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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问题的再探讨
——兼与俞良早教授商榷

2023-01-08赵家祥

中国延安干部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卡夫俄国恩格斯

赵家祥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海淀100084)

20 世纪80 年代以来,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有可能“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的思想,成为我国学术理论界研究和讨论的一大“热点”问题,出版了一批论著,争议颇多,分歧极大,至今没有形成多数学者公认的观点。2021 年第5 期《中国延安干部学院学报》发表了俞良早教授一篇题为《评学术界对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的研究》的长文。该文包括四个部分:第一部分的标题是“关于肯定马克思提出东方社会可以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观点”。这部分介绍了一些学者肯定马克思提出了东方社会可以或有可能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观点,并且对这种观点从多方面作了批评。这一问题是此文的重点,占有最大的篇幅。第二部分的标题是“关于马克思是否提出‘跨越论’问题上的谨慎意见”。这部分也介绍了一些学者的观点,对有的学者的观点作了评论,对有的学者的观点则只是做介绍而没有评论。总的看来,是对这些学者的观点持肯定意见。第三部分的标题是“对学术界就笔者研究成果的评论之回应”。这部分主要介绍并评论和批评了一些学者对俞良早教授“关于建立东方学”观点的批评意见。第四部分的标题是“发掘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的思想遗产”。这部分我认为主要是讲马克思东方社会发展道路理论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总的看来,俞良早教授在这篇文章中比较详细地介绍了我国理论界对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的研究情况以及各种不同观点,内容十分丰富,对了解我国学术界对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东方社会发展道路理论的研究状况有一定的参考价值,看了以后收获很大。

我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研究马克思的东方社会发展道路理论。先是研究马克思关于“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后又研究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思想,再后又研究马克思的古代社会史理论(或称“民族学理论”、“人类学理论”)。先后发表了一些著作:1985年发表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形态理论简论》一书,该书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后又于2002年发表了与丰子义教授合写的《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的历史考察和当代意义》一书,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再后又于2017年发表了《东方社会发展道路与社会主义的理论和实践》一书,该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并经商务印书馆推荐,由英国卢德利奇出版社于2020 年出版英文版。除这几部著作之外,还在一些刊物上发表了多篇论述马克思、恩格斯东方社会发展道路理论的学术论文,有些论文与持不同观点的学者进行了讨论或商榷。这些论著从多方面论述了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能否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问题。因此,我把本文定名为对这个问题的“再探讨”。

俞良早教授这篇长文涉及的问题很多,不少观点与我的看法一致,我很赞同。但俞教授的核心观点是他“不认可马克思提出了东方社会可以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观点”。他认为这个观点不符合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实际,因而是不正确的。我不赞同他的这个观点。我认为,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有可能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观点,是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俄国发展道路理论的重要观点。否定了这个观点,就很难准确地理解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东方社会发展道路的其他观点。所以本文拟着重论述马克思、恩格斯确实在他们的著作中明确提出了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有可能“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思想。由于篇幅所限,对俞教授的其他观点就不做评论了。

公元前321年第二次萨姆尼特战争时期,萨姆尼特人在古罗马的卡夫丁城(今蒙特萨尔基奥)附近的卡夫丁峡谷包围并击败了罗马的军队。按照当时意大利交战双方的惯例,罗马军队必须在由长矛交叉形成的“轭形门”下通过。这被认为是被战败一方军队的最大羞辱。“通过卡夫丁峡谷”一语就是由此而来的,意思是遭受奇耻大辱,类似中国人所说的遭受“胯下之辱”。马克思1881 年在给俄国民粹派女作家为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草稿的初稿和三稿中多次讲到,俄国公社“有可能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峪谷,而直接享用资本主义制度的一切积极成果”的思想[1]575,578,587。这里的意思是说,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有可能不经过资本主义发展阶段,不遭受资本主义制度的苦难,而直接利用资本主义创造的一切积极成果,进行社会主义建设,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我国理论界讲的“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就是“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的意思。用“跨越”代替“不通过”,可能是为了表述的简便。

马克思在1870 年2 月10 日给恩格斯的信中和同年3月5日给拉法格夫妇的信中,高度评价了俄国民粹派理论家弗列罗夫斯基的《俄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在给恩格斯的信中,马克思说:“弗列罗夫斯基的书我看过开头一百五十页(这些篇幅是论述西伯利亚、俄罗斯北部和阿斯特拉罕的)。这是第一部说出俄国经济状况真相的著作。这个人是他所谓的‘俄国乐观主义’的死敌,对于这种共产主义的黄金国,我从来不抱乐观的看法,但是弗列罗夫斯基的书的确完全出乎预料。”[2]421可能是由于马克思还没有读完这本书,他对弗列罗夫斯基的思想有所误解。弗列罗夫斯基作为一个民粹主义者,对俄国农村公社持“乐观主义态度”,而不是“‘俄国乐观主义’的死敌”。当马克思稍后给拉法格夫妇写信的时候,已经读完了这本书,全面地理解了弗列罗夫斯基的思想,纠正了对他的误解。马克思在这封信中说:“弗列罗夫斯基的《俄国工人阶级状况》是一部卓越的著作。我很高兴,现在能够查着字典比较顺畅地阅读它。这本书第一次描述了俄国的整个经济状况。这是一部非常认真的著作。作者在15 年中周游全国,从西部边境到西伯利亚东部边境,从白海到里海,唯一目的是研究事实,揭露传统的谎言。当然,他对俄罗斯民族的无限完善能力和俄国式的公社所有制的天意性质还报有一些幻想。但这不是主要的。在研究了他的著作之后可以深信,波澜壮阔的社会革命在俄国是不可避免的,并且日益临近,当然是具有同俄国当前发展水平相适应的初级形式。”[3]325马克思严厉地批判了弗列罗夫斯基美化俄国村社的观点,指出“他对俄罗斯民族的无限的完善能力和俄国形式的公社所有制的天意性质还报有一些幻想”。在这两封信中,马克思明确表示自己对俄国农村公社前途的观点:“对这种共产主义黄金国,我从来不抱乐观的看法。”这说明马克思在1870年以前,还没有形成和提出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有可能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思想。这个思想是马克思、恩格斯稍后几年在19世纪70年代中期以后提出的。下面在叙述的过程中,有些地方把马克思、恩格斯的这个思想简称为“跨越”思想。以下根据马克思、恩格斯论述这个问题的著作和书信写作或出版的时间先后顺序,介绍他们的有关思想。

第一部提出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有可能实现“跨越”思想的著作是恩格斯在1875 年3、4 月间写的《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一文。这篇文章重点批判了俄国民粹派理论家特卡乔夫关于崇拜俄国农村公社的神奇力量、认为在俄国实现社会主义比西欧更快、更容易的错误观点。这种错误观点所持的理由主要有:第一,俄国既没有城市无产阶级,也没有城市资产阶级,俄国的农民只需要同政治权力及专制国家作斗争,这个斗争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第二,俄国完好地保存了村社制度和劳动组合的形式,这不仅是俄国不同于西欧的地方,而且是优于西欧的集中表现,村社原则“应当成为我们大家梦寐以求的未来社会的基石”;第三,俄国农民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者、天生的共产主义者”,同西欧的无产阶级比起来,要更无限地接近社会主义”。恩格斯全面深刻地批判了特卡乔夫的这种错误思想。我已在有关的论著中对这三个理由做过分析和批判[4]284-287。恩格斯分析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前途和命运的根本方法,是抓住俄国农村公社自身的消极性和被动性。他反复强调一个思想,即从俄国公社自身不能长出社会主义。因此,无论俄国农村公社或俄国社会走向资本主义还是走向社会主义,其根据都不在公社自身,而在于它当时所处的历史条件,即国际环境。在1853年至1856年进行的克里木战争以后,在这种既成的历史条件下,俄国除了走向资本主义道路,没有别的选择。既然俄国农村公社或俄国社会是消极的、被动的,其发展的前途和道路不取决自身,而取决于既成的国际环境,那么这一既成的国际环境一旦发生变化,它就可能获得另外一种发展方向。这样俄国发展资本主义的现实性和俄国农村公社或俄国社会“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的可能性这两种看法,就并存于恩格斯的思想中,从而他认为俄国农村公社或俄国社会有两种发展前途,究竟哪种前途能够变为现实,主要取决于国际环境的变化。恩格斯指出:“俄国的公社所有制早已度过了它的繁荣时代,看样子正在趋于解体。但是也不可否认有可能使这一社会形式转变为高级形式,只要它能够保留到条件已经成熟到可以这样做的时候,只要它显示出能够在农民不再是单独而是集体耕作的方式下向前发展;就是说,有可能实现这种向高级形式的过渡,而俄国农民无须经过资产阶级的小块土地所有制的中间阶段。然而这只有在下述情况下才会发生,即西欧在这种公社所有制彻底解体以前就胜利地完成了无产阶级革命并给俄国农民提供实现这种过渡的必要条件,特别是提供在整个农业制度中实行必然与此相联系的变革所必需的物质条件。”[1]398-399恩格斯这里虽然没有使用“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这个术语,却十分清楚地表达了这个思想。总的看来,恩格斯认为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在当时有两种发展前途:一种前途是走向资本主义社会,另一种前途是在条件具备时“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我想,如果俞良早教授重新认真读一读恩格斯的这封信,他不会否认恩格斯提出了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具有“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而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可能性,这是它的发展前途之一。提出了“跨越”的可能性,不一定认为“跨越”一定能够实现。既然是“可能性”,就意味着既可能实现,也有可能实现不了。事实上,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并没有实现“跨越”。提出“跨越”的可能性,与认为在事实上是否实现了“跨越”,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不能混淆。俞良早教授坚定地认为俄国公社和俄国社会没有实现“跨越”,这是事实,是完全正确的,我非常赞同。我在有关的著作中,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论证了十月革命的胜利和中国革命的胜利,都不属于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4]305-313。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否定马克思、恩格斯提出了实现“跨越”的可能性思想。

俞良早教授批评了《请不要误解——马克思关于“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辨析》一文中所说的马克思只提出了俄国公社可以实现“跨越”、并没有说整个俄国社会都可以实现“跨越”的观点。他指出:“《辨析》一文提出,联系马克思的整个复信初稿看,马克思这里所说的‘俄国’实质上是指‘俄国的农村公社’,而不是指整个‘俄国社会’。事实上,任何人只要稍微认真地去读一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原著,就决不会得出‘马克思主张俄国可以跨越卡夫丁峡谷的结论’,而只能得出‘马克思曾有过俄国农村公社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跨越资本主义考核卡夫丁峡谷’的设想。笔者以为,这样看问题不妥。在观察、研究和论述某一个国家的社会形态由旧社会形态向新社会形态的质的转变和变化时,必须结合该国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来看,即必须结合它的城市生活、农村生活、经济生活、文化生活、政治生活等各方面来看,不能只看某一方面。如果只看某一方面,则不能得出该国会不会或能不能发生社会革命的结论。以当时的俄国为例,如果只是孤立地看农村公社,主张农村公社可以‘跨越’,即主张俄国农村可以建立社会主义社会(没有商品生产和货币交换、没有阶级和阶级差别、没有国家和国家机器的社会主义社会),城市以及其他领域仍然是沙皇制度或者资本主义制度,如何可能呢?马克思作为伟大的社会科学家,绝不可能如此看俄国的社会发展和社会革命的问题!”我十分赞同俞教授的这个观点,而且也在自己的有关著作中专门谈到过这个观点[4]256-257。

第二部提出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有可能实现“跨越”思想的著作是马克思1877 年写的《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对于马克思是否在这封信中提出了“跨越”思想,理论界有不同的看法。有的人认为提出了这个思想,有的人认为没有提出这个思想。俞良早教授认为“马克思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强调自己在俄国能否‘跨越’的问题上不持看法和观点”,“在这封信中,马克思对于俄国是否能够从农村公社的基础上建立社会主义社会‘不持观点’”。直截了当地说,所谓“不持观点”,实质上就是认为马克思在这封信中没有提出“跨越”思想。我不赞同俞教授的这个观点。我认为,马克思的这封信和恩格斯的《论俄国的社会问题》那篇文章一样,都是认为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有两种发展前途:一种前途是走向资本主义社会,另一种前途是在条件具备时“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下面我们加以具体分析。

要正确理解马克思这封信的思想,首先要了解马克思与俄国革命民粹派的特殊关系。马克思实际上并不赞同俄国民粹派在农业公社基础上建设社会主义的观点,但对俄国革命民粹派的批评却比较隐晦、曲折、婉转、含蓄。马克思为什么对俄国革命民粹派的观点采取如此奇特的态度呢?这是因为,俄国革命的民粹派对马克思的学说和活动特别感兴趣,马克思与他们中的一些人交往频繁,关系密切,俄国民粹派理论家丹尼尔逊、弗列罗夫斯基、维·伊·查苏利奇等人为马克思提供了很多关于俄国社会发展的很有价值的资料。马克思对俄国民粹派的革命实践活动十分关注,给予很大的同情和支持,并将其看做是世界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一部分,认为他们所从事的推翻沙皇政府的革命活动,既有利于俄国社会的发展,又有利于推动西欧的无产阶级革命。马克思在批评他们的错误观点的同时,又要保护他们的革命热情。所以马克思对他们的错误思想的批评比较隐晦,不公开谴责他们的农业空想社会主义思想,在批评他们的错误观点时,很多情况下都是采取隐喻、婉转的方式。俄国革命者多次要求马克思公开发表论述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文章,马克思都婉言谢绝了。对一些不得不发表的观点,为避免发生正面冲突,都是采取通信的形式,而且信写得也非常谨慎。特别是对俄国农村公社及其发展道路这类敏感问题,马克思发表意见更为慎重。鉴于这种情况,我们在阅读马克思的有关著作时,就不能仅仅在直接的字面意义上理解他们的思想,而是要透过他们的隐喻、婉转的论述方式,掌握其在直接字面意义背后蕴含的真实思想和精神实质。这封信的很多叙述就是极为隐喻和婉转的。下面我们具体分析马克思这封信的内容。

马克思在信中谈到“俄国伟大的学者和批评家”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几篇出色的文章中研究了这样一个问题:“俄国是应当像它的自由主义派经济学家们所希望的那样,首先摧毁农村公社以过渡到资本主义制度呢,还是与此相反,俄国可以在发展它所特有的历史条件的同时取得资本主义制度的全部成果,而又可以不经受资本主义制度的苦难。他表示赞同后一种解决办法。”[1]464马克思没有直接表示是否赞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这个观点,而是指出他的批评家米海洛夫斯基,既然曾经根据马克思同赫尔岑的争论得出马克思不同意赫尔岑的结论,他也同样有理由根据马克思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尊重断定马克思同意车尔尼雪夫斯基这个观点。马克思在讲完这段话以后说:“最后,因为我不习惯留下‘一些东西让人去揣测’,我准备直截了当地说。为了能够对当代俄国的经济发展作出准确的判断,我学习了俄文,后来又在许多年内研究了和这个问题有关的官方发表的和其他方面发表的资料。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如果俄国继续走它在1861 年所开始走过的道路,那它将会失去当时历史所能提供给一个民族的最好的机会,而遭受资本主义制度所带来的一切灾难性的波折。”[1]464这里说的仍然是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有两种可能的发展前途:一种是历史所能提供给俄罗斯民族的最好的机会,即“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另一种是如果俄国继续走它在1861年农奴制改革开始走过的道路,它必将发展成为资本主义社会,遭受资本主义制度的一切苦难。究竟哪一种可能性变成现实,马克思确实没有表示态度。但是,马克思没有肯定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一定能够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不等于马克思没有提出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有可能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的思想。马克思说“如果俄国继续走他在1861 年所开始走过的道路,那它将会失去当时历史所能提供给一个民族的最好的机会,而遭受资本主义制度所带来的一切灾难性的波折”,就是“告诉俄国人不必急急忙忙地跳进资本主义”,而要等待时机,保存和保护好公社,在条件具备时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这说明马克思当时认为,俄国公社和俄国社社仍然存在着“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的可能性,希望俄国人不要轻易地放弃这一实现“跨越”的机会。恩格斯在1894 年写的《〈论俄国的社会问题〉跋》中就是这样讲的。他说:“马克思在1877年就是这样写的。那时候俄国有两个政府:沙皇政府和恐怖主义密谋家的秘密执行委员会的政府。这个秘密的并列政府的势力日益壮大。推翻沙皇制度似乎指日可待;俄国的革命一定会使欧洲的一切反动势力失去它的最有力的支柱,失去它的强大的后备军,从而也一定会给西方的政治运动一个新的有力地推动,并且为它创造无比有利的斗争条件。马克思在他的信里劝告俄国人不必急急忙忙地跳进资本主义,是不奇怪的。”[5]463

马克思在信中谈了一大段他在《资本论》中关于原始积累那一章中的思想。他说:“关于原始积累的那一章,只不过想描述西欧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从封建主义经济制度内部产生出来的途径。因此,这一章叙述了使生产者同他们的生产资料分离,从而把他们变成雇佣工人(现代意义上的无产者)而把生产资料占有者变成资本家的历史运动。在这一历史中,‘对正在形成的资本家阶级起过推动作用的一切变革,都是历史上划时代的事情;尤其是那些剥夺大量人手中的传统的生产资料和生存资料并把他们突然抛向劳动市场的变革。但是,全部过程的基础是对农民的剥夺。这种剥夺只是在英国才彻底完成了……但是,西欧的其他一切国家都正在经历着同样的运动’等等”。“在那一章末尾,资本主义生产的历史趋势被归结成这样:‘资本主义生产本身由于自然变化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它本身已经创造出了新的经济制度的要素,它同时给社会劳动生产力和一切生产者个人的全面发展以极大的推动;实际上已经以一种集体生产方式为基础的资本主义所有制只能转变为社会所有制。”[1]465马克思在讲完这段后提出一个问题,我的批评家米海洛夫斯基可以把我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中的哪些东西应用到俄国去呢?马克思认为只有这些:“假如俄国想要遵照西欧各国的先例成为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它最近几年已经在这方面费了很大的精力——,它不先把很大一部分农民变成无产者就达不到这个目的;而它一旦倒进资本主义制度的怀抱,它就会和尘世间的其他民族一样受那些铁面无情的规律的支配。”[1]466马克思这段话意味着他认为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还没有完全丧失“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的可能性,俄国人应该争取这种可能性的实现,所以劝告俄国人不要“倒进资本主义制度的怀抱”,而且告诉他们,“一旦倒进资本主义制度的怀抱”,他们就会受到资本主义的铁面无情的规律的支配,遭受资本主义制度的一切苦难和不幸。这说明马克思在这封信中蕴含了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有可能实现“跨越”的思想。

马克思在信中还谈到,“在《资本论》里的好几个地方,我都提到古代罗马平民所遭到的命运。这些人本来都是自己耕种自己小块土地的独立经营的自由农民。在罗马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他们被剥夺了。使他们同他们的生产资料和生存资料分离的运动,不仅蕴涵着大地产的形成,而且还蕴涵着大货币资本的形成。于是,有那么一天就一方面出现了除自己的劳动力外一切都被剥夺的自由人,另一方面出现了占有自己创造出来的全部财富的人,他们剥削他人劳动。结果怎样呢?罗马的无产者并没有变成雇佣工人,却变成无所事事的游民,他们比过去美国南部各州的‘白种贫民’更卑贱,和他们同时发展起来的生产方式不是资本主义的,而是奴隶制的。因此,极为相似的事变发生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就引起完全不同的结果。”[1]466马克思这段话是说,罗马平民即自己耕种自己小块土地的独立经营的自由农民被剥夺,与西欧封建社会的自由农民在原始积累过程中被剥夺,这种极为相似的事变导致了完全不同的结果。前者成为雇佣工人,导致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生和确立;后者成为无所事事的游民,导致了奴隶制的形成。由此马克思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极为相似的事变发生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结果”。马克思这个结论蕴含或婉转表达的是: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的两种命运或两种发展前途究竟哪一种得以实现或者说变成现实,取决于“不同的历史环境”。这里也包含着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有可能实现“跨越”的思想。

从以上对马克思的信中各段论述的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出,这封信不是对俄国发展道路“不持观点”,而是认为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有两种命运和发展前途,其中一种命运和发展前途是有可能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

第三部提出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有可能实现“跨越”思想的著作是马克思1881年给俄国民粹派女作家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及其四个草稿。我在本文开头已经讲过,马克思在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草稿的初稿和三稿中提出了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有可能“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而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设想,并对其含义作了明确的解释。马克思这封信及其草稿主要讲了三个问题:第一,俄国公社的性质和两种可能的发展前途;第二,俄国公社实现“跨越”的可能性和历史环境;第三,要挽救俄国公社就必须有俄国革命。这些思想我已在有关的著作中作了详细的论述[4]249-264,这里不再重复。俞良早教授认为马克思在这封信及其草稿中,在现实上说,俄国公社根本不可能实现“跨越”。俞教授讲了一段十分有力的论证。他讲到,马克思指出:“从理论上说,俄国‘农村公社’可以通过发展它的基础即土地公有制和消灭它也包含着的私有制原则来保存自己;它能够成为现代社会所趋向的那种经济制度的直接出发点,不必自杀就可以获得新的生命;它能够不经过资本主义制度(这个制度单纯从它可能延续的时间来看,在社会生活中是微不足道的),而占有资本主义生产使人类丰富起来的那些成果。但是我们必须从纯理论回到现实中来。”俞教授在引述马克思这段话后说:“这个自然段的意思是,俄国农村公社可以保存自己,可以获得新的生命,可以成为社会主义社会的直接出发点。可是马克思提出,这是从理论上说的,而且他紧接着说:‘我们必须从纯理论回到现实中来’。如果说马克思从理论上说写了上述仅仅7行的一个自然段的话,那么他转到俄国现实中来看问题后,撰写了十余个自然段。它的内容包括:沙皇政府对农业产品的索取超过了一定的限度,从农奴制改革时起农村公社就被置于不正常的条件下,能够加速剥削农民的一切经济手段都过早地发展起来,沙皇政权和俄国新生资产阶级正合谋消灭农村公社,等等。在马克思的思想上,俄国农村公社正趋于灭亡,很快将彻底灭亡。或者说由农村公社出发建立社会主义社会的可能性正趋于消失,很快会彻底消失。这就是马克思回到俄国现实中来看问题后所得到的东西。也可以说,这是马克思思想的主流。”俞教授的这段话,对于驳斥认为马克思在现实上俄国公社必定能够实现“跨越”的思想,是十分有力的,我很赞同。但是,如果由此得出结论,说马克思在信中没有提出俄国公社在条件具备时有可能实现“跨越”的思想,那就不正确了。前面已经讲过,俄国农村公社在现实上是否能够实现“跨越”,与马克思是否提出了俄国农村公社有可能实现“跨越”的思想,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不能混淆。

在我的著作中,也有一段类似俞良早教授上面的论述的论述,但我的论述却不仅没有因此而否定马克思在这封信及其草稿中提出了俄国公社有可能实现“跨越”的思想,而且是在坚持马克思在这封信及其草稿中提出了俄国公社有可能实现“跨越”思想的前提下讲的。下面把我的论述转引于下:

马克思在给查苏利奇的复信及其草稿中,在说明俄国农村公社有可能“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而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时,都明确指出这是从“理论上”讲的,是从“纯理论上”讲的,是“先验地”讲的;而他在讲到俄国农村公社的土地公有制有可能解体变为土地私有制,从而走上资本主义发展道路时,则是从俄国当时发生的现实情况讲的。马克思在复信的《初稿》中说:“从理论上说,俄国‘农村公社’可以通过发展它的基础即土地公有制和消灭它也包含着的私有制原则来保存自己;它能够成为现代社会所趋向的那种经济制度的直接出发点,不必自杀就可以获得新的生命;它能够不经过资本主义制度(这个制度单纯从它可能延续的时间来看,在社会生活中是微不足道的)而占有资本主义生产使人类丰富起来的那些成果。但是我们必须从纯理论回到俄国现实中来(黑体引者所标)。”“为了从纯理论观点,即始终以正常的生活条件为前提,来判断农村公社可能有的命运,我现在必须指出‘农村公社’不同于较古类型的公社的某些特征。”“先验地说,两种结局都是可能的,但是,对于其中任何一种,显然都必须有完全不同的历史环境。一切都取决于它所处的历史环境。”接着,马克思从三个方面说明了俄国农村公社具有私有制和公有制并存的二重特性及两种可能的发展前途。马克思在论述俄国农村公社土地公有制有可能解体变为土地私有制从而走上资本主义发展道路时,则撇开带由理论性质的问题不谈,直接谈俄国实际存在的情况。马克思在复信的二稿中说:“把一切多少带有理论性的问题撇开不谈,那也用不着向您说明,目前威胁着俄国公社生存的危险来自一致反对它的那些强有力的利害关系者。某种在国家帮助下靠牺牲农民哺育起来的资本主义是同公社对立的;它所关心的是公社的毁灭。并且为了地主的利益,创造出一个由比较富裕的农民组成的农村中等阶级,而把贫苦农民即农民大众变为普通的雇佣工人,也就是说,要保证自己获得廉价的劳动。公社受国家勒索的压制、商人的劫掠、地主的剥削和高利贷者从内部的破坏,那它怎么能够抵抗得住呢!”“威胁着俄国公社生命的不是历史的必然性,不是理论,而是国家的压迫,以及深入公社内部的、也是由国家靠牺牲农民培养起来的资本家的剥削。”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出,马克思对俄国农村公社有可能不解体而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的论证,是从“理论上”作出的,是“从纯理论观点”作出的,是“先验地”作出的,是“始终以正常的生活条件为前提”的。而他对俄国农村公社的土地公有制有可能变为土地私有制从而走上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论证,则不是逻辑上的“历史必然性”、不是“理论”的,而是“把一切多少带有理论性的问题撇开不谈”,亦即从俄国当时的现实情况讲的。我国研究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学者,绝大多数人没有注意到马克思给查苏利奇的复信的这种独特的思考方式、构思方式和论证方式,没有注意到马克思论述俄国农村公社两种发展前途的不同论证方式的差别,即对第一种前途的论证是从“理论上”、“纯理论观点”、“先验地”作出的,而对第二种前途的论证则是从俄国现实的实际情况作出的;没有注意到关于第一种前途实现的可能性仅仅是“理论上的”,而关于第二种前途的实现的可能性则是十分“现实的”。正是这种情况使不少人不能准确理解马克思的真实思想,甚至对马克思的思想产生了种种误解。很多研究者都认为,马克思强调的重点是第一种前途实现的可能性。其实不然,马克思强调的重点在于警告俄国民粹派理论家要警惕和防止第二种前途的实现。[4]300-302

这里需要补充一点,关于马克思在这封信中所讲的“俄国革命”是什么性质的革命,需要作些说明,澄清一些错误认识。马克思在信中说:“要挽救俄国公社,就必须有俄国革命。……如果革命在适当的时刻发生,如果它能把自己的一切力量集中起来以保证农村公社的自由发展,那么,农村公社就会很快地变为俄国社会新生的因素,变为优于其他还处在资本主义制度奴役下的国家的因素。”[1]582这里需要弄清的是,马克思所说的“俄国革命”究竟是什么性质的革命?对于这个问题我国有不少研究者没有认真思考,甚至没有明确意识到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有的研究者则对这个问题作了错误的理解。而且这些错误理解有些是出自几位我国非常有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非常有代表性的著作和高校教材,因此有必要指出这种错误理解并加以澄清,以免对后学产生不良影响。这些著名的理论家大都认为马克思这里讲的“俄国革命”是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例如,《走向历史深处——马克思历史观研究》一书的作者写道:“马克思并不否认俄国非资本主义道路的可能性,条件是无产阶级革命。”[6]406显然,作者是把马克思讲的“俄国革命”理解为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了。又如,《现代唯物主义导引》一书的作者在谈到这个问题时说:“马克思指出,如果俄国吸收西方资本主义的一切肯定的成果,就有可能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而获得新生。”“并认为,俄国社会主义革命将作为西欧无产阶级革命的先声而与西欧无产阶级革命对接。”[7]321这里明确断定马克思讲的“俄国革命”是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而且先于西欧的无产阶级革命而发生。再如,《马克思主义史》(四卷本)的作者在讲到这个问题时写道:“马克思恩格斯希望俄国这个典型的东方国家,尚保存着完整结构的半亚细亚国家,率先开辟不同于西方的道路,实现社会革命,推翻资本主义,成为在社会结构、经济政治制度、社会发展的动力和社会演变趋势诸方面与西方迥异的东方社会的榜样,使之以俄国可能具有的发展前途为参照系,探讨到东方社会发展道路。”[8]655这里虽然未明确断定马克思讲的“俄国革命”是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但这种比西方率先推翻资本主义的革命,除去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不可能是别的性质的革命。《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八卷本)的作者认为:“从马克思给查苏利奇的复信中,包括三封草稿(实际上是四封草稿,只是第四封草稿与正文基本相同。——引者),看不出他所说的俄国革命是什么类型的革命。可是到了1882 年1月,马克思恩格斯应俄国的彼·拉甫罗夫的要求为《共产党宣言》俄文第二版写一篇《序言》,在这篇序言中,他分析了从1848—1849 年欧洲革命以来俄国形势的变化,指出,俄国已经从欧洲反动堡垒变成欧洲革命运动的先进部队了。”并且由此得出结论说马克思看到了俄国公社“有可能向社会主义发展的趋向”。并且认为“俄国十月革命胜利了,走了自己的路,马克思关于俄国革命已是欧洲先进队伍的结论,被证实了”[9]349-350。这实际上也断定了马克思所讲的“俄国革命”是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

把马克思、恩格斯当时讲的“俄国革命”理解成为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是不正确的。首先,这种理解不符合马克思、恩格斯的本意。其次,这种理解不合逻辑。因为承认俄国农村公社有可能“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的前提,是俄国为前资本主义国家,还没有走上资本主义发展道路。而社会主义革命只有在资本主义国家(至少是资本主义已经有了相当程度发展的国家)才能发生。一方面说俄国农村公社有可能“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另一方面又说通过俄国的社会主义革命来实现这种“跨越”,甚至是通过“推翻资本主义”来实现这种“跨越”,这不是明显的自相矛盾吗?再次,马克思、恩格斯一向认为,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将首先在英国、法国、德国、美国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发生并取得胜利,直到晚年也没有改变这种看法[4]259-260。我在有关著作中说明了“马克思、恩格斯所讲的‘俄国革命’,既不是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也不是无产阶级政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而是恐怖主义密谋家的密秘的执行委员会的政府领导的推翻沙皇专制制度的革命,即民粹派和民意党人推翻沙皇政府的革命”[4]262。

第四部提出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有可能实现“跨越”思想的著作是马克思、恩格斯在1882年1月合写的《共产党宣言》俄文第二版序言。两位作者指出:“《共产主义宣言》的任务,是宣告现代资产阶级所有制必然灭亡,但是在俄国,我们看见,除了迅速盛行起来的资本主义狂热和刚开始发展起来的资产阶级土地所有制外,大半土地仍归农民公共占有。那末试问:俄国公社,这一固然已经大遭破坏的原始土地公共占有形式,是能够直接过渡到高级形式的共产主义的公共占有形式呢?或者相反,它还必须先经历西方的历史发展所经历的那个瓦解过程呢?”马克思、恩格斯对此没有明确表示态度。但是他们说:“对于这个问题,目前唯一可能的答复是:假如俄国革命将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而双方互相补充的话,那么现今的俄国土地公有制便能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10]8马克思、恩格斯在这里讲的俄国革命和西方无产阶级革命“双方互相补充”是指:“一方面,假如民粹派和民意党人推翻沙皇政府的革命取得胜利,会给西方的工人运动以新的推动,为西方的工人运动创造更加良好的斗争条件,从而加速西欧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因为沙皇政府是欧洲一切反动势力最有力的堡垒和强大的后备军,只要西欧近旁存在着这个反动堡垒,一切革命都会被镇压下去。另一方面,西欧无产阶级革命胜利以后,又会利用西欧资本主义所取得的一切积极成果,支持俄国的社会主义改造,从而‘使现今的俄国土地公社所有制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正因为‘俄国革命’不仅对俄国社会自身的发展,而且对西欧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发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所以马克思、恩格斯对‘俄国革命’的状况十分关注,迫切希望这个革命早日发生,并多次论述俄国革命将产生的重大影响和深远意义。”[4]263由此可以看出,马克思、恩格斯为《共产党宣言》所写的这个俄文第二版序言,仍然认为俄国公社有两种发展前途,而究竟哪一种前途能够实现,取决于当时的历史条件。对两种发展前途究竟哪一种能够变为现实,没有作出明确回答,并不等于没有提出俄国公社有可能跨越“资本主义制度卡夫丁峡谷”的思想。俞良早教授在他的文章中也引证了《共产党宣言》1882 年俄文第二版序言中讲的俄国公社有两种发展前途的有关论述。他在引证马克思、恩格斯的这段论述以后说:“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上,未来的欧洲革命由俄国革命打响第一枪,或者说由俄国革命发出‘信号’:俄国的这场革命原本属于资产阶级革命,但它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和推动力,将推动西欧各国爆发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西欧各国的革命胜利后将建立起社会主义社会,从而为俄国人民树立起如何建设社会主义的榜样,并向俄国人民提供人力、物力和其他方面的援助和支持;俄国人民在西方社会主义的援助和支持下,将革命转变为社会主义革命并走向社会主义胜利。上述过程就是俄国革命和西方革命互相促进并实现发展的过程。”俞良早教授这段话中其实已经包含了或者说蕴含着马克思、恩格斯的《序言》像前面所讲的他们的三部著作一样,仍然认为俄国公社有可能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但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第五部论述俄国公社或俄国社会有可能实现“跨越”思想的著作是恩格斯1894年写的《〈论俄国的社会问题〉跋》。这部著作内容非常丰富,主要论述了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批判了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特卡乔夫等俄国民粹派分子关于“俄国农民作为天生的社会主义者”,与“西欧无产阶级比起来,要无限地接近社会主义”的错误思想。这个批判与恩格斯1875 年写的《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一文对特卡乔夫的批判基本相同,不再重复。

第二,论述了俄国公社本身不具有把它自己发展成为高级的公有制形式的促进因素。恩格斯认为:对于俄国农村公社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首要因素,“不是来自公社本身”,“从氏族社会遗留下来的农业共产主义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除了本身的解体以外,都没有从自己身上长出任何别的东西”[5]457。“俄国的公社存在了几百年,在它内部从来没有出现过把自己发展成为高级的公有制形式的促进因素”[5]456-457。在此基础上,恩格斯论述了一条极为重要的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这条基本原理对于我们现在进行的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仍然具有现实的指导意义。恩格斯指出:要处在“较低的经济发展阶段解决只有高得多的发展阶段才产生了和才能产生的问题和冲突,这在历史上是不可能的。在商品生产和单个交换出现以前的一切形式的氏族公社同未来的社会主义社会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一定的东西即生产资料由一定的集团共同所有和共同使用。但是单单这一共同特性并不会使较低的社会形式能够从自己本身产生出未来的社会主义社会,后者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最独特的最后的产物。每一种特定的经济形态都应当解决它自己的、从它本身产生的问题;如果要去解决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经济形态的问题,那是十分荒谬的”[5]458-459。恩格斯还指出了这个思想的普遍指导意义。他说:“这一点对于俄国的公社,也同对于南方斯拉夫人的扎德鲁加、印度的氏族公社、或者任何其他以生产资料公有为特点的蒙昧时期或野蛮时期的社会形式一样,是完全适用的。”[5]459恩格斯的这一思想的现实意义在于告诉我们:社会形态的发展是自然历史过程,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过分强调超越社会发展阶段,不要过分强调所谓“跨越式”发展。“跨越式”发展虽然速度快了,但它产生的负面效应及其所带来的不良后果,可能是在很长时期内不能克服的。我们永远不要忘记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序言中所讲的那段话:“一个社会即是探索到了本身运动的自然规律——本书最终的目的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11]9-10

第三,论述了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是俄国公社实现“跨越”的先决条件。首先,恩格斯认为,落后国家“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的“必不可少的条件是:目前还是资本主义的西方作出榜样和积极支持,只有当资本主义经济在自己故乡和在它兴盛的国家里被克服的时候,只有当落后国家从这个榜样中看到‘这是怎么回事’,看到怎样把现代工业的生产力作为社会财产来为整个社会服务的时候——只有到那个时候,这些落后的国家才能开始走上这种缩短的发展过程。然而那时它们的成功也是有保证的”。恩格斯还特别强调这个过程的先后顺序具有普遍性。他指出:“这不仅适用于俄国,而且适用于处在资本主义以前的发展阶段的一切国家。”[5]459恩格斯这段话有两点值得特别注意。其一,恩格斯关于“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的思想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这就是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无产阶级革命胜利以后,一切前资本主义国家都有可能甚至可以说都必然会“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其二,假定经济文化落后的国家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取得了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率先开始了社会主义建设,由于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没有为它作出“榜样”,它会比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进入社会主义社会以后所从事的社会主义建设的困难要多得多,遭受的挫折要多得多,经历的时间要长得多,甚至有可能遭到失败。20 世纪末苏联解体、东欧巨变和中国在改革开放前走过的曲折道路以及在改革开放过程中所遇到的种种困难,都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其次,恩格斯认为,只有西欧无产阶级革命胜利以后,东方落后国家才能取得对社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物质技术基础。东方落后国家自身缺乏对社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物质技术基础,这种物质技术基础只能来自西方工业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由于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是两种根本对立的社会制度,西方占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决不会把资本主义大工业创造的物质技术基础拱手让给东方落后国家去搞社会主义,因为这样做就意味着自掘坟墓、自取灭亡。所以,只有在西欧通过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以后,东方落后国家才能利用西欧资本主义制度创造的一切积极成果,对社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他指出:“西欧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胜利以及与之俱来的以社会管理的生产代替资本主义生产,这就是俄国公社上升到同样的发展阶段所必需的先决条件。”[5]457恩格斯强调指出:没有西欧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目前的俄国无论是在公社的基础上还是在资本主义的基础上,都不可能达到社会主义的改造。”[5]466-467这就是说,在恩格斯看来,不仅俄国在农村公社的基础上不能先于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走上社会主义道路,既使俄国走上了资本主义发展道路以后,由于它的经济文化落后,同样不可能先于西欧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走上社会主义道路。马克思、恩格斯一贯认为,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将首先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发生并取得胜利,经济文化落后的国家不可能在资本主义发达的国家之前首先发生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并取得胜利,直到晚年也没有改变这个思想。

第四,论述了到19世纪90年代俄国公社已经基本丧失了“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的条件和可能性。恩格斯在《跋》中着重强调了俄国农村公社解体的必然性。他指出:“不应当忘记,这里提到的大遭破坏的俄国公社所有制从那时以来已经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克里木战争期间的失败清楚地表明,俄国必须迅速发展工业。首先需要铁路,而大规模修筑铁路不能没有本国的大工业。产生大工业的先决条件是所谓的农民解放;随着农民的解放,俄国进入了资本主义时代,从而也进入了土地公有制迅速灭亡的时代。农民负担了赎金,加之捐税加重,同时分配给农民的土地更少、更差,自然使农民落入高利贷者手中,这些高利贷者大半都是发了财的农民公社社员。铁路为早先的许多边远地区开放了谷物销售市场,同时又运来了便宜的大工业产品,结果排挤了农民的家庭工业,这类产品原先是由农民制造的,一部分供自用,一步分供出售。久已习惯的经济关系被破坏了,随着自然经济向货币经济的过渡,各地出现了混乱局面,在公社社员中间出现了巨大的财产差别——穷人沦为富人的债务奴隶。”[5]460恩格斯认为,在这种局面下,“现在世界上也没有一种力量能在公社的解体过程达到一定深度时重建俄国公社”[5]461。他指出:“在克里木战争失败和皇帝尼古拉一世自杀以后,旧的沙皇专制制度原封不动地继续存在,在这种情况下,就只有一条出路:尽快地过渡到资本主义工业。”[5]463“随着铁路和工厂的建立,已有的银行扩大了而且建立了新的银行;由于农民从农奴地位下解放出来,有了迁徙自由,而且可以预期,在这之后,这些农民中的很大部分自然而然的也将从占有土地的状况中解放出来。这样,俄国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奠定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部基础。但是与此同时也就举起了连根砍断俄国农民公社的斧头。”[5]464“俄国越来越快的转变为资本主义工业国,很大一部分农民越来越快地无产阶级化,旧的共产主义公社也越来越快地崩溃。”[5]466在资本主义经济迅速发展的基础上,资产阶级在政治上也不断成熟,“在这种情况下,年轻的俄国资产阶级就把国家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国家在所有重要的经济问题上都不得不屈从于它”[5]466。在这种情况下,俄国公社已经基本上丧失了实现“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的可能性。

马克思、恩格斯专门介绍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论著,主要就有这五部。马克思、恩格斯还有一些论著,虽然不是专门论述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但也捎带谈一些有关这个问题的思想,这里就不做介绍了。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在很多书信往来中谈到了俄国社会发展道路问题,这些书信收集在《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一书中,1987 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俄国民粹派有不少谈论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论著,这些论著由中共中央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室编译成《俄国民粹派文选》一书,于1985 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这两部著作对研究俄国社会发展道路问题也很有参考价值。

俞良早在其长文中讲道:“有学者对于马克思是否提出东方社会可以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理论持谨慎意见,或者持否定意见。正确反映这方面的意见和观点,有利于相关研究的进一步开展。”由此可见,俞教授对这种持“谨慎意见”或“否定意见”的观点是基本赞同的,并把我和丰子义教授合写的《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的历史考察和当代意义》一书,列为属于持“谨慎意见”或“否定意见”的著作之一,基本上予以肯定。对于我们的著作中论述的俄国公社是否有可能实现“跨越”的问题,余教授是这样介绍的:“关于跨越卡夫丁峡谷问题,该著提出,马克思晚年关于俄国公社可能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思想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把早已蕴含在头脑深处的思想具体表现出来,是早年思想合乎逻辑的延伸和发展,前后一脉相承,不存在马克思思想前后‘对立’的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在此问题上看法基本一致。如果有所差别,一是因为他们看问题角度有所不同,二是因为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所处的世界历史条件有所变化,不存在他们二人思想‘对立’的问题。马克思晚年所说的俄国革命,其性质不是新民主主义革命,更不是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而是俄国民粹派推翻沙皇制度的革命。马克思和恩格斯坚信,西方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胜利是俄国以及其他落后国家实现‘跨越’的‘先决条件’。上述观点对人们进一步展开研究有着启示意义。”感谢俞教授对我们著作的肯定,但从俞教授的这段介绍中,不仅看不出我们这部著作对马克思是否提出了“跨越”思想持“谨慎意见”或“否定意见”,与此相反,他实际上肯定了我们认为马克思提出了俄国以及其他落后国家有可能实现“跨越”的思想。这样看来,他把我们的著作列为“对于马克思是否提出东方社会可以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理论”持“谨慎意见”或“否定意见”的行列之中,是不恰当的。事实上,我们的著作对马克思是否提出了“跨越”思想,不是持“谨慎意见”或“否定意见”,而是明确地肯定了马克思、恩格斯提出了俄国公社有可能“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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