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儒家视域下的担当及其当代意蕴

2023-01-08徐月高

中共中央党校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道义儒家君子

徐月高

崇尚责任、厉行担当,是儒家一贯的思想主张,是中华民族文化基因和精神底色。君子是儒家的理想人格范式,敢于担当是君子人格的道德追求。儒家主张人挺立于天地之间,“参天地,赞化育”,且把人与天、地并称为“三才”,强调“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1],这充分彰显了对君子责任担当的推崇。所谓担当,就是“接受并负起责任”。探寻和透视中华文明的发展历程,敢于担当无疑是儒家的鲜明禀赋。众所周知,以儒家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本质上是伦理文化和责任文化,它主张士人修齐治平和入仕秉政。儒学贵“仁”,“从人从二”,“仁”的主体内容是这种社会性的交往要求和相互责任[2],它讲求的是在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宇宙的关联中处理好人与人的关系,核心是“做人”。“做人”至少有两层含义:一是完成作为人的自我使命;二是完成作为人的社会使命。前者意味着对自己负责,对自己人格的尊重;后者意味着对他人和社会及自然负责,即对社会道义的承担。无论是实现自我使命,还是完成社会使命,聚焦的无疑都是担当。回顾中国传统文化的宏大谱系,担当思想既是儒家区别于其他流派的特征向量,又是儒家学说库容中的一个重要维度。在新的时代背景下,面对深刻的社会转型和文化焦虑,回应现实关切,整理儒家的思想资源,重拾担当精神、萃取儒家担当思想的精髓,具有重要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

一、儒家担当思想的历史演变

儒家文化强调积极“入世”,追求“内圣外王”①“内圣外王”一词,最早出现于《庄子·天下篇》,后被用来表达儒家的理想人格。,洋溢着“当仁不让于师”“明知不可而为之”②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论语·宪问》)的担当气质。杨国荣指出:“历史由人主宰的信念与自我的使命意识相融合,使儒家形成了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3]。梁漱溟强调,中国人的伦理特别强调义务感,“伦理关系,即是情谊关系,亦即是其相互间的一种义务关系。伦理之‘理’,盖即于此情与义上见之。”在中国,“举整个社会各种关系而一概家庭化之,务使其情益亲,其义益重”[4]。笔者以为,这种义务感实质就是担当。回溯历史,不难发现,儒家担当思想萌芽于上古时期,在尧、舜、禹等往圣先贤身上得到了集中体现,上古“三圣”人性的光辉在于他们集“圣王”于一身,效法天道,大公无私,施行德政,济世安民,造就了后世传颂的所谓“黄金时代”。尧制定历法、选贤任能;舜孝感天下、唯德以兴;禹治水有功、造福苍生。孔子由此感叹:“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禹,吾无间然矣”[5]。孔子对尧、舜、禹的德行、功业及其表现出来的担当精神表达由衷的景仰和崇敬。伴随着中国传统社会的发展变迁和儒家学说的融合流变,儒家担当思想经历了一个从源起、形成到发展、深化的演变历程,且在社会转型时期愈发突出,显得更为澎湃激荡。

1.儒家担当思想的源起

“中国政治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6]史载,殷周之际风云激荡,中华文明孕育滥觞,原始天命观大幅流行,并发生深刻变革。儒家担当思想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应运而源起,其中关键人物,无疑是周公。以他为代表的周王室在反思夏(桀)商(纣)两代覆亡原因的过程中,因“小邦周”而代“大邑商”,深感“天命靡常”,并对其后代能否永保天命表示忧虑。在疑天和忧位思潮的推动下,围绕“天人关系”,以探讨天命转移原因为主题,周人开展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思想解放运动,打破了商人“绝地天通”的神话,实现了从神事到民事、从天意到民意、从神治到德治的“现世”转向,用子产的话说就是“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由此萌生了人的主体性和自主性意识。王国维指出“是殷周之兴旺,乃有德与无德之兴亡,故克殷之后,(周)尤兢兢以德治为务”[7],这为后人观察此际时势变迁提供了可供参考的独特视角。

周人认为,天命的得失与人的德性紧密联系,有德性则得天命,失德性则失天命。这无疑是对人的价值和尊严的发现,标示着人走向独立,也意味着自我意识的觉醒,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便由此发生。南宋大儒朱熹认为,所谓天命是指一切当然之道义,这本身就意味着担当。针对商纣王自诩“有命在天”“天命素定”的论调,周公则鲜明地提出“天命无常”“惟德是辅”。天命转移、政权兴替以道德标准为依据,统治者必须致力于道德自新,才能永保天命,从而解决悬系心中的那种紧张感。因此,在这里殷人所主张的原始天命观,便发生了哥白尼式的革命,并被赋予其新鲜的道德内涵。所以,周公主张天人合德,“以德配天”,劝诫君主“敬德保民”,提出君主只有敬慎其德①《尚书.皋陶谟》言“九德”,《周书·洪范》言“三德”,《尚书.吕刑》言“惟敬五刑,以成三德”。,治理国家,“保享于民”,才能“享天之命”。用《康诰》里的话说,就是“惟命于不常”,即天命并非一成不变,不会无原则永远保佑某一王朝的生存。“德”字在周之前的文献中已经出现,但都没有同人联系起来,只是到了周初,才把两者联系在一起,赋予人以德的品格,从而意味着人在地位上开始与天相提并论。因此,自觉承受天命,靠“德”沟通天人,必须顺应民意,如《尚书·秦誓》强调的那样,“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命不仅是超越的,而且是内在的,关键在于人的道德自觉和道德实践”[8]。“德”以配天命,治理天下要敢于担当,核心是因“德”而担当。

由此可见,周人对天命的理解,已经有了确定的道德内涵,并把“敬德”和“保民”联系起来,作为其主要特征,体现了对民意的极大关注,强调天所眷顾的君主应当替天担当其保佑百姓的责任。不难看出,周人的天命观已经具有“伦理宗教”的品格[9],富有民本主义情怀。总体而言,周公提出“德”的观念,主要体现在政治领域,大都与政治道德有关,这样就把担当与政治统治联系起来,突出的是贵族色彩,更多注重的是行为实践属性。

2.儒家担当思想的形成

春秋战国之际,在社会各阶层加速流动的背景下,伴随着私学的兴起和学术的下移,情况恰如庄周所言之状:“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道术将为天下裂。”[10]此间,士林主体意识逐步觉醒,君子文化日臻成熟,以孔子、孟子为代表,接续周公的“忧位”理念,并将其深化为“忧道”与“忧民”,至此儒家担当思想渐成体系。《白虎通义》曰:“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士”以天下为己任,舍此无以安身立命。面对天子式微、诸侯僭越、列国纷争、礼崩乐坏、学绝道丧的危局,社会渴求类似于士大夫的君子,呼唤着志于救世的社会精英大量涌现。为了复兴周之皇皇盛世,孔子力挽周礼于倾危,在深化周公德性政治的基础上,把天人关系的思考推进了一步,在承认天和天命的同时,更多眷顾的是人,并突出“天”的道德含义,明言“天生德于予”,强调德是天赋的,从而提出仁学思想,把“仁”作为“心之德”和“德”的内在精神提出来,突出人的尊严和道德自我的主体性,强调“天”只能是人以外的事物,而人对自己的道德行为有理性选择的权利。所以,孔子推崇“君子”理想人格,强调君子须臾离不开“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认为君子只有担当道德责任,才能“践仁知天”,上达天道。众所周知,“君子”概念早在西周时期即已出现,那时是用来特指执政者或贵族的,他们担当着社会管理的角色,是社会地位和身份的象征。

到了春秋末期,孔子从人格维度和道德角度,深入阐发“君子”理论,并赋予君子以“仁”的属性,强化“君子”的道德内涵,即“博施于民而能济众”[11]。《白虎通义》这样解释“君子”之义:“或称君子何?道德之称也。君之为言群也;子者,丈夫之通称也。”[12]意思是,君子是合群能力出众之人,有领导众人之德、能,如知、仁、勇等。“不知命,无以为君子”[13]。所谓“知命”,就是以敬畏的心态承担自己的责任。担当是君子美德和仁义的显示,沿着孔子用“仁”心内化周公主张担当的德性基础这一方向,孟子则把孔子的“仁”心进一步形而上,化天性为德性,实现“人向天合”的内在超越,并强调“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性则知天矣”;“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由此可以看出,孟子提出的“性善论”更注重从人的内在精神境界的提升上诠释担当。

相对于孔子强调“志”在君子担当中的作用,孟子则更强调“气”即“浩然之气”在担当人生使命中的作用,同时认为一个能担当使命的人,必须经受住艰苦环境的磨炼,在苦难中“动心忍性”。换言之,孟子的理论实际上是对孔子“士志于道”思想的补充与发展,故其提出作为君子的“理想人格”须有“十端”,即志于仁义、存心向善、常怀忧患、重耻知辱、戒除乡愿、志向远大、出仕以道、养浩然气、忘人之势、困达不变,这无不与担当品格息息相关。循此,孟子推崇的大丈夫人格,与孔子提出的君子人格一脉相承、彼此贯通,他认为只要执著于以“仁义”为核心价值取向,人们必然有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也就能担当时艰,应对挑战。翻检先秦儒家典籍,不时闪烁着厉行担当的进取精神和思想情怀。《论语·泰伯》主张“士不可不弘毅①“弘毅”,是一种主体自强、勇于担当的品质。“弘,乃能胜得重任;毅,便是担得远去。”(《朱子语类》)这句话的意思是,人们不仅要勇挑事业的重担,而且要把这副重担挑到底。,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14];《孟子》明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乐以天下,忧以天下”。这些格言充分表达君子和大丈夫要敢于担当,勇于负起关切百姓命运和国家兴亡的责任。不难发现的是,原始儒家主张的担当思想是基于血缘基础的孝悌外扩而展开的,体现的是君臣父子等角色的社会责任,“爱有差等”是其鲜明的特征。

需要指出的是,秦扫灭六国后,经历秦朝以吏为师、尊崇法家到汉初黄老治国、无为而治的曲折,儒家担当思想一度不占主流,直至汉武帝时期儒学实现了思想体系的重建,并与君主权力相结合,取得“独尊”地位,升格为官方意识形态。在这一时期,以董仲舒为主要代表的大儒,承继先秦担当思想之脉,更多凸显“王道”思想,主张执政者要葆有“仁德之心”,同时兼综百家理论,在天人感应说的影响下其担当思想的功利色彩甚为浓厚。

3.儒家担当思想的发展

经历唐末五代之离乱动荡,宋代政权甫立之际,随着以血缘亲疏为标准的旧式政治体系的破产,大批由科举出身的读书人取代门阀世族,形成了新的士大夫阶层,社会阶层结构发生深刻转型,这就是史上著名的“唐宋变革”时代。由于君主重文偃武和“皇权—士大夫”体制的确立,士大夫阶层的社会地位获得空前提高,加之外部政治环境的变迁,士大夫阶层作为一个新兴群体,他们参政后的自觉性和责任感显著增强,彰显了“自任以天下之重”的担当意识。

面对内忧外患、积贫积弱、山河破碎、国破家亡的困境,面对佛老盛行和儒学衰微的挑战,宋代鸿儒大师各倡其说,关学、洛学、蜀学、闽学、新学等理学流派次第涌现,在继承先秦以来君子文化的基础上,注重以“气节”实现“内在超越”,凝聚彰显士大夫的人生理想。史家吕思勉认为:“经过宋儒提倡之后,士大夫的气节,确实是远胜于前代。”[15]依其观点,宋儒更侧重对自身内在精神世界的提高与升华,儒家的担当思想依此得以充实和完善。“气节”作为一种超越性的道德人格和精神气象,从肯定方面系指道德主体对心中价值理想的坚守,从否定方面系指道德主体对违背价值理想外在压力的抗拒,这体现的正是敢于担当的道德情怀。在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感召下,大批士大夫主动参与政治事务,宋代两次重大改革都是由士大夫发起的,尽管这两次改革都归于失败,但在国家面临危机的时刻,士大夫均体现出挺身而出的担当精神和壮志凌云的浩然气节。

正是在宋代士大夫担当实践滋养下,儒家的担当思想得到升华,最为突出的是张载提出了“民胞物与”的主张,体现了覆盖人与自然的宇宙精神,从而把孔子的“泛爱众”,孟子的“仁民而爱物”推进到“天人合一”的新境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正是这一情怀的写照。较早使用“担当”一词的文献,是程颢、程颐弟子整理的《二程遗书》。如“大抵上意不欲抑介父,要得人担当了”[16];“和叔任道担当,其风力甚劲”[17]。朱熹使用“担当”一词最为频繁,粗略统计有30多次,《朱子语类》《晦庵集》中都多次出现。需要指出的是,“担当”一词在南宋时期得到普遍使用,不仅理学大师们接受、使用,而且士人、大臣也经常援引。如文天祥在给皇帝的奏折中写道:“天下有事,凡能担当开拓排难解纷,惟其才耳。”[18]总之,宋代以降,理学尤其是程朱理学成为社会主流思想以后,担当思想不仅有“接受并负起责任”的内涵,且有更为深刻的表述,即融入了“忧天下”的宏大关怀,从此“担当”一词逐渐被人们所普遍接受,儒家担当思想开始成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

4.儒家担当思想的深化

明代中后期,伴随新的社会经济因素的滋长,以及市民社会的崛起,新旧社会势力发生剧烈冲突,黄宗羲所言“天崩地解”的大变局不期而至。“中国历史这时起已经处于封建解体的缓慢过程之中”[19],因此出现了“中国学术上的新气象”,一批“启蒙者的先驱”(侯外庐语)走向历史前台。伴随着西学东渐的浸染,“实学”思潮蔚然兴起,儒学“经世致用”的思想传统得以重新倡导,“外王”思想强烈彰显,冲决长期以来形成的经学传统和“学而优则仕”的科举制藩篱。一大批有见识的士大夫对明末学风的空疏虚浮深表忧虑,并进行严厉的批判。黄宗羲说:“徒以生民立极,天地立心,万世开太平之阔论,钤束天下。一旦有大夫之忧,当报国之日,则蒙然张口,如坐云雾。”(《南雷文定后集·赠编修弁玉吴君墓志铭》)顾炎武将明亡归咎于“王学”,从而从根本上否定明末“心学”,把心学与魏晋清谈并提,痛斥其罪深于“桀纣”。这些言论不免过于尖锐,虽是极言,但无疑是对当时儒学走向空谈性理的一个反拨。

明末清初的实学家主张“勿事空言”,注重“事功”实践,强调知行合一,从而使儒家担当思想进一步勃兴。如果说原始儒家强调“内圣外王”并重,孔子之后子思、孟子直至唐宋儒家更多强调“内圣”倾向;那么,明清之际的儒家则更多地强调“外王”倾向,注重担当实践。如:明末东林党人顾宪成、高攀龙等面对朝政腐败,敢于担当,不畏强权,为民请命,放胆弹劾朝贵权臣。更为显著的是,明儒吕坤直接以“担当”为视角对人进行观察、评判。他认为,看一个人,主要着眼四个方面:“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临喜临怒看涵养,群行群止看识见。”[20]四个标准中,第一个就是看担当。顾炎武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自任。王船山也呼吁:“匡维世教以救君之失,存人理于天下者,非士大夫之责乎?”[21]由于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古代社会精英的价值取向有其共性,崇尚“立德、立言、立功”。相对于唐宋变革中的儒家强调在担当中“立德”,而明清之际的儒家则更多地主张在担当中“立功”,把“立功”作为人生价值的根本标准。

二、儒家担当思想的基本内涵

儒家认为,天人合一,在于合其德,人完全可以“上与天合”,“德配天地”。儒家主张“本天道以立人道,立人德以合天德”[22],认为人是唯一的担当主体,只能通过自身的努力才能实现自我救赎。儒家视域下的担当,凝聚的是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毕竟儒学的立足点与着眼点皆是现世,所以是一门围绕“人”而展开的学问,说到底即教人如何成人、成贤、成圣,其实质是教人如何担当。作为一个贯穿性范畴,担当是辐射关联所有道德理想的整体性概念。它不是一个具体的道德原则,而是对所有道德原则和道德理想的坚守。儒家代表人物把“仁”作为全德,展开为“忠、恕”两面,并统率“仁、义、礼、智、信”等德目,通过天人之辩、义利之辩、公私之辩、理欲之辩、群己之辩、力命之辨、王霸之辩、善恶之辩等,集中表达了人之为人应有的担当,把“自觉”和“觉人”统一起来,把“内圣”和“外王”统一起来,彰显了“修齐治平”的宏大抱负。大致而言,可从弘扬道义、恪守责任、心存敬畏、常怀忧患、崇尚奉献等五个方面来呈现儒家担当思想的基本内涵。

1.弘扬道义

道义是儒家主张的价值之源,维系着儒家的价值理想,彰显着儒家的价值导向。儒家产生于“天下道义失坏”的时代,因而具有天然的“弘道”意识、“传道”使命和“卫道”情结。儒家认为,道义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依据,道义甚至比生命更为可贵,人生应以道义为核心准则,离开道义人生就会失去价值。不管客观环境有何变化,外界诱惑如何袭扰,士以“道”任,坚定道义之心都不可改变,也不能改变。董仲舒说,君子“行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钱穆因此赞叹董子“深得儒家传统”。儒家所言“担当”,最根本的是对道义的维护,所谓“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23],就是一个缩影。“道,所行之路也。”[24]儒家的“道”,即其所提倡的以“仁义”为核心的经国济世的道理。“义者,宜也。”儒家的“义”含有“应当”之意,即“为当所为”。道义合成一词,如同“天理”被视为绝对的价值取向。孔子曰“君子以义为上”“见义不为,无勇也”,孟子言“惟义所在”,朱熹曰“义者,天理之所宜”。

从先秦开始,历代儒家自觉体认担当道义,坚持“道义高于一切”,主张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从而赋予“义”内在的价值和普遍必然的品格。因此,儒家认为,“道义”具有至上性,是一种无条件的道德律令,并应作为行为的目的。经过了数千年历史的淘洗,虽然道义衍生出了多种含义,但是其作为道德义理的基本内涵没有改变。自古担当始终与道义相辅相成,担当道义是衡量提升人生境界、树立人生风范的重要标准。在儒家文化传统中,士始终是一种对王权的批判和制衡力量,士人则是道义的承担者、维护者和王权的批判者。所谓“以德抗位”“以道抗势”等,体现的就是这一精神。传统士子和士大夫一直把对道德义理的伸张作为己任。孔子推崇“士志于道”,喟叹“朝闻道,夕死可矣”。孟子主张“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孔孟作为儒家的代表人物总是把对“道义”的追求作为人生的崇高价值,始终把维护道义、践行道义视作士人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在“惟义所在”的道德律令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作为君子的道德追求,始终成为激励担当的内在精神力量,因此历史上涌现了一批又一批勇于抗争、舍生取义的仁人志士。

2.恪守责任

责任是一切道德价值的基础。所谓责任,就是指分内应做的事①儒家强调的责任,是名分制下的。所谓名分制,用孔子的话来说,即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它要求社会的每一个成员的“名”与其“分”相等。所谓名,是指具有次序的人际关系中的个体身份标志,是个人在社会关系中所处的位置;所谓分,是具有某种身份或处于某种位置的个体所应当遵守的伦理规范和所应履行的伦理义务。这个义务,实质就是角色担当。。德国哲学大师康德曾说:“每一个在道德上有价值的人,都要有所承担,不负任何责任的东西,不是人而是物件。”[25]儒家认为,责任是担当最核心的内涵,一分担当就是一分责任。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可以由尽责的多寡和范围的大小来衡量。儒家最为推崇的是“仁”。在竹简中,“仁”字的写法是上身下心,表示对他人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言仁必及人”意思是说,举凡讲仁,必然涉及人与人的关系。“仁是什么?纳入责任的范围来解释,它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立己达是对自己尽责,立人达人是对他人尽责,两者在实现时,难分其先后,且都是一无限过程。”[26]宋代理学家们为重建社会秩序,积极承担培养治理天下人才的重任。如周敦颐志向远大,有“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27];张载也认为程颢“救世之志甚诚切”[28];朱熹在任漳州知府时就撰联明志:“地位清高,日月每从肩上过;门庭开豁,江山常在手中握”。他们都有强烈的责任意识。北宋名臣范仲淹也是少有大节,慨然“有志于大节”,常自诵“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正是因为有这种强烈的责任意识,以至《宋史》在回顾宋代历史时称“靖康之变,志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29]。

3.常怀忧患

儒家学说起源于对人生社会的忧患,谋求的是人生的安顿和理想的社会状态。“忧患”一词最早见于《周易·系辞下传》:“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处忧患之世间,怀忧患之悲情,而作《周易》以表明心迹,“易道”即“忧患之道”。忧患意识的核心是忧“道”,忧患“是以戒惧而沉毅的心情对待社会和人生的一种理智的、富于远见的精神状态”[30],是一种敢于正视和承担人间忧患的悲悯情怀和使命意识,标志着士子人格力量的觉醒。“忧”者,担忧,思虑也;“患”者,疾也,祸也。合而言之,“忧患”就是思虑祸疾之意。

儒家担当思想的一个重要内涵就是忧患意识,所谓忧患意识就是对忧患的积极担当。现代新儒家徐复观认为,“只有自己担当问题的责任时,才有忧患意识”[31]。忧患意识发端于殷末周初,盛行于春秋战国时期,儒家典籍中表达忧患意识的名言警句遍见经史。如《论语》反复强调“君子忧道不忧贫”。孟子说“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孟子》则告诫统治者“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左传》曰:“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淮南子》则称“诸子皆起于救世之弊”。反映儒家担当思想中忧患意识最典型的当是,范仲淹的名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忧患意识是对国家和社会高度责任感的体现,是责任意识、担当意识得以生发的活水,正如张岂之所言:“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境界才是古代‘忧患’意识的真谛所在”。[32]申言之,从周公的忧位,到孔子的忧道、孟子的忧民,再至宋儒的忧天下,其中不仅“忧患对偶”,而且与“乐”对应,赓续了儒家忧患意识的学脉。

4.心存敬畏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无敬畏之心,是区分“君子”和“小人”的重要标准。朱熹说:“君子之心,常怀敬畏。”[33]敬畏,是信仰的法则,意指不可轻忽悔慢。敬畏意识与忧患意识一同产生,相辅相成。天以忧患意识而产生的敬畏之情注入人自身,便成就了人性[34]。敬,就是要恭敬有礼,有所作为,保持进取之志;畏,就是心存戒惧,有所不为,保持警惕之虞。心有所敬,行有所循;心有所畏,行有所止。“敬”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价值理念,其含义不仅止于“尊敬”,更重要的是指一个人作为生命个体自性的尊严,是人之为人的最核心的精神旨归,体现的是人的自尊、自重,自我的为人性庄严[35]。敬畏思想滥觞于殷周,“周人的哲学,可以用一个‘敬’字来代表。“周人建立了一个由‘敬’字所贯注的‘敬德’、‘明德’的观念世界。”[36]孔子曾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敬畏天命是“三畏”中的重中之重,体现的是对人生与自然规律的一种终极眷注,它产生于对人自身使命的理解和反思,表达的是对人之本身使命的戒慎恐惧,也从某个侧面折射出儒家内心世界所隐含的深沉的终极关怀。此使命本原于天,内在于人。对于孔子的这层深意,王夫之说得很透彻:“天有所不敢,故冬不雷而夏不雪;地有所不敢,而山不流而水不止;圣人有所不敢,故禹、汤不以天下与人,孔子述而不作。人皆有不敢之心,行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中。”[37]这里的“不敢”,便是“敬畏”。人无敬畏,则百事可为。“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合流”,表达的是对自然的敬畏;“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凸显的是对于天道的敬畏。“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体现的是对财富的敬畏。“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盼母归”,透射的是对生命的敬畏。敬畏,重心在“畏”字上。“敬只是一个畏字”[38]敬畏相连,敬中有畏,畏中有敬,显示的是一种宗教般的精神。需要指出的是,儒家视野下的担当,首先是基于信仰的自强不息和积极进取,主张批判、怀疑,乃至革命。但与此同时,儒家主张心怀敬畏,行为“知止”,坚守底线,对最高的、不可怀疑的天道要坚决守住。

5.崇尚奉献

“奉”,即“捧”,意思是“给、献给”;“献”,原意为“献祭”,系指“把实物或意见等恭敬庄严地送给集体或尊敬的人”。这两个字合起来的“奉献”,在儒家古籍中,原有进贡、进献之意,即“恭敬地交付,呈献”,并引申对社会、国家、群体、公益、事业尽心尽责、努力贡献的精神品质和道德情操。奉献精神是社会责任感和担当精神的集中表现之一。儒家认为,奉献是源自内心的感恩,人只有献身于社会,才能彰显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肩负担当的使命,真诚自愿地付出代价,甚至会作出牺牲,体现的就是奉献精神。社会进步发展仰赖每个社会成员的奉献。乐于奉献,是传统士人担当的重要表现。崇尚奉献,是儒家厉行担当精神的一个重要维度。郭沫若认为:“仁是牺牲自己,为大众服务的精神。”[39]换句话说,为大众服务的精神即奉献精神,此说颇值得借鉴。

儒家代表人物提倡奉献精神,主要有两个层面的含义。一是基于人的社会责任提倡奉献。“人能群”,人是社会动物,生活于社会群体中,居于一定的社会地位,有各自的身份定位和职业分工,这样就赋予了他们各自的义务和责任。“人何以能群,曰分。”社会的存在与发展,要求所有社会成员尽伦尽责。也就是说,脱离基于人的社会职责上的奉献精神,一个社会是难以维系和运行的。需要指出的是,在“天下一家,中国一人”观念的基础上,宋明理学家将其与“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观念相结合,进一步作出理论阐发,深刻说明个人与国家、社会、天下共生共存的关系。二是基于个人实现自身价值提倡奉献。儒家始终以修齐治平作为人生的最高追求,认为人生只有融于德业、事业之中,才能富有社会意义,成就自身价值。只有通过对社会、国家、群体、事业增进贡献,方可抵达生命不朽的境界。《左传》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这里的“立”就是有所树立、有所贡献,并遗泽于后人,为后人所景仰。一个人只有在德、功、言等方面对社会群体有所贡献,实现“三不朽”,他的生命才会彰显永恒的价值。

三、儒家担当思想的当代意蕴

敢于担当是中国共产党的鲜明品质,共产党人的担当精神深深植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中,在我们党的政治语境中“担当”被赋予了新的更为鲜明深刻的时代内涵,有着新的时代解读和诠释。这种责任担当,是一种对国家、民族和人民负责的使命意识。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当年的封建官吏尚且如此,现在我们作为共产党的领导干部,更应该有强烈的责任感,明白责任,敢于负责,保一方平安,强一方经济,富一方百姓,真正做到守土有责。”[40]为此,当代共产党人要结合新的时代特点,从执政理念的高度升华,对儒家担当思想进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把担当精神的培养和淬炼融入党员干部党性教育、人格修养的各方面及全过程。

第一,坚定理想信仰。理想信仰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元气,是共产党人的精神之“钙”,是凝聚党心民心的精神支柱。一定意义上说,现代性危机是以人的精神生活贫乏为特征的信仰危机。儒家认为,君子的担当基于道义的驱使和信念的支撑。传统社会的士人、官员具有担当精神,原因在于他们信奉儒家的价值观,赋有坚定的信仰。为了信仰,他们才不怕牺牲、冒险犯难。担当精神源于对真理的坚定信仰,“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事业”是共产党人孜孜追求的真理和坚定的信仰,并赋予共产党人的生命以永恒的价值,激励着共产党人牢记使命,勇于担当。弘扬儒家担当思想,我们共产党人就要把坚定信仰作为始终不渝的精神追求,作为强化担当意识的重要途径。要坚定理想信仰,坚守共产党人精神家园,关键是纯洁道德情操,立政德,明大德、守公德、严私德。

第二,砥砺为民情怀。儒家所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有一个突出的价值取向,即强烈的民本思想和家国情怀,主张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担当为民,是儒家推崇君子行为的价值归依和精神动力。无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立德立功立言”,说到底不是为己,而是为民;不是利己,而是利人。“些小吾槽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则是对这种民本思想和家国情怀的生动写照。“夫为吏者,人役也。”弘扬儒家担当思想,必须要解决好担当“为了谁、依靠谁”的问题,把中华民族的担当精神上升到新的境界。历史表明,没有对人民的深厚感情,没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共产党人就不可能有为人民利益而奋斗不止的担当精神。为此,要自觉增强党的宗旨意识,努力“为人民服务,担当起该担当的责任”[41]要坚持问政于民,问需于民,问效于民。把为民、忧民、乐民、富民有机统一起来,坚持以人民为中心,把人民群众始终放在心中最高的位置。

第三,勇于任事负责。共产党人的担当是对责任的一种“守望”。是否能够尽心履责、勇于任事,这是检验党员干部身上是否真正体现先进性和纯洁性的重要方面。儒家强调“经世致用”,主张“在其位,谋其政”,显其忠,尽其责。党员干部的担当,根本体现在干事上,有多大担当,才能干多大事业。为此,要树立责任意识,加强责任分解,促进责任落实,对出现的问题要切实追责问责。党员干部的价值首先体现在“谋事、干事、成事”上,聚焦在“想干事、会干事、干成事”上。要坚持干事导向,杜绝为官不为、为官乱为。要树立“无功就是过、庸碌就是错”的理念。干事担事,是党员干部的职责所在,也是价值所在,干事担事就要担当作为。

第四,善于克难破险。在大事难事面前,最能显示担当,最能考验党员干部。干事自然会有困难,乃至风险挑战。惟其艰难,才显勇毅;惟其笃行,才弥足珍贵。危难关头、风险面前,考察一个党员干部有没有担当精神,不仅观其日常工作表现,更要看其攻坚克难的作为。言之非难,行之为难。当前,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和全面深化改革正处于“逆水行舟、爬坡过坎”的关键阶段,需要强化各级干部的改革责任担当,使干部勇于跳进矛盾的旋涡,直面挑战、化解困难。党员干部只有始终保持“赶考”的清醒,坚决拿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无畏勇气,才能做到压力面前不躲闪、困难面前不推脱、挑战面前不畏惧、逆境面前不退缩,才能做到平时工作看得出来、关键时刻站得出来、危急关头豁得出来。

结 语

中国文化崇尚担当精神,这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和精神道统。儒家文化是义务导向,注重人伦关系,强调角色担当和社会责任。担当思想是儒家学说的一个重要内容,敢于担当是儒家理想人格的核心维度。由于特定社会背景和历史的局限,儒家担当思想固有消解独立人格和片面强调“义务”的消极性,因此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是指向简单的“回归”,而是要“一阳来复”,“灵根再植”。必须看到,担当作为古今共有的精神追求和优良传统,主张的是发挥人的主体能动性和社会使命感,具有永恒的价值。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时代征程中,中国共产党人勇于汲取中华优秀文化传统的精华,继承延续了儒家担当精神的因子,返本开新,守正创新,接续发展,并将其熔铸于执政兴国的政治实践。

猜你喜欢

道义儒家君子
从“推恩”看儒家文明的特色
玉、水、兰:君子的三种譬喻
李大钊:播火者的铁肩道义
君子无所争
刘涛《音调未定的儒家——2004年以来关于孔子的论争·序》
郭店楚墓主及其儒家化老子学
有君子之道四焉
西汉道义观的学理形成
情文兼具的道义承担
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