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高丽大学晚松文库藏《笺注靖节先生集》考述*
2023-01-08张克军
张克军
(延边大学朝汉文学院 吉林延吉 133002)
陶渊明是对古代朝鲜半岛影响最大的中国古代文人之一,自其文学作品随《昭明文选》在新罗时期传入朝鲜半岛之后,追慕者、唱和者代有不穷,产生了大量的相关文学艺术作品。与此同时,中国的很多陶渊明相关诗文集陆续传入朝鲜半岛,并带动了其本土陶渊明相关诗文集的刊刻,极大地推动了陶渊明及其诗文在朝鲜半岛的传播。目前国内学界已经注意到了朝鲜半岛收藏的一些陶渊明诗文集,例如《靖节先生诗集》和《陶靖节集抄》,并分析了它们的版本来源情况[1]。韩国和日本学者也有所研究,例如韩国西原大学黄瑄周教授的《韩国本<陶渊明集>版本概观》[2],日本学者藤本幸夫的《日本现存朝鲜本研究》[3],但是他们的分析不够深入,没有解释清楚各版本之间的关系。就韩国目前所藏陶渊明诗文集来看,最值得关注的当属《笺注靖节先生集》。目前,此版本并未见于国内的图书馆,在国外则见于日本的国会图书馆、蓬左文库,韩国的高丽大学晚松文库、延世大学学术情报院和韩国学中央研究院图书馆。其中,韩国学中央研究院图书馆所藏的《笺注靖节先生集》只有1-4卷,是为残缺本,而高丽大学晚松文库所藏《笺注靖节先生集》则非常完整,具有非常高的研究价值。
一、高丽大学藏《笺注靖节先生集》的版刻特征
图1 高丽大学藏《笺注靖节先生集》封面
图2 钤有周鼎印的《笺注靖节先生集》页面
海月轩,原名黄汝一(1556—1622),字会元,号海月轩,朝鲜朝宣祖九年(1576)在丙子“式年试”中得进士第三名第17位。乙酉(1585)擢别试乙科,选入翰林院,后官至“嘉善大夫吏曹参判,兼同知经筵、义禁府、春秋馆、成均馆事、弘文馆提学、艺文馆提学、世子左副宾客、行通政大夫工曹参议、知制教”[4]。黄汝一诗文俱佳,时人赞其“其文汪洋博大,不可涯涘;诗亦不事雕琢,矢口成章”[5]。 1598年,黄汝一曾以书状官的身份出使过中国。由“海月轩藏”钤印可以推知,高丽大学藏《笺注靖节先生集》最初应为黄汝一所收藏,进而流传了下来。
高丽大学藏《笺注靖节先生集》有校记,其随正文采用小字双行夹注的形式。凡有异文处,此本夹注或标明“一作”或 “当作”,其中有多处或曰“宋本”如何。同时,大多诗文之后都有集注集评。这些校记与集注集评的内容大多与李公焕本相同,但是也明显参校了其他版本,甚至可以说综合了16世纪之前中国传入朝鲜半岛的陶渊明集各版本的内容,由此也保留了很多珍贵的信息。
二、《笺注靖节先生集》的两篇序文及其中国底本信息
《笺注靖节先生集》有两篇序文:其一为夏埙所作,其二为周鼎所作。两篇序文所作时间相隔了11年,由这两篇序文我们可以发现《笺注靖节先生集》的中国底本的大致情况,以及15世纪后半期陶渊明集在我国南方的刊刻和传播轨迹。
夏埙序文在中国并没有发现,它保留了陶渊明集在岭南一带的传播信息。兹录如下:
天地间至贵至美之物,众也,然未尝不判于公私焉。奇货宝玩藏之一人一家,与者或伤惠取者,或伤廉以其为私物也。若文章实天下公器,得之一人而布之千百人,藏之一家而传之亿万家,与者取者无所于嫌疑也,无所于量限也,无所伤惠伤廉也。万有一焉得而私之,则浅陋无识人耳,何足道哉?晋靖节先生诗文传诸天下久矣,五岭以南独罕得之,学者病焉。广东□察佥宪陶君自彊一日得刻本即命善书者刻之,捐己俸登梓以嘉惠来学,求余为之序于乎靖节先生诗文,儒先君子并其出处大节评之者已无间言,岭表士之慕其集者,饥之菽粟,寒之布帛也。陶君尹新会以清白之操者保民之绩,两掇而至宪府,虽职务所专在于兵戎,而好文爱士之心未尝不拳拳焉。兹当戎马充斥之际,得一阙典即不惜己费而汲汲图广之,而得论衡而袐以自私者,其间岂止寸尺哉,是盖以公心而公天下公器。陶君之志可嘉也。他日南士有以晋诗于时而为人所贵美者,未必不本于斯集之助,而陶君之志有成也。姑书此以俟。成化己丑春二月朔旦,中奉大夫广东布政司右布政使天台夏埙序。
夏埙,字宗成,浙江天台人,明景泰二年(1451)进士。天顺元年(1457),夏埙受命至江西整顿军务,后升任广东按察使。成化十三年(1477),因与权贵龃龉,夏埙坚请辞职还乡,回乡后,杜门著述,著有《介庵稿》,已佚。序文中的陶自彊应是陶自强,原名陶鲁(1434-1498),字自强,陶成长子,广西郁林(今玉林)人。景泰元年(1450),陶自强以荫授广东新会县丞,后任知县、广州府同知等职。成化十二年,升为广东按察副使。成化二十一年(1485)升任湖广按察使。陶自强为明代中前期岭南的著名将领,明成化二年(1466)随总督韩雍出征大藤峡,有功,韩雍上奏朝廷,“请进鲁宪职,专守新会,并肇庆之新兴、阳江、阳春、泷水等县。吏部覆奏,从之。”[6]此后几年,陶自强在管理地方兵事的同时,还积极协助明军剿灭贼寇。成化五年(1469),广西流贼攻破阳春县,“兵备佥事陶鲁率兵来援,杀贼甚众,余党遁去。”[7]陶自强虽以军功为著,但其在文学、教育等方面同样为人所称道,并与当时著名文人、岭南大儒陈献章交往甚多。黄佐曾记载:“方伯陶公虽出恩荫,然绩学属文,魁儒固莫之逮也。”[8]陶自强非常重视对下层人民的教化,积极兴办学校,他曾言:“治寇贼,化之为先,不得已始杀之耳。”[9]《明史》亦载其“每平贼,率置县建学以兴教化”[10]。
在这篇序文之中,夏埙并没有歌颂陶自强的军功,而主要称赞了他刊刻陶渊明集的功绩及其影响。由这篇序文可知,岭南文人虽非常渴望陶渊明集,但是之前此地却一直少有流播,而陶自强在得到陶渊明集之后为了满足当地文人的阅读需要,甚至不惜自己掏钱进行刊印,这明显推动了陶渊明集的传播,在陶渊明集的传播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同时,序文中虽没有交待此本陶渊明集是哪个版本及从何而来,但是其中“儒先君子并其出处大节评之者已无间言”,说明此底本应该是比较完整的李公焕本。
此篇序文在我国并没有被发现,在陶渊明集的传播史上,特别是在李公焕本的传播过程研究中很有价值。除了夏埙序文,《笺注靖节先生集》还有一篇周鼎所作的序文,其全文如下:
渊明,人谓其处贫贱而乐。予谓其乐于义而贫贱不自知也,人见其天性夷旷,忘情物我,不见其秉义乎物我之间,确如也。或言其高节不屈,而不言其所不屈者泯无迹也,伯夷、柳下惠之清、之和,渊明盖微似之,人得而见焉。伊尹之任,渊明亦微有是心,人莫得而窥也。观其咏荆轲,则轲之为燕仇秦,渊明之为晋仇宋,事不同而志或亦有同然者欤?人不以尹之任拟渊明者,无迹故耳。欲任而自量其非所任焉,遂托迹乎隐,明识事几,不勇于进,蹈匹夫之义,而勇于退,为君子之义,故乐也。故其诗淡而腴,似拙而工,似直指而婉顺,不为晋宋间风习所染,固亦非晋宋间人物,其见义明尽,庶几乎!仁者之无私心,而合天理,予固谓渊明仁义人也。仁义者之言,自情性中出,未尝作意而为之诗,其天然佳趣自成文耳。东广宪副陶君自强爱民而仇盗,义存于武,故刻陶诗以见志。吾郡布衣士陆君汝嘉好贤而仇不肖,故亦刻陶诗,以与同志者共。夫二君之出处不同迹也,而义于尚友不殊轨辙,自强为时名臣,汝嘉为膏粱家子,有皆不同于渊明之贫且贱也,而各安其义,不殊古今。故兹刻也,有于东广,又有于吾郡。予喜诗,道之有同于数千里之外之人心天性,千余载之上之下人心天性亦无有不同也。为书于夏方伯序后。成化十六年龙集庚子秋七月望嘉禾,周鼎书。
此篇序文曾被苏晓威记在夏埙名下[11],且其所载并不完整,根据高丽大学本的《笺注靖节先生集》来看,此篇序文的作者应是周鼎。周鼎,字伯器,号桐村牧,嘉善人,博极经史。正统中,明军大征闽寇,沐阳伯金忠辟置周鼎于幕下,议进取方略,多见用。尝与千户龚遂奇从数骑入尤溪山寨,降其众而还,幕府不知也。寇平,遇土木之难,格其赏,授沐阳典史。后为佥都御史王竑所恶,景泰四年(1453),罢官归,遨游三吴,卖文为活,吴中墓志谱牒,皆出其手。周鼎学务实用,为文严整峭厉,尤工于诗。据其门人史鉴在《桐村茧室记盖石文》所记:“(周鼎)诗文数千篇,皆手自选录。”[12]然其诗文大多不存,今所见其《土苴集》(二卷)只有诗歌。
周鼎所作序文的时间为成化十六年,即1480年,与夏埙写序的时间相距11年之久。根据序文来看,此次刊刻发生在浙江嘉兴一带,是由“膏粱家子”陆汝嘉资助。陆汝嘉不见于史载,夏埙此时致仕在家,而陶自强则忙于征讨玉林峒蛮贼,“都御史朱英、总兵官平江伯陈锐,副使陶鲁等统汉达官军土兵讨平之”[13]。很显然,周鼎与陶自强之间相距甚远,且相互之间并无交集,他们应该并不相识,但是周鼎与夏埙、陆汝嘉都是江浙一带人士,且周鼎所在的“大桐村桐岗阡旧属嘉兴,今分为嘉善”[14],也就是说,周鼎与陆汝嘉原本都是嘉兴人士。周鼎晚年遨游三吴之际,“先生(周鼎)年益高,德益邵,文益奇,四方求文者,日集其门崖,镌野刻照,映山泽部。”[15]在这样的情况下,周鼎为陆汝嘉再次刻印陶渊明集书写了序文,而且由序文来看,此次刊刻明显是在前一次基础上的再次翻刻。
夏埙和周鼎所作的两篇序文描述了此本在中国的两次刻印活动,且这两次刻印不仅极大地促进了李公焕本的传播,还表现了李公焕本由岭南到江南的刊印活动轨迹。1480年之后,陶自强、陆汝嘉刻本并没有在中国文献和史籍中留下明显痕迹,但很快就传入了朝鲜半岛,并在16世纪末期被刊刻。本次刊刻不是翻刻,而是朝鲜朝文人在参校了其他不同的陶集版本的情况下作的完善和校勘,而这也正是他们对于域外陶集发展的贡献。
三、《笺注靖节先生集》与李本的异同及校勘特点
朝鲜半岛文人向来崇慕陶渊明,喜欢收集不同版本的陶渊明集。据韩国学者研究,至16世纪末期已经有康州须溪本、李梦阳校本、陶亨本、何孟春注本等很多中国陶集版本传入朝鲜半岛,且其中的《须溪校本陶渊明诗集》(3卷本)、李梦阳校本《陶渊明集》(8卷本)和《陶渊明集》(8卷本,另有附录1卷)分别在1483年、1522年和1579年被校勘和刻印。另外,韩国现存最早何孟春注本(2卷本)虽被认为是在17世纪被刻印的,但是其传入韩国的时间应该较早[16]。这些不同版本陶渊明集在朝鲜半岛的广泛流播,无疑成为了《笺注靖节先生集》参校的重要对象。
(一)高丽大学本《笺注靖节先生集》的刻印
陶自强、陆汝嘉刻本陶渊明集传入朝鲜半岛的时间已经很难确考,但它却是在朝鲜半岛最早被刊印的10卷本陶渊明集,且集中体现了16世纪之前朝鲜半岛文人校勘陶渊明集的努力和成绩。对于它的刊印,郑惟吉在跋文中写道:
古之文章之士,有集之传于世,尚矣。然不过骋词藻工雕琢,取悦于一时,流名于后代而已。至于性情之真,出处之正,馥郁于简编,昭晣于宇宙,使读之者,惕然起敬于千百载之下者,其惟靖节集乎。恭惟主上殿下聪明冠古,缉熙加功,其于朝夕经筵,讲论经史,沈潜反复之外,凡诸子百家之粹驳异同,靡不旁搜远览。有可以补文治关世教者,率皆泾渭于睿鉴,于是乎特举是秩。令儒臣参定,而命有司监印,命图画署别提金禔图其迹,又命臣惟吉题其卷后。臣窃观渊明终始,古人论之备矣。所谓欲仕则仕,欲隐则隐,饥则乞食,饱则迎客,以此一节,断尽渊明心事者得矣。然身在柴桑,志专宗国,迹参鱼鸟,忠贯日星,其清风高节,有不可以笔札形容者,则昭明之所不能传,延年之所不能诔也。是以,其发为诗文者,独超众类,高不可并,旷不可邻,淡泊乎有大羹之真味焉,窅默乎有咸池之遗响焉,可以上列于三百篇之间。奚但为学诗者之门庭而止哉,九原已矣。思其人而不可作,所以搜抉余芬,点化遗像,使之焜耀人目,激砺颓风,其惓惓于大闲急务,而扶植教导之方,实寓于茫运窅化之中,斯盛举也。呜呼!世代有前后之殊,遭逢无古今之别。圣心虚伫,恨不同时。渊明有知,应感异代。读是集者,其必意会于此,然后庶不失观诗之旨矣。
万历十一年三月三日,崇政大夫判敦宁府事兼判义禁府事、五卫都总府都总管(臣)郑惟吉奉。教谨跋。
此跋文交待得非常清楚,其作于“万历十一年(1583)三月三日”。延世大学学术情报院所藏《笺注靖节先生集》颁赐记:“万历十一年(1583)九月□日,内赐行成均馆大司成柳成龙靖节先生集一件,命制谢恩,左副承旨臣朴。”据此来看,该版本在1583年九月之前就已被印出。由上述跋文可知,虽然朝鲜朝各阶层文人都非常推崇陶渊明,给予陶渊明其人、其文以极高的评价,但是《笺注靖节先生集》的刊刻不是某个或某些文人的行为,而是在当时的“主上”,即朝鲜朝国王宣祖李昖(1567-1608年在位)的主持下,集合了当时朝中最主要的文人力量“参定”完成的,具有明显的“官修”性质,体现了当时国王和朝廷的意志,其主要目的是“补文治关世教”。
此跋文还交代,陶渊明画像和《归去来图》的作者为金禔(1524-1593)。 金禔的绘画能力在当时最为出名,后世著名文人丁若镛曰:“国朝画家,在穆陵盛际,唯金禔擅名。”[17]由跋文来看,金禔是在朝鲜朝国王的命令下绘制这两幅作品的,但是他本身同样非常倾慕陶渊明,当时的很多文人都称赞其绘画作品中具有陶诗意境,例如著名哲学家李滉(1501-1570)在《题金禔画牛帖》一诗中就写道:“千载陶公意,令人感叹长。”[18]虽然如此,但是韩国学者认为他绘制的陶渊明画像和《归去来图》应该受到了何孟春注本陶渊明集中相关画作的影响和启发[19]。然而,不仅是《归去来图》,高丽大学本《笺注靖节先生集》中的多处异文都能体现出它是在李公焕本的基础上参校了其他陶渊明集。
(二)高丽大学本《笺注靖节先生集》的校勘特点及文献价值
《笺注靖节先生集》在编排体例、目录次序以及注、评等内容上基本继承了李公焕本,而与何孟春注本、须溪本、李梦阳校本等存在显著差异。但是相较于李本,高丽大学本《笺注靖节先生集》又多出了夏埙序、周鼎序、陶渊明画像、《归去来图》、郑惟吉跋文、《书陶栗里谱》几个部分的内容,它还将李本放在第十卷最后的颜延年《靖节征士诔》和昭明太子《(陶渊明)传》调整到第十卷之后的附录中,其后则为北齐杨休之序录、宋朝宋丞相私记、思悦的《书靖节先生集后》和萧统的《陶渊明集序》,使全书的编排更加合理。在诗文的内容上,凡有序的诗文,除《感士不遇赋》外,李本虽在目录中有“并序”二字,但是在正文之中却都没有;而高丽大学本则在正文题目之后以小字的形式书有“并序”二字。由此而言,《笺注靖节先生集》在继承李公焕本的同时,又增加了《书陶栗里谱》等内容,并优化了颜延年《靖节征士诔》和昭明太子《(陶渊明)传》的位置与次序。可以说,在编排体例方面,《笺注靖节先生集》综合了其前朝鲜半岛相关陶渊明集版本的成果,并进行了整合优化。
相较于李本,高丽大学本《笺注靖节先生集》多出12处校记和集注集评的内容,而这些内容明显来自于不同的版本。其中,《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题后以小字校记“一作晚稻”,此校记来自于李梦阳本。《闲情赋》“步徙倚以志趣”有校记“志当作忘”,此校记出自于何本。在《集圣贤群辅录上》中,“右高辛氏才子八人。忠肃恭懿,宣慈惠和,天下之民,谓之八元。从四凶至此,悉见《左传》季文子辞。”后注有“文十八年,季文子使太史克云,云舜臣尧举八凯八元,流四凶族,有大功。二十而为天子”;“右九官。舜登帝位所选命。见《尚书》”后注有“汉刘向曰:‘舜命九官,济济相让’。”;“雄陶”后有校记“一作雒”;“右八师。见《楚辞·七谏》”后注有“东方朔《七谏》注”;“太公望”后注有“《左传》释文作太巅”。上述校记也都出自于何本。此外,《与子俨等疏》的最后多出了叶梦得、洪迈等相关五处集注集评内容,具体为:
叶少蕴《杂书》曰:“诗本触物寓兴,吟咏情性,但能输写胸中所欲言,无有不佳。而世文多役于组织雕镂,故语言虽工,而淡然无味,与人意了不相关。尝观陶渊明《告俨等疏》,‘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此其平生真意。及读其诗,所谓‘孟夏草木长’云云,‘时还读我书’;又‘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真是倾倒所有。借书于手,初不自知语言文字也,此其所以不可及。人谁无三间屋,夏月饱睡读书,藉木阴听鸟声,而惟渊明独知为至乐,则知世间好事人所均有而不能自受用者何可胜数耶?”
《左传》:“初,楚伍参与蔡太师子朝友,其子伍举与声子相善也。伍举以王子牟故,出奔郑,将遂奔晋。声子将如晋,遇之郑郊,班荆相与食,而言复故。声子曰:‘子行也!吾必复子。’声子通使于晋。还如楚,令尹子木问晋故焉。对曰:‘举今在晋,晋人将与之县。若彼谋害楚国,岂不为患?’子木言,诸王益其禄爵而复之。”注:声子即归生,子朝之子。班荆,分布荆藉地坐也。
《容斋随笔》曰:“陶渊明高简闲静,为晋宋第一辈人。语其饥则箪瓢屡空,缾无储粟;其寒则裋褐穿结,絺绤冬陈;其居则环堵萧然,风日不蔽。穷困之状,可谓至矣。读其《语子俨等疏》云:‘恨室无莱妇,抱兹苦心。汝等虽曰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管仲、鲍叔,分财无猜,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然则犹有庶子也。《责子》诗云:‘雍、端年十三。’此两人必异母尔。”
刘后村曰:“士之生世,鲜不以荣辱得丧,挠败其天真者。渊明一生,惟在彭泽八十余日涉世故,余皆高枕北窗之日。无荣,恶乎辱?无得,恶乎丧?此其诗所以为绝唱而寡和也。二苏公则不然,方其得意也,为执政侍从;及其失意也,至下狱过岭。晚更忧患,于是始有和陶之作。二公虽惓惓于渊明,未知渊明果印可否?”
临川吴氏曰:“靖节先生《述酒》《荆轲》等作,殆欲为汉相孔明之事而无其资者。其《责子》有诗,与子有《疏》,志趣之同,苦乐之安,一家父子夫妇又如此。夫人道‘三纲’为首,先生一家而三纲举,无愧焉。‘忘言于真意,委运于大化’则几于同道矣。谁谓汉魏以降而有斯人者乎?”
此五处内容也都出于何本,但是何本是以小字双行夹注的形式置于文中,而《笺注靖节先生集》则与李本一样,将它们放在了其他集评之后,使之与全书体例相一致。再有,《笺注靖节先生集》与李本在《与子俨等疏》后的集注“刘向《烈女传》”的内容上存在着较大的差异,而与何本完全相同,显然也是袭自何本。
高丽大学本对李本的错讹之处多有校勘,或是个别校记有所不同。例如,在《归园田居》其三 “但使愿无违”后面的夹注中,李本将“前汉杨恽传”写为“王恽传”,高丽大学本改为“杨恽传”。在《游斜川》一诗中“若夫曾城”后面的校记,李本为“骆芝云:‘曾城落星寺也,殆之晋所有者’”;而高丽大学本改为“骆芝云:‘曾城落星寺也,殆晋之所有者。’”在《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题下,李本注为“时三人比讲礼校书”,高丽大学本改为“时三人皆讲礼校书”。在《咏三良》一诗中,李本将“穆公”写为“杨公”,高丽大学本改为“穆公”。《责子》题下,李本注为“舒,俨;宣,俟;雍,份;端,佚;通,佟;凡五人。舒、宣、雍、端、佟,皆小名也”, 高丽大学本则少了“凡”字。《杂诗十二首》其八“正尔不能得”之后,李本校记“山谷云:‘正尔不能得’乃当时语,改作‘止’甚失语法”;而高丽大学本则少了“法”字。再如,高丽大学本将李本《与子俨等疏》中的“便欣然志食”,改为“便欣然忘食”,将李本的“疾患以来”改为“病患以来”。在《士孝传赞》中,高丽大学本将李本的“奋则难继”改为“奢则难继”。在《扇上画赞》中,高丽大学本将李本“三五道邈,淳风日尽。九流参差,牙相推陨”中的“牙”改为了“互”。在《集圣贤群辅录上》中“右二老。《尚书大传》曰”之后,高丽大学本校勘了李本脱落的“伯夷避纣居北海之滨”一句,并将李本“汉书张衡东京赋云授钺四七共工以除”中的“钺”改为了“钱”。高丽大学本的这些校勘之处,大多与何本相同,但是有的则来自李梦阳注本。
《书陶栗里谱》并不见于以上提到的《笺注靖节先生集》之前的各陶渊明集。《书陶栗里谱》首见于宋王质所著《云韬堂绍陶录》,后被元末明初文学家陶宗仪(1329-1412)收入其所编《辍耕录》中。王质及《云韬堂绍陶录》并未见于朝鲜半岛16世纪之前的文献记载中,但是《辍耕录》却被李滉提及。李滉在创作于1557年的《答郑子中》一文中写道:“徐当更考有无面禀,《辍耕录》尝见之,不无人物可采处。但觉其人心术不正,有深可恶可贱处,不可不知也。汪玉山事迹,滉亦未详,顷日所云,是《辍耕录》所载,或《齐东野语》,两书中未的何书所载也。”[20]由此可知,《辍耕录》应该在当时有比较广泛的传播,甚至被一些文人进行过深入的研读,其中的《书陶栗里谱》自然也会被当时的文人所熟知。而当时文臣在“参定”《笺注靖节先生集》之时将其选录其中,一方面有利于朝鲜半岛古代文人了解陶渊明,另一方面也显示了他们的“参定”之功。
由上述分析可知,高丽大学本《笺注靖节先生集》由当时的文臣在李本的基础上参校了须溪本、李梦阳校本、陶亨本、何孟春注本等不同的陶渊明集而成,特别是何孟春注本对其影响很大,包括其中的陶渊明画像、《归去来图》以及多处的集评,甚至很多校记的变化都来自于何本。因为集众家之长的缘故,《笺注靖节先生集》成为了古代朝鲜半岛最完善的陶渊明集版本,为陶渊明集的域外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因而具有非常重要的文献价值。
四、结语
中国古代有多个陶渊明集版本传入朝鲜半岛并被刻印,极大地推动了陶渊明及其诗文在朝鲜半岛的传播,甚而带动了朝鲜半岛文学的发展。就陶集版本系统来说,朝鲜半岛虽多次刻印不同版本的陶渊明集,但是却很少有国王亲自命令众多“儒臣”共同“参定”陶渊明集的情况。从现存文献来看,甚至可以说《笺注靖节先生集》的刊印是域外陶集版本系统中非常重要的一次,它综合了当时很多不同版本的成就,也保留了很多域外陶渊明集及其传播的信息。由此而言,《笺注靖节先生集》的刊印完全当得上郑惟吉所言的“盛举”一说。另外,从东亚汉籍的交流角度来说,我们不仅可以从高丽大学本推知李本陶渊明集由中国岭南到江南的传播历程,它甚至还从朝鲜半岛东传日本,成为了东亚书籍环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