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墙”的艺术风景
——论晓风长篇小说《湖山之间》艺术特色
2023-01-08刘家思
□ 刘家思 刘 璨
内容提要 晓风的长篇小说《湖山之间》显示了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和执着的艺术追求,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景。它以诗意化的艺术构思,将高校“墙内”的人生状况与“墙外”的社会生活相融合,构造了壮阔的诗境,反映了中国近百年的发展流变,显示了丰富的审美价值。小说采用双线并进与意识流发散相结合的叙事策略,以诗性叙事形成符号化隐喻,以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拓展叙事张力,不仅客观地描写历史,而且冷峻地批判现实;运用内外融合的描写方式,写人心,剖人性,叙人情,描精神,深刻揭示人性的丰富性与复杂性,突出人物描写的力度与深度;创新叙事话语模式,将诗文交织,议论辨析并举,并追求散文诗的意境,既晓畅典雅,又醇厚通达,富于韵味,实现了现代与传统无缝对接、学术理性与文学感性的完美交融。小说对社会充满理想期待,对健康人性热切呼唤,显示了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一个成熟的作家总是会呈现相对稳定的创作风格。然而,一个优秀作家在创作中又不会重复自己,而会呈现出不断发展的态势。就中国现代文学而言,从鲁迅到曹禺再到莫言,都是这样的作家。虽然他们一走向文坛,艺术上就已经成熟,但创作上并没有重复、停滞。正是相对稳定的风格,使他们区别于其他作家;正是不断发展的态势,使他们显示了与时俱进的执着追求与超越自我的内在活力。晓风作为新时代涌现的著名小说家,也具有这样的活力。当他从学术研究转向文学创作,一露面就以其对中国高校生活的深刻透视与独特表现受到广泛好评,于是一发不可收,相继发表一批颇有影响的作品,每每出现都展现出新的风采。作家出版社新近推出的《湖山之间》就显示了晓风不断超越自我的创作生命力,堪称其创作的里程碑,显示了吴义勤所评说的“博大的创作雄心”①。它以宏阔的艺术视野与诗意化的艺术构思、深刻的思想表现与人性剖析、独特的话语形态与表现技巧,显示了创作的新高度与深度。晓风将他的小说创作谦虚地说成是“跨界”与“骑墙”②。我认为,恰恰是这种“骑墙”的艺术,成就了晓风这篇小说独特的艺术风景。在这里,“骑墙” 是一个审视生活的高视点,是形成开阔的艺术视野的一个手段。因此,它不仅是创作手法与艺术技巧的交叉融合,是话语运用与个性表现的融汇兼取,而且是一种创新的立场与姿态。本文试图对这部小说进行一些肤浅的论述,以期抛砖引玉,就教于大家。
一、墙内与墙外:壮阔诗境的精心构建
小说是叙事艺术,如何叙事至关重要。《湖山之间》与晓风以往的创作专注于表现高校内部生活不同,它以诗意化的艺术构思,将高校“墙内”的人生状况与“墙外”的社会生活融合为一体,精心展开了独特的叙事。小说通过主人公杨小倩与其母亲张大凤的心灵史、命运史的描绘,反映了近百年来中国人民不断进取与追求的心路历程和改革开放以来的时代大潮,在宏阔的艺术视野中构建了壮阔的诗境,“映射出了时代风云的奇特景观”③。为了达成这种创作目标,小说采用了双线并进与意识流发散相结合的叙事策略,在诗性叙事中形成小说的符号化隐喻,以全知视角拓展小说叙事张力,不仅客观地描写历史,而且冷峻地批判现实,并对未来社会发展充满着理想期待,显示了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和执着的艺术追求。
(一)双线并进与意识流发散。长篇小说《湖山之间》显示了作者“敏锐开阔的艺术触角”④,改变了作者以往集中描写高校内部复杂人生的路向,将文学视野扩张到高校之外的广阔社会生活。为了实现创作目的,晓风在叙事策略上以双线并进与意识流发散相结合,形成时空交错,拓展艺术视野。不仅在空间上将东西南北的城乡生活融汇,而且在时间上将历史与现实交织,扩大了表现生活的范围。一方面,以双线并进的策略将校内故事和校外故事交互进行,展开整个小说故事的有序讲述。这两条线索分别是90 后杨小倩在东海大学读书、工作、生活的种种遭遇和张大凤踩着改革开放的鼓点,奋发进取,成为金融系统的一位标杆白领的人生历程。前者以处理学生金刚强自杀事件为中心,由点及面,立体地、放射性地表现了东海大学的各种状态;后者以张大凤的成长、成才、成功为主,渐次展现了她的家庭及家族由贫困走向和谐与幸福的历程,以线带面,描写了中国近百年来的发展状况。表面上看,两条线索似乎并无严密的逻辑联系,但实际上二者密切关联。描写张大凤的命运进程,实际上是书写杨小倩的成长历程,补充了杨小倩的故事;在杨小倩的心理描写中,也补充了张大凤的故事,展示张大凤人生中更加丰富的内容。正是“母女二人的命运根系和情感脉络在湖山之间绵延与伸展、交叉与融合”⑤,完成了一家四代人近百年的生活史,映射了中国从贫穷走向富强的历程。另一方面,小说又以意识流发散的叙事方式,拓展故事边界,串联起粉墨登场的各色人物和错综纷纭的各种场景,以全民防控新冠肺炎的历史性战疫终篇,丰富了小说的文本内容。在这里,人物的心理活动描写成为作者扩张作品艺术表现的重要手段。正是人物丰富的心理活动突破了时空的限制,将杨小倩和张大凤的命运史、心灵史紧紧融入到历史与现实的境域中。因此,张大凤一家祖孙四代的家族发展史和国家近百年的发展史就通过这两条线索予以了比较清晰的串联和展示。这样,小说成功展现了历史与现实中错综复杂的人间万象与社会巨变,呈现出从东北大兴安岭林区到西子湖畔的东海大学再到中部中心城市武汉的开阔博大的气象,出色地完成了文学建构的理想目标。
(二)诗性叙事与符号化隐喻。晓风是诗学专家,现任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其深厚的诗歌艺术造诣成为小说创作的重要资源与基础。小说《湖山之间》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与晓风以往的“大学三部曲”和长篇小说《回归》以事件为中心主导小说叙事的方式不同,《湖山之间》突出心理化、意象性的诗性叙事,弱化情节叙事,创设出博大的意境,形成符号化隐喻,扩大了小说的视阈与表现力。一方面,小说提炼了富于艺术张力的意象,形成了独特的意境。“湖山之间”是一个意境,也是一个合成的意象。就单体来看,湖和山都是具有丰富意蕴和艺术张力的意象,合在一起是一个大意象,其内涵非常丰赡而深邃,甚至在一定意义上,我们可以将它看做是中国的隐喻。在这“湖山之间”,再加上芸芸众生的遭际的艺术呈现,就构成了一副博大壮丽、鲜活生动的图画,其意蕴自然就更加丰富厚重。张大凤带到学校的笨拙而沉重的大木箱也是一个意象。尽管与现代中国前进的步伐似乎不协调,但它是一份饱含着先辈心血与汗水的珍贵遗产,不仅是中华传统文化的象征,也是人格精神方正的隐喻。当然,也许还是一种历史的重负和因袭的隐喻,包含着现代中国人带着历史的重负走过来的艰苦历程的能指。而作品中主人公杨小倩的小红袄也是一个独特的意象,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这种中国色彩,不仅显示了一种鲜艳与热情,还显示了一种鲜活生动的精神气韵,是一种理想的寄托与张扬。小红袄一出现就引人关注,人们投来不同的眼光,于是倾情的、真挚的、友爱的、忧郁的、沉滞的、敌意的,各种状态都有。这不仅是一个拥有小红袄的人的遭遇,也是一个拥有红色底蕴的国度在这个世界上的遭遇的隐喻。这样,小说就拥有了符号化的意义,具有了哲学的意味。另一方面,小说文本构成不是由故事情节铺排的,事件不再捆绑叙事,而是以作家丰富的联想主导着小说文本,打破了严密的情节叙事框架,冲淡了故事情节的线性密度。它以没有线性长度的金刚强跳楼自杀事件为基本纽带,以主人公的联想拓展事件的关联度,串联起各色人物,让人物心理自由跳动,时空次序完全被打乱,从而描绘着主人公的命运史和心灵史,展现人生百态,映射出时代变迁,拓展了审美视阈。“随着意识流的出现,诗与小说结合起来了”⑥,小说突出人物心理活动的激变与交错,无疑抓住了诗化小说的关键,完成了诗意化的艺术构造,使历史与现实交织,在南北融合、东西呼应中创造了宏阔的壮丽图景,完成了一副“湖山之间”的优美画卷。于是,中国近百年来的历史风云,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时代主潮的奇特景观,得到了精彩的展现,寄予着作者的理想与期待。这种叙事特色,显示了作者娴熟的叙事艺术,赋予了人物描写的力度与深度,深化了作品的艺术表现。
(三)全知视角与叙事张力。小说是一种叙事文本,其“物质层面表征一个现实物理空间,阅读过程在此时空中具体展开”⑦,这种时空视阈的创设首先依赖于作者运用的叙事视角。“作者在叙事作品中,使用什么样的角度去看世界,牵涉到他与世界结合的方向、方式和介入的程度。这在叙事文学中是一只兴致勃勃、无所不窥的眼睛。”⑧在创作中,如果运用第一人称限知性叙事视角,时空视阈就会小一些;而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全能性叙事视角,时空视阈就会大一些,甚至“可以自由地利用任何人物的视角,包括自由地出入人物的内心世界”⑨。长篇小说《湖山之间》正是运用了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事视角展开故事的讲述,灵活机敏地转换时空和深入人物内心世界,使描写从“墙内”延伸到“墙外”,从日常生活写到内心活动,这就赋予了小说叙事的艺术张力和艺术表现的深广度。一方面,小说通过描写张大凤一家四代人的命运历程和生活史,符号化地展现了国家发展速度与惊世壮举及伟大成就,如飞速发达的高铁技术、城市建设、IT 技术、高等教育事业、杭州世界互联网大会以及不分亲疏远近、跨越时空的共战新冠疫情的动人场景,充分表现了现代中国的发展历程及其巨大成就,彰显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制度优势。另一方面,小说又深入描写人物丰富的想象与心理活动,不仅深刻地展示了主人公的思想性格与人生境界,而且在人物的思想驰骋中将跨时空的人事聚集起来,揭露许多社会现象,真实反映出当下民众的精神状态,展现社会性的精神撕裂感。特别是杨小倩处理学生自杀事件这一个情节显示了很强的现实反思精神与批判力度,不仅暴露了人性善恶的问题,而且反映了国家法律法规的缺失问题。正是这样,作家对于国家深挚的热爱与强烈的理想期待,便有了更加生动的表现。
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总是会站在一个制高点来审视生活,对题材予以符号化的艺术处理,进行精心构思,甚至浓缩和凝练出一些意象,展现充满诗情画意的历史与现实融合的画卷,赋予作品艺术张力。在《湖山之间》中,作者从苏轼的《蝶恋花·春景》获得灵感,采用“骑墙”的高视角来把握生活,书写了宏阔的现实图景和深邃的历史画卷,显示了独具匠心的艺术高度。在作品中,历史是对现实的映衬,现实又是历史的延续,未来如何行进和发展,是作品隐含的对现实的深切追问。因此,小说具有了思想深度和审美厚度。这是与作者运用的叙事艺术密切相关的。
二、深度与力度:鲜活形象的人性指向
沈从文谈及他的文学理想时说:“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⑩其实,表现人性是文学创作中永恒的母题,不是沈从文一人的取向,而是所有优秀小说家的关注点。因为,这决定人物描写的深度与力度。《湖山之间》塑造了50 多个人物形象,作者的关注点就是人性的状态。他运用内外融合的艺术描写方式,写人心,剖人性,叙人情,描精神。不仅“主人公的喜怒哀乐、心灵变化贴合着时代和生活的脉搏,具有地域文化的烙印和强烈的时代特色”⑪,而且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表达了对健康人性回归的热切呼唤,显示了人物描写的深度与力度。透过这些人物形象,我们看到了都市与权力对人性的扭曲与撕裂。
(一)人像展览的广角摄取。人性是在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下和特殊的人生境域中表现出来的本性,是以人的七情六欲为表征的。人的行为表现显示人性的基本状况,而人性的状况又反射出社会的现实状况。在《湖山之间》中,晓风以生动的笔调描绘了人生百态,在性格描写和命运展示中表现了人性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不仅主要人物的性格立体而典型,富于人性魅力,而且次要人物也性格鲜明,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就是串场人物也着笔现形,落地有声,深刻剖析了人性,冷峻地反映了社会现实。作者采取人像展览式推出人物,主要人物贯穿始终,次要人物单场表现,一般人物上场即逝。对于主要人物,作者重点用笔,细描慢绘,全面刻画。对于次要人物则集中摄取,突出个性,强化存在感。对于过场人物,则白描勾勒,展现主要特征,形成立竿见影的效果。在小说中,每个人都打上了地域文化与地域性格的深刻烙印,展现了生活的广度与深度,全面反映了人性的基本状态。杨小倩和张大凤都很典型,具有深厚的人性魅力,显示了鲜明的时代特色。她们的喜怒哀乐,她们的心灵史,她们的人生历程都紧贴着时代和生活的脉搏,具有很强的现实冲击力,体现了很强的反思和批判精神。张大凤跟着改革开放的时代步伐前进,儿时的生活磨难锤炼了她坚忍不拔的意志,涵养了她励志奋进的力量和昂扬向上的精神。因此,她将自己的七情六欲都表现得非常约制和理性,待人接物稳健自尊,事业一路平实安然,没有大起大落。杨小倩不仅从小接受了优质的学校教育,而且接受了非常好的家庭教育,使她形成了健康的人性,既开朗达观,又积极上进,有情怀,又理性,因此在遭遇金刚强跳楼自杀的突发情况时,也能够冷静处理,不乱分寸。她们的人生和命运,反映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发展历程与成就,也反映了人性的正能量。在小说中,陈思卿、陈书记、季平章副校长等形象身上也充满人性美和人情美。陈思卿虽然后来因受贿而被查处,但她是一个富于人情美的形象,显示了美好的人性,在她身上反映了人情与法律的矛盾冲突。陈书记和季平章副校长是当代高校领导干部中的清流与脊梁,显示了大学应有的主体精神和健康的人性。小说全面地表现了人性的复杂状态,也展示了人性的负面状态,譬如胡书记对下对上的两幅面孔,金刚强舅舅在接到县里电话前后的两样面目等等,都反映了社会转型时期人性的真实面貌,显示了作者对于人的思想精神的深切关注。
(二)内视镜的深层透视。《湖山之间》显示了晓风对于人物描写的深度。他总是采用聚焦与剖析相结合的方法,直指人物的精神与灵魂,进行深层透视,或者展示人物高尚的道德境界,张扬人性的美,或者在不经意之间展示出人性扭曲与撕裂的状态,写出了“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⑫。正是因为用这种内视镜的深层透视法去揭示人物灵魂深处的隐秘,所以无论是当权者还是底层民众,无论是都市出身的还是乡村出身的,都在直接逼视其道德灵魂的过程中展示了人性的复杂性。总体来说,乡村世界的普通民众是充满人性美和人情美的,其道德灵魂是守正敦厚的;而一些都市人,尤其是当权者,其道德灵魂往往被扭曲,人性负面强占了人性的正位,失去了作为一个健康人本来应该拥有的人性光辉。张大凤毕业后,回到林场的银行代办处工作,始终稳稳当当做事做人,保持自己自尊自爱的本性和宽容仁慈之心,显示了深厚的人性魅力。她家虽然贫苦,但是从张大凤的爷爷、奶奶到爸爸、妈妈,再到张大凤姐妹兄弟,再到杨小倩,始终坚守着人性正位。就是崔叔叔、秦老师和校长,也都是富于人性美的形象。崔叔叔对张大凤母亲深挚而朴实的爱,显示了人类真爱与奉献的基本品格,彰显了高尚的道德灵魂。然而,人性与道德一遇上权力,一到都市,就发生了变异。小说用内视镜展示了都市人和权力者的精神裂变、人格扭曲、思想异化的状况。与张大凤并称银行学校“绝代双骄”的陈思卿,不仅人美,而且成绩和表现都很好,但因出身于干部家庭,养成了优越感和权力意识,也不断得到组织培养,成了省行的副行长和行长的预备接班人,从而渐渐被权力迷失了方向,失去了理智,混淆了人情和纪律,贪欲没有得到理性管控,终因受贿百万而入狱。也正是这样,作品透视了人性的弱点。这种内视镜探析的方式,在主人公金刚强身上最典型。金刚强在读中学时成绩优秀,人也阳光,能够把控自己,然而一来到东海大学,他马上发现自己学习、生活与周边人的差距,以往自己的优势不再出现,渐渐地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自卑感,便以愚妄的自尊来维护心理上的平衡,并向往在爱情中得到安慰,却陷入了一场自恋与三角恋爱的纷争之中,因此自尊心受到严重侵犯,十分忧郁和痛苦,最后跳楼自杀,显示了生命的脆弱性和人性的弱点。在竞争激烈的都市,一些意志不坚韧的人,其心灵深处的人性弱点很容易爆发出来。这种蒙太奇式的内镜探析方式,赋予了艺术描写的深度,使人物更加丰满,反映生活也更加深刻。
(三)互为镜像的立体呈现。《湖山之间》显示了晓风对于人物描写的力度。他总是使人物互为镜像,或对比或衬托或互为补充,写出人物性格的不同侧面,立体地表现人物的思想精神,展示人物的命运历程,使人物鲜活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不仅深刻地反映社会现实,而且强烈呼唤与期待健康人性的回归。在作品中,我们看到一组一组的人物互为镜像,立体呈现:张大凤与陈思卿及杨小倩,杨小倩与李淼及前任辅导员,金刚强与杨小倩及张无忌,县支行行长与地区分行副行长,杨有恒与崔叔叔,胡书记与高院长,吴教授与刘教授,季校长与陈书记,金刚强的父亲与舅舅,高院长和刘教授,张大凤与母亲等等,都互为镜像,对比反衬,反映了人物描写的力度与强度。主人公杨小倩和张大凤是互为镜像的。两个人物形象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写张大凤的励志前行,沉着冷静,敢于承担,也显示了杨小倩人生的前史,写杨小倩能够冷静地应对金刚强自杀事件,也能够看到张大凤在13 岁丧父时的精神状态。他们互为镜像,显示了中国传统的家庭教育所具有的意义。张大凤在县支行遇到的两任行长,前任行长做事稳健通达,待人温和厚道,重视人才;后任行长工作雷厉风行,敢作敢为,但不讲规则,公私不分,权色交易。两相对照,不仅使人物性格更加鲜明,而且反映了改革开放过程中出现的复杂情况。东海大学的吴贞观教授对学生主动关心和帮助,不求回报,对学术非常认真,道德很高尚,绝不玷污学术尊严与人格,而戴着“长江学者”等桂冠的刘教授表面上道貌岸然,实际上是衣冠禽兽,道德败坏。而高院长与刘教授又互为镜像,相互具有补充作用。高院长是“小长江”,其学术剽窃行为,刘教授未尝没有过。如果高院长不出事,继续私欲膨胀,刘教授如今的道德问题可能也是高院长的问题。作者让他们互为镜像,不仅更加深刻地塑造了人物性格,而且尖锐地反映了“长江学者” 这种学术制度的弊端。可以说,《湖山之间》中的人物互为镜像,其性格也就呈现出多面性和立体化,使他们更加鲜活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产生了很好的审美效果。
小说作为一种叙事艺术,讲述的是人的故事。小说一旦没有了人物,就丢弃了灵魂。因此,书写人、人群、人类的历史记忆与现实的生存状态,塑造人物性格,展现人物的命运历程,反映人类的心灵演变史,是小说创作的关键。小说《湖山之间》展现了生动深刻的人物描写艺术,书写平凡中的美好,表现不平凡中的缺陷,反映了人性的复杂性,显示了纯正的现实主义精神与文学态度。作者采取了广角镜头,摄取众多活生生的人物,由表及里进行深层剖析,并用镜像的形式进行多向度的艺术表现,内外融合,塑造人物丰满的性格,展示人物的心路历程和命运史,深沉地表达了对于人性美的强烈呼唤。这些形象栩栩如生,富于个性,地域色彩鲜明,具有很强的审美张力,丰富了当代文学人物画廊。
三、传统与现代:艺术话语的独特创造
小说作为讲故事的语言艺术,其艺术魅力往往反映在叙事方式和话语形态上。作者操持怎样的话语形态,不仅与其文学观念、艺术态度、审美取向、思想表现和文学积累密切相关,也与时代潮流有关。晓风与一般小说作者追求晓畅浅白或清新优美的话语不同,他以自己的才情为依托,致力于创造一种晓畅典雅、醇厚通达,富于诗性韵味的叙事话语。长篇小说《湖山之间》的话语就体现了这一鲜明特色。作者谦虚地说是“骑墙”⑬,实际上是一种独特的创造。这种话语模式呈现出现代与传统交融、学术讨论(学术理性)与生命感悟(文学感性) 一体的特征。这是以其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扎实的语言功底和敏锐的时代感应力为基础的。这种传承中独创的话语具有很强的审美张力。
(一)诗文交织的话语。《湖山之间》的话语操作形态首先就表现在以诗文交织的话语来讲述故事。晓风利用古典文学的丰富资源,在创作中将古典诗、词、曲、赋信手拈来,巧妙地植入现代语言之中,创造了具有“古风诗韵”⑭的独特话语形态,实现了传统文化与现代语言的无缝对接,创新了小说话语模式,增强了叙事的审美韵味,不仅打造了诗性品格,而且活化了人物形象,强化了艺术张力。一是镶嵌诗词。作者在《湖山之间》的叙事中,时而插入整首诗歌,时而插入经典名句,显得非常典雅。小说描写主人公杨小倩穿着小红袄在高铁站接表妹时,便插入了诗歌《游子吟》,一方面表现主人公的古典文学基础,显示其传统文化功底,突显其文化身份;另一方面,小红袄是奶奶缝的,她穿上这件小红袄,就想起了这首诗,显示了她的感恩心理,也反映了支撑她主体意志的精神源泉——小红袄的精神图腾意义。在小说中,作者常常选取诗词名句来叙述。例如,对杨小倩参加世界互联网大会的叙述就插入了诗句:“这个永久落户桐乡乌镇的盛会,不仅将汇聚全球IT 业的巨头,对各国政要也有着非同一般的吸引力。招募公告的结束语是:‘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世界互联网又一次进入了乌镇……。’这个结束语打动了她。”⑮这里的“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出自刘禹锡的《秋词二首》第二首,是描写秋天美好景色的,形成了明净清澄、淡雅高远的意境,镶嵌在这里,富于韵味,增强了美感。二是成语连缀。通读《湖山之间》,我们会感觉到成语典故逼入脑海所激发的兴奋与快感。例如:“她本来也不想去厕所,一来不知火车上的厕所如何使用,二来过道已被稠密的人群所塞满,要从他们中间挤过去,难度虽然小于穿越铜墙铁壁,却也将大费周章,至少要不断打躬作揖。”⑯这是对主人公张大凤带着大木箱挤火车去上省银行学校时的叙述。在这里,“铜墙铁壁”“大费周章”“打躬作揖”三个成语连缀在一起,将火车上的拥挤状况和行动艰难的程度,表达得淋漓尽致,富于韵味。现代小说通常是以自由的白话叙事主导,以生活化和适俗性追求为主,虽然晓畅通达,但语言本身的美感与文化韵味不浓。晓风用成语连珠式地缀入,使小说话语既晓畅又典雅,韵味醇厚,突破了这种局限。这种成语连缀能够突出人物性格。如杨小倩开始对国家某部委的副处长的印象:“他真能讲啊!培训她们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又紧扣主题,丝丝入扣。”⑰这些成语的连缀,将杨小倩对这个处长的崇拜和仰慕的心理予以了充分描写,增强了艺术表现力,深化了性格描写。诗文交织运用,使语言典雅而富于张力,不仅将民族语言的魅力充分展示出来了,而且增强了小说叙述的内在张力。
(二)议论式话语。议论式话语是指小说在叙事过程中,人物针对某一问题或事件,或发表自己的观点,表现自己的立场,或进行一些分析探讨的话语形态。这种叙事方式不仅丰富了小说的叙事艺术,而且突出了生活的内涵。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老舍的小说创作是运用说书人说书的叙事方式,在一定意义上说,也带有议论分析的特色,但与晓风的议论式话语有很大区别。晓风的议论式话语融合在叙事之中,表现为两种方式。一是辩论式。辩论式是指叙述小说人物基本看法的话语方式。这种方式可以增强叙事的深度,扩展叙事的广度,丰富叙事的内涵,强化人物性格塑造。例如,小说第一章第六节描写主人公杨小倩打车到高铁站去台州联系实习,因为堵车,出租车司机顿生埋怨,责问“为什么不控制私家车的上牌数量,并采取更严厉的限行政策呢?”认为“是经济利益驱动”⑱,是领导的算盘珠子打得精。小倩不赞成他的观点,但不想反驳司机,作品用了一大段文字叙述其想法,其方式就是一种辩论式的。这种辩论式叙事,能够打开人物的思想,使描写更加深入。二是学术讨论式。这是指主人公对一个问题或一件事以分析、探讨和判断的方式融入具体感性的描写之中的话语方式。文学创作的思维方式通常被公认为形象思维,是感性的,以生命感悟为内核;而学术研究的思维方式是抽象思维,是理性的。《湖山之间》的思维方式则有明显跨界的“骑墙”特征,学术讨论式话语就反映了这一点。例如,杨小倩发现金刚强的死因与同室的张无忌和女生王某某的三角恋爱纠纷有关,她认为这样的信息不能泄露出去,小说运用的叙述话语就是学术讨论式的:“其一,是从宏观层面看”“其二,从中观层面看”“其三,从微观层面看”⑲。这样的剖析方式,详细分析了信息泄漏出去的后果。这种学术讨论式的话语,深入挖掘和剖析了人物心理,展现了个性:杨小倩虽然年轻,但心理上比较成熟,思维比较缜密,情绪比较冷静,处事比较仔细,政治上比较稳重。正是这样,后来受到家长团的辱骂和殴打,她也能够屈辱地承受起来。
(三)散文诗式的话语。《湖山之间》的独特话语形态还有一种重要表现,就是散文诗式的话语。这种话语总是以优美的文字书写,鲜明的节奏与韵律,以及强烈的抒情性为基本特征,具有很强的审美张力。杨小倩从金刚强寝室出来,已经是凌晨,她与张无忌交谈完之后,回自己的宿舍时,小说这样写:“跨进女生第五宿舍楼前,小倩再次仰望星空。星移斗转,天幕比她步出宿舍楼时黯淡多了,疏影重重,在凉风吹拂下,幻化出充满魅惑的图案。月宫中的嫦娥仙子已经隐没不见了,暗恋她的吴刚以及那棵他永远也砍不倒的桂树也已难觅踪影。哦,这该是黎明前的黑暗吧?”⑳这段文字非常优美,节奏感、韵律感强,充满诗情画意,不仅交代了电脑取证到凌晨才结束,而且展示主人公杨小倩的心理状态。这种话语形态有着突出的“跨界”特征,既是散文,又形成了诗的情境,用它叙事写人,能产生惊人的艺术魅力。这种话语方式在作品中随处可见。“小说中的诗意情境,归根结底,是来源于作家内心的诗样的理想,或者说是来源于作家的诗意的内心。正由于作家内心饱含诗情,才有了诗意小说的根本的土壤。在这里,作家的内心世界,才是他创造的诗意小说的决定因素和根本源泉。”㉑晓风在小说创作中形成了自觉的诗化追求,这是以其深厚的诗歌艺术功底、横溢不凡的才华和内心饱含的诗情为基础的。因此,他用这种散文诗式的话语方式叙事写人,显得特别自如。
从话语方式上来说,中国现代小说有两个艺术资源:一是中国传统小说,尤其是明清章回体小说。这种小说话语通常是近似语体文,讲述故事、描写人物往往是白话口语与文言辞赋相结合,人物话语往往是古典文体与口语相结合,俗中见雅;二是西方小说,尤其是欧美小说。它的叙事话语是以口语体为主的,主要运用叙述者的现代口语来讲述故事和塑造人物。从鲁迅开始,中国现代小说话语形态主要接受了西方影响,是现代白话文,有的还有“欧化”倾向。《湖山之间》的话语方式既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不仅接受了中国传统章回小说话语形态的影响,而且继承了中国现代小说的话语形态,知性与诗性自然融合,显示了独特的审美价值。
程光炜认为,作为学者小说,《湖山之间》是中国当代文学中一道独特的风景。㉒这种独特性既体现在叙事特征上,也体现在人物描写上,还体现在话语形态上。作者坚守着现实主义创作立场,运用“骑墙”的宏阔艺术视野,将艺术表现的视阈从高校内部延伸到广阔的社会,真实地描写历史与现实,展示中华民族走向富强康乐的心路历程和人性真实,充满着理想激情,其精心的故事讲述、深刻的人物塑造和独特的话语形态,形成了强烈的审美张力。这种独特的创作取向,不仅是晓风“心理现实主义”㉓的发展,是其高校创作的重要突破,也是近些年来知识分子题材小说的重要收获。
注释:
①④⑪吴义勤语,参见浙文《专家研讨晓风长篇小说〈湖山之间〉》,《文艺报》2021年11月26日第2 版。
②③⑤⑬晓风:《后记·墙里墙外》,载《湖山之间》,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第419、423、423、419页。
⑥转引自徐岱《小说与诗》,载周新民主编《中国新时期小说理论资料汇编》,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8页。
⑦王阳:《小说艺术形式分析》,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128页。
⑧杨义:《中国文化的精神 杨义自选集》,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365页。
⑨王阳:《小说艺术形式分析》,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361页。
⑩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1936年1月1日《国闻周报》第13 卷第1 期。
⑫鲁迅:《几乎无事的悲剧》,载《鲁迅著作全编·且介亭杂文二集》第2 卷,林非主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92页。
⑭㉒傅小平:《晓风长篇小说 〈湖山之间〉 研讨会举行》,《文学报》2021年11月18日第5 版。
⑮⑯⑰⑱⑲⑳晓风:《湖山之间》,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第343、66、343、21、259、280页。
㉑郝雨:《跨文体写作与诗化小说》,《理论与创作》2003年第l 期。
㉓王姝:《心理现实主义的重建及其温情——评晓风长篇小说〈回归〉》,《中国艺术报》2018年11月19日第3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