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竹山连句帖》真伪新考
2023-01-06陈世庆
文_陈世庆
安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字学博士
内容提要: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绢本《竹山连句帖》中许多字的笔画形态、结构形态与颜真卿楷书的风格特征大相径庭,不是颜真卿所书。其正文、夹注文字采用钩廓、画骨、填墨等方法摹写而成。后纸上所谓的米友仁题跋亦非真迹。
《竹山连句帖》(图1、图2),传为唐大历九年(774)颜真卿在湖州吴兴所书,墨迹,绢本,楷书,正文共298字。现为册页,15开,各开纵28.2cm、横13.7cm不等。帖后有米友仁、铁保、姚鼐、叶公绰等题跋。钤有“绍兴”“缉熙敬止”“晋府书画之印”“晋府图书”“御府之印”“容斋清玩”等36方鉴藏印。曾经明王世懋以及清梁清标、安岐、铁保等递藏,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清康熙年间(1662—1722),梁清标将其刻入《秋碧堂法书》,嘉庆二十三年(1818)钱泳将其刻入《述德堂帖》。
图1 竹山连句帖(局部一)
图2 竹山连句帖(局部二)
关于此帖的真伪,历来争论不断。学界或从其书法的美丑、结衔是否错记、用字是否规范、流传是否有绪等角度来研讨历史上流传的《竹山连句帖》(以下简称“《竹》帖”)的真伪。王世贞、詹景凤、安岐、铁保、钱泳、杨仁恺认为此帖为颜真卿真迹[1-5],李跃林认为“《竹》是颜书下真迹一等的妙迹,真实地反映、代表了颜氏楷书没有经过刻手修饰的书法特色”[6]。而翁方纲、张伯英、岑仲勉、朱关田等认为此帖“非鲁公书”[7-10]。
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笔者认为《竹》帖中许多字的笔画形态、结构形态与颜真卿传世楷书有很大的区别,不是颜真卿所书。其正文、夹注文字可能采用钩廓、画骨、填墨等方法摹写而成。其后纸上所谓的米友仁跋语亦系涂描而成,并非米友仁真迹。
一、《竹》帖非颜真卿所书
我们将《竹》帖298个字编号排谱,按构件分类,并将其与颜氏29件传世楷书作品(从颜真卿33岁所书的《王琳墓志》,到77岁所书的《移蔡帖》)的相关字作比较,特别注重与颜真卿60岁以后楷书作品的比较。(表1)
大历三年(768),颜真卿60岁,谪守抚州。大历七年(772),颜真卿64岁,拜湖州刺州。大历十二年(777),颜真卿69岁,入朝担任刑部尚书、吏部尚书等职。60岁时,颜真卿的楷书进入了成熟期和高产期。尽管成熟期的每一碑颜楷各具特色,但他以“宽博通达”为基本特征的鲜明书风已经形成,结体平正,外拓内擫,中宫疏朗,“蚕头燕尾”,转若屈金,篆隶味兼融。这种“宽博通达”的楷书特征,是他作为一个长期执着于政务的儒者对佛教、道教有着深切的人生体验而在世界观、艺术观的曲折反映[11]。
大历九年(774)三月,正处于颜真卿“谪守抚湖”的中间节点,如果颜真卿真的书写了《竹》帖,那么《竹》帖的笔画形态特征、结构形态特征和书写习惯必定与这一时期的楷书特点相近似,《竹》帖也必定具有颜真卿楷书成熟期的基本特征。(表1)
表1 颜真卿60岁—77岁的主要存世楷书作品一览表
(一)《竹》帖没有颜楷成熟期“宽博通达”的特征
颜真卿成熟期的楷书,绝大部分从“口”“日”“田”“目”“页”的字,有两个明显的特征:一是这些构件外廓偏圆,“钩笔转角,折锋轻过”[12],“勒、努、趯联成一笔的,往往是横行部分微微向上凸出,竖行部分微微向右凸出,以取圆势。这微妙处在此本《连句》中不但看不出,且有的字转折笔画反而向内凹入”[13]。二是这些构件左上角或下右角大都“开窍”“行气”。而《竹》帖中的“日”“田”“因”“园”“颜”“颉”“须”“颛”等字所从“口”构件全部封实,与颜字迥然有别。现择要分析如下:
第一,传世颜楷有“日”字45例、“田”字10例。除《竹》帖“日”“田”字外,绝大多数“口”不封实。
第二,传世颜楷有“颜”字36例、“颉”字5例。除《竹》帖“颜”“颉”字外,其他所从“页”的中间的“目”形构件不封实。而《竹》帖“颜”“颉”二字的“目”形构件全部封实,“”形构件不圆劲且右肩凸耸。(图3)
图3 《竹》帖“日”“田”“颜”“颉”与传世颜楷对比①
(二)《竹》帖有些字习惯性笔画与颜楷区别很大
《竹》帖确有颜楷某些方面的特征,但它又有完全不同于颜楷的独特基因。这种基因是成体系、有规律的,可以被明显感知和归类分析出来,主要表现在:一是使用外拓笔法时,字左方的点画、字右边“”的构件“包圆”失当,字下边的“辶”的捺画呈锯齿状,这说明《竹》帖的书手模仿颜真卿外拓笔法只得皮毛而未得真味。二是字的左上肩锐耸,倾侧取媚,具有宋字特征。翁方纲《跋竹山联句》认为《竹》帖“乃宋以后不讲正楷者之所为,必非鲁公书也”。这个判断很有见识。现择要分析如下:
第一,《竹》帖所有涉及“宀”“雨”“尚”“冖”形的构件,左起点(竖)的尾端向右回弯,而颜楷的左起点(竖)均不向右回弯。这是《竹》帖与颜楷最大的、最明显的区别。《竹》帖中有由这些构件构成的字共21例,如“容”“云”“堂”“带”等。(图4)
图4 《竹》帖“容”“云”“堂”“带”与传世颜楷对比
图5 《竹》帖“陆”“郡”“司”“风”与传世颜楷对比
第三,《竹》帖中所有从“辶”的字(“连”“遥”“道”“近”“远”“还”等共8例),其“辶”旁均施以行书,快速而油滑,不像其他颜楷“辶”旁书写那样严谨,中锋在结束处出锋呈“燕尾”。对于“辶”这样的“败笔”,徐无闻认为:“在所有的颜书中都找不出来。前重后轻或轻重不分,说明作伪者不懂笔法,更无肘腕力量;笔画下边呈锯齿状,是行笔时笔锋偏斜,没有劲健的中锋。”[13]其论甚是。(图6)
图6 《竹》帖“连”“遥”“道”“近”与传世颜楷对比
(三)《竹》帖中若干字的特殊写法不见于传世颜楷作品
朱关田、徐无闻列举《竹》帖中诸多异体字、俗体字、讹误字来论证《竹》不是既是书法家又是音韵学者、正字学者颜真卿的真迹。李跃林认为这些异体字、俗体字及“书写异常的字”大多见于古代字书、古文字材料,因此一定是既是书法家又是“有写奇字癖好”的颜真卿的“漫不经心”之作,这在逻辑上是讲不通的。我们同意朱关田、徐无闻的基本看法,同时还认为应该从笔迹学角度来研究《竹》帖“书写异常的字”(有的是错写而未引起学界的注意,有的是笔画、结构形态的怪异),它们不见于传世颜楷作品,不应为颜真卿所书。
第一,传世颜楷有“鲁”字有28例,除《竹》帖“鲁”字外,其“鱼”字的中间一横均不作“八”字,而“鲁”是颜真卿结衔“鲁郡公”的首字,颜真卿不会“一反常态”把“鲁”写得成连自己“都没写过”的样子。
第二,传世颜楷有“晓”字4例,除《竹》帖“晓”字外,其余3个“晓”字的“兀”中间未分开。
第三,传世颜楷有“作”字20例,除《竹》帖“作”字外,其他19个“作”字的“乍”的右下部未有作“上”形的。(图7)
图7 《竹》帖“鲁”“晓”“作”与传世颜楷对比
二、《竹山连句帖》可能是粗劣的摹写品
孙鑛、杉村邦彦认为《竹》帖是颜楷临品[14-15],李跃林认为《竹》帖是“双钩填墨本”[6]。我们认为,《竹》帖确实不是临写品,可能是粗劣的摹写品。因为《竹》帖本身漏洞百出,比较充分地把摹写者的技能、方法和步骤都暴露了出来。
(一)《竹》帖摹写第一步:钩廓
李跃林在研究《竹》帖墨象时,运用计算机技术在“调整图像亮度、对比度和色彩饱和度后,可以清楚地看到点画外都有平滑的轮廓线”,认为“《竹》帖是双钩廓填的复制品,而绝非后人临写本”[6]。我们和印刷设计专家仔细研究,认为李跃林的这一说法是比较可信的。我们还进一步发现,《竹》帖字的轮廓线有如下特征:一是呈紫红色,疑用细竹扦蘸红勾描;二是出现在主要笔画的转折处、关键点,并非全部笔画的轮廓;三是连同原帖破损之处(如“得”字所从之“寸”的笔画残损处)一并勾摹。(图8)
图8 调整《竹》帖“觞”“得”的亮度、对比度和饱和度,可清楚看见紫红色的字的轮廓线
(二)《竹》帖摹写第二步:画骨
第一,《竹》帖“正文大字”背后隐藏的网格。《竹》帖中的“千”字左部有一块墨斑,其宽度与“千”字竖画的起始部分基本相等,形态也很相似。我们怀疑这块墨斑可能是摹写者的误摹。借助计算机放大观察可以发现,这块墨斑有外廓,廓里有若干条纵线和横线组成的网格。第二,《竹》帖“夹注小字”背后隐藏的网格。与“正文大字”相比,“夹注小字”的墨色要浅一些,摹写更粗糙,“骨格”显露更明显,如“永”“梁”“释”“颜”“颛”“会”等字。通过计算机放大观察“永”字,我们可以比较清晰地发现此字的摹写方法。(图9)
图9 《竹》帖“千”“永”(及其局部)的笔画轮廓里的网格疑痕
(三)《竹》帖摹写第三步:填墨
摹写书法作品,由于填墨不慎密往往会出现两种低级错误:一是填墨过于大胆,墨迹与预先钩画的细线有出入,有时导致“交叉的笔画轮廓线不畅”;二是粗心大意,本该填实的地方没有描到,而把纸(绢)的底色露了出来(“露白”)。在《竹》帖中,这两种低劣的错误都出现了。
第一,《竹》帖中“交叉的笔画外廓线不畅”的字。横画不畅的字至少有9例,如“棋”“李”“缣”;竖画不畅的字至少有13例,如“解”“晓”“郡”;撇画不畅的字至少有7例,如“史”“春”等。(图10)
图10 《竹》帖“交叉的笔画外廓线不畅”的字:“棋”“解”“史”(及其局部)
第二,《竹》帖中多处“露白”的字。一是在笔画交叉处,如“柳”字所从“木”、“席”字所从“巾”的横竖交叉处;二是在廓内边角处,如“陆”字所从“阝”右上角、“栖”字所从“女”的起始笔端、“清”字所从“氵”;三是在笔画的中锋区域,如“李”所从“木”的捺画、“传”所从“寸”的竖钩中锋墨道。(图11)
图11 《竹》帖描摹“露白”的字:“柳”“席”“陆”“栖”“清”“李”
(四)《竹》本摹写第四步:“正文大字”二次填墨
与“夹注小字”色浅相反,“正文大字”却“用墨如漆”[2],实际上这是二次填墨(但并不是临写)的效果。但同样由于粗心大意,很多笔画又把第一次所填的墨底露了出来。如“牛”字主竖起始处右上角、“草”字所从“十”的横画尾端、“山”字横竖相交处的尾端,均出现这种“漏衬底”现象。(图12)
图12 《竹》帖二次填墨时“露衬底”的字:“牛”“草”“山”(及其局部)
三、《竹》帖后纸上所谓米友仁跋语系伪作
《竹》帖被认为是颜真卿真迹的核心证据,是其拖尾后纸上现有的“米友仁鉴定跋语”。此说早先见于明王世贞《弇州续稿》、詹景凤《东图玄览编》[1-2],但王、詹二书并未提及米跋的内容。只是到了清初收藏家、古董商人安岐《墨缘汇观录》卷一“颜真卿潘氏竹山堂联句册”条才出现如下记载:“后纸米元晖题‘右颜真卿书竹山书堂诗真迹,臣米友仁鉴定恭跋’……”[3](图13)
图13 《竹》帖后纸中米友仁跋(传)
对于这个题跋,学界质疑甚多。最早质疑的就是王世贞。王世贞《弇州续稿》“颜鲁公书竹山潘氏堂联句”条曰:“第《宣和书谱》实载之目录,而考无祐陵御题及宣和瓢印,前仅冠以缉熙殿章而后有米元晖鉴定。……小米能别书,不能别所以,或为讳其自。……余既书此,人或笑余直当以八法定真赝,不当琐琐出处,令后人目以为黄长睿也。”[1]尽管这件东西被其弟王世懋(王敬美)收藏,王世贞还是自喻为黄长睿(黄伯思)“作法帖刊误,专攻米公之失”,以“不当琐琐”之语,委婉而明确地表明自己的怀疑。张伯英认为,《竹》帖“肥重而乏劲气。自宋以来均目为鲁公真迹,经米友仁审定,然未可信”[8]。徐无闻感到米友仁题跋“字形虽似,但笔法有破绽。小米是学他老子‘刷字’的,但这两行字却看不出‘刷’的意味,而似乎是照着一个本子看一笔写一笔地临出来的”[13]。以上他们只是怀疑,但或因为历史条件的限制拿不出来过硬的证据。
我们对照高清本仔细观察,发现跋中每个字都是涂描出来的,其中“卿”“跋”“颜”“竹”“迹”等字涂描的痕迹尤其明显。其作伪方式,可能是先用淡墨作双钩衬底,然后用浓墨临写。通过计算机技术放大后,浓墨笔画与淡墨衬底的区别清晰可见,部分浓墨笔画与淡墨衬底笔画的笔势不一致,如“卿”“跋”“迹”等字甚至连笔顺都不对。(图14)
图14 米友仁跋(传)中明显经过涂描的字:“卿”“跋”“颜”“竹”“迹”
结语
若干年前,由于研究资料缺乏和手段落后,学界大多从感觉、鉴赏或者某个方面、某个学科去研究颜真卿作品(包括《竹山连句帖》《自书告身》乃至《多宝塔碑》)真伪,得出的结论未免会出现偏颇。21世纪以来出版的《颜真卿字典》[16]、《新编颜真卿书法字典》,已经把颜真卿各阶段碑帖的书法用字排列出来,人们很容易发现“米饭中的沙子”。特别是晚近发表的《竹山连句帖》高清本,把墨迹细节特征、装裱作伪特征比较充分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因此我们相信,一个还“真”的颜真卿的时代已经到来。本文着重从《竹山连句帖》笔画、结构形态特征和唐宋时期流传的主要标志物入手,考证出《竹山连句帖》是一件非颜真卿所书的、粗劣的摹品。
注释
①图3—图7各小图右下角汉字为《竹》帖及传世颜楷简称,见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