没有什么亲戚可走,根连着根的就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可是现在,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这一城的灯火。他并非觉得孤独不可忍受,只是觉得自己等不到这黑夜散场了。现在的每一天都是借来的,他已经盼望着去见美月了。陆凯,他抬头望向夜空,在心中呼唤儿子的名字。他多希望只要自己一转身,就会因为知道有一盏灯在等着自己回家而心安啊。突然,手机响了,是何雅洁打来的。广场上,跳跃的音符里,她的舞姿还在等着他。陆知庸想也没有想,就把电话挂了。
七、第8天
陆知庸又站在泳池边,这个美月曾站过的地方。如果不是魏长亭邀约,这个地方他不会再来第二次。
魏长亭说:“因为游泳,我认识了张美月。又因为游泳,我认识了你。你说,游泳是不是我们的缘?”话语热情而真诚,竟让陆知庸一时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就等于故地重游了,想起上一次的荒唐落水,陆知庸用眼睛搜寻了一遍游泳馆,却不见那个年轻的救生员。他跳进水里,这一次,在溅起的水花中,他没有沉下去,而是借助着救生圈浮了起来。水进了眼睛,酸涩,却是一种振奋人心的感觉。游了两圈游不动了,他就把眼睛闭上,任水的絮语在他耳畔回响。
而跳进水里的魏长亭简直就是一条鱼,仿佛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永远不上岸。水真是个好东西,陆知庸想,只要跳进去,就能被唤醒或被拥抱。当然,前提是你得懂它。懂它,它就能让你重返年轻。此刻的魏长亭就是年轻的。也许,美月就是因为喜欢这种重返年轻的感觉才留恋泳池的吧。陆知庸从不曾拥有这种感觉,因为他从不游泳,最多泡泡温泉,走进去,就坐下的那种。他不会变成一条游来游去的鱼,永远都不会。比起美月,他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心。美月喜欢游泳,他不喜欢。美月喜欢旅行,他不喜欢。美月喜欢交友,他不喜欢。美月喜欢饮食清淡,他无辣不欢。美月喜欢热闹,他则喜欢安静。几乎在美月所有的选项里,他能给出的回复如果不是不喜欢,那也一定是一个对立面。两个人好像两个世界,完全不搭。然而,就是这样的两个世界,最后却匹配了他们的大半个人生。所以,说到底,美月是包容和知足的,她总能从破隙中看到光。
游完泳,魏长亭带他去“海东茄子”吃烧烤。大火炉里的火焰热烈奔放,半米长的大竹签上穿着的一条半斤重的三线肉正滋滋冒着热油,黄澄澄的梅子酒酸爽后劲大——白族烧烤要的就是这一丢丢生猛和无尽的酣畅淋漓。俩人海阔天空地聊,转眼酒过三巡,魏长亭突然换了一种语气说:“你知不知道,这顿饭,是我欠着张美月的?”说完长饮一口,放下酒杯时,感觉那些黄澄澄的酒才倒进他的嘴里,就又流进了他的眼里。
原来魏长亭早年丧偶,独自带着女儿过活。虽然生活担子重,但因为长得帅气,性格开朗,不乏女性明里暗里向他表示好感。其中有个叫张茵的,他很喜欢。她脚勤手快,每次来家里又是洗衣又是做饭,俨然一个女主人的架势。只是女儿不买账,张茵辛辛苦苦弄出来的一桌饭菜,她吃一口吐一口,说这种味道只配喂狗,气得张茵直流眼泪。魏长亭没有办法,那边才送走张茵,这边踏进家门,只见女儿早已经吃光了餐盘,若无其事地坐在电视前。魏长亭就此把再婚的念头藏了起来,想等女儿长大些再说。他怕因此耽误了张茵,让张茵重新找一个,谁知张茵一跺脚,对天起了誓:“你等女儿一年,我便等你一年,你等女儿十年,我便等你十年,你若等女儿一辈子,我便等你一辈子。”魏长亭只当张茵一时冲动,毕竟张茵未婚,爱情的世界里还住着王子和公主。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明白,光凭感觉指引的爱情是算不了数的。他魏长亭这棵老树,也许根本不会在她的期待里开出春天的花。
按部就班的日子,一天很长,好不容易才能熬到天黑,一年却又似乎很短,转眼新年钟声又敲响,魏长亭心里咯噔一声,不是欢喜,是对张茵的亏欠。无论是和张茵偷偷见面,还是和女儿小心翼翼地相处,人生的两种身份——丈夫和父亲,都让他慌张和不安。一转眼,十五年的时光从指缝溜走,女儿不仅大学毕业工作了,还恋爱了。恋爱好啊,知道爱情的滋味,知道爱情于人生的意义,也就该理解父亲的苦衷了。是时候该摊牌了,原以为一切水到渠成:为了女儿,魏长亭已交付出了最灿烂的年华。那天,他邀约着张茵,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只等着女儿和他的男朋友回家。心心念念一家人的团圆即将美梦成真,魏长亭有种苦尽甘来的喜悦:张茵一辈子未婚,青春之花躲在暗处,静静地为他开,静静地为他谢,没名没分的,就盼着有一天被爱光明正大地照亮。好了,今晚总算是能给张茵一个交代了。魏长亭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个夜晚,会是他人生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起初,一切都还是欢喜的样子,餐桌上说说笑笑,其乐融融,都有些像一家人了。魏长亭眼瞅着时机到了,便开口说:“我们都很清楚,这个家之所以能有今天,是和张茵阿姨分不开的。”话说到这里,他没有发现女儿脸上掠过了几丝阴沉,要是注意到,或许他就不会把话题继续下去。比起伤害女儿来说,他更宁愿选择伤害张茵。毕竟,已经亏欠了那么多年,好像还可以依着惯性继续亏欠下去。可是,当时他还以为自己开了个好头,想趁势追击呢。“她任劳任怨,不图回报,这么多年,我们欠她的太多太多……”眼见着就要说到关键的意思,没有想到,女儿拍案而起,手指着魏长亭说:“不图回报?魏长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当年干的好事。”女儿眼里燃起的火把她变得陌生而又残忍:“如果当年不是你们这对狗男女,我妈就不会吃那么多安眠药,是你们……”在女儿的指证下,那个雨天从记忆的深海里再次浮现出来。那天,从旅馆出来后,他和张茵点头告别。这是最后的告别,没有煽情,没有眼泪,只有天地间停也停不下来的雨在为这该死的遇见做注脚。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俩人都答应放手,知道只要马上转身,他们就将回到各自的轨道上,所有迎面的风雨,都将被彩虹代替。魏长亭做梦都不会想到,不远处的角落里,会躲着妻子的眼睛,而在妻子身后的不远处,八岁的女儿又用眼睛把这一幕偷偷录下。“就是你们,害死了我妈!魏长亭,我告诉你,你休想和这个臭女人结婚。休想!我要让你们和我一样痛苦!”每一个字近乎咆哮,每一个字近乎都是魏长亭耳畔的一次爆炸。失聪瞬间来袭,死一样的寂静里,世界像沉进了海底,所有的东西都虚化成了背景,只剩下女儿一脸的泪水,那么多的泪水啊,像极了那天的那场雨。
“你根本想不到,年轻时候犯下的错,会在你老了的时候变成一把刀子。更悲催的是,提着这把刀子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的至亲。”魏长亭长叹一声又苦笑一声,举起酒杯敬陆知庸,“当”的一声,就溅出一眼泪花,再举杯一饮时,那些泪花就哗啦啦落了下来。
被女儿怒斥的魏长亭悲痛欲绝,原来年少风流,是要用一辈子来还的。魏长亭一恨自己,就有些沉闷,就觉得这日子成了煎熬。最爱的游泳也很少去了,偶尔一去,也是下水五分钟,岸上坐半天,是个没有灵魂的空皮囊,直到遇到泳友张美月。怎么形容张美月呢?遇见了她,你才知道中年人该活成什么样。有着雨打不湿的微笑,有着风不散的豁达,就好像她经历了足够的江湖,归来仍是那个对世界满怀期待的少年。而那时的魏长亭则还是悲戚的祥林嫂,不厌其烦地在张美月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撕开伤口——也并非要博取同情,只是觉得找到了一个可靠的树洞——张美月旅居客的身份,随时可以贡献出的极大的耐心,可以无害地装下他所有的悲伤。
魏长亭记得张美月说过的好多话,比如,不要坐着发呆啊,跳进去,跳进去就好了。比如,我的路只是我想走。比如,你要原谅从前的自己。再比如,人生没有完美,只有完整。魏长亭也知道这些不过鸡汤几碗,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抓住鸡汤冒出的那丝丝香气。所以,魏长亭又喜欢来游泳了,跳进水里的他又是欢喜的了。张美月像极了一棵大树,庇护了魏长亭。只是魏长亭从来不知道,这棵看上去顶天立地的大树其实早已被疾病蛀空,只要一阵风来,随时可能倒下。
是的,魏长亭从来没有听张美月提起那三个字——白血病,更不知道她已经和白血病斗争了十年。在魏长亭所有的记忆里,张美月从来都是一轮明月,洒下让人愉悦的清辉,从来没有被伤痛的乌云困扰过。就连告别都是让人愉悦的,她说:“京城的老闺蜜在召唤我呢,她们说我走了,春天的花都谢了。所以,我这个花仙子要带着春天的花香回去了。”魏长亭只当这是一次寻常的告别,张美月要么会重回泳池,要么永远不会回来——旅居客都是这样的,大理只会是她们人生路上的一站。他没有想过还会藏着其它的真相。那天,和陆知庸分手后,魏长亭一个人坐在泳游馆门口,呆呆看着天边,直到把天边看出一片晚霞。
魏长亭终于明白,那些鸡汤不是张美月随随便便端出来让人闻闻香味的,它们每一碗都经历了她的疼痛。是的,不要坐着发呆啊,跳进去,跳进去就好了。是的,我的路只是我想走。是的,你要原谅从前的自己。是的,人生没有完美,只有完整。当魏长亭把张美月说过的话,加上“是的”再重复一遍时,他终于触摸到了鸡汤的灵魂。魏长亭终于不再焦虑如何面对女儿的为难了,女儿还需要时间成长。把女儿的问题留给女儿,他要面对的只是他和张茵的问题。最重要的是,魏长亭还拥抱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对他说,没有关系,一切都过去了。
故事说完的时候,一炉炭火也近尾声。魏长亭红着眼睛说:“你知不知道,我多想对张美月说一声谢谢,这是我欠着她的。”说罢,起身,将手中一杯酒轻轻洒在地上:“谢谢你,张美月。”陆知庸没有说话,只是抬眼望向夜空。那里一定是下关风最留恋的地方,干干净净,还透出缕缕神秘的光芒。
八、3个月前
凌晨三点,陆知庸起床,轻轻走到美月床边,查看她的病情。昨天,又去医院了,一看是老病号,医生都没有多问,就把准备的血包送了过来。美月的情况越来越糟,要靠着频繁地输血才能维持生命。每一天都是借来的,每一天的这一眼都可能是最后一眼。所以,昏暗的夜色中,陆知庸就希望此刻对妻子的这一眼能凝固成永远。
病情刚恶化时,陆知庸就说带美月回家了。毕竟,他们只是旅居。旅居,固然饱含着热情和希望,但在病情面前,这些价值没有任何意义,落叶就要归根。美月说:“如果回去,你和儿子会不会好一点?”他点点头说:“我都听你的。”美月伸出手,那软弱的手轻轻停在他的脸上,他用手按住它,听见她说:“你说,我们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他说:“什么事?”美月说:“我们都忘记了,其实儿子已经长大。”然后,他就听见了自己的哭声,轻微颤栗,像要躲起来却又躲不住。最后,美月说:“就让我留在大理吧。”
北京很大,旅居过大理,北京的大又会被放大,大到让人害怕。那千千万万的人在它怀里不过就是世间千千万万的蚂蚁,要铺天盖地的沙尘暴才能将其淹没。陆知庸和美月都厌恶沙尘暴,但也习以为常,好像它就是生活中合情合理的一部分。然而,沙尘暴最后还是成为他们离开的借口,为他们旅居大理赋予了诗和远方的浪漫。是的,陆知庸找不到比离开更好的方式来面对陆凯。如果注定束手无策,如果注定悲哀,那么离开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陆知庸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那一天一定不是一个好日子,那么大的沙尘暴,肆虐张扬。细小的沙子穿透房间,在每一个角落明目张胆地示威。美月嘴里哼着小调,第二次在擦桌子。每次都是这样,只要陆凯回家吃饭,她都会提前变成一只欢快的小鸟。陆凯工作以后,回家就成了他的一道难题,好不容易说要回来了,临了,又有各种不回来的理由。那种由欢喜到失落的心情,让他们像极了公益广告里的老奶奶:她辛辛苦苦地做好了一桌饭菜,等到的却是儿女儿孙们一个个不回家的理由,最后只好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一桌冰冷的饭菜和一个冰冷的电视屏幕,感叹道,忙,都忙!
那天,美月的欢欣也鼓舞了陆知庸,他要亲自下厨做一道陆凯最爱的油淋鸡。鸡已煮好切开,正准备烧油的时候,陆知庸的手机响了。他不会忘记那个本地座机号码,一个寻常的号码,一开口就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化腔调——平静得近乎冷漠——“你好,这里是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请问是不是陆凯的家长?”
你好?——悲剧都是这样开场的吗?你是不是陆凯的家长?如果我是,是不是就可以替陆凯扛下这一切?HIV,三个英文字母组成的三道闪电交替在陆知庸的脑海里闪耀。这不是远在天边的一件事吗,怎么就从天而降和自己有关了?他拿出手机,开始百度这三个字母:
艾滋病,又称为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是由于机体感染人类免疫缺陷病毒,亦称艾滋病病毒,而引发的全身性疾病。艾滋病病毒感染可导致人体不同程度的免疫功能缺陷,未经治疗的感染者在疾病晚期易于并发各种严重感染和恶性肿瘤,最终导致死亡。
陆凯回来了,像往常一样,言行举止中都透着欢喜。他没有感觉到家里的某个地方已藏着雷霆,随时会闪出来,制造一场风暴。本来,陆知庸答应美月的,说吃完饭再和陆凯谈这个问题。可是,俩人坐在沙发上,还没说几句话,陆知庸就把问题给抛出来了。百度上的那些解释,每一个字都触目惊心,他一秒钟都不想再等了。他多想听到陆凯对他说,爸,搞错了,那不是我。可是,那三个字母只是化作陆凯眼里最初的惊愕,一转眼,它们就暗淡成了沮丧。沮丧蔓延开来,最后成了陆凯一脸的悲痛欲绝。陆凯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个绝对隐私的东西,会绕过他直接通知家长?对于这个结局,他是有一些预感的,也想过要怎样去面对这一切:守着这些秘密,孤独终老。可如今,真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揭开了。当所有的防备都被突破,反而让陆凯放下了胆小和害怕,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于是,光又重新聚集到陆凯的眼睛里,他抬起头告诉父母,他是“同志”……
陆知庸孤身走进厨房,重新续上做油淋鸡的步骤时,已是夜深人静,他点火支锅烧油,动作缓慢呆滞,像机器人,有油星溅到了手上,他也毫无反应。战斗早已结束,客厅里摔坏的保温杯,还有那些回响在耳畔的尖锐的声音就是战场的全部。如今,客厅已恢复原样,而那些声音又潜进陆知庸脑海回荡,让一切回想起来,仿佛一梦。陆知庸和美月都想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陆凯?为什么?而陆凯觉得已经回答了所有的问题,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话,便选择用沉默来面对所有的问号。沉默,显然不是陆知庸想要的答案。于是,客厅就成了陆知庸一个人的战场,在愤怒里,好像一切问题都有了答案:为什么经常不回家,为什么不找女朋友。陆知庸自说自话排演剧目。一个痛彻心扉的编剧,多希望陆凯能跳起来制止他:“爸,这个答案不对,这不是真相。”
陆凯没有吃饭就走了,他前脚走,美月后脚就追了出去。陆知庸大声地说:“不要追,我没有这个儿子。”说完气得喘气,像刚刚跑完了一千米。过了一会,美月回来了,叹口气,坐在他的身边。俩人暂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先任由心中的悲伤潮水一样地涌动开去。陆知庸掏出手机开始今天的第二次百度——同志。同志,他曾经也被这样称呼过啊。可为什么,现在的“同志”还有更为广阔的意义?
油淋鸡做好了,陆知庸才将它端上桌,诱人的香味就开始流淌。它本应该属于陆凯的,属于这个家难得的团聚时光。在香味的熏陶中,小时候的陆凯重现眼前,一家人的笑声仿佛可以天荒地老。
沉睡中的美月似乎感觉到了陆知庸的注视,她睁开了眼。然后,笑容爬上她苍白的脸:“知庸,我想去看日出。”
陆知庸还记得他和美月第一次看洱海日出的情景,那水和天空,在光的魔力下,幻化出一个奇妙世界。他们像年轻人一样挥手欢呼,风带上他们的声音冲上云霄。而如今,他搀扶着她,一个悲伤,另一个憔悴。日出时分,奇妙世界依然一片奇妙,只是,再没有第一次的心动了。风又来了,没有什么声音可以带走,就生气地呼啸着跑远了。
看日出似乎耗尽了美月所有的力气,才回住处,她就倒下了。本可以再坚持下去的,只要拨打一个120,就会有救护车赶来把她送进医院,就会有医生为她送上血浆。血浆会维系她的生命,虽然不会更好,但至少可以活着。活着,多好啊。可是,美月制止了陆知庸的拯救行动。她已经厌倦反反复复的输血了,她累了,不想再折腾了。
美月似风中蜡烛,之所以还擎着微弱的火焰,只为等着见陆凯最后一面。陆凯终于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来了,一进门就大声喊着,妈,妈。美月睁开眼睛,用爱怜的目光最后一次抚摸这个波折的孩子。她嘴角带着笑,好像不仅等来了人,还等来了一个节日。然后,美月又把眼光投向陆知庸,她动了动嘴唇,陆知庸忙凑上耳朵,微弱的气息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几个音节飘进他的耳朵,他来不及分辨,还想要抓住点什么,那气息就突然被残忍地剪断了……
打电话给殡仪馆、火化、买回北京的机票,所有的事情,父子俩人没有多余的交流,一系列的操作都像流程,机械而冰冷。回北京的前一晚,陆凯说:“你要不要去海边走走?”陆知庸愣了一下:“我们俩?”陆凯点点头。那件事以后,他们之间的称谓没有父子,只有“你”和“我们”了。
在大理,没有比环海路更美的路了。它像是一个巨大的容器,装下千千万万人和千千万万的心情。俩人一路无话,直到陆凯问:“明明是湖,为什么叫海?”陆知庸说:“在大理人心里,它就是海的样子。”陆凯说:“大理人多浪漫啊,管它是不是海,只活一个我高兴。”陆知庸点点头说:“是啊,人活一辈子,到最后才知道,一个高兴才是人生难得。”
九、第30天
午夜大雨,惊醒陆知庸,于昏暗中望向身旁的枕头,空空荡荡,只有雨声回响。就在刚才的梦里,美月还在厨房做菜,菜源源不断地端上桌,很快就把桌子摆满了,她却还不肯停下来,她说她要出远门了,很远的地方,今天就要把会做的菜全部做给你们吃一遍。想到梦里美月都在告别,恐怕从此俩人梦里都不得相见,陆知庸不禁悲从中来,无心睡眠。才起床,小桃子就过来了。他抱起小桃子站在窗前。雨很大,没头没脑地往地上冲,但他知道,这大理夏天的雨,无论再怎么大,等到天亮,就会雨过天晴。
蓝天和草地、遮阳伞和天幕、文创和音乐、奶茶和咖啡、素食和烧烤,这些元素随便往洱海边的某个空地一丢,就是诗和远方。洱海边这样大大小小的集市有很多,今天陆知庸要赶的是“芳草地集市”。这个名字陆知庸听美月说过,她每次归来都兴致勃勃地向他描绘市集上的热闹和小摊贩的热情。他知道美月勾勒这一副诗意画卷的用意,也用好奇发问和微笑点头给予回应。只是,下一次赶集时间到了,美月满怀期待地问:“那一起去?”等来的,依然是他的摇摇头。
某种期待,在陆凯走出家门那天就已经丢了。最初的时候,陆凯还给他打过电话,电话才响起,他就挂断了。同时挂断的还有他和生活的某种链接,就不爱出门了,怕遇到熟人,怕才聊几句,人家就会问到儿子,看穿他的心事。就不爱说话了,怕一开口,藏着的秘密就会让他忍不住悲伤。就喜欢上沉默了,捧一本书,呆呆地坐着,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进去。特别是每当收到亲朋好友的孩子结婚的请柬,每当听到谁谁谁又当了爷爷时,这种沉默就变得更深,深得都有些让人恐怖了。
是美月提议旅居大理的,这个美丽的地方,他们曾经来过,当时就觉得要是能在这里生活就好了。好了,现在是时候了。把距离拉开,应该有助于大家把一些混沌看开。当他们和房东签下五年的租期时,美月心里还美美地想,也许要不了那么多的时间。
陆知庸骑着车上了环海路,车篮里的小桃子脖子上扎着一个蝴蝶结——这是它在那张照片里的造型。蝴蝶结放在抽屉里,陆知庸重新拿起它的时候,想象过美月最后一次放下它的心情。那个时候,小桃子已经送人,似乎所有一切都要画上句号。也许,关上抽屉的那一刻,她曾回头注视过他。
一开始,陆知庸蹬得很慢,风慢,阳光慢,洱海的波浪也是慢的。后来,当这苍山和洱海的呓语揉成陆知庸内心的点点柔情时,他便蹬得越来越快。风也快起来了,阳光也快起来,洱海的波浪也快起来了,都大片大片地掠过。陆知庸张开了双臂,飞起来的瞬间,一个中年人重返少年。
走向“芳草地集市”时,小桃子激动起来,拽着牵绳往前冲。陆知庸知道,小桃子一定是要将他带去照片里的那个地方。果然,陆知庸很快就听见有人喊小桃子的名字,顺着声音望去,他先看见一位老奶奶,然后就看见摊位的名字——外婆蛋挞。陆知庸和老奶奶打招呼:“奶奶,你好。”奶奶笑着回应说:“你好。”小桃子早就欢到了奶奶的脚下,奶奶弯腰抚摸小桃子说:“小桃子,好久不见,你到哪里去了?”起身后,又问陆知庸:“你就是美月的爱人吧?”陆知庸说是。奶奶说:“美月呢?她怎么没有来?”陆知庸说:“她有事情回北京了。”奶奶说:“那等她回来了,你们可要一起来啊。”陆知庸说:“好,我们一起来。”奶奶说:“美月最喜欢来帮我卖蛋挞了,她是个特别开朗的人,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只要往我这里一站,蛋挞一会就卖完了。”陆知庸说:“那肯定是你的蛋挞好吃。”奶奶拿起一个蛋挞递给陆知庸:“来,尝尝我自创的新口味,乳扇蛋挞。”乳扇是大理当地的一道美食,类似于奶酪。乳扇和蛋挞碰撞,是乳香和饼香的融合,是香甜和香脆的碰撞。陆知庸才咬了一口,就夸赞说:“太好吃了。”奶奶笑着说:“好吃你就多吃点。”说完,也给小桃子递了一个:“小桃子,你也来尝尝。”
有人来买蛋挞了,无论买一个还是买一盒,奶奶都会多给人家一个。多给的这个,马上就变成了顾客脸上的笑容。趁奶奶卖蛋挞的间隙,陆知庸观察起小摊子。那张照片是美月的自拍,位置应该在摊位靠右的地方——刚好可以把“外婆蛋挞”的招牌拍进去。她和奶奶比着剪刀手,拥着小桃子,那喜悦劲,肯定是已经把蛋挞卖完了。
蛋挞很快卖完了,奶奶说:“你和美月一样,总能给我带来好运。”于是,陆知庸帮着奶奶收摊。告别的时候,奶奶让陆知庸等等。她打开食品箱,拿出两个蛋挞递给陆知庸。陆知庸奇怪地说:“不是已经卖完了吗?”奶奶说:“是专门留下来奖励你和小桃子的。”陆知庸接过蛋挞,目送推着小车的奶奶一摇一摇地走远,苍洱大地,随处一框都是一幅画。所以,走远的奶奶没有走去别处,而是走进了画里。
回家时,刚好遇到房东,陆知庸就给他一个蛋挞。房东才凑到鼻子闻了一下就说:“外婆蛋挞?”陆知庸说:“你怎么知道?”房东说:“乳扇味嘛,这个可是老奶奶的独创。”陆知庸说:“是,她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奶奶。”房东说:“只可惜,好人没好报。”房东见陆知庸一脸惊愕,叹了口气说:“她老伴喜欢去洱海里游泳,要知道,洱海边长大的男人,水性好得就像在风中跑步。可谁曾想呢,有一天下去了就再也没有上来了。有人说是被水草缠住了,有人说是被水鬼拖下去了。之后,她就一个人带着儿子过,风里来雨里去,好不容易才把儿子拉扯大。她儿子也挺能干的,先是跟着村里的师傅学会了做蛋糕,后来又跑去上海升华手艺,学成后回来开蛋糕店,生意好得不得了。最厉害的时候,大理、下关都有他好几家店。关键的关键他还是个孝子,结婚前对奶奶好,结了婚,有了儿子,一家三口对奶奶更好。村民都说,奶奶是苦尽甘来啊。可谁知,有一天他们一家三口开车回村看望奶奶竟出了车祸,一家三口当场死亡。有人说,奶奶儿子的蛋糕店里,最好卖的就是蛋挞。她的手艺应该就是儿子那里学来的……”
回到屋里,陆知庸拿出剩下的一个蛋挞,唤来小桃子,掰碎了一点一点喂它。在小桃子狼吞虎咽的吃相中,陆知庸仿佛看见了在专注地做蛋挞的奶奶。因为她儿子最擅长做蛋挞,儿媳和孙子最爱吃蛋挞,所以,奶奶做蛋挞卖蛋挞,就等于还和儿子一家人在一起。
在一起,他默默念着。在一起,一定是这世界上最美的心愿。
十、第41天
陆知庸收拾行囊,准备新的出发。出发前,他又看了看那些照片,只剩最后一站了。
那些藏在美月手机里的照片,是陆知庸在何雅洁登门拜访那天发现的。在拒接了何雅洁的电话后,他穿过热闹的街市,回到空荡荡的家,惊讶地发现,屋子在经历了何雅洁的聒噪后,重新返场的空荡荡更加空荡荡。他从来都不喜欢何雅洁近乎赤裸裸的表达,但此刻,他却因为这种表达越发地思念起美月来。是的,如果她在,家就会有温度,不会空成一个壳。
他拿出美月的手机——美月去世后,手机就被他当做遗物收起来了——点开相册,想借着相片回望一下岁月,可手机相册里空无一物。不可能啊,这个手机美月用了两年之久,里面一定是存了照片的,难道是被她删了?陆知庸又点开美月的微信,看她的“我的朋友圈”,他清楚地记得里面有美月旅居时的好多分享,可是里面除了一组上了锁的照片,依然一片空白。他知道“锁”的意思,代表了私密,不向朋友圈展示,仅供自己查看。
照片总共七张,前五张分别是,在游泳馆、在旅居的小院子、她和她的多肉、她和小桃子、她和外婆蛋挞。第六张是她和陆凯,他们坐在餐桌前,桌上摆满了美食。陆知庸知道,那是陆凯的家,餐厅墙上的挂画,还是他买给陆凯的。第七张什么也没有,仔细一看的确是一张空白照,白茫茫的一小片,极其突兀地跟在六张照片后面。为什么要留着这一片白?是美月的疏忽还是故意?
那一夜,陆知庸一遍一遍划过那七张照片。美月不会平白无故留下这一组照片,她之所以给它们上了一把锁,一定是期待着有人来把它打开。七张照片里有五张都是在旅居地拍的,它们是美月走过的路。这些路有的陆知庸熟悉,比如多肉和小桃子,有的陆知庸完全陌生,比如游泳馆和芳草集市,美月多次向他描述过它们的精彩。他知道她的意思,旅居一场,你应该赋予旅居新的意义。可是,她应该知道,他还停留在那些悲伤里出不来。就一夜未眠,当破晓来临,站在阳台上的陆知庸被第一缕阳光照见,他终于明白,手机里的空空如也,正是妻子对这尘世最后的回望——除了记忆,你什么都不能带走。而那锁在“我的朋友圈”的七张照片,则是妻子对他留下的全部话语:从抵达旅居地的第一天起,陆知庸就比她更像一个病人。他是要用病来逃避那些亲朋好友,用病来麻木自己,用病来折磨陆凯,用病让陆凯内疚啊。大理,依然是锁住他的监狱。
六张照片都是美月走过的路,前五张关于旅居地的是历程,第六张儿子的家是终点站。最后那一张空白照,应该就是美月的希望。当她耗尽所有时间,当她的所有努力都无用后,她只能画下空白,许下心愿,锁上一把锁。
她一定相信,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美月临终前支离破碎的谜语,终于在此刻拼接成了谜底:回去,好好走一遍。
陆知庸站在“听风小院”,最后一次闭眼听风,风穿越过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的故事,现在又穿越过他,开始新的出发。小桃子似乎也知道即将要开始新的旅程,所以,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它已经迫不及待向前跑了。这一次,他要带着小桃子上路,他想,陆凯一定会非常喜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