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历史记忆的模糊策略:两宋政争与名臣韩琦传的书写难题*

2023-01-08吴铮强郎启浩

浙江社会科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庆历韩琦变法

□ 吴铮强 郎启浩

内容提要 西夏战事、庆历新政、顾命定策与反变法,构成宋代韩琦传记叙述的重点。因为致力于变法及拓边西北,北宋神宗时期形成的碑传文本,强调韩琦主张对西夏采取攻策,虽有异见却仍奉行新法。李清臣所撰韩琦行状甚至将庆历新政改写成由韩琦主导的西夏策略。南宋既否定变法,《东都事略》《四朝国史》等史传文本强调韩琦极力反变法及对王安石“独识其奸”的一面,掩饰其西夏攻策、奉行新法的事实,庆历新政的相关叙述也有误导之嫌。在韩琦政治地位无以动摇的情况下,两宋传记文本对韩琦事迹各有隐讳与扭曲,结果造成韩琦形象的模糊化。据此重审韩琦所代表的政治文化,有助于反思北宋仁、英、神三朝政治史研究的不足。

《宋史·韩琦传》的论赞比较简单,仅涉及韩琦的顾命定策之功:

琦相三朝,立二帝,厥功大矣。当治平危疑之际,两宫几成嫌隙,琦处之裕如,卒安社稷,人服其量。欧阳修称其“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岂不信哉!①

正文的叙事除顾命定策之外,又有西夏战事、庆历新政、反变法三大叙事重点。《宋史·韩琦传》的疑点,如对好水川之战的责任及“治平危疑之际”有所隐讳,均属于细节问题。就整体布局而言,《宋史·韩琦传》 有意将韩琦纳入以庆历新政及反变法为典范的政治叙事系统中。但与西夏战事、顾命之功相比,《宋史·韩琦传》有关庆历新政及反变法的叙事颇有可疑,这或许是论赞部分不及于此的原因。

韩琦作为长期执政的三朝元老重臣,官私史书对其言行的记述可谓事无巨细,特别是《韩魏公家传》篇幅达7 万余字,此外又有王岩叟《韩魏公别录》、强至《韩魏公遗事》等。②就文献记载的情况而言,韩琦事迹无从隐讳、掩饰,理论上讲韩琦形象自当清晰明确。然而,历史人物形象的构建往往不是完备的史料充分归纳的结果,更多情况下是有目的塑造的产物。比如,据粗略统计,《宋史·韩琦传》全文4600 余字,西夏战争(含庆历新政)、顾命定策、反变法三部分篇幅相当平均,各有800 余字。但在宋神宗御撰的4000 余字《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之碑》中,顾命定策部分约500 字,西夏战事900 余字,却没有出现庆历新政与反变法的叙述。

韩琦去世于熙宁八年(1075年)。由于实录附传及国史正传均已佚失,现存宋代韩琦传记文本主要包括神宗时代的碑传三种,即宋神宗御撰《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之碑》③、李清臣《韩忠献公琦行状》④、陈荐《宋故司徒兼侍中赠尚书令魏国忠献韩公墓志铭》⑤,史传一种即《东都事略·韩琦传》⑥,此外又有朱熹的《三朝名臣言行录·丞相魏国韩忠献王(韩琦)》⑦。至于《韩魏公家传》更适合视为史料长编,可能是其他各个传记文本共同的史料基础。比较韩琦传记文本,不难发现,神宗时代的碑传(神道碑、行状、墓志铭)中韩琦西夏战事的篇幅极重,而反变法的篇幅极小,南宋的《东都事略》中西夏战事叙事明显减弱,反变法叙事急剧加重。至于有关韩琦的庆历变法叙事,不但呈现虚实两种叙事组合,而且在北宋碑传与南宋史传中政治含义似乎有所不同。韩琦传记叙事结构的不断调整,当然是时局与政治文化演变的结果。但韩琦形象并未随之更加鲜明或典型化,相对于《韩魏公家传》反而变得更加含糊不清,这在宋代重要历史人物中似为特例。

本文主要梳理宋元韩琦传记与形象的演变及其背景。在此基础上,也尝试讨论韩琦所代表的政治文化,以及韩琦形象在历史记忆竞争中的特殊性。

一、西夏战事

仁宗康定元年(1040年),韩琦自利益路体量安抚使任上赈灾后,取道陕西回京。适时元昊破金明寨,围困延州。韩琦在召对时,“论西州形势甚悉,即以为陕西安抚使”,后副夏竦为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好水川失律以后,韩琦知秦州,改秦州观察使。庆历二年(1042年),任“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屯泾州”⑧,与环庆路范仲淹、鄜延路庞籍共同构建抵御西夏的防线。韩琦与范仲淹练兵选将、招抚蕃部、谋划横山,终因庆历三年(1043年)宋夏和议而中止。其后韩琦对英宗朝西夏入侵大顺城、神宗朝种谔取绥州等西夏战事也有参与。

在北宋的韩琦传记中,西夏战事部分的叙述篇幅最大,家传、行状、神道碑与墓志铭这部分叙事的字数各占全文的24.6%、23.8%、23.2%及17.7%,是顾命定策部分的2.5 倍(行状)至1.6 倍(墓志铭)。南宋《东都事略·韩琦传》将西夏战事的篇幅压缩至14%,顾命定策部分扩大至26.8%。《宋史·韩琦传》中两部分各占17.6%,似乎是对两宋叙事结构的刻意调和。显然,神宗朝的拓边政策是北宋韩琦碑传以西夏战争为叙述重点的决定因素,而南宋的反变法立场势必要求压缩这部分内容。

除篇幅的压缩之外,西夏战事叙述的变化主要体现在请用攻策、 好水川之败及种谔取绥州三个方面。

关于请用攻策,主要涉及各传记文本对奏议的取舍问题。康定元年,自三川口之战、延州之围后,在西夏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下,“夏竦等为累奉诏以老师费财,虑生他变,令早为经画,以期平定”⑨。又“及刘承宗败,上复以手诏问师期,竦等乃画攻守二策,遣副使韩琦、判官尹洙驰驿至京师,求决于上”⑩,韩琦“遂与夏竦参定攻守二策”⑪。仁宗倾向于选择攻策,但“执政以为难”,唯韩琦支持仁宗。对此,行状摘韩琦奏议中“以二十万重兵惴然坐守界壕,不敢与虏确,臣实痛之”之语,并补述“奏虽不下,知兵者以公说为然”⑫。神道碑则记韩琦“今彼志气骄惰,我傥并兵从一道出,粮充械利,鼓行而前,宜无坚敌矣!曷不用攻策”之语,对朝廷未采其言表示惋惜,“公言虽恳激,然朝廷终以为不可”⑬。

行状、 神道碑的叙事以仁宗不采纳韩琦攻策为憾,自然是神宗朝拓边政策的反映。《东都事略·韩琦传》对此事仅保留“琦入对,请用攻策”一语,未记录韩琦入对内容。⑭而在此之前又增入北宋碑传中未曾出现的宝元元年(1038年)十二月韩琦在右司谏任上《上仁宗论外忧始于内患》的片段:

臣闻元昊狂谋僭命,不修常贡,必为边患。今献谋者,不过欲朝廷选择将帅,训习士卒,修利其甲,营葺城隍,广蓄资粮,以待黠羌之可胜,此外忧也。若乃纲纪不立,忠佞不分,功罪不明,号令不信,浮费靡节,横赐无常,宴衎之逸游,宫庭之奢靡,受中谒之干请,容近昵之侥幸,此内患也。且四夷内窥中国,必观衅而后动。故外忧之起,必始内患。臣愿陛下先治内患,以去外忧。内患既平,外忧自息。傥外忧已兆,内患更滋,臣恐国家之虏,非止一元昊而已。⑮

以此强调宋廷的忧患在内而不在外,不可谓不是断章取义及对韩琦立场的扭曲。

关于好水川之战,主要涉及对韩琦责任的评判。好水川之战由韩琦布置,结果主将任福“数违制度”遭致战败身亡。战后朝中不无向主帅韩琦追责的声音,知谏院张方平直指“去岁刘平、石元孙之没,夺范雍节钺,今春任福之败,罢韩琦经略。中外皆谓朝廷威罚不举,责效太轻”⑯。但北宋韩琦碑传无不极力回护韩琦,将责任全部推诿于任福。其中行状称:

裨将任福、王仲保狃小胜,数违制度。公遣府吏耿傅就诘责,不从,则又檄福曰:“违节度,有功亦斩。”任福犹进兵,遇伏,遂战死。⑰

墓志铭记:

福愚勇,始见贼,殊不遵节度,屡贪小利,驱众以深逐,不知其诱也,遂战殁。⑱

宋神宗亲撰神道碑除称:

福,庸将也,卒为致敌而死之。⑲之外,又以“朝廷犹夺一官”之语暗示对韩琦处分过重、韩琦对好水川之败毫无责任。而南宋的《东都事略·韩琦传》将碑传中“福愚通”“犹夺一官”之类情绪性言词尽行删除,径称:

福既行,琦重戒之。福违琦节度,败没于好水川。琦坐夺秩一等,降知秦州。⑳

无意特别回护韩琦。

至于对种谔取绥州的态度,与请用攻策情况相似,北宋碑传引用韩琦奏议强调其“已得之何可废也”㉑的坚决反对态度。《东都事略·韩琦传》则保留“种谔收绥州,诏废之,琦议不可,乃留为绥德城”㉒寥寥数语。

简言之,神宗朝碑传着重强调韩琦对西夏的攻策,以此张扬当时拓边西北的意图。南宋既以变法拓边为祸,删除韩琦攻策言论的同时,又刻意增入其强调内忧的奏议。不过《宋史·韩琦传》可能较多保留《四朝国史·韩琦传》原本,没有采纳《东都事略》的改写,对好水川之败的责任更回归御撰神道碑“犹夺一官”的叙述。

二、庆历新政

韩琦传记文本中,以有关庆历新政的叙述最为晦涩。韩琦在庆历新政期间的行迹相当清楚,严格讲他没有直接参与范仲淹发起新政的行动。这一方面是因为开启庆历新政的标志范仲淹上十事疏时,韩琦已宣抚陕西而不在京城。据《长编》梳理庆历新政之前韩琦的主要行迹如下:

1.庆历三年四月,范、韩同日除枢密副使,五辞不允,始拜命。六月,范仲淹除参知政事,固辞不准。

2.七月,枢密副使韩琦上疏条例七事、继又陈八事。㉓

3.八月,范仲淹就任参知政事,富弼为枢密副使。

4.枢密副使、右谏议大夫韩琦为陕西宣抚使。

5.九月,开天章阁,诏命条对时政。范仲淹上十事疏,庆历新政始。

韩琦上七事、 八事及宣抚陕西,在庆历三年(1043年)九月庆历新政之前,这一点毫无疑义。

另一方面,韩琦返京之后,庆历新政虽然尚未结束,但韩琦念兹在兹仍是西夏战事,各种奏议与庆历新政关注的吏治、兴学等无所关涉。韩琦在陕西多有作为,及至历庆四年(1044年)二月返京,《长编》有载:

庚子,枢密副使韩琦、 知制诰田况等言……欧阳修言:“……今和议垂就,祸胎已成,而韩琦自西来,方言和有不便之状……”㉔

返京后,韩琦与庆历新政有关的事迹,一是推荐石介。三月“壬午,太子中允、国子监直讲石介直集贤院兼国子监直讲,枢密副使韩琦乞召试,特除之”㉕。同月宋廷诏令州县皆立学,此事与韩琦无涉。这时范仲淹结党之议已经沸腾,四月欧阳修作《朋党论》,反而失去宋仁宗信任,“上终不之信也”㉖。五月元昊称臣,六月范仲淹被任命为陕西、河东路宣抚使。十月宋夏和议成,十一月苏舜钦等奏邸之狱兴起。为此韩琦苦口婆心,连续上言:

狱事起,枢密副使韩琦言于上曰:“昨闻宦者操文符捕馆职甚急,众听纷骇。舜钦等一醉饱之过,止可付有司治之,何至是陛下圣德素仁厚,独自为是何也? ”上悔见于色。

自仲淹等出使,谗者益深,而益柔亦仲淹所荐。拱辰既劾奏,宋祁、张方平又助之,力言益柔作傲歌,罪当诛,盖欲因益柔以累仲淹也。章得象无所可否,贾昌朝阴主拱辰等议。及辅臣进白,琦独言:“益柔少年狂语,何足深治。天下大事固不少,近臣同国休戚,置此不言,而攻一王益柔,此其意有所在,不特为傲歌可见也。”上悟,稍宽之。㉗这是韩琦直接参与庆历新政的第二件事。至此范仲淹所奏荐新进名士被贬逐略尽,十二月范仲淹请罢参知政事,乞知邠州。庆历五年(1045年)正月范仲淹罢参知政事,以资政殿学士出知邠州,二月韩琦罢枢密副使,出知扬州,庆历新政随之废止。

韩琦与庆历新政的关系,应该从两方面来理解。一方面,韩琦在人事上无疑属于以范仲淹为首的庆历新政阵营,这期间的陟黜与范仲淹几乎完全同步,又曾推荐石介,为苏舜钦、王益柔说情。但韩琦与庆历新政的关系似乎仅限于此,在另一方面,韩琦并非庆历新政的发起者或直接参与者,对新政本身的内容不甚措意。

庆历新政时期韩琦的行迹史有明载,《韩魏公家传》的记述更是详尽分明。但在其他的传记文本中,有关韩琦庆历新政的叙事令人十分费解。李焘已经注意到对韩琦献七事、 陈九事的不同记载,《长编》庆历三年九月丁卯记事有小注称:

韩琦行状云:“琦对天章,陈九事,继又献七事。”九事或可附此,然琦以前月十八日受诏宣抚陕西,距此十五日矣,不知尚在朝否。又手诏但督仲淹、弼,恐琦已出,今即以九事附七月末。㉘

韩琦的侄婿李清臣在行状刻意将韩琦上事记于宋仁宗开天章阁召对之后,显然是为了将韩琦描述成庆历新政的发动者:

时仁宗以天下多事,急于求治,手诏宰相杜衍曰:“朕用韩琦、范仲淹、富弼,皆中外人望,有可施行,宜以时上之。”又开天章阁赐坐,咨访急务。公条九事,大略备西北、选将帅、明按察、丰财利、抑侥幸、进有能、退不才、去冗食、慎入官;继又献七事,议稍用而小人已侧目不安。二府或合班奏事,公必尽言,事虽属中书,公亦对上指陈其实,同列尤不悦。独仁宗识之曰:“韩琦性直。”……又属公与当时有名大臣改更天下敝事,侥幸者惮之。故富公、杜公相继罢去,公亦恳求补外。㉙

行状的叙述明显有悖史实,却为韩琦墓志铭及《东都事略》为继承,㉚《东都事略》甚至错误地强调韩琦上九事在陕西宣抚使还之后:

已而,仲淹参知政事,以琦为陕西宣抚使。使还,时仁宗急于求治,手诏宰相杜衍曰:“朕用韩琦、范仲淹、富弼,皆中外人望,有可施行,宜以时上之。”又开天章阁赐坐,咨访时务。琦条上九事,大略:备西北,选将帅,明按察,丰财利,抑侥幸,进有能,退不过,去冗食,谨入官。继又献七事。议稍用而小人已侧目矣。㉛

其实在宋神宗御制的韩琦神道碑中,根本没有庆历新政相关的明确叙事,仅称:

公与范仲淹素善,天下称韩、范。仁宗亦知此二人者,遂同除枢密副使,而相与复陈其策上前。㉜

熙宁变法以否定仁宗朝政治为基调,韩琦与庆历新政没有直接关系,宋神宗在韩琦神道碑中对庆历新政只字不提才符合当时的政治情境,与历史事实也相去不远。然而,后来倡导绍圣李清臣在行状中刻意扭曲韩琦的庆历新政叙事,并且得到宋神宗的特别注意与夸奖,《宋史》李清臣本传记:

作 《韩琦行状》,神宗读之曰:“良史才也。”召为两朝国史编修官。㉝

亲撰韩琦神道碑的宋神宗对李清臣歪曲史实的用意必定了然于心,称赞李清臣“良史才也”说明此举完全切合宋神宗的政治需求。李焘在记范仲淹上十条陈的小注中指出韩琦行状记述的问题,对比之下,不难发现李清臣的用意是以韩琦取代范仲淹在庆历新政中地位。㉞熙宁年间,反变法派多是庆历新政的同情者,宋神宗致力于西北拓边。行状在将庆历新政发动者由范仲淹改写成韩琦的同时,也将西夏战事改写成庆历新政的重点,熙宁年间的拓边西北也就由此成了韩琦主导的庆历新政的未竟事业。因此,李清臣撰写韩琦行状可以理解为一次大获成功的政治投机。

南宋对熙宁变法早已否定,王称《东都事略》沿袭韩琦行状的庆历新政叙述可谓不审。李焘在《长编》中仔细比较了韩琦的各种传记资料,还原韩琦在庆历新政中的作为,并指出韩琦行状存在的问题。李焘参与过《四朝国史》修撰,《四朝国史》韩琦传应该对北宋韩琦碑传作出重大修正,其叙事应该与《长编》基本一致。一般认为《宋史》沿袭宋朝国史,《宋史·韩琦传》条陈七事就记在宣抚陕西之前,与《长编》一致。㉟

《宋史·韩琦传》没有保留韩琦荐石介、为苏舜钦等说情等事,韩琦外放的原因也具体到水洛城之争,韩琦与庆历新政的关系仅保留以下含糊叙述:

时二府合班奏事,琦必尽言,虽事属中书,亦指陈其实。同列或不悦,帝独识之,曰:“韩琦性直。”琦与范仲淹、富弼皆以海内人望,同时登用,中外跂想其勋业。仲淹等亦以天下为己任,群小不便之,毁言日闻。仲淹、弼继罢,琦为辨析,不报。㊱

这段叙述基本还原韩琦在庆历新政中的面貌,即属于庆历新政阵营但没有直接参与新政。然而“仲淹等亦以天下为己任,群小不便之,毁言日闻”一语看似没有问题,实有误导之嫌。“仲淹等”如不包括韩琦就不应该出现在韩琦传中,如果包括就应该直接点出,含糊其辞恐怕是有意为之。事实上是否“以天下为己任”正是韩、范政治理念的最大差别。《韩魏公家传》记载,庆历新政时:

拱辰来见,因设劝公,奋手作跳掷势曰:“须是跃出党中!”公对曰:“琦惟义之从,不知有党也! ”既而公亦求去位。㊲

此语出现在《家传》末卷总结韩琦人格部分,“惟义之从”也是大义凛然,但说“不知有党也”,就与范仲淹以君子结党自喜、欧阳修高谈《朋党论》截然不同,甚至隐藏着划清界限的意味。其实以天下为念堪称“文正”,为朝廷效忠故谥“忠献”,宋廷通过谥号已对范韩人格做出明确区分。从这种意义上讲,《宋史·韩琦传》或许也包括《长编》与《四朝国史》韩琦传,虽然已还原韩琦在庆历新政中的表现,却不愿意让范仲淹失去韩琦这位政治上的盟友,故在韩琦传中窜入“仲淹等亦以天下为己任”。而范、韩在政治上究竟是否为同路人,仍是值得追究的问题。

三、顾命定策

《宋史·韩琦传》论赞称“琦相三朝,立二帝,厥功大矣。当治平危疑之际,两宫几成嫌隙,琦处之裕如,卒安社稷,人服其量”㊳。相三朝、立二帝固然是韩琦最重要的政治功业,宋神宗因此才为韩琦亲撰神道碑并篆额“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之碑”。但北宋碑传必须隐讳宫廷斗争的具体情形,对所谓“当治平危疑之际,两宫几成嫌隙”几乎不着一字,更是众口一词指英宗病愈时曹太后主动还政:

皇太后闻之喜,即下令还政。㊴

慈寿宫闻之喜,即下手诏,辞预政。㊵

车驾还宫,起居安适,一如平日,慈寿宫

甚悦,未几遂还政。㊶

南宋时,熙宁变法既被否定,韩琦神道碑的叙述模式似不必严格遵循,《东都事略·韩琦传》就以相当篇幅描述“当治平危疑之际,两宫几成嫌隙”的情形:

英宗暴得疾,慈圣后垂帘听政。英宗疾甚,有及慈圣语,慈圣不乐。琦与欧阳修奏事帘前,慈圣呜咽流涕,具道所以。……后数日,琦独见英宗。英宗曰:“太后待我无恩。”㊷

其实这段描述窜入大量欧阳修的进言,《东都事略》 有关韩琦顾命定策叙事的字数占比也从北宋碑传的10%左右猛增至26%以上。至于《宋史·韩琦传》,具体情节描述远少于《东都事略》,却明白指出“两宫遂成隙”的实质:

帝疾甚,举措或改常度,遇宦官尤少恩。左右多不悦者,乃共为谗间,两宫遂成隙。㊸

《东都事略》《宋史》有关“两宫几成嫌隙”叙事给人的印象,曹太后与宋英宗在韩琦与欧阳修的极力调处下主动和解,曹太后仍是主动还政。这番描述并非无所掩饰。按《韩魏公家传》及其他一些记载的描述,两宫嫌隙并未和解,曹太后始终抱有废英宗的意图,只是遭到韩琦极力阻止,最后在韩琦的强烈要求下才不得已撤帘还政。关于曹太后废立之意,《韩魏公家传》有以下几处记载:

后帘下忽问汉有昌邑王事如何。公即对曰:“汉有两昌邑王,不知所问何王耶? ”语既塞,公即奏曰:“此语必有从来,不知甚人于太后前道此事?”后亟曰:“无他,旧曾闻耳。”

他日复言:“昨夕一梦甚异,见这孩儿却在庆宁宫坐,大哥乘龙上天去。”大哥谓神宗也。

光献既忧英宗病久,公因曰:“大大王长立,且与照管。”亦谓神宗也。后含怒曰:“尚欲旧窠中求兔耶? ”㊹

第一段借汉废帝刘贺事暗示废立。第二段借梦境暗示直接由宋神宗继位,强至的《韩忠献公遗事》也有类似记载:

慈寿一日又独召公入,英宗疾作甚,直视二王,谓公曰:“何不立长君? 此辈做不得,相公错也!”公退立,俱无言。慈寿一日又谓公:“人皆谓错。”公曰:“不错。”慈寿怒曰:“文字满前后,虽大臣亦有言者。”公力开陈,以为不然,卒能翼清躬,复大位,皆公力也。㊺

第三段则显示曹太后对立宋神宗亦有不满,苏辙《龙川别志》又记:

尝奏事帘前,慈圣呜咽流涕,具道不逊状。琦曰:“此病故耳,病已,必不尔。子病,母可不容之乎? ”慈圣意不怿,曰:“皇亲辈皆笑太后欲于旧涡寻兔儿。”闻者惊惧,皆退数步立,独琦不动,曰:“太后不要胡思乱量”。㊻

宋神宗继位与韩琦保护宋英宗密切相关,宋神宗对韩琦既千恩万谢,神宗朝韩琦碑传对两宫嫌隙自当讳莫如深。除去宋神宗忌讳的因素,《韩魏公家传》称宋英宗“复大位,皆公力也”,有悖于当时政治伦理而遭到指责。范镇的《韩琦进右仆射制》称:

藩邸侧微,首与建储之议;宫车晚出,复推定策之忠。《书》载伊尹勋格于天,史称霍光义形于主。今朕所得,宜无愧焉。㊼

吕诲为制书中贬低君主(宋英宗)之辞怒不可遏:

且如建储定策,始议之,终立之,皆自琦等,则是大宝之位,系人臣之力,于义可乎?其如先帝之命何!其如皇太后之恩何!陛下绍德尊亲之道固若是乎?成陛下之失者在此辞尔,所以公议愤然不平。数大臣者向时之议果邀今日之福,臣非为陛下吝惜一官,薄辅臣功业,所惜者国体之重轻尔。亦恐大臣不易当之,贪天功以为己力,得谓之安乎? 汉哀帝赏朱博之徒,斯乱世之事,可以为鉴而不可法也。臣所以不愿陛下赏韩琦等功,正为是也。㊽

邵伯温则批评《韩魏公家传》自夸顾命,陷韩琦于不义:

韩魏公薨,其子孙仿郭汾阳,著《家传》十卷,具载魏公功业,至英宗即位之初,乃云光献信谗,屡有不平之语……如此等事尚多,皆诞妄不恭,非所宜言。韩氏子孙,贩卖松槚,张大勋业,以希进用,殊不知陷其父祖于不义也。㊾

这些批评显得《韩魏公家传》 的叙述毫无顾忌,其实未必。关于曹太后还政,在宋英宗出宫祈雨之后,《韩魏公家传》 又追述韩琦苦劝曹太后撤帘一节:

公察其意回,即赞之曰:“当国家忧虞之际,听决政事;及帝躬康复,便能复辟。太后能自阅书史,试观历古以来,岂有如今之美?”后曰:“自家岂敢比古之贤人? ”止数日,遂降手诏,罢听政,彻帘帷。后中书进呈《太后仪范》,称圣旨,出入如明肃故事。有所取索,使臣录圣旨付所司。英宗动色曰:“相公苦崇母后,岂是好事?”公曰:始不以此,岂肯放下?所放下者大,此何足惜邪!

然而批评《家传》“陷其父祖于不义”的邵伯温又记韩琦强行撤帘之举:

英宗即位之初,感疾不能视朝,大臣请光献太后垂帘权同听政,后辞之不获,乃从。英宗才康复,后已下手书复辟。魏公奏:“台谏有章疏,请太后早还政。”后闻之遽起。魏公急令仪鸾司撤帘,后犹未转御屏,尚见其衣也。

四、反变法

熙宁三年(1070年)二月,韩琦在大名府上《乞罢青苗及诸路提举常平官奏》,三月上《又论罢青苗疏》。熙宁七年,因契丹求地,宋神宗手诏询访,韩琦借此再次申论青苗法弊端。韩琦罢相后反变法的主要事迹,《韩魏公家传》 对三次奏议几乎全文照录,约1 万2 千字,占全文16.5%。《韩魏公家传》作者不明,既称《家传》,出自韩氏私家无疑。末卷出现孙、曾名讳不全,文末又有“忠彦以坟墓久阙照管,乞弟粹彦监相州酒税”,“忠彦”当是自称,据此推测《家传》当由韩忠彦(1038—1109)编订。《家传》汇编材料相当齐全准确,李之亮等确信“《安阳集》当是韩琦在世时手编而成,绝非如一般文集,由后人辑录编纂”,类似的理由也可推测《家传》的材料在韩琦生前已有相当积累。

宋神宗既未采纳韩琦反对青苗法的意见,御撰神道碑对此只字不提也不足为奇。被宋神宗誉为“良史才” 的李清臣对这部分的处理也十分巧妙,略述韩琦抱怨青苗法执行过程中存在的问题:

时方推行常平法,公言:“朝廷下令,以百姓不足而兼并之家乘其急以邀倍息,故贷予以赈其阙,有合于先王散惠兴利之法。今郡县欲收子钱,异令意。”遂与条例司章交上。

不但择取“异令意”一语避免韩琦直接反对新法,而且紧接着补充:

初,法下,公曰:“某老臣也,义不敢默。”及不听,晓官属亟奉行曰:“某一郡守也,其敢不如令。”

“某一郡守也,其敢不如令”一语,在刘挚之孙刘荀所编《明本(释)》中也有出现,说明韩琦虽然反对青苗法,但不至于拒不执行。李清臣借此说明韩琦遵守法令的忠诚态度,韩琦墓志铭则略去此语而直接赞颂韩琦之忠:

时青苗法初下,公奏曰:“愚民请之则甚易,纳之则甚难,或遇荐饥,民无以输,必恐本钱亦寖失矣,愿罢之,复常平旧法。”俄,条例司疏驳,以为非是。公又建明言愈切直,事虽不就,世亦称其忠。

宋神宗时代的碑传自然不会铺陈韩琦的反变法立场。及神宗去世,政局反复,致使《神宗实录》反复重编,形成所谓墨本、朱本、新本。李焘《长编》注释韩琦等人熙宁七年应诏奏疏时称:

朱史云:琦等度上以敌为忧,故深指时事以为言,疏奏既无可施行,敌亦卒不动。今依新本,削去遣裴昱赐韩琦等四人诏。墨本系之七年十月八日壬申,并附见琦等疏。

据此,元佑时代的墨本《神宗实录》应该具载神宗手诏及韩琦等人奏疏,铺陈韩琦的反变法言论;绍圣时朱本《神宗实录》并无删削,但目的可能是揭露韩琦等人答非所问、“深指时事以为言” 的别有用心;南宋绍兴年间新本《神宗实录》“削去遣裴昱赐韩琦等四人诏”,这样处理可以掩饰韩琦等人的答非所问,增强奏议批评青苗法的正当性。

南宋时期朝廷既确立“爱元祐”而非熙宁的政治立场,韩琦传记中自然可以增强其反变法的叙事。于是《东都事略·韩琦传》摘录了熙宁三年二月《乞罢青苗及诸路提举官奏》的片段约200 字。不过韩琦反青苗法的奏议并无成效,仅此似乎不足以体现韩琦与王安石的对立,因此《东都事略·韩琦传》 最核心的反变法叙事在于文末韩琦轶事部分添入韩琦指王安石不可任宰辅的轶事:

在相位时,王安石有盛名,或以为可用,惟琦独识其奸,终不肯进。及守相,陛辞,神宗曰:“卿去,谁可属国者?王安石何如?”琦曰:“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馀,处辅弼之地则不可。”神宗颔之。

无论是北宋碑传还是南宋史传,对韩琦在熙宁变法中的表现都有所掩饰。北宋碑传对韩琦坚定反对青苗法轻描淡写,南宋史传则完全不提及韩琦在地方执行新法的事实,并以“惟琦独识其奸” 的轶事将韩琦与王安石置于正邪不两立的地位。至于韩琦在熙宁变法中的真实表现,显然已迷失于宋代的韩琦传记文本中。

结 语

宋代韩琦传记的构建,有些符合臣僚传的一般特点,有些则是对韩琦的特殊处理。致力于拓边的神宗朝强调韩琦对西夏战争的作为,对好水川之败的责任有所回护,对顾命定策过程中涉及宫廷斗争的情形多有隐讳,这些都是宋代臣僚传一般的处理方式。两宋之际,由于对历庆新政及熙宁变法的评价发生重大变化,相应调整对相关人物的评价及传记叙述也属情理之中。

韩琦传记的特殊性在于对庆历新政与熙宁变法的评价,是涉及宋朝政治走向的重大命题;韩琦属于庆历新政及反变法的阵营,但比较超脱于党争;作为“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之臣,其政治地位及历史评价均无从动摇。结果,任何政治背景的传记文本,只能在全面肯定韩琦的前提下,渲染、夸大乃至编造韩琦事迹中对己有利的部分,而刻意隐讳对己不利的部分。这就造成了在韩琦史料特别详尽的情况下,传记文本中韩琦形象相当模糊的特殊现象。这具体体现在北宋碑传对韩琦庆历新政事迹的刻意忽略或扭曲,对韩琦反青苗法、抵制王安石的失载,以及南宋史传夸大韩琦对范仲淹的支持,隐讳韩琦在地方执行新法的事实,以及采用笔记资料渲染韩琦对王安石的抵制。

任何重要历史人物都有其复杂的一面。出于特定的政治需求或社会观念,传记文本对传主事迹有所过滤在所难免。但一般而言,传记的选择性记述为塑造更加典型化的传主形象而服务。比如范仲淹作为道德楷模、王安石作为执拗的改革家,或许与他们本身的事迹存在差距,作为后世构建的人物形象却愈加鲜明生动。韩琦属于另一种情况,历史地位无可动摇,但其事迹并不完全符合主流历史叙述需求,就不得不对其事迹有裁削,从而导致人物形象的模糊化。这种现象可以理解为历史记忆中的模糊策略,一般出现在政治地位一度与核心历史人物相提并论但政治立场有所冲突的人物身上——比如相对于孙中山,黄兴的历史形象相对就显得相当含糊。

宋代韩琦传记构建的两个阶段,其调整的重点是韩琦在庆历新政及反变法中的作为。这一方面说明,庆历新政及反变法(元祐更化)在宋史叙述中的核心地位,或者说对庆历新政及元祐更化的评价将构成后世宋史叙述的基准。另一方面也说明,韩琦在庆历新政及反变法运动中的特殊地位,或者说韩琦当时的作为并不完全符合庆历新政与元祐更化的政治立场。

庆历时期的党争中韩琦属于范仲淹阵营,但与庆历新政的变革措施比较疏远。两宋韩琦传记从各自的政治立场制造韩琦深度参与庆历新政的虚像,对准确把握北宋政治史其实制造了障碍。范、韩两人的政治追求与人格构建存在明显差异,如果将范仲淹作为宋代士大夫政治的标杆,就应该承认韩琦在政治上更偏向于现实主义,人格也更多属于功利主义,这既体现在“文正”与“忠献”的不同谥号,也可以通过《岳阳楼记》与《昼锦堂记》这样的文章进一步探讨。如果非要将宋代朝臣分为士大夫与官僚两个对立的阵营,韩琦的定位就比较困难。后世的范仲淹传记将范、吕(夷简)之争作为叙事主线,韩琦更接近于范、 吕的哪一方呢? 韩琦拜相后的政治作为很难再与范仲淹或庆历新政建立联系,在英宗朝还成为司马光等新一代政治理想主义者攻击的对象。而且,即使政治风格有所不同,至少其顾命定策的勋业与吕夷简十分接近。就家族在政治上的延续性而言,吕、韩两家也是成功的典范,这未必不是其自觉追求的结果。而假设吕夷简与韩琦确实代表着同一类型的政治文化,那么仁、英、神三朝之间政治变局的内在脉络就值得重新梳理。

注释:

①⑧㉟㊱㊳㊸《宋史》卷三一二《韩琦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232、10222、10223、10225~10226 页。

②家传、别录、遗事,《安阳集编年笺注》附录均有收录,参见韩琦《安阳集编年笺注》,李之亮、徐正英笺注,巴蜀书社2000年版,第1748~1936 页。

③⑬⑲㉜㊴宋神宗:《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之碑》,原载《名臣碑传琬琰集》卷一,《全宋文》卷二五二四,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17 册,第181~187 页。

⑤⑱㉚㊶㊻陈荐:《宋故司徒兼侍中赠尚书令魏国忠献韩公墓志铭》,载河南省文物局编著 《安阳韩琦家族墓地》,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2~96 页。

⑦朱熹:《三朝名臣言行录》卷一《丞相魏国韩忠献王(韩琦)》,载朱熹《朱子全书》第15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37~387 页。

⑨⑩⑪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三一,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095、3060、3098 页。

⑮韩琦:《上仁宗论外忧始于内患》,载赵汝愚《宋朝诸臣奏议》卷一三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446 页。

⑯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三三,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171 页。

㉓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四二,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412~3414 页。

㉔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四六,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536~3537 页。

㉕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四七,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566 页。

㉖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四八,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582 页。

㉗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五三,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716 页。

㉘㉞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 卷一四三,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431 页。

㉝《宋史》卷三二八《李清臣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562 页。

㊻苏辙:《龙川别志》,载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全宋笔记》第一编,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333 页。

㊼范镇:《韩琦进右仆射制》,载《宋大诏令集》卷六一,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03~304 页。

㊽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〇二,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893~4894 页。

猜你喜欢

庆历韩琦变法
毕昇(节选)
徙木立信
Brass tacks on iron: Ferrous metallurgy in 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
《庆历四年秋》:北宋时代的缩影
基桩检测中的静载试验法与高应变法的应用探讨
徙木立信
韩琦宽厚待人
韩琦的豁达
豁达是一种境界
“越明年”到底指哪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