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云南的香药与贸易:以诃梨勒为中心
2023-01-07张海超
张海超
(云南大学 人类学博物馆,昆明 650091)
正如罗香林先生所言:“天然香药,实于民生日用不可分离,而中土所产者少,必常取给于外”[1],在唐宋时代日趋繁盛的全球贸易中,香药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世界各地的优质产品都向中原汇集。同时,中国出产的药材也会被输送到亚洲的很多地方。对此,中外学者有了较多讨论。如劳费尔的《中国伊朗编》、谢弗名著《唐代的外来文明》都有许多章节讨论香药,近年来,中国学者直接以香药为中心的研究同样杰作频出,《中古医疗与外来文化》、《殊方异药:出土文书与西域医学》、《唐代外来香药研究》等从不同侧面对中古时期的中外香药及相关知识的交流进行了阐发。
对大部分学者而言,云南都是偏远的存在,相关讨论极少涉及这一区域。但在中古时代的世界市场上,云南同样是具有相当影响力的药物供应地。当时云南出产的药物最为外界所知的有两种:其一为麝香,唐人樊绰观察到“麝香出永昌及南诏诸山,土人皆以交易货币”[2],而南诏与周边邻国的贸易“以黄金、麝香为贵货”([2],89页),甚至阿拉伯世界的商人们对云南出产高品质麝香的情况也很了解:“蒙舍部落……出产的麝香极其优良,疗效极好”[3]。这背后显然有未为人知的贸易网络在起作用。云南麝香享誉中原的情况一直延续,北宋政和七年(1117)二月,大理国使节入宋,“贡马三百八十匹及麝香、牛黄……”[4]。双方设在邕州横山寨的博易场贸易活动也颇具规模,“蛮马之来,他货亦至”,大理商人带来的麝香同样是排在第一位的重要货物[5]。云南出产的另外一种重要药材是(青)木香(1)唐宋时期的医书中木香和青木香基本处于混用的状态。推测此处的木香应为菊科植物木香Aucklandia lappa Decne.的干燥根,现中医药体系多称为云木香。另外,后世曾将马兜铃科植物马兜铃及北马兜铃的根当成木香使用,因为发现含有对人体有害的马兜铃酸,现已从《中国药典》中移除。,《云南志》特别提及永昌出产的木香([2],105页),《太平御览》也引《本草经》描述了这种云南出产的名物:“木香,一名木蜜香,……生永昌山谷。陶隐居云:‘此即青木香也’。永昌不复贡,今皆从外国舶上来……”[6]。由此可知,可能在陶弘景生活的南朝之前,云南西部所产的青木香便为中原所珍视。不过,这其实很可能包含一定量的转口贸易,因为与云南关系密切的昆仑国盛产青木香([2],129页),《滇海虞衡志》则说木香出自车里土司辖境[7],南诏可能会将滇西南以及相邻的昆仑国所产的青木香运到中原销售,方国瑜先生曾对这条“青木香山路”进行过考证[8]。不过,随着与唐朝关系的恶化,南诏国可能切断了青木香的供应,以致后来的本草书籍一般都认为“当以昆仑来者为佳,西胡来者不善”[9]。劳费尔认为唐代的木香是一种产自喀布尔的姜属植物[10],或许是云南木香供应中断后的替代品。
麝香和青木香之外,云南南方盛产另外一种著名的药材诃梨勒。唐朝派出的军事观察人员樊绰对此留下了“永昌、丽水、长傍、金山并有之”([2],103页)的简略纪录。不过,云南出产的诃梨勒在后世的医药史讨论中往往缺席。诃梨勒作为药物的历史十分悠久,中古之后,更是借助佛教盛行之势,成为当时亚洲最受欢迎的药物之一,南亚、中亚和东亚的古代政体都留下了关于此味药物的记载。尽管未能如麝香、木香般享有盛誉,但诃梨勒对云南的重要性绝不能小觑。除了南诏大理国本地使用之外,因为品质优越,且产量巨大,云南诃梨勒的外销可能在当时便已开始了。当然,对相关问题的讨论,需要依仗其他区域尤其是敦煌文献的相关材料作为参照,在此基础上方能进一步梳理南诏大理国的医药知识体系以及与当时文明世界的联结。
1 早期文献中的诃梨勒及产地
诃梨勒古书亦作诃黎勒,为使君子科诃子属植物,包括诃子(原变种)(TerminaliachebulaRetz.)、微毛诃子(变种)(T.chebulavar.tomentella)、银叶诃子(TerminaliaargyrophyllaPott. et Prain)三种(2)此处遵照了《中国植物志》的分类方法。中医药学界的标准仍未统一,也会使用恒河诃子、绒毛诃子等称呼。,主要分布在南亚及东南亚热带地区。另外,同属诃子属的近缘种毗梨勒也是一种颇受关注的药材。在印度和一些受到佛教文化影响的区域,它们又与俗称庵摩勒的大戟科叶下珠属植物余甘子并称三勒果,简称三果,这一组合被认为是可以治疗众多疾病的良方。其中尤以诃梨勒最是广为人知。
受益于早期的中外文化交流,诃子很早就出现在中国的药物名录中,学界一般认为西晋嵇含的《南方草木状》[11]最早记录了诃梨勒的植物学特征及医疗功用。讨论唐代中外物种交流的学者多会引《魏书》、《周书》、《隋书》等,诸书在罗列波斯的物产时,诃黎勒也均会在内。早期中国市场上的诃梨勒应该是波斯商人带来的,所以学界将诃梨(黎)勒列在波斯名下。
诃梨勒在中国境内的流行,很早便得到学界的关注。向达[12]、岑仲勉[13]等前辈学者讨论唐代中外文化交流时屡屡提及,姜伯勤先生根据敦煌卷子的资料对诃梨勒的贸易路径进行了阐发——“来自西胡人,来自陆路香药之路”[14]。其实,和其他来自异域的药物一样,除了西域陆路之外,诃梨勒的流传也有南海贸易的影子。《海药本草》引徐表《南州记》云“生南海诸国”[15],《证类本草》则引可能源于《四声本草》的说法:“波斯舶上来者,六路,黑色,肉厚者良”[16],可见唐人已经注意到南海区域的诃梨勒贸易。宋代失去对西域地区的控制之后,“诃子本出南海诸番国”的说法相对更为流行,商人们用中南半岛出产的诃子进行贸易显然十分便利。可能因为《海药本草》的作者李珣本是波斯商人后裔的原因,他对诃梨勒的功效十分熟稔,描绘也有独到之处,他提到“故中国种不生”,特别强调了诃梨勒的外来属性。需要注意的是,此时地处边疆的大理国与宋并立,当时的学者有时并不认为其属于宋朝治下的一部分。
另外,医药体系的构成与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密不可分,唐宋时期的一些药书也会强调诃梨勒等药品的中国产地。这与其他类别的古籍多突出其为殊方特产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新修本草》记载诃梨勒的产地是交州、爱州[9],即便这两个地区后来并不在中原王朝的直接统辖之下,却仍然一直留在社会精英的知识范围内,所以此类说法有时也会保留在后世的本草文献中。
苏颂的《本草图经》也提到诃梨勒“生交、爱州”,不过他补充说“今岭南皆有,而广州最盛”[17]。由于气候适宜,加之与东南亚地区交往密切,所以诃子在中国的引种以岭南地区为中心。很多学者因而认为广州栽培的诃子最是“道地”,却往往忽略云南这一重要的原产地。何况在西域、南海贸易繁盛的时代,两广所产的诃子不见得是当时市场的主流。有学者认为“岭南地区的诃梨勒是很普遍的”[18],更是可能高估了这一外来物种在当地引种的规模。
2 诃梨勒的跨文化传播及其在中国的流行
《中国伊朗编》提到诃梨勒树“本身是印度土产,其果实显然是由印度输入波斯的”([3],203页)。劳费尔推断诃梨勒最有名的产地大约是在“合不勒”,中国学者则根据伊本·贝塔尔完成于13世纪上半叶的《药典》提出“波斯人传入中国者应是这种喀布尔黑诃子”[19],因为“喀布尔诃子是最好的诃子”[20]。现在的喀布尔一般说来并不具备出产诃子的自然条件,但这里长期以来都是沟通几大文明的贸易中心,诃子等名贵药物从这里转运到中国是完全可能的。
早期的研究者特别注重分辨诃梨勒出自印度还是波斯。实际上,诃梨勒的产地广泛,两个文化圈都有活跃的商人群体对药材进行跨境贩卖。不过,随着对天竺了解的加深,古代中国学者开始倾向于将诃梨勒的原产地归到印度。杜佑的《通典》记载越底延国出产诃梨勒[21],这里地处今巴基斯坦境内,是从西北陆路入天竺的必经之地。亲身前往天竺的求法僧群体对当地药材的分布情况也有了更为详尽的了解,如义净提到“西方则多足诃黎勒,北道则时有郁金香”[22]。
中古时代开始,诃梨勒的果实作为药材更频繁地出现在中国的药书中,《新修本草》、《海药本草》以及《千金翼方》[23]都有关于诃梨勒的记载,这“说明唐人在对外交流的过程中,对印度所产诃梨勒的疗病功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24]宋代的《证类本草》([14],405-406页)和《大观本草》[25]也可算是相关知识的集大成者,汇总了前代从医疗实践到文人笔记中所有与诃梨勒有关的信息。到了明代,李时珍把有关信息转录到《本草纲目》中,延续了诃梨勒在中国药物史中的流传脉络。
在一般认为成形于公元8世纪的藏医药学著作《四部医典》中诃子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它被列在格外珍贵的“珍宝药物”部分[26],诸多复方药剂中都有它的身影。另外,古代象雄医学文献I.O.755[27]和被命名为《吐蕃医疗术》的India Office 56、57的古文本[28]中都有使用诃子的纪录。可见在中古时代的吐蕃大地上,诃子已开始有了重要药材的地位。
童丕(Eric Trombert)先生曾以红花的跨区域传播为例来证明“中古时期欧亚两洲是属于同一个世界”[29],物质上的互通有无可以让地理上相距遥远的国家联结在一起。诃子无疑也扮演着类似的角色,上文所引的中古阿拉伯世界的文献《药典》显示在当时的波斯-阿拉伯世界中,诃子也在被大量使用。劳费尔广泛收集了梵语、藏语、波斯语、阿拉伯语、吐火罗语、日语及汉语中诃梨勒的发音([10],203页)可以看出它们显然都是同源的。我国学者也通过对各种古代文献的梳理发现“三果合用入药方,在丝绸之路上的胡方(吐火罗语、粟特语、于阗语、回鹘语等)中常见”[11]。不难推测,诃梨勒在中古时代已经成为一种使用区域非常广泛的药物。
另外,三勒果很早就被视为酿酒的原料,在讨论唐代长安的国际风范时,日本学者屡次提到旅居长安的胡姬和主要由她们销售的“三勒浆”[30]。唐《国史补》曾记载“波斯国有三勒浆,类酒,谓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也”,此酒的酿造法虽出自波斯,但慢慢也开始有中国人从事这一特殊酒类的酿造生意,因而有学者提到这三种酿酒原料“当时内地已较普遍学会种植”[31],但是除了庵摩罗(勒)分布区稍北之外,诃梨勒、毗梨勒基本只分布在热带地区,所以这种推测基本不存在成立的可能。三勒浆“类酒”,而且作为在酒肆中出售的饮料显然是含有酒精的。孙思邈所著的《千金要方》[32]也有“三果浆”的使用记录,其用途是将另外一种药物送服,含有酒精的可能性比较大。
中国古代似乎很遵行食药同源的养生法,三勒果也经常被加工成饮料。《外台秘要方》提到“烧盐”加在“煮诃梨勒”[33]等汤中药效极佳,这一单用的诃子方中显然不含酒精。而宋代以后,诃子煎汤似乎在贵族和寺院中仍很流行,苏轼曾提到“乾明法煮诃梨勒……精妙之极”(3)参见毛德富等主编《苏东坡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第4188页)。整理者把乾改作“干”,乾明为寺院名,苏东坡曾有《雪后到乾明寺遂宿》诗。。不过,因为原料难得,所谓三勒果不管是用来酿制酒精饮料抑或只是粗加工成具有健康价值的保健饮品,大概都是只有贵族家庭方能享用的珍稀之物。
庵摩罗(勒)的情况也较为类似。根据《本草图经》的记载,庵摩勒在“西川戎州、泸州、蛮界山中皆有”,作为三勒果之一,其分布的地理范围最广泛,医学家和学者对它也最为熟悉,所以其更常见的名字是彻底汉化的“余甘(子)”。但另一方面,即便是很早就有了确定的汉语名称的庵摩罗(勒),至少在唐代中期仍然算是一种比较罕见的保健药物,收录在《全唐文》中的苑咸所作《谢赐药金盏等状》郑重提到曾受赐“余甘煎”[34],甚至在玄宗赏赐给安禄山的众多珍贵食物和药品中,余甘煎也赫然在列[35]。
或许是商家造酒的方子逐渐流出,唐末五代成书的《四时纂要》记载了所谓三勒浆的酿造法。不过药材的用量是十分节省的,酿制三斗酒浆只使用三种不去核的药材“各三大两”[36]。宋代窦苹的《酒谱》仍然提到三勒浆,它被列在“异域酒”类别之下,可能只是传抄了唐《国史补》的说法。值得注意的是,当时市面上似乎还出现了赝品,《开宝本草》纪录到三勒浆是用“陀得花”酿制而成的[37]。《证类本草》更是引用《雷公炮炙论》,罗列了很多不堪使用的多种“杂路勒”,认定只有六棱的才是正宗的诃梨勒。所谓“杂路勒”的泛滥大概也有部分原因是出于诃梨勒道地药材价格的高昂。
3 佛教信仰与诃梨勒的传播
随着佛教的传播,印度医学对于诃梨勒的重视,以佛经为媒介逐渐为中国所知。《太子瑞应本起经》中帝释天用“最除内风”的诃梨勒果治好了释迦牟尼的腹疾,佛称赞“呵梨勒果”“亦香且美”[38];《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治病合药经》[39]中有使用诃梨勒治疗眼疾的药方,而流传更为广泛的《金光明最胜王经》则直接称“诃梨勒一种,具足有六味,能除一切病,无忌药中王”。[40]熟知佛典的中国僧侣肯定也知晓《杂譬喻经》中诃梨勒的自述:“我众病皆能治,服我者病皆当差”[41],《一切经音义》提到“诃梨怛鸡旧言呵梨勒,翻为天主持来,此果堪为药分,功用极多”[42],可见当时宗教界对于诃梨勒物种知识的了解已经相当细致,已在僧侣群体中成为备受重视的珍贵药物。
除了作为药物,汉文明对诃梨勒相关知识的积累与深化很大程度上是与佛教信仰的传播并行的。在据传最早完成汉译的佛经《四十二章经》中,佛祖曾言“视大千世界如一诃子”[43],尤其是《佛五百弟子自说本起经》中提到薄俱卢(或写作薄拘罗)尊者因前世中“施一呵梨勒,长久生善处”[44]的说法更是影响深远。严格说以上两部经完成汉译的时间均要早于《南方草木状》的问世,此时诃梨勒在国内应该并不常见,记录的汉语字也尚未固定,而且往往写作“呵梨勒”。薄俱卢尊者的传说在中古时代被广泛宣讲,智顗大师的《妙法法华经文句》及系列衍生性作品都反复提到。不过随着相关知识的普及,譬喻也逐渐从具体的人物故事中剥离,诃子成为佛教界中将施舍之少与所获功德之大联结起来的尚佳载体,《俱舍论颂疏论本》有言“若能以一诃黎怛鸡,起慇净心,奉施众僧。决定不逢疾疫劫起”[45];《瑜伽论记》也说“以一诃梨勒果施于病人,终不生彼疫病劫中”[46]。虽然在印度文化语境中一粒诃梨勒往往意味着微不足道,在相当程度上还有一些廉价卑贱之意,但是在中国恐怕大部分时候并不易得到,从唐人的诗歌如《抱疾谢李吏部赠诃黎勒叶》等看,似乎连树叶也被用在了医疗实践上。
有关诃梨勒在中国的使用情况还有另外一套知识来源需要梳理,那就是敦煌吐鲁番文书中的相关记载。敦煌卷子中的S.5901、S.2575、P.2683、P.2896、P.3355([28],85-86页)等都提供了诃梨勒在僧侣的疾病疗治、仪式与日常生活等场景中使用的信息,大谷文书的3039、3076号则记载了诃梨勒按颗计算的价格[47]。可见其在当地的社会文化生活中扮演着积极的角色。另外,《证类本草》也收录了“蜀沙门传”治疗“水痢”的方子:“以诃黎勒三颗,面裹炮赤,去面,取诃黎勒皮捣为末,饭和为丸,米饮空腹下三七丸,已百人见效”([16],405-406页),可知佛教医药似乎对诃梨勒有着特别的兴趣。
诃梨勒的使用与信仰的关联在藏传佛教中也很容易发现。通常汉译为“阿如拉”的诃子在藏族的医疗体系中是非常重要的,属于使用最为频繁的药物之一。“藏医认为诃子是药中之药,于是称它为药王。它是安住在药师佛钵中的不朽之果”。[48]这也反映在从古代起便一直延续的图像艺术中,壁画和唐卡表现的药师佛形象往往是“右手握有一根结有三粒诃子果的茎梗,左手捧着一个僧钵,内盈甘露和另外三个诃子果”。[49]中国西藏和尼泊尔地区唐卡中的绿度母形象不仅经常持有诃梨勒树枝,有时画师还会用诃梨勒树枝的形象组成围绕神灵周身的花蔓。
上文已经提及,除了作为药物,诃梨勒显然还被时人认为是一种保健食品,而且多在佛教徒中流行。白居易的《寄献北都留守裴令公并序》中自述“居易每十斋日在会,常蒙以三勒汤代酒也”。这可能是当时深受佛教文化影响的贵族家庭的常用饮品,在佛教节日中代酒饮用是为了遵守佛教的戒律,所以此汤应该不含酒精。日本僧侣真人元开所作《唐大和上东征传》记载鉴真和尚在广州见到大云寺内“有呵梨勒树二株,子如大枣”[50]。广州法云寺僧“用新诃子五颗,甘草一寸,并拍破,即汲树下水煎之”,其汤“色若新茶,味如绿乳,服之消食疏气,诸汤难以比也”[51]。广东本土碑刻史料也曾记载当地佛寺的特色饮品诃子煎,原材料除了三勒之外还添加了甘草。实际上,对于诃梨勒的加工在现今的云南得到了很好的继承,由诃梨勒和余甘子制成的饮料尤其多见。
尽管多有记录,但或许是“西方药味与东夏不同”[22]的情况始终难以得到很好的解决,诃梨勒似乎更多应用于佛教界或者民间医疗实践中。在宋到明的医书中多有记载的刘禹锡《传信方》中使用诃梨勒治好了自己肠胃疾病的药方是“令狐将军所传”,而《外台秘要方》搜集来的“诃梨勒丸”制作方法也是从“礼部萧郎中处得”[33],它们可能是贵族之间相传的验方,而与已逐渐专业化的医疗体系并不完全相通,具有国家药典地位的本草学著作如《新修本草》[9]把诃梨勒放在“木部下品”的最后一位,显然并不认为它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药材。类似情况也包括毗黎勒,现在中医药界认为它只是诃子的一个品种,在功用上基本未做单独的限定。尽管其作为佛教医药的重要组成部分至今在藏族医疗体系中仍十分常用,但在中医药体系中地位不彰。
除了有获得不易的问题外,中医药从业者面临的另一个困境是很难运用传统中药理论为这种在南亚被认为近乎全能的药材找到准确定位。总之,尽管后世的很多药书基本都延续了诃梨勒的相关纪录,但它可能并未大规模的进入到中原的医疗实践,除了异物云集的敦煌和民族医药传统深厚的云南外,更多的是作为某种知识保留在药典中。
4 诃梨勒在云南的生产、使用与外销
上文已经提到,拜佛教医学的传播和东西贸易繁荣所赐,东亚的中国、南亚的印度、中亚以及东南亚地区都有使用诃梨勒疗病的实例。在中古时代,诃子是一种在广阔地域中都很流行的药品。遗憾的是,在众多讨论诃子的疗效及中西贸易史的研究中,极少会有学者关注到云南的诃梨勒,这与本地作为三勒果的重要产地的地位严重不符。
樊绰的《云南志》介绍了云南出产的多种罕见药材的功效,显然当时的中原对于滇产药物已经比较熟悉。《太平御览》引用《南夷志》的说法,提到了诃梨勒等“诸树永昌丽水诸山皆有之”([6],789页)。该书另引《云南记》曰:“泸水南岸有余甘子树,子如弹丸许,色微黄,味酸苦,核有五棱,其树枝如柘枝,叶如小夜合叶”([6],795页)相对而言,对于庵摩罗(勒)的记载显然更加详尽和明确,这与其分布区较广,容易为汉人接触到有关。
云南本土学者也已从医药学的角度对《云南志》所记载的诸多药物进行讨论,但实际也只是把诃子简单地分类到“固涩药”[52]中,对其使用的社会历史缺少必要分析。中古时代的云南作为三勒果重要的原产地,深受佛教影响的南诏大理国注定会将诃子作为基本药物使用。
虽然“本唐风化”,但南诏大理国缺少内地影响巨大的儒家知识分子群体,云南的社会精英阶层实际上均由僧侣以及受过佛学教育却未正式出家的佛教徒组成。比如,《故溪氏谥曰襄行宜德履戒大师墓志并序》[53]的墓主出身于医学世家,因为成功治愈大长和国公主之疾而获得统治者赏识。除了赏赐财物之外,他得以“续补阇梨之职”,显然获得了佛教界的高阶职位。《故大师白氏墓碑铭并序》中提到白家是白居易堂弟白敏中之后,其家族在皇祐四年(1052)归于大理国。墓主一直在任姚州、会川等地节度的大理国贵族高庆、高通身边服务,后亦受降元的大理总管段功器重。墓主医学造诣极高,墓志中记载了其为当地贵族治病的案例,除了“方术之妙,禄位之尊”之外,尤其需要关注的是其曾任姚州僧长,显然在佛教界中地位极高。一块立于明天顺二年(1458)的《故儒生杨武圹志》碑刻追溯先祖时提到“弘农宗支,密术医□”[54],其先祖可能也是医学和佛教仪式两方面的专家。明代之后,受中原地区的影响,僧人与医师逐渐分道扬镳,但是在为当地人所作的《处士王宗墓志》、《处士李公墓铭》和《大师陈公寿藏铭》中,同一位撰文者的自署名分别是“大理府医学医士杨聪”、“□山清济轩僧医杨聪”和“大理府儒医杨聪”,可见即便到了明弘治年间,由佛教徒兼任医生的情况在云南仍在延续。尤其是预立寿藏的陈能老人实际上是一位号称“彻览释儒”的在家僧侣,杨聪与其交往密切并应邀撰文,或许正是因为两者具有同样的宗教身份。释、儒和医学三种知识的结合是南诏大理国较为独特的现象,早期碑刻中出现的所有名医都有佛教大师的称号。“医僧”对于诃子这种在佛教界具有重要意义的药物一定不会陌生,而将佛经中经常提到的圣药运用到现实的医疗实践中应该也是顺理成章的。或许正是由于诃子在南诏国的医药体系中占有特别地位,所以才引起唐朝外交人员的关注。
考古工作者在大理崇圣寺千寻塔、洱源火焰山塔发现有大量药材[55],装入药物应是当时建塔时的一种必要步骤。张锡禄推测这是当时僧侣建立密宗坛场修行时所需的“五宝”、“五香”、“五药”、“五谷”等[56]。不过由于植物药保存不易,限于发现时的条件也并未进行足够精细的辨别和分析,现有的考古报道并未出现诃梨勒的身影。千寻塔因为“塔刹基座内十分潮湿,能存下来的药物不多”[57],残留的基本上都以朱砂、金箔等矿物药和极少数耐腐的檀香、松香为主;而洱源火焰山砖塔(4)塔砖文字显示此塔建于大宝七年,即公元1155年。中的药材是1966年佛塔遭到破坏,当地人从塔中取出的一个藤编背箩中发现的,一直到1974年政治风潮逐渐平息后,才被云南省博物馆寻获[58],其中的扰动和缺损已经难以查考。“调查时,塔中出土的经卷及大部分药物已丢失,只收集到部分遗物”[59],在重新收拢而来的约三十种药物中,根据原来包裹药物的棉纸上的题名并经中医药机构的辨识,可识别出其中23种,另外6种已无法辨别。其中有一味被识别为“桃仁”的药材值得再次讨论。且不说把桃仁装入佛塔无论是在中原还是边疆都未发现先例,在古代中医体系中,桃仁的炮制一般都是去核存肉,它本身易于腐坏,保存难度高,而限于条件,当时的鉴定多半是依靠貌似桃核的木质种皮做出的。诃梨勒的核和桃核表面同样都有凹陷,两者外表十分相似。所以,这件被鉴定为桃仁的植物果实残留物非常可能是诃梨勒。只不过原件已经遗失,无法重新检验,暂时也只能进行猜测。
这两批出土文物,都来自于当时建塔时的装藏,正如现在藏族和傣族地区修建佛塔甚至民居时能够见到的情况一样,药物、宝物、香料当然还包括用朱砂书写梵文经咒既是世俗的供养物,也被认为是建设的点睛之笔,它们被包裹在一起安置在建筑之内,赋予塔以类人的“器官”和“灵魂”,从而为人造的建筑赋予神圣意义。如果对这批药物进行分析,可以发现其中主要产于南方热带地区的草果和樟木子实际上很晚才出现在后世的中医药书籍中,也就是说当时的中医体系尚未把它们列为药品。虽然并没有直接证据说明它们来自印度的吠陀医学,但当时南诏大理国的医药体系显然并不完全是照搬中原。尤其重要的是,这批药物是被包裹在棉纸中的,“纸上多有墨书药名或朱书梵文经咒”,但是可识读的只有“珍珠”、“珊瑚”、“玛瑙”、“贝”、“虎(琥)珀”等,朱书梵文部分其实除了加持的咒语之外,也有可能是药物的梵语名称。南诏大理国时代的云南与印度文化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从印度及相邻区域来的梵僧活跃在王国的政治与宗教界,他们带来一些医药学知识也是十分可能的。
著名的佛教三果药诃梨勒、毗黎勒与庵摩罗在中原地区较为稀缺,但特殊的气候条件使得云南成为中国境内唯一可以大量出产这三种药材的地区。而且与广东、广西等地的引种栽培不同,三勒果在云南全部都有大面积的野生分布区。以往南方中医药界多会强调岭南地区出产的诃子最是正宗,但经过严格的植物分类学验证,云南才是各个诃子品种均有分布的区域。除了种类齐全,其在产量方面的优势更是明显,单龙陵、永德两县每年采收野生诃梨勒果的数量都是中国其他几个出产该药物的省份产量总和的数十倍。迄今为止,西双版纳、临沧、德宏等地区的各民族都将诃梨勒视为疗效显著的重要药物,滇南各族对诃梨勒的发音彼此接近,应是同源,可能很早的时代就已传入并固定下来。
药物与人类的生命和福祉有密切联系,所以一直都是跨区域贸易的重要物品。根据姚崇新对吐鲁番文书《天宝二年交河郡市估案》的分析,在当时的西州市场上,“药材来源十分广泛,几乎涵盖了亚洲大部分区域”[60],东北亚和东南亚出产的药物都出现在位于新疆高昌的药材市场上。所以,仍有必要考虑古代云南将辖区内所产药材出口的问题。
宋代有了云南将盛产的药材运销中原王朝临近省份的纪录,上文已经引述“蛮马之来,他货亦至,蛮之所赍麝香……及诸药物”([3],193-195页)的情况,虽然没有详尽的关于具体的药物种类的明确记载,但凭借自己原产地的特殊地位,三勒果有很大的可能会出现在其中。传统上,南诏大理国与蜀地的联系一直紧密,很多产品如水果、药材等向北销往四川,随之运往其他地区也是非常有可能的。现在四川的部分地区,仍然流行用云南诃梨勒加工成果脯享用。
按照传统藏族药典的说法,诃梨勒的产地是跟神话故事联系在一起,诃子被认为生长在天宫一隅,医生群体也更愿意将现实世界中作为药品的诃梨勒描述成从印度和尼泊尔运来的物品。但从实际操作层面看,诃子在药书中有五、七、八种的分类法,显然品种和产地是比较多元的。其中“大那木加诃子是由南方来的珍宝,除有福的帝王得一两粒外,多不得……”[61],这种产自南方的最为珍贵的诃子可能来自云南。即便与西域的贸易上古时代便已存在,全盛时期的吐蕃曾将领土直接推进到恒河流域(5)有关吐蕃进军摩伽陀国并在恒河边树立石碑为界的历史记载见于藏文古籍《拔协》、《贤者喜宴》等,亦可参见张云等主编:《西藏通史 吐蕃卷》上,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6年,第306-307页。,但这仍然不能将云南诃子从藏区的医疗实践中完全排除。
每年举办且持续时间达半月之久的大理“三月街”古称“观音市”,明代文献中便有其起源于南诏的记载,这个向来以药材和牲畜为交易大宗的节日会吸引周边地区和国家的人员参加,每逢节期,品类丰富的中药、藏药和南药在原南诏大理国国都的城墙遗址外汇聚,而且每年均有印、缅商人参加。虽然现在通行的说法是1957年医药工作者第一次在云南发现了野生诃子,但通过传统药材市场的交易,云南西南出产的诃子至少一直都在供应本省藏区。尽管现有的汉藏文献中暂时无法找到云南早期向藏区出售诃子的记录,追溯这种渊源关系困难在于双方文献整体存世都很少。在现在的藏医药界,德宏等地的诃子一直也都以个大、皮厚、有效成分含量高而享有盛誉。青海等地主要的藏药生产企业所需要的诃子和余甘子仍然主要由云南供应[62],另外,藏药中仍使用较多的毗梨勒主产地也是云南的红河州和西双版纳州。这种情况很可能是古代贸易联系的延续。
明代旅行者徐霞客曾在保山地区看到:“有大树踞路旁,下临西出之涧。其树南北大丈余,东西大七尺,中为火焚,尽成空窟,仅肤皮四立,厚二尺余,东西全在,而南北俱缺,如二门,中高丈余,如一亭子,可坐可憩,而其上枝叶旁覆,犹青青也。是所谓枯柯者,里之所从得名”[63]。对此,朱惠荣先生曾亲往考察,获知徐霞客所谓枯柯就是“空心枯树诃子”[64],根据描述,这株“南北大丈余,东西大七尺”的巨树恐怕在当时也有千岁之寿,它可以从侧面证明当地人采摘利用诃梨勒有着悠久的历史。不过,即便是在云南,关于诃梨勒的疗效可能也逐渐成为一部分地域和人群所特有的知识。在出产诃梨勒的云南南部地区,它不仅是使用广泛的药物,实际上也会被加工成可以随时享用的饮料。但是,诞生于明代的本土药物学名著《滇南本草》完全没有诃梨勒和毗梨勒的记载,即便是以吴其濬的见闻广博和对云南的熟悉,《植物名实图考》的描述仍显露出作者对于这两种植物缺乏了解。明清两代汉人移民及其后裔、外来学者显然对于此类知识处于相当隔膜的状态,这多少也是因为中原中医药系统和云南民族传统医药系统并不完全兼容的原因。
5 小 结
在印度,诃梨勒售价低廉,使用广泛,一直在当地的医药体系中占据重要地位(6)有研究者曾统计了根据传统医学研发的印度生药制剂中最常见的20种药用植物,包括诃梨勒在内的三勒果仍然出现频率最高,可参见杨崇仁《中古时期我国传统植物药与印度的交流》,《亚太传统医药》,2018年,第1期,第1-9页。。通过贸易活动,诃梨勒很早便传入中亚和东亚的很多区域,尤其是伴随着佛教的传播,诃梨勒成为很多地方佛教药学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敦煌、西藏等的古文书保留有很多使用诃梨勒治疗疾病的药方。日本、新罗等当时东方世界的主要国家也都知悉诃梨勒的药用价值,正仓院的珍藏中也有诃梨勒的身影。以诃梨勒为中心,勾勒出了一幅将中原与域外、内地与边疆甚至是东亚与区域世界联成一片的弘大图景。
贸易的发达必然伴随物种知识的传播。诃子不仅在作为边疆贸易城市的敦煌日趋常见,它在藏医药体系中也占据了十分重要的地位。但就中国大部分区域来说,它更多是一种从异域输入的罕见药物。中古以后,诃梨勒作为“药中王”[65]的说法实际上带有很浓重的佛教医学意味。尽管传统中医药书籍中一直都有关于诃梨勒的记载,但它并不总是被认为不可或缺的药材品种。尤其是随着官学医药体系的确立,它在中药世界的地位更不稳固。现在的很多研究者对诃梨勒的实物并不熟悉,甚至有人将它想象为产地广泛的美味水果,以此为基础形成的很多推断当然也就无法成立。
尽管在广阔的区域都有诃梨勒作为药物使用的例证,但值得注意的是,研究者可能会因为过度依仗交通要道敦煌的材料而高估了整个国家外来香药的普及程度。诃梨勒的频繁出现可能只是中外交通枢纽城市的地域特色,“在临床上广泛应用”[66]的判断或许只能在中西药物云集而且佛教药学发达的敦煌实现,僧团和贵族之外的内地普通民众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接触到它实际上是需要探讨的,其他地区似乎更习惯用它来酿酒或者制成保健饮料。不过,云南应该能算得上是另一个例外,诃梨勒在本土产量大,价格低廉,尤其是在滇西和滇南民族的日常生活中使用广泛,在中古云南的医疗实践中诃梨勒必然会占有一席之地,这一点应该是成立的。
从一些古代贸易记录看,云南会从中原引进来自于中医体系的药书(7)按照《南诏野史》的说法,崇宁二年(1103),大理国主段正淳遣使入宋“求……药书六十二部以归”。可参见《南诏野史·后理国》(成都:巴蜀书社,1998年影印版)段正淳条。,但后者显然不是云南药学知识的全部来源。诃梨勒在佛教徒中被认定为圣药,在佛教医学盛行的南诏大理国,诃梨勒在当地注定会得到广泛的使用,所以才会被唐代的外交人员纪录在案,宋代的文献也都有云南出产诃梨勒的清晰纪录。明代徐霞客见到的已经枯死的巨大诃子树也可以视为当时人培育利用诃梨勒的证明。总之,多样的气候、丰富的物产、临近东南亚和印度的地理位置以及多样的民族与文化,使得云南的医疗传统很大程度上能够兼容并蓄,围绕诃梨勒展开的讨论无疑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历史的样貌。
致 谢论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李星明研究员的指导,新疆大学程秀金副教授帮助解决了古代语言的对音问题。匿名审稿人、责任编辑和邹大海研究员的修改建议让论文表述更为严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