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史场域:中共概念史的政治因应*
2023-01-08郭若平
郭 若 平
在中共概念史研究中,从研究者的分析角度出发,如果将概念的历史存在视为一种历史形式,那么,这种历史形式就可以在史学范畴内得到任何方式的研究。但是,“概念史”这个学界共识性称法,意味的毕竟是研究者将“概念”当作历史行为主体来进行历史考察的对象,而作为一种历史行为主体,如何安置其在历史中的解释位置,实际上关涉概念史研究应当以何种历史方式而展开。问题似乎可以这样追问:在中共概念史研究的观照下,概念史到底是在社会史场域呈现,还是在思想史场域呈现,或者二者联袂出场,才能显示恰切把握概念演变的脉络?对此问题的追问,事关中共概念史研究在中共党史领域分析功能的有效性,特别是对中共政治概念史的分析,尤其需要有所取舍。因而,从理论角度进行必要的分析,庶几可辨析其中些许问题。
一、思想史“弈盘”中的概念位置
晚近出现的中共概念史研究,激发了党史学界的诸多学术兴趣,无论在理论与方法研究抑或在个别案例研究上,都有相应的成果陆续展现,虽说相较于其他史学领域的研究实绩,其学术努力远未成绩斐然,然则已有的研究发挥了筚路蓝缕之功。按照现行一般意义上的概念史研究规则,诸多学人都在提示,概念史可以成为党史研究的一种别样路径,因为对概念历史的梳理与分析,要么可以成为解释中共历史变迁的实践“指示器”,要么可以成为分析中共历史变迁的思想器具,或者可以成为理解中共政治语言史的意义空间。尽管在实际研究中,完全不必强求二者必居其一,不同的学者以何种方式进入概念史可能保留争议,但应当将此视为学术取向的差异(1)参见方维规:《臆断生造的“剑桥学派概念史”》,《读书》2018年第3期。,可以在共同兴趣或认可的思想场域得到通融,毕竟在任何历史情景下,概念只有在以语言构成的思想领域才具备解释意义。概念是表征思想的符号,思想是生产概念的场域。一旦进驻中共概念史研究领域,倘若跨越见识藩篱,在思想史场域审视这项研究的诸多问题,恐怕可得一二收获。
通常的历史研究往往会因研究之需,不得不将研究对象进行合理分割,每一种被分割的对象都可以被看成是一种具体历史形式,比如政治史、经济史、文化史等类型史就是如此。同概念史一样,思想史也是历史的一种存在方式,同样可以在研究范畴中被视为一种历史形式。欲图从思想史视域考察中共概念史的变迁轨迹,就不能不考虑如何将中共历史概念这种历史形式,安置在思想史的时空中进行分析。那么,思想史的时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状态?历史时空是构成历史形式的载体,人们可以在宏观上将历史时空划分为两大层面(形式):一种层面是经验性的实践形态时空,另一种层面是意识性的思想形态时空。历史时空的这两种层面,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历史意识的维度,亦即因应历史研究之需而抽象的基本历史形式。但无论哪种层面,历史研究对于经验性的社会实践史的考察,并不仅仅为了复述曾经发生过的实践史事,这种复述不能不带有某种价值目的,这是复述之所以必要的理由;同样,历史研究对于意识性的社会思想史的考察,也不仅仅在于梳理思想史上形成的观念形态及其结构变化,这种梳理不能不呼应或对接社会实践所提供的资源。没有这种实践资源的支撑,思想史的构成就既不可能也不可想象,毕竟特定思想是对特定实践的思想。因此,尽管实践史或思想史在历史研究层面上,往往可以看成是一种独立的历史形式,可以当作类型化的历史样态加以研究,但以历史存在的实际情形而言,二者的关系不能绝然分离。在历史结构意义上,史学理论家提醒说,历史研究的本质就是“在独特的社会乃至事件层面重新发现意义——没有梳理出事实的解释是武断的,未经加工的事实是不可想象的”(2)〔法〕雷蒙·阿隆著,董子云译:《历史意识的维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页。。实践史与思想史共同有机地构成历史的整体性面相。
实践史与思想史的结构性关系,同样呈现在中共历史领域。无论革命年代还是建设时期,中共都是以一个政党的组织形态活动在中国现代社会舞台,其任何实践行为都不能不蕴含相应的政治意识。唯其如此,这种实践行为的历史,才能够称得上政党的政治活动史。在中共政治实践史之中发生的任何一种史事,必定是经过政治思想引示的实践史事,不存在未经思考过的盲目实践史事的发生;纯粹无意识的偶然事端,并不构成左右政治变化的要素,除非与政治行为主体之间存在不可分割的关系,才成为政治历史的构成要素,但这或许有另一层面的事出有因。与此同时,中共政治实践史的发展,不能不衍生出对这种实践及其经验的思想反应,而随着政治实践方式的变化,政治思想反应也同时得到补充、修正、丰富乃至变化,这个过程就是中共思想史政治内涵的凝聚过程。
显然,以政治形态出场的中共思想史,是在凝聚了政治实践行为基础上形成的观念或意识,其思想形态也因之呈现为一种客观存在的政治现象。但是,思想史的这种政治现象一旦进入研究领域,客观形态的思想史就不能不转换为研究主体的思想史,研究主体必须从思想史之中把握、捕捉、发现表征政治思想史的物质载体。不被某种物质载体表征,不用说人们无法追溯思想史,甚至产生起码历史感的机会都不存在。表征中共政治思想史的基本物质载体,可以是各种形式的物体或符号,其中最为关键的当是以语言文字为承载形式的文献遗存。没有互有关联性的文献记录,就意味着思想及其变动无法被观察,也就意味着没有思想史。但以语言形式遗存的文献本身并不就构成历史,只有通过选择和解释并且进入历史叙事空间,历史文献才有可能开口讲述曾经发生过的思想史事。也就是说,中共思想史不能不经由党史研究主体的思考才能够转化为可认知的思想历史,只有通过研究主体的思想性分析,中共思想史才有可能成为可识别、可认知的思想起源、形成、变化的历史,甚至才能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成为发挥指示、影响、传播等作用的思想史文本。对中共在任何一个时期的思想史研究,都只能由这个时期的研究主体主导并且转化为特定的历史文本,才能显示思想历史的意义;在历史认识层面上,即便是政治实践史,也同样必须经历研究者的思想转换,并且在此中得到符合历史研究规范的阐释,才能够显示其客观的历史面相,在这种情形下,人们常提及的所谓“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3)〔英〕柯林伍德著,何兆武等译:《历史的观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12页。的说法,才能得到恰当理解。
然而,不宜误解以上的致思方式。看似在研究主体思想中重演的思想史,并不等同于常规意义上的思想史。无论从何种视角观察,实际历史演进中的中共思想史,都是一种将思想安置在中共整体历史中的存在方式,应当将其视作独立运动的历史行为主体,这种独立思想运动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它不由人们是否对其进行思想而决定其存在。就像概念有自己的历史一样,思想也有自己的历史。中共政治思想史作为一种历史形式,它呈现为复杂的思想起源与发展演变的历史链条,这种历史链条由诸多政治要素来呈现思想史的存在特征:一是中共政治思想史的起源及其与近代中国社会政治语境的关系,二是中共政治思想史的构型与先进理论的关系,三是中共政治思想史的政党诉求与政治实践的因应关系,四是中共政治思想史呈现的理论阐释与政治活动家、思想理论家的思想建构关系,五是中共政治思想史的政治经验与中国化转换的关系,六是中共政治思想史反映的政党建设与组织制度的关系,七是中共思想史的主流思想与时代思潮的互动关系。如此诸端问题,都是中共政治思想史所当考察的领域。这些领域中的任何一方面,都蕴含着极其复杂的思想关系,而这种复杂的思想关系既是由各种政治观念所构成,也由各种核心政治概念所构成。即便是政治思想观念,其在政治思想史中也是由相应的关键性概念来表征的,没有核心政治概念的表意,任何政治思想观念都不可能得到起码的体现,更不用说得到规范的理论解释。
呈现以历史形式而存在的中共政治思想史,不仅需要有表征政治思想的各种陈述话语以及由陈述话语构成的观念体系,而且需要有表征思想的各种政治范畴、政治术语、政治概念以及由一系列语言符号构成的思想表意系统。在中共政治思想史上,政治观念表意系统就嵌入在思想史场域,其中蕴含的是思想对话、思想争议、思想冲撞等交锋现象,中共政治思想史在一定意义上就是思想争议与思想交锋的发展史。没有思想争议与交锋,就不会有思想的形成、成熟与更新。思想争议与交锋的过程,就宛如思想是一种智慧的“弈盘”——思想的交锋、对撞、驳议、融合等的话语争夺高地,这个“弈盘”高地总是存在思想观念为争夺思想主流地位而进行博弈的现象,恰恰是这种思想“弈盘”促成了核心政治概念的形成与变迁。譬如,“社会主义”概念在中共政治思想发展史上,就是一个历经长期思想“弈盘”争议而逐渐内涵明晰的政治概念。“社会主义”一词既是一个表意理论分析的概念,也是一个表意政治实践的概念,但它在政治思想的认识视域中,始终是一个内涵规定性表现出不断辨析而得到矫正的概念。早期共产主义者如李达、杨匏安、恽代英等对这个概念的不同解释(4)李达的《什么叫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目的》、杨匏安的《社会主义》、恽代英的《论社会主义》等文章,讨论了早期共产主义者对“社会主义”的理解,实际上也对这个概念的政治内涵作出了初步界定。,陈独秀因这个概念在思想界产生理解歧义而与研究系等政治势力展开的争论(5)针对陈独秀等早期共产主义者与张东荪等研究系学者有关社会主义的争论,《新青年》第8卷第4号为此专门以《关于社会主义的讨论》为名刊出系列争论文章。这一理论争论事件具有标志性的意义,因为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社会主义思想在这种争论中被逐步确立了起来。,都是中共早期政治思想史上试图进行概念矫正的事件。这类事件尽管属于个体认知范畴,却是此后中共关于“社会主义”概念认知史上的一次初期思想交锋。
从政党立场出发来看,中共早期在使用“社会主义”一词时,仅在一些团体或机构范围内使用,如“社会主义青年团”、《社会主义者》刊物等。中共从一大到五大的政治宣言及党的章程都没有将“社会主义”一词用作分析中国革命的政治术语,相反则几乎是以“民主主义”“国民革命”“民族革命”等政治概念来分析政治问题。这种政治概念的使用现象,实际上应对了中共此时此际政治思想的要求。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中共对“社会主义”政治概念的内涵毫无意识。中共一大党纲前三条所列,虽未使用“社会主义”一词,但其意指的即为“社会主义”概念所当涵盖的内容(6)参见《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页。。中共二大政治宣言称:“中国共产党是中国无产阶级政党。他的目的是要组织无产阶级,用阶级斗争的手段,建立劳农专政的政治,铲除私有财产制度,渐次达到一个共产主义的社会。”(7)《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第133页。“共产主义”一词与“社会主义”一词显然有着不同的内涵指涉(8)有关“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这两个政治概念,需要有更为详尽的辨析,但李达在发表于1919年6月18日《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上的《什么叫社会主义?》一文中就早已给出初步区分:“社会主义是主张共同的生产及支配,共产主义是主张共同的生活。社会主义是主张全废私有资本,没有主张全废私有财产。共产主义是主张全废私有财产,各人应以财产献出给社会共有的。”,但这里的政治语言表达,明面上与其说是“共产主义的社会”,实际上还不如说就是“社会主义的社会”。中共在权威政治文献中使用“社会主义”概念作为理论分析用语,已是到了1928年6月中共六大政治报告中才出现,其中有这样的表述:“中国革命是反帝国主义的资产阶级民权革命,社会内容主要的,在现在阶段,是土地革命,有确定转变成为社会主义革命的趋势。”(9)《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5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54页。在此之前,中共政治文献始终是从政治革命的实际需要来选择政治用语的,所谓“民主主义”“国民革命”等概念用语,因应的正是中共在这个历史时刻所形成的政治思想,而“社会主义”尚未成为中共政治革命必须立即实现的目标。
中共政治思想史上的诸多政治概念,大都是因应不同政治实践需要而被输入相应的思想内涵,而在特定的历史时段中,政治实践的过渡性、探索性同样可能引发政治思想的交锋,每一种交锋都可以在思想“弈盘”中摆出概念博弈的阵势。就像“社会主义”这种历经长期使用并且被不断深化认识的政治概念,在新中国社会转型的政治思想中,不能不反映社会主义建设实践的需要。尽管这种反映因应了政治观念的诉求,被赋予了“一大二公”的制度性想象,但在改革开放之后,它又因应了中国社会变革的政治需要,在中共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政治思想主导下,因几度的思想争论,“商品经济”“市场经济”“发展生产力”“共同富裕”等思想要素陆续进驻,“社会主义”概念意涵才发生了根本性转换,并成为全社会推进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精神动力。
总的来说,思想史因概念史考索而明晰,概念史因思想史阐释而详确,双方通过互证而达成互解。在中共概念史研究中,解释任何一个政治概念的历史变迁,只有在思想场域中考察概念如何被使用——它在思想“弈盘”中的争议、交锋、辨析等功能,概念史分析才有意义。道理很简单,没有概念的逻辑运用及其对思想意蕴的支撑和表意,思想就无以表征乃至无以传达。与此同时,思想史上的每一次争议与交锋,都会摆出一局风云起伏的“弈盘”,概念就像其中对阵力量,充当着思想论述与解释的语义资源。概念能够生产思想,这种生产方式是对思想核心内涵的合理“拷贝”,一个概念“拷贝”思想核心内涵的程度如何,彰显的正是概念对相应思想核心内涵摄取的能力。因而,解释一个概念的历史变迁,同时意味着不能不解释思想史的变迁,对政治思想史内在张力的历史洞察,终将决定政治概念史分析的可能性与可靠性。
二、思想之“史”的概念规约
世上不存在纯粹抽象的思想史,只存在某种特定思想对象的思想史。中共思想史首先是中共作为一个现代型政党的思想史,尽管中共思想史可以表现为种种不同类型的思想史,诸如中共经济思想史、中共军事思想史、中共外交思想史等,但中共思想史的核心对象,首当是中共政治思想史。即便诸种不同类型的中共思想史,也凝聚着中共政党的政治意识,在思想运作的意义上,这些思想史都是中共政治意识嵌入其中的思想史。唯有如此,诸种类型的中共思想史,才有可能被纳入中共的政党整体思想史建构之中。因此,在中共思想史的整体架构内,所谓的思想史,显然主要应当由中共的政治思想诸要素来构成。正因如此,研究中共思想史,首当研究的应是中共政治思想史。
中共政治思想史既是中共对政治问题思考与判断的意识史,也是中共因应政治生活和政治局势变化而形成的观念史。前者更多指向内在的政治思想建构问题,后者更多指向外在的政治应对问题。两方面的有机结合与互动,共同构成中共政治思想史的基本结构。就中共的政党性质来说,这种结构性的思想史必然包含多重政治要素,并因此显示中共政治思想史内涵的厚重感。
在中国古典文献中,“政治”一词中的“政”与“治”各有其意,组合起来大抵表示政事治理或者治理措施(10)参见包刚升:《政治学通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8页。。近代中西交通后,“政治”一词就移译了域外的含义和用法。1903年,中国人编的辞典《新尔雅》解释说:“统治机关之运营,谓之政治。确定表明政治之理想者,谓之立法;实行政治之理想者,谓之行政。”(11)汪荣宝、叶澜编纂:《新尔雅》,上海明权社,1903年,第67页。这种解释尽管粗浅揭示了“政治”的功能,但未能揭示“政治”的本质特征。国家统治虽然是政治的最重要或最主要的表现,但政治运行与国家统治并不是一回事,国家统治只不过是政治的一种表现方式,因而“政治”含义并不能由国家统治来单一界定,尤其对于尚未获得国家统治权的政党来说更是如此。
如何界说“政治”,政治学界长期以来并无定论。中国政治学家吴恩裕在1948年出版的《政治学问题研究》中就已提及:“政治乃是用公共的强制力对于众人之事的治理。”(12)《吴恩裕文集》第2卷,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44页。域外的专业辞书也认为:“政治可以被简要地定义为一群在观点或利益方面本来很不一致的人们做出集体决策的过程,这个决策一般被认为对这个群体具有约束力,并作为公共政策加以实施。”(13)〔英〕戴维·米勒主编,邓正来等译:《布莱克维尔政治思想百科全书》,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39—440页。此中的“集体决策”“约束力”“公共政策”等要素,对于界定“政治”含义显然不可或缺。这种界定,与吴恩裕所称“公共的强制力”“治理”等提法庶几近之。
中共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政党,其政治性必然反映马克思主义的政党特色。在马克思主义政党理论看来,政治现象既是一种社会生活的存在方式,也是一种上层建筑、一种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在谈到政治的起源时强调,人类文明的发展,国家、城市等的出现,“必然要有行政机关、警察、赋税等等,必然要有公共的政治机构〔Gemeindewesen〕,从而也就必然要有一般政治”(1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4页。。政治来源于人类活动的社会实践,来源于人们的生产物质生活本身。政治制度的建立、政治规则的制定、政治文化的形成、政治理论的创建、政治活动的展开、政治斗争的出现等政治现象——政治实践及其政治思想,无不是为了因应社会实践的需要而产生。按照唯物史观的立场,人类社会实践首要或根本的是物质资料生产与再生产的实践,由这种实践所构成的社会经济关系,是人类社会存在的基础。任何一种政治现象的出现,都与这个基础密切相关。由此,列宁才精要地强调“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15)《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7页。。但这个经典命题,并不是在界定“政治”的内涵,而只是在揭示政治的社会属性。然而,从这个命题出发,可以将“政治”内涵界定为“一定社会生产关系中经济上占主导地位的集团的权威性统治”。基于“政治”的这种内涵特征,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理论所要研究的就是“政治”这种“一定经济基础上社会公共权威的活动、关系和形式的发展规律”。(16)王沪宁主编:《政治的逻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9页。
中共的政党政治,显然属于“社会公共权威”的活动及其内在关系和表现形式,这种“社会公共权威”当然体现了中共作为政党的集团性和权威性。但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中共的“社会公共权威”活动即中共政治活动的中心问题指向却是不同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政治围绕“革命”而展开,“革命”是最大的政治;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巩固和发展新生政权和发展社会生产力,是中共的核心政治任务,和平与发展是最大的政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新时期,推进改革开放,建设现代化国家,谋划民族复兴等都构成中共重点关注的政治问题,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追求和国家的强盛,就是中共最大的政治。凡此种种,都是在中共行使“社会公共权威”前提下的政治事业。
因应政治是中共作为一个现代型政党的固有规定性,没有政治就没有中共的政党活动。研究中共党史,首先必须研究中共的政治史;同样,研究中共政治史,必然要研究中共政治实践史和政治思想史。因此,中共政治史就不能不涵盖两个层面的历史存在方式:其一是涉及中共政治制度建构、中共政治运动、中共政治斗争等政治实践史,其二是因应中共政治实践史而形成的政治思想史。就中共政治思想史而言,它既表征为中共因应政治实践问题的思想史,也表征为中共政治实践的思想反映史。无论表征哪一方面,中共政治思想史关注的是中共“政治”的思想史,是中共政治思想的变化史而不是中共政治思想本身,尽管政治思想史与政治思想存在不可割裂的关系,没有政治思想的实际存在,也就不会形成政治思想史。因此,中共政治思想史研究是从历史的视域观察中共政治思想的变迁,而不是将视域置于政治思想本身的分析上。对于政治思想与政治思想史的关系,政治思想更多的是以思想单元为问题的分析,而政治思想史则“既分析一种政治思想的内容;又推究它的渊源所自:看看它受哪些历史事实及哪些前此政治思想的影响?不但要探究形成此种思想的因素;而且还要考察这种思想对于当时及以后的实际政治和政治思想的影响”,因而,“政治思想史究竟是政治‘思想’史,它既不是‘政治’史,也不是普通‘史’”(17)《吴恩裕文集》第2卷,第25、26页。。总之,中共政治思想史是以政治的思想变迁作为存在方式的思想史。
如果说如下命题成立:“思想史的中心课题就是人类对于他们本身所处的‘环境’(situation)的‘意识反应’(conscious responses)。”(18)〔美〕本杰明·史华慈著,王中江编:《思想的跨度与张力——中国思想史论集》,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页。那么,从政治历史的角度看,中共政治思想史应当可以看成是中共以先进政党的历史姿态,应对现代政治复杂环境的一种政治意识反应史。政治意识如何形成、政治观念如何确立,都是一个历史形成与变迁的过程。中共政治思想史的形成与变迁,无疑历经了种种复杂的、曲折的乃至可预计与不可预计的事件、事端、运动等过程,这个过程会历史地表现出中共政党活动的种种政治现象。中共历史活动形成的各种政治现象,其中所涵盖的诸种结构要素,既来自中共的政党活动内部,也来自中共的政党活动外部。无论来自何处,中共都有必要从政治理论上给予观察、分析、解释和总结,使之能够从思想高度付诸政治分析和指导实践。任何一种上升为政治分析的政治现象,都蕴含着相应的中共政治意识,这种政治意识一旦经过理论化建构而形成政治观念,特定的政治思想也就此产生,而中共政治思想史正是历史时空中的政治思想。
就思想史的认知方式而言,对任何思想史的解释或理解,都必须具备可把握的思想史载体,这样的思想史才可能被感知、识别和分析。在以观念或意识存在的思想史中,那种可把握的思想史载体,通常情况下都只能由政治语言为主的文献记录来支撑。由此推及可知,中共政治思想史可以看成是一种以历史文本的形式而存在的政治现象,体现在这种文本中的政治意识或政治观念,不是也不可能自行呈现,它们是“从文本中抽象出来的,与各种综合的形式化的话语模式或具有象征意义的形式”相关联(19)〔美〕多米尼克·拉卡普拉等主编,王加丰等译:《现代欧洲思想史——新评价和新视角》,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0页。。“话语模式”或“象征意义的形式”是构成文本意义的要素,但这并不是文本构成的终极要素,无论话语形式还是象征形式,都必须依靠生产意义的词汇、术语、概念等语言表意符号来表征。因而,中共政治思想史的存在方式,不但具有一般思想史所需要的表意支撑工具,而且具有体现中共政治特色所需要的词汇仓库或概念装备。在词汇仓库或概念装备中的核心政治概念,是维系中共政治思想史思维范畴的元要素。没有核心政治概念这种元要素的支撑,中共政治思想史也就不可能建构起来,遑论在思想发展的“弈盘”中被认知、识别与分析,当然也就不可能构成最起码的政治思想史研究。中共政治概念的构型状况,很大程度上规约着中共政治思想史的面貌。
既然是思想的“史”,那么,中共政治思想史就只能借助变化的历史文本来体现。历时性的“史”,如果说意味着时间是历史的流逝长度,那么,思想则是历史的意义宽度。经历百余年发展的中共政治思想史,之所以蕴含着崇高的政治价值,不但取决于它的政治发展年月的漫长——这种漫长意味的是思想因应了政治波诡云谲的时空跨越,而且取决于它的政治经验积淀的丰厚——这种丰厚意味的则是思想历经了政治世变的史事纷杂。在长期的革命、建设与改革历程中,中共政治思想史汇集了富有创新性的思想资源,而不同层面的思想资源之间,横亘着无数曲折起伏的人事与物事——其中显性的或隐性的意义密码,都不能不依托相关核心政治概念而被储存。中共政治思想史可以通过一系列核心政治概念的历史化阐释,来呈现自身历史变迁的意义深度;反之,义理同构,中共政治概念的历史化阐释,同样不能不接受中共政治思想史的意义规约。双重规约意图表明,概念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思想的概念,因而解释中共政治概念的历史变迁,就只有将其置于中共政治思想史的解释框架之中,才能显示概念作为反映思想生成与变化的逻辑成因。
常识性的认知提示,思想与概念是互为规约的双方,任何一方“史”的变化及其解释,都受到对方的制约和奥援。因此,合理地解释中共政治思想史的诸端成因与流变,梳理其中思想的构型方式、分流趋向、竞争领域、交锋对象等变迁现象,首先应当破解储存在这些现象之中核心政治概念的意义密码。对概念内在思想意蕴密码的解码程序,实际上正是解锁中共政治思想史中蕴含的复杂思想历程。这个思想历程一方面记录着思想因应政治实践而形成的意识反应关系,另一方面记录着思想因应政治意涵与表意而形成的概念关系。不存在没有概念的思想,也不存在没有思想的概念。与此同时,在中共政治思想史的演变过程中,政治思想总是在特定政治语境之下对特定政治经验进行概念化,并在理论建构中生成相应的政治概念。因此,若欲合理地解释这些概念内涵的历史构成,势必要回到思想史场域进行解释方有可能。譬如,中共在革命年代形成的“半殖民地半封建”一词的概念化过程,就是建立在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实践基础上、不断更新政治革命内在结构关系而形成的政治概念。这个政治概念原本并非以如此完整结构被表述,它之所以形成一个包含复杂意涵的整体性政治概念,完全是由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所促成的。因此,对这个政治概念作历史性的变迁解释,就不能不诉诸对中共在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中所形成的政治思想史进行深度剖析,在思想史剖析中解释这个概念的历史起源、形成、定型、变化的逻辑缘由。由此可见一斑,俚俗地说,概念史的解释“有求于”思想史的解释。
三、政治概念的思想史表述
中共政治思想史的发展,是近代以来中国政治思想演变的持续性延伸,但这种延伸并不是简单的承继,而是革命性的延伸,是在断裂与连续的革命波涛上延伸——既承继近代以来的民主革命精神,又更新了民主革命内涵的延伸,正是这种更新改变了近代以来中国政治思想的发展轨迹。在这种革命性的延伸轨迹中,中共政治思想史所形成的政治概念,经历了意涵的扬弃与创造性转化,构成了中共政治思想史新的语义表述方式。尽管历史的断裂与连续是一个辩证的统一体,但在研究视野里是历史认识范畴的统一体——它是历史编纂或历史书写的一种思想预设,实在的历史中并不可能如此截然分割。对于中共政治建构来说,政治思想建设始终是一项重要的理论任务,事关中共诸项事业发展的政治知识基础。为此,中共政治思想史的世纪发展,建构起了以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为主导的政治思想理论体系,其中积淀了大量反映中共政治思想的核心政治概念,这些核心政治概念成为表意中共政治思想史的意识形态政治术语。显然,中共政治思想史蕴藉的政治概念,都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特征,正是这种鲜明特征标识着中共的马克思主义政党性质。政治概念是对意识形态意涵的综合提炼,有论者认为:“20世纪首先是一个意识形态的世纪,各种意识形态构成了政治思想的主要语汇。”(20)〔美〕特伦斯·鲍尔等主编,任军锋等译:《剑桥二十世纪政治思想史》,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6页。中共政治思想史的整体面貌,只有通过意识形态化的政治概念的表述,才能够显示其中独具特色的理论意涵。
中共政治思想史无论处于何种历史发展阶段,它的思想“史”的存在状态,看似都无法被经验地直观,但其实它原本就是一种思想的史事现象,只不过不像物质载体那样直接可感,而是借助叙述语言符号存在的。语言符号是可被识别、认知、体悟与分析的可感知载体,思想正是通过这种可感知载体而被人们接受、反应与传播。显然,就思想史的存在方式而言,其原本就储存着承载并记录自身起源与变迁的词汇仓库或概念装备。这种现象揭橥了一个观察思想史与概念史关系的视角:借助分析一系列词汇仓库或概念装备的历史变化,可以梳理和揭示中共政治思想史的语言性意蕴,尤其是概念蕴含的政治观念与政治意识。观念性的思想史与语言性的概念史可以成为互为阐释的历史场域。问题在于,如果从概念史视域看,概念史之于思想史,在历史行为主体意义上,概念是对思想史场域的介入与接管,它所要问的不是“思想”是什么,不是“思想”如何生产概念,而是要追问概念如何表征思想史,“思想”表意如何使用概念工具,如何在中共历史范畴内发现政治概念史变迁,呈现政治思想史变迁的实践关系与逻辑理路等问题。实践关系是这样一种关系:政治概念表意政治思想史是源自政治实践提供的意义,因而政治概念与政治实践就建立起一种“词与物”的关系。逻辑理路则是这样一种理路:政治概念的变迁轨迹与政治思想史的演变路线,在政治实践提供的史事容受基础上,不能不取得相应的意义平衡,唯有如此,概念意涵的形成与发展才有可能与思想史构成表意关系,尽管概念与实践及其思想史表征可能永远无法处在同一演变平行线上。(21)对这种现象的理论说明,恩格斯曾指出:“一个事物的概念和它的现实,就像两条渐近线一样,一齐向前延伸,彼此不断接近,但是永远不会相交。两者的这种差别正好是这样一种差别,由于这种差别,概念并不无条件地直接就是现实,而现实也不直接就是它自己的概念。由于概念有概念的基本特性,就是说,它不是直接地、明显地符合于它只有从那里才能抽象出来的现实。”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44页。中共政治概念史表述中共政治思想史的过程,并不是处于一种无缝覆盖的状态之中,反而是以相对吻合的方式因应思想史的流动与变更。概念史与思想史的这种互为规约的关系,正是需要对概念史分析设置前提的理由,通过这种分析来查询和追踪不同年代语境下政治概念的思想语义变化。
中共政治概念与一般性概念在性质上不尽相同,它是由中共政党活动决定并在政治思想中形成的不可或缺、无法替代的关键性概念。没有这些关键性核心政治概念,中共政党活动的政治实践及其思想反映,就无法形成符合逻辑理路的思想史论述。任何一种能够形成历史或理论体系的思想,都不能不具备相应的范畴、术语、概念等词汇仓库或概念装备。词汇仓库或概念装备的丰富性,往往反映思想史的丰富性。政治语言是对政治实践的表述,无论是理论上还是事实上,没有政治语言的物态化表征,政治实践就不能被认知。政治实践的历史必须通过政治语言而被描述,并且得到保存。被政治语言所描述和保存的政治实践历史,是思想史研究之所以可能的前提。中共政治思想史历经长期发展,早已积淀并储存了大量反映政治实践的政治概念,而这种历史积累恰恰显示了中共政治思想史的发展持久性与成熟性。
中共概念史研究在政治思想史场域探寻政治概念的意涵变化,目的当然不在于描述政治概念本身的历史变迁,而在于试图揭示蕴含在政治概念中的中共政治思想史的意识变动与致思轨迹,阐明政治概念中包含的政治思想的历史面相,说明政治思想的历史面相如何形成、为何会以这种面相呈现于世人之前等问题。中国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家侯外庐等人在《中国思想通史》中说,研究中国思想史“不在于叙述货色,陈列古董,而在于说明思想的生成和发展的所以然”(22)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7页。。中共概念史之于中共政治思想史,同样不在于叙述中共政治概念本身的历史演化——尽管这种演化不能不叙述,但并非将叙述作为终极目的,而在于通过这种叙述,说明中共政治思想史如何演化以及如何因应政治实践,尤其是政治概念对中共政治思想理论体系的形成发挥了何种建构性作用。
在中共政治思想史的发展过程中,历史地形成一套因应现实政治的思想体系,在这套思想体系中生成的核心政治概念,不但起着支撑中共政治思想理论逻辑的功能,而且发挥着论证和阐释中共政治思想史内涵的建构性作用。中共政治思想史对政治场域的基本问题进行“史”的解释,尤其是对关键性的政治现象进行“史”的理论分析,总是处于不断认识、不断提高、不断丰富的历史进程中。所谓的中共政治思想史,正是这种进程从理论上涵括政治现象并给予理论化阐释的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家邓初民在《新政治学大纲》中强调说:“政治学的对象是政治范畴的全部,而政治范畴的全部起码是包括国家、政权、政府、政党、革命等政治现象的。”(23)邓初民:《新政治学大纲》,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9页。参照这种见识,对中共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应当同样包含对这些政治现象的反应与观照,但反应与观照的侧重点,显然是以“史”的方式而不是其他方式。
中共在漫长的革命和建设历史过程中,政治思想论述的基本问题,会依据政治局势和政治任务的变化而变化,但作为一个政党,无论这种变化如何,中共必定有自身特殊关切的政治问题。譬如在1921年至1949年间的整个革命年代,中共政治思想史的叙述,必定与中国革命性质、宗旨、任务、策略等相关联,这是由中共因应政治革命时势所决定的。对于一个政党的思想建构来说,中共在因应革命时势变化所形成的政治思想,不能不以高度浓缩的政治概念来论述,就像中共依据革命实践和政治思想发展的成熟程度,以“新民主主义”概念来命名一个革命时代就是一个显例。蕴含中共政治观念的“新民主主义”概念,是表征中共革命年代政治思想史的经典符号。但是,中共概念史解释这个概念的变迁史,就不能简单地分析这个概念的政治内涵,而必须解释这个经典符号的形塑过程,意识到这个概念并不是突然发生的政治现象,也不是简单建构的政治现象,它既有时间跨度的累积,也有政治力量的推动。中共在政治思想上对中国革命性质的政治分析,是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政治论述开始,而后转换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政治论述,其间所使用的政治概念几经变化。中共在创建初期,对中国革命性质的判断是以“民主主义革命”概念来指意,中共二大宣言如是表述:“我们无产阶级审察今日中国的政治经济状况,我们无产阶级和贫苦的农民都应该援助民主主义革命运动。而且我们无产阶级相信在现今的奋斗进行中间,只有无产阶级的革命势力和民主主义的革命势力合同动作,才能使真正民主主义革命格外迅速成功。”(24)《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第132页。这个政治内涵表述既涵盖了中共的无产阶级政党性质,又涵盖了中共在早期特殊政治时势下对“民主主义”的追求。之所以是“民主主义”的革命性质,在中共看来,主要取决于当时的中国社会政治现状,亦即中国是在“资本帝国主义和军阀官僚的封建势力”统治下的社会。由“民主主义”政治概念所表征的中国革命性质,正是中共呼应中国革命政治实践的观念性反应。
用“民主主义革命”概念定位中国革命的性质,实际上是一种奠定此后中共因应政治时局变化而形成的政治思想的理论雏形。这种政治思想的日后系统成型,端赖中共历次政治决策和政治理论家的不断阐释而获得发展。中共早期政治革命认为“统治中国的是封建的军阀,不是资产阶级”。正是军阀统治政治格局的存在,才是造成中国政治时局不断紧张与动荡的原因。有鉴于此,中共在三大上呼吁“急需一个国民革命”。(25)《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第258、277页。所谓“国民革命”的性质,其概念内涵蕴藉的就是资产阶级式的“民主主义革命”,中共早期政治活动家大多对此持相近看法。1923年,陈独秀在《向导》《前锋》上连发两文,分析中国社会现状和社会阶级问题,认为依据世界的政治状况和中国社会经济状况及其在国际上的地位,中国正处于半殖民地社会之中,因此中国革命运动的性质“确是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26)陈独秀:《资产阶级的革命与革命的资产阶级》,《向导》第22期(1923年4月25日)。。这种“民主革命”是一种“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国民革命”,其性质是“资产阶级的革命”(27)陈独秀:《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前锋》第2期(1923年12月1日)。。在观察问题的不同视角上,蔡和森从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出发,认为民主革命是近代世界性浪潮,但与欧洲十八九世纪反封建制度为中心的民主革命相比较,中国的民主革命不仅要反对封建军阀的统治,而且要反对帝国主义列强的入侵,因而中国的“民主主义革命”概念包含着双重的革命对象。蔡和森还意识到,资本主义与民主主义只是一体两面的东西,正当中国民主革命发生之际,欧洲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早已完成,并且开始向帝国主义扩张。但是,在世界殖民地民族革命潮流的冲击下,“世界资本主义与民主主义的末日快到了”。(28)《蔡和森文集》(上),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82页。这种判断,显然是在当时中国社会主义思潮兴起的背景之下得出的。这种“末日”判断多大程度符合现实情景姑且不论,蔡和森试图要说明的是,资本主义世界的“末日”到来,并不意味着中国的“民主主义革命”就没有必要了。相反,蔡和森强调指出:“资本主义与民主主义在历史上虽确已入了凋谢日期,但在殖民地及弱小民族,因为国际侵略的关系,还未充分发达并且不能充分发达,如中国就是一个例。”(29)《蔡和森文集》(上),第283页。显然,“民主主义革命”概念的思想蕴含,并不能套用西欧的经验,只能在中国政治现实生态与政治具体语境下才能得到合理解释。
在中共政治思想史上,用“民主主义革命”概念表意中共早期革命的特质,一般意义上取决于如何看待资产阶级的政治作用。1923年,瞿秋白发表一系列政论文章,都在强调中国社会是一个“割据的局面”的社会,政治格局则可称为“军阀制度”的政治格局(30)《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4页。,而当时的中国正身处军阀制度统治之中。对于这种政治制度的反抗,在瞿秋白的政治思想中,明确指向推动具有广泛社会力量参与的国民革命,亦即“民主主义革命”。“国民革命”与“民主主义革命”的称呼互换,在中共二大与三大期间已基本形成。中共二大宣言明确表述道:“各种事实证明,加给中国人民(无论是资产阶级、工人或农民)最大的痛苦的是资本帝国主义和军阀官僚的封建势力,因此反对那两种势力的民主主义的革命运动是极有意义的。”(31)《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第132页。从二大到三大的近一年时间内,中共对这种民主主义性质的革命进行了不断的政治思考,逐渐形成“国民革命”政治观念的表达方式。1923年6月召开的中共三大,其政治报告和党纲草案都作出明确表述,其中党纲草案中说,中国革命应当“行向国民革命,这种革命自属于资产阶级的性质”(32)《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第251页。。中共三大的这个党纲草案,恰恰就是瞿秋白起草经陈独秀修改后刊布的(33)1927年2月,瞿秋白在《中国革命中之争论问题 第三国际还是第零国际?》一文的第二章附言中说:“第三次大会的党纲,是我起草的;但是大会之后,独秀同志又修改了再付印的。”参见《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77页。,因而它既是中共政治活动家的政见,也是中共政党共同意志的表达。
在草拟中共三大党纲草案前后一段时期里,瞿秋白专门论及“民主主义革命”概念为何能够成为表述中国革命性质的政治用语。在瞿秋白看来,“中国之资产阶级的发展,非由自力能渐展开及于‘世界’,乃由外铄自‘世界’侵渗而入中国”,亦即中国的资本主义发生,是由世界资本主义所促成。这一看法正与蔡和森不谋而合,蔡和森也认为,中国资本主义的发生,“系外铄而非自动,系外国资本之幻影,而非本国资本发展之实质”(34)《蔡和森文集》(上),第283页。。无论这种论断是否能够得到中国近代以来政治实践经验的证实,瞿秋白还是认为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存在具有合理性,原因就在于中国社会的殖民地半殖民地性质——此时在中共政治思想中,尚未意识到“半封建”概念在分析中国社会性质中的关键性作用,尽管相关的理论论述不断提及“封建军阀”或“封建制度”“封建势力”等用语。这种社会性质既受到列强帝国主义的压迫——中共二大称之为“资本帝国主义”(35)《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第132页。,也受到军阀政治的统治——瞿秋白甚至认为军阀统治只不过是西方列强的“代理统治者”(36)《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2卷,第72页。。在军阀势力统治中国政治格局的钳制下,中国资产阶级的发展尽管举步维艰,但在民主主义浪潮的推动下,却可以成为针对双重压迫的反抗力量。
中共二大以集体意志的方式确定中国革命是“民主主义的革命运动”,但以“国民革命”的政治符号来标识中国革命则是在二大之后的1922年9月陈独秀发表《造国论》一文时才提出。陈独秀在文中说:“中国产业之发达还没有到使阶级壮大而显然分裂的程度,所以无产阶级革命的时期尚未成熟,只有两阶级联合的国民革命(National Revolution)的时期是已经成熟了,这个时期的成熟是可以拿十余年来的政治史及眼前要求打倒军阀、建设民主政治的呼声可以证明的。”(37)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81页。这种政治观察和理论论述,同样反映在瞿秋白的政治思想中。瞿秋白将“民治”“民主”“民族”命名的革命运动统称为“国民革命”,所谓“中国的民主民族的革命运动(国民革命)”提法即如此(38)屈维它:《自民治主义至社会主义》,《新青年》季刊第2期(1923年12月20日)。。根据中国的政治时势,瞿秋白分析中国革命面对的国内外政治环境后强调:“中国客观的政治经济状况及其国际地位,实在要求资产阶级式的革命;同时此种绝对资产阶级性的所谓‘民族民主革命’却非借重国际的及国内的无产阶级不可。独有无产阶级能为直接行动,能彻底革命,扫除中国资本主义的两大障碍;就是以劳工阶级的方法行国民革命。”(39)屈维它:《自民治主义至社会主义》,《新青年》季刊第2期(1923年12月20日)。
1923年6月21日,瞿秋白在给时任共产国际主席季诺维也夫的信中庄重表示:“我们,马克思主义者,对中国革命的资产阶级性质深信不疑。”(40)《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2卷,第121页。显然,“民主主义革命”即“国民革命”的“资产阶级性质”,在瞿秋白的政治思想认知中,是义同词异的表述用语,只是在论述不同的政治问题时,才显示其中指意的具体差异。包括瞿秋白在内的中共党人,出于对中国革命反帝反军阀目标的共同认知,在中共早期政治思想史上形成的“民主主义革命”政治概念,较为准确地把握了中共政治革命在特定时期的目的性。同样,这个政治概念的形成也并非始终如一,尤其在政治实践和思想语境发生变化之时,即便采用相同政治概念对时局进行理论思考,其内涵同样可能发生变化,犹如五卅运动发生后,“由于工人阶级的参加,既改变了中外之间对话(或对抗)的条件,又改变了民族运动内部力量的对比关系”(41)〔法〕白吉尔著,张富强等译:《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1911—1937)》,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54页。。革命力量平衡被打破,加之资产阶级在运动中的妥协与动摇,形成社会不同阶级力量在政治格局中的失衡,以至于中共党内对中国革命的资产阶级性质的判断出现认知偏差。其后中共政治思想史上“左”倾政治思潮的生成,即可在此中找到渊源。直到20世纪40年代前后,毛泽东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立场出发,以“新民主主义”政治理论重新解释“民主主义革命”的政治内涵之后,中共政治思想史上才形成对中国革命性质的科学表述。由此可见,解释中共政治概念史的变迁,应当充分考虑政治实践及其形成的思想语境的变化。
四、思想语境与政治概念更新
中共政治思想史显示,思想领域的政治概念从来不会孤立地被使用,也不会在政治思想建构中被封闭地自我解释。思想与概念的辩证关系,应当被看成是人们认知世界的一个铜币的两面——思想承载并蕴涵概念,概念表意并建构思想,二者的历史关系应当被理解为一种复杂且互为解释的过程。中共政治思想的发展与中共政治概念的变迁在思想史领域的表现,既是一种概念的思想构成,也是一种思想的概念构成。前者表明,在相互关系范畴内,特定政治概念是在相应的政治思想活动中形成意义,不同的政治思想活动及其形成的思想语境,必然需要生产相应的政治概念,政治概念因应政治思想而形成基本意涵;后者则表明,政治思想活动必须通过政治概念得到理论化的表述,政治思想活动形成的思想语境,不能不选择相应的政治概念来对政治思想中的信仰、观念、价值、意义等内涵进行表述与阐释。政治思想没有相应的核心概念的支撑就无以建构,概念与思想二者之间互为体用关系,共同将某种特定政治行为通过概念化而建构起思想历史形式。也就是说,政治行为的思想意义,是借助语言性的概念而表示出来的理论形态。没有政治思想的理论形态建构,人们就无从理解或解释政治行为到底意味着什么。
中共政治思想史的形塑,首先源自中共政治活动史提供的实践资源,因此政治思想与政治实践在历史上就显示双重语境状态:其一是政治实践运作过程的语境,其二是政治理论建构过程的语境。这两种过程形成的语境,无论是过程历史的“当下直播”还是过程历史的事后“介入观察”,都可以被视为一种过程性的历史语境,所有的政治活动包括政治概念的建构,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解释的理由。换个说法,无论是政治实践运作还是政治理论建构,都不能不带有特定的政治目的性,因为很显然,没有政治目的性的实践运作,仅仅是盲目的举动,是没有意义的政治操作;而没有政治目的性的理论建构,则只能表明这种理论与实际政治不存在内在逻辑关系,同样是没有意义的幻觉。就此而言,政治目的性是一种预先存在的能动意识,是激发政治思想活动的驱动力。因此,政治行为或政治实践——无论是政治组织或集团的政治行为,还是政治活动家个体的政治行为,必须是有思想的政治活动,必须是能够再生产思想的政治活动,而构成这种政治活动的思想场域及其思想存在方式,正是政治概念及其意义生产或再生产的历史语境。
生产或再生产政治概念语义或意义的历史语境,其显性存在方式显然是表述政治思想的政治语言,尤其是揭示政治思想内在精神的语言话语。不难想象,政治行为不得不在政治语言特别是政治概念中进行,没有政治语言及其形成的概念来支撑,政治行为就无法得到明确的表达。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政治语言(政治概念)描述了政治行为,政治概念(政治语言)解释了政治行为,人们所认知的政治行为被“转换”为政治语言(政治概念)了。在常识上,人们总认为政治行为只不过是一种实际操作过程,但实际上,繁复的政治行为只能通过语言尤其是概念而得以完成,更不用说政治思想中的信仰、理念、宗旨、意图等一系列政治知识,亦不能不依托语言性的概念表意而获得意义。因此,一旦追问政治概念更新或变迁的缘由,就不能不返回这种更新或变迁之所以发生的思想语言语境之中,在思想语言的语境支持下解释政治概念的生成与变化。
要在中共政治思想史中探绎政治概念的变迁轨迹,就不能不回溯思想语境到底如何塑造政治概念的构型。语境问题起源于语言学但又不仅仅局限在语言学之中,在语言学意义上,语境通常被看成是“语意场”或“氛围”,它意指“词语的意义由上下文决定,或者说当我们诠释某一词语时的一切有关事情,都是该词语全部使用历史所留下的痕迹”。这种意指延伸到文学批评之中,强调“把文学作品的词、词组、句子以及其他组成部分与其语言的语境(上下文)联系起来,不仅如此,它还应该将文学作品与它的哲学、社会、历史的上下文(背景)联系起来”。(42)王治河主编:《后现代主义辞典》,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第702—703页。可见,语境问题不仅仅涉及语言学问题,随着语境理论的发展,语境问题的探讨以及语境作为问题的分析手段,在哲学、文学、历史学、社会学等不同学科中都被大量地使用。语境分析已经成为人文社会科学的基本研究方法之一。
由此而论,从中共政治思想史出发,考察某个特定政治概念内涵及其历史变迁,就不但要考察其在特定时期思想语言结构的语境,而且要考察其在特定时期政治语言习得及其政治生态的语境。显然,政治思想语境的构成,既是语言性的,也是文化性的,它的存在状态是由语言形式与政治文化双重因素决定的。有论者为此这样强调:“‘语境’一词指的是一个伴随语言使用不断扩大的因素集合,包括物理背景,在场的人(以及他们知道并相信的事物),特定话语产生前后的语言,相关人的社会关系、种族、性别、身份,以及文化、历史和体制因素等。”(43)〔美〕詹姆斯·保罗·吉著,杨炳钧译:《话语分析导论:理论与方法》,重庆大学出版社, 2011年,第58页。可见,语境是某种特定事物——不论是事实性的抑或观念性的——与其他事物之间关系场中的一种状态。“场域”也是一种“关系场”,政治思想史“场域”为政治概念的构型提供不可或缺的“关系场”——概念构成性(概念的生成、定型、变化等)的思想语境。因此,特定的政治思想及其表述语言能够形成特定的政治思想语境,而特定的政治概念也因这种特定的思想语境得到构型并因此发生内涵的变化。
中共政治思想史是一种整体性的历史发展链条,即便是对其中的各个环节进行区别研究,也应该“观察思想层面所反映事实的本质,当事人对事实的认识,历史事件所形成思想的模式以及当事人如何因历史条件的影响而塑造其个己的思想或修改前人的见解,乃至于思想对历史事件所发生改变的作用等等,由此而完成个别时代的呈现,最后则由时间的程序上建立其先后的关联,而形成思想通史的提呈”(44)康乐、彭明辉主编:《史学方法与历史解释》,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第147页。。在中共政治思想史研究中,应当通盘考察诸如此处提及的各种史事环节,并在此基础上形成连贯性的思想发展轨迹。既然中共政治思想史研究需要观照各种史事环节,而各种史事环节既会透露出相对应的政治思想,也会形成相对应的思想语境,同样会生成相对应的政治概念。这种因史事环节所形成的政治概念,只能具有“相对应”的适用性,譬如“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个政治概念,其适用性只能以“抗日战争”这个历史时刻为限度来解释这个政治概念的变化,也只能依据中共在“抗日战争”时段形成的政治思想语境为分析尺度。这种概念存在现象,就是为何某些政治概念只能具有独特适用性的缘由。但是,“统一战线”概念在中共政治思想史中又是一个通用性政治术语,它的构型也有思想“通史”的语境前提。这样一来,讨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概念的形成过程,就必须考察作为“抗日战争”史事环节的政治思想语境,也必须同时考察作为思想“通史”的“统一战线”构型的政治思想语境。由此可见,解释伴随中共政治思想观念形成而来的种种政治概念的历史演变,需要面对来自影响概念构型的双重语境:既要观照不同阶段政治实践具体环节的史事语境,也要观照政治思想持续发展的连贯性思想语境。前者反映政治概念在思想领域使用的独特性,后者反映政治概念在思想发展进程中的普适性。这种政治概念生成、发展、定型甚至消解等过程不能不遭遇的双重思想语境,是中共政治概念史分析中最为困难的问题域。
将中共政治概念史安置在中共思想史场域进行研究,就是试图强调思想形成与变化所营造的复杂思想语境,为中共政治概念史分析提供必要的“思想史料”,尤其在政治时势转型而致使政治思想发生转向的历史时刻,政治概念的更新尤其需要关注思想语境的支撑作用,不如此就无法说明政治概念的更新为何会在此时此刻发生。应对政治时势转移的政治概念的适时出场,最为典型地验证思想语境变化所提供的阐释资源。在中共政治思想发展中,前文提及的政治术语“国民革命”概念,随着中国革命政治时势的转换,逐步转移到“土地革命”概念的使用,就是一个因政治思想语境变化而导致概念更新的显例。这两个政治概念的历史转换,与中共政治思想语境的更替有着内在的关系。“国民革命”概念因应的是大革命时期中共应对和解决政治时势问题所形成的政治思想。相关史料显示,在中共建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上,其中第六次会议讨论的“实际工作计划”就提出:“我国的军阀是社会上一切其他阶级的敌人。”(45)《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第23页。这种政治判断,预示着中共政治革命的对象是军阀及其政治统治,日后的政治实践也印证了这种判断符合中共政治革命的实际需要。这个“实际”的历史情形,正是军阀势力(蔡和森称为“封建武人”)统治中国的政治环境。在这种政治环境下的反军阀政治革命,中共将其定位为一场广泛的“民主革命”。
在军阀政治强势统治下的中国,政治混乱,社会动荡频仍,促使中共意识到革命力量需要有更大的聚集与组合。1922年6月,中共根据马列主义的革命理论,结合此际中国现实政治局势变化,发表对时局的主张,强调要与民主派“共同建立一个民主主义的联合战线”,以共同反抗“资本帝国主义和军阀官僚的封建势力”(46)《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第98、132页。。这个政治主张在次月中共二大上就以《关于“民主的联合战线”的议决案》的决议形式确定了下来。中共试图联合其他进步政治势力以推进中国革命的政治思想,不久就采用“国民革命”的政治概念来定位其特征。1923年6月,中共三大政治报告又称:“中国有实行国民革命运动的必要。”(47)《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第246页。随后,“国民革命”概念就成为大革命时期中共政治思想中频繁使用的政治词汇。显然,中共主张的“联合战线”和反对军阀统治的政治思想,正是促成这个政治概念形成的思想语境。
但是,随着大革命失败,为了因应政治局势的急剧变化,中共在政治思想中使用“国民革命”概念时,就赋予其政治内涵以必要的语义张力。1927年发生的连续政治变故,给中共政治革命带来莫大危局。解决政治危局对中共来说,既是一次事关生死存亡的危机应对,也是一次急迫的政治智慧考验。重新考虑如何表述政治概念并为其作出定位,无疑关涉到中共政治革命的持续性与可能性。原本“国民革命”概念的意指,是涵盖国共合作及其联合一切反帝反军阀力量的一场试图改变中国政治格局的革命运动,但革命毕竟失败了,政治格局发生了重组,以革命为主导的政治语境也因之而转换,继续使用“国民革命”这个政治术语显然不合时宜。可是,在政治变化与概念更新之间总是存在着替代缓冲期,这种替代缓冲期恰好为概念更新提供思想转换的语境场。因而,即便是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之后召开的中共五大,依旧延续强调“国民革命的职任不仅是反抗帝国主义,并且同时便要肃清阻碍反帝国主义运动的封建宗法的社会经济制度”的政治思想(48)《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18页。,而为应对武汉七一五反革命事变,中共相继发表的“通告”和“同志书”(49)即1927年7月24日发布的《中共中央对于武汉反动时局之通告》、1927年7月29日发布的《中共中央致中国国民党革命同志书》。,同样以“国民革命”概念作为分析政治局势的用语,其中仍有“国民革命的胜利,真正民众的胜利,推翻军阀统治,打倒帝国主义,消灭封建制度”这一符合“国民革命”概念内涵指涉的提法(50)《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第373页。,但这只是概念更新延迟的术语使用现象。政治实践及其思想语境的变化,并未使得“国民革命”概念被新概念完全取代,中共在八七会议上通过的“告全党党员书”依旧保留这个概念便是明证。
随着大革命失败,中共在政治思想中继续使用“国民革命”概念以分析政局变化便不能不遇上诸多麻烦,造成这种麻烦的政治环境或思想语境主要有两方面的典型特征:一是“新军阀”政治势力的出现及其政治思想的转向,二是中共“土地革命”政治纲领的正式确认及其重建革命政权的思想转型。对于第一方面的政治思想判断,中共认为,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发生表明“蒋介石业已变为国民革命公开的敌人”(51)《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第170页。,已经形成一股可以用“新军阀”命名的政治势力。实际上,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是对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成果的收割与反动。1927年4月16日,中共上海区特委在讨论政治局势时,赵世炎就赋予蒋介石及其政治集团以“新军阀”之名(52)《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58页。,中共五大在一个决议中也认定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是蒋介石试图“在上海建立其新军阀的独裁”(53)《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第179页。。“新军阀”的出现,实际上改变了以国共合作为实质内容的“国民革命”的政治格局,中共不得不在政治上重新谋划政治安排,这就需要形成新的政治分析术语。因此,以何种新的政治概念涵括并分析急剧变化的政治时势,显然是此际中共政治概念需要更新的要求。
与此政治局势变化同步的第二方面,中共业已意识到中国革命出现危机。就在武汉七一五反革命事件发生的前两天,中共就严峻时局发表宣言,直言此时正是“革命之危急存亡的时候”,因此“决定撤回参加国民政府的共产党员”,并且转向推动“土地革命”。在中共看来,“抛弃土地革命,就是抛弃消灭封建制度的革命运动”。(54)《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对政局宣言》,《向导》第201期(1927年7月18日)。虽然“土地革命”一词早先由共产国际1926年11月的《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第七次扩大全体会议关于中国问题决议案》提出,但在政治思想层面上,中共是在五大召开之际才开始意识到这种革命是大革命失败后的一种必要转向。随同革命转向的是对这种革命特征描述的概念更新,中共五大已观察到“国民革命运动性质的更变”,这个“更变”的要求就是“国民革命必须和农民革命吻合一致”(55)《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第218、222页。。对于“农民革命”,瞿秋白以“土地革命”为名列出七大政纲——瞿秋白强调这是中共五大的决定,瞿秋白此时仍然将其称为“国民革命之农民政纲”(56)秋白:《农民政权与土地革命》,《向导》第195期(1927年5月8日)。,这是概念更新延迟或概念使用处于缓冲期的自然现象。
出台“土地革命”政纲,意味着中共政治思想发生了导向性变化。在这种思想语境左右之下,1927年7月20日,中共发布有关农民运动的第九号通告,强调“中国革命进到一个新阶段——土地革命阶段”。这种政治定位很快就在八七会议上得到确认:“目前中国已进到土地革命时期。土地革命可以引中国革命到另一新的阶段。”(57)《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第387页。然而,由中共政治革命所形成的思想语境,决定着“土地革命”这个政治概念的性质,不能不以“民主主义”概念的意涵或者“国民革命”概念的指向,作为其性质定位的前提和基础。八七会议通过的“告全党党员书”告诫全党:“土地革命问题是中国资产阶级民权革命的中心问题。”8月12日,中共旋即发布《中央通告第一号》,解释“土地革命”概念的内涵指涉:“客观上中国革命的发展已经到以土地革命为中枢的时期,土地革命就是土地所有制度的剧烈的改革,彻底的铲除封建制度,这是最彻底的资产阶级民权主义革命的表演。”(58)《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第420、459页。“土地革命”概念成为中共在政治革命出现危机时刻,不得不寻求新的革命方向之际的政治分析术语。这个政治分析术语的形成,既是中共谋求“民主主义”政治变革(通过“国民革命”)的意义延伸,也是中共政治革命转型之际思想语境的语义涵括。在中共政治思想发展史上,类似的政治概念更新,都因政治变革引发思想语境变化而发生语义重组。从“国民革命”到“土地革命”的转换,仅为事例而已,而事例本身则可显示,政治概念更新所能折射出的政治思想语境变动的程度。
五、余论:政治概念变迁的思想引示
在中共思想史问题域中观察政治概念的生成、定型、变迁及其语义更新,可以视为中共概念史研究的有效路径或视野。在一般情况下,政治概念的核心意涵,可以依据思想史中概念构型或使用的情景来揭示或理解;同样,从中共政治思想史变化轨迹去追踪政治概念的意涵变迁,特定思想语境提供的解释空间当是可进驻的方式。当一个政治概念不适合说明政治实践特征或者满足不了急剧变化的政治时势的理论解释时,政治概念就必须被重新定义,或者被其他更具说服力的概念所取代。也就是说,当一个政治概念不能因应政治语境变化的需要时,就意味着这个概念在政治思想中失去了权威解释的支撑作用,概念的更新在思想史上就成为不可不为的语言事端。
在中共概念史研究范式中,对特定政治概念的历史解释,应当追溯概念所表意的思想史进程。政治概念理所当然是这样一种存在:它是由政治实践基础上形成的政治思想场域的核心术语或语言抽象。那么,政治概念的形成与更新,就历史过程而言,应当被理解为政治思想场域使用概念以达到思想解释的结果。政治思想历史的发展,同时意味着政治概念可能或应当随之而变化,只有政治概念具备解释发展了的思想并且成功使思想得以传达意义时,这个政治概念在历史中的存在才有价值。就如有论者强调的那样:“概念是理论的支撑,因此,只有其服务的理论成功时,概念才能成为好概念。”(59)〔美〕约翰·吉尔林著,耿友祥等编译:《怎么才算好概念?一套帮助我们理解社科概念建构的标准》,高奇琦等主编:《比较政治中的概念问题》,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第248页。所谓“好概念”,在思想史论域必定是能够发挥引示思想变迁路径的概念。分析中共政治概念的变迁——它的形成与更新的政治思想语言史,就是试图在特定政治概念与相应的政治实践关系中,观察概念在多大程度表达了政治思想涵盖的尺度,因为概念史的历程隐喻着思想史的历程。
但问题还有另一面,在中共政治思想史场域,政治概念内涵的理论承载幅度,还要视思想场域能够提供多大的驰骋空间。一旦中共政治思想出现新的意图或转向,就可能引示政治概念在“意图或转向”的限度内发生更新或置换,这是思想对概念的制约。前面讨论的“国民革命”向“土地革命”的过渡,就是中共政治思想变化对政治概念的“革命”转向的规约。“土地革命”概念被中共用于政治革命的思想分析术语,显然是源自中共重新反省“国民革命”政治结果的反应。但“土地革命”提出的政治意指,并不是中共政治革命的终极目标,因为在中共看来,“土地革命”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获取革命政权。因此,“土地革命”概念的核心是政权问题,这在中共的政治文献中保存着历史记录。
“土地革命”概念为何成为政权问题的表意用语,只能从中共在大革命的“失败语境”中才能得到解释。中共政治文献显示,“土地革命”概念虽然是中共应对“国民革命”政治危局的用语,但在1927年7月20日发布的有关农民运动第九号通告中,对“土地革命”的一个向来不太被研究者注意却对理解中共政治概念变迁关涉不小的解释作了如下说明:“土地革命只是一个过程,这一过程的进展,需要一个无产阶级领导的工农小资产阶级的民主政权和工农武装”,“土地革命只是一个过程,政权争斗是这一过程的主要特点”,“所谓政权的争斗,就是要建设农民的革命政权,换言之即农会政权之建设”(60)《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第357、359页。。可以看出,在中共此时的政治思想中,“土地革命”表达的政治意图并不是单纯的土地问题,而是通过解决土地问题来达到建立革命政权的目的。从中共后来的革命实践过程来看,解决土地问题始终是中共政治革命的长期任务,甚而日后新旧解放区的土地改革运动莫不如此。因此,“土地革命”并不是中共在大革命失败之际的专有政治任务,当然也不是某个历史时期标志性的政治举措。(61)在中共党史研究领域,论者普遍将“土地革命”称为一个历史时期,即“土地革命战争时期”或“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不过,将革命特定任务上升为一个历史时期,并作为划分历史发展阶段的标识名称,恐怕值得商榷。
但是,在大革命失败的政治语境下,“土地革命”一词因应的是中共对这种政治危局的考虑,自有其独特的思想内涵。当中共将“土地革命”视为具有政治目的性的行为时,它所表达的政治思想主要集中在“政权争斗”方面,并以此来唤醒与号召农村广大民众参与中共领导的政治革命意识,以实现革命政权的建立。八七会议后,中共的政治革命意识相当程度上落实到武装起义或政治暴动上,并且强调通过这种革命手段达到政权变更的目的。1927年10月6日,中共北方局在一份暴动计划中强调指出:“暴动的旗帜与口号——是土地革命,而暴动的政权的形式,在城市为革命委员会,在乡村为农民协会。”(62)《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第534页。如此可知,“土地革命”概念内涵的重心已发生位移,其中显示中共政治思想中有关“土地革命”的论述,不仅仅在于土地问题的解决,更重要的是革命政权的取得。
一个关键性的政治概念,一旦在政治思想语境变化的引示下内涵意指发生变化,往往可能产生语言符号的变更。从“土地革命”概念内涵所显示的中共政治思想来看,这个政治概念并非仅仅局限于土地问题,它在因应中共政治实践需要之时,不得不摄取新的内涵,以满足概念更新甚至替代的条件。中共在对“国民革命”继续使用的一个缓冲期里,“土地革命”概念的替代用语就逐渐发生了更新,这种更新从政权建构角度就赋予了“苏维埃运动”亦称“苏维埃政权运动”(63)《赣东北苏区档案史料汇编(1927—1935)》上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09、91页。的符号形式。尽管中共曾经因囿于“国民革命”要求的政治任务与政治目标的思想制约,在历史条件尚不充分的情况下不提倡推动建立苏维埃政权,即便在八七会议之后还强调“本党现时不提出组织苏维埃的口号”(64)《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第477页。。但是,随着政局的急剧变化,中共有关中国革命的政治思想也相应发生了改变,八七会议后的9月19日,中共对苏维埃问题的政治口风就发生转变,其中称:“现在的任务不仅宣传苏维埃的思想,并且在革命斗争新的高潮中应成立苏维埃。”(65)《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第508页。有关“苏维埃”口号的提出,在1927年8月几乎与八七会议召开同时,共产国际就已强调:“如果不能争得国民党,而革命将走向高潮,那就必须提出苏维埃的口号并着手建立苏维埃;现在就开始宣传苏维埃。”参见《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9页。这个意见何时确切被中共所知晓,尚属待考的问题。11月1日,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通过第15号通告,其中又强调:“工农民众暴动,建立工农贫民兵士代表会议的政权(苏维埃政权)。”同月,在有关中国现状和中共革命任务分析的决议案中,中共再对“苏维埃”的性质作出如此规定:“现时革命阶段之中,党的主要口号就是苏维埃——无产阶级领导之下的工农民权独裁制性质的政权,只能在苏维埃制度的形式里建立起来。”(66)《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第604、627页。此后,中共逐渐形成以苏维埃革命为中心的政治思想,中国革命开始进入一个苏维埃运动的历史时期,而“土地革命”概念仅是这段以“苏维埃”概念命名的历史时期的一个核心政治概念,并且有其与苏维埃运动相关联的政治内涵(67)此处可以用地方苏维埃运动事例为证。1930年7月,江西信江特委在向中央报告工作中强调:“为加强苏维埃的工人阶级的领导,也要有城市工人群众的斗争,撮合乡村的群众斗争来动摇消灭反动阶级,来深入信江的土地革命,来扩大信江党的土地政策。”参见《赣东北苏区档案史料汇编(1927—1935)》上册,第77页。可见,在此时中共的政治观念中,有关土地问题的一系列内容,都是在苏维埃运动条件下才能够解决的政治问题。这种政治观念在文献中的记录虽然略迟了些许,但正如本文前述所示,这种政治观念的萌生,在八七会议后不久就已开始。。随着中国革命的发展,无论是“土地革命”概念还是“苏维埃运动”概念,都会作为因应中共政治革命实践需要而发挥政治语言的作用,并且在中共政治思想史变迁中开始新的概念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