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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三教”思想的平衡与海洋空间的介入

2023-01-06郭世轩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儋州苏轼大海

郭世轩

(阜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14)

人是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综合作用的产物。自然环境的优劣影响着一个人的生活处境,而社会环境的好坏则影响着个体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的走向。可以说,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整体状态决定着一个人的处境、身境和心境,进一步规约着他的审美世界,改写着他的文学境界。大凡著名作家、艺术家的成长之路无不证明了这一点。“穷者而后工”[1]、“抑亦江山之助乎”[2]等格言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杰出代表、综合素养异常高的文学家,苏轼一生的成就也间接证明这一点。“三州”(黄州、惠州、儋州)的贬谪生涯,成为他引以为豪的标志,而儋州体验则将他的人生境界和思想境界推向极致。本文以此为切入点,着重论述海洋空间的无限性带给苏轼空前的震惊体验,使之跃上人生境界的巅峰,借此探索苏轼思想境界的升华之谜,以就正于方家。

一、 海南体验升华了他的精神世界

苏轼在离世前的《自题金山画像》中对自己的一生做出诗性的总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3]5573如此总结并非作者随意为之的戏题,而是郑重其事、意义深远的思想反刍。如果仅从表面的功利荣辱来看,确实有点自我反讽的味道。如果结合苏轼一生的行止和功业来认真思考一下,苏轼说的确实是真心话,也是深得佛理禅意的大彻大悟的箴言。

(一)“三州”体验,诗境无限

有学者对宋诗和宋词的经典作品进行排位,全宋诗的前100、全宋词的前300排名中,苏轼的作品分别占有25首、23首[4]73-74。在这48首作品中,其中直接与黄州、惠州和海南儋州相关的就有20首,占比41.7%。苏轼自嘉祐元年(1056)随父出川以来,在他45年的宦海生涯中,先后亲历凤翔、京师和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常州、登州、颍州、扬州、定州、惠州、儋州等12州,而在黄州、惠州、儋州这“三州”所居留的时间不过10年,占比22.2%。若按照名作与时间的比例来看,在这“三州”的创作优质率约是其他地区的2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三州”体验是苏轼审美体验的升华期、收获期,当然也是他人生经历中的艰难期、锤炼期。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俗世的经历和收获大抵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若从流寓文学的角度来认知的话,苏轼的48首诗词,“除《惠崇春江晚景》《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题李世南所画秋景二首》(其一)3首作于京师外,其他45首皆作于黄州、惠州、儋州流贬之地与途中及任地方官时”[4]75。这也从另一方面证实了苦难出诗人、发愤著书、病蚌成珠、不平则鸣、穷而后工等诗学理论的普适性。而在这“三州”体验中,以黄州为最,15首,惠州3首、儋州(海南)2首。苏轼在海南创作的诗歌约124首,“这是其海南时期文学创作成就最高的部分。这些诗歌是苏轼晚年贬居儋州时期思想感情最为美妙的艺术表现”[5]。

(二)儋州体验,思境超前

仅从儋州体验来看,文学审美有所下降,而在思想上则更进一步,实现质的飞跃。从自然环境、社会环境、生存环境等方面来综合考量,儋州的环境最差,是对生存耐力的最大考验和极端挑战。这里的情况是教育落后、物资匮乏、民风粗朴。教育落后表现在城东唯一的一所学校竟然没有学生,或很少有学生安心读书,基本处于野蛮的散养状态。物资匮乏到何等地步?苏轼是这样总结的:“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碳,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6]1628民俗粗朴到何种程度?老百姓游手好闲,不事农桑,不知稼穑,只知道祈求神灵、杀牛祭祀。“贬谪儋耳三年的地理体验使得苏轼对海南自然与人文环境的认识经历了抵触——适应——接受——眷恋的过程,也使经历人生最低谷的苏轼在思想、诗风、心态诸方面也完成了最后的转型与超越。”[7]

面对这一人间绝境,苏轼的心理变化轨迹是这样的:恐惧——孤寂——接受——认同,最终从心理上逐渐消除认知障碍,在情感上逐步建立自信。其间,作为饱学之士的苏轼,一生涵养在胸的传统文化精髓也为他的生存与发展注入无限活力,支撑他穷且益坚、老骥伏枥。其中,儒家的积极进取时刻提醒他不改做范滂式人物的初衷,不坠青云之志;道家顺其自然、无为而治的思想暗示他要及时养生,时刻贵生,秉持齐生死、一万物的世界观,化解外在的焦虑与内在的执着。这具体体现在对名利的突破、对山水的审视和对情感的认知。

(三)身处绝境,心趋至境

首先是对名利的突破。人在青壮年时期,追名逐利实属正常,所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而一旦到了五十岁,就应该对天命有所感悟,有所敬畏;到了六十岁,就应该进入耳顺之年,做到言顺、事顺、情顺、理顺、道顺,一切皆可为,逐渐接近“从心所欲,不逾矩”[8]54的心灵自由状态。即便做事不顺,处境不顺,也要逐步调整心态,做到气顺、情顺、心顺。而在这还不太开化的荒蛮之地,作为一个政治上的赋闲者和多余人,闲云野鹤般地活着,无名无利,无私无欲,倒也落得个清静。只有在真正的清净之时,才能发现人事的真面和宇宙的真谛。拿得起放得下,舍得虚名,求得心安。大浪淘沙,只有在真正需要的时候才能检验出真正的朋友和真正不计名利的名利。世界或许就在0和1之间进行选择,没有那个实实在在的生命主体存在,一切皆可归零。没有实实在在的功名利禄存在,一切的虚情假意立马现形。这也许就是苏轼晚年皈依陶渊明、喜作《和陶诗》的内因之一。还好,想明白这一点,苏轼顿时清爽了许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极为贫瘠的儋州,却有着极为朴素的情感和人性资源:黎汉一家,亲如手足,便是这种淡泊名利之后的真正名利。虽然少些中原文明温文尔雅背后的虚伪,却有着特有的真淳和山野之民独具的朴野。

其次,对山水的审视。大凡诗人作家,没有不喜欢名山大川的。大自然的魅力可以让得意者壮志凌云,让失意者激浊扬清,让平和者心满意足,让柔弱者意志坚定。面对一样的风景,不同身境、处境和心境的人会有不同的认知。心境决定风景,会心处不在远,随处可人。一生登临过无数名山胜水的苏轼,在儋州却视儋耳山为心中的美丽风景,这在十年前甚至三年前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这颇有南朝宋代的山水画家宗炳澄怀味象、卧游山水的神韵。当然也不排除苏轼在此有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感觉,更多的是诗人在遭受来自政敌方面的万千打击、淬炼之后所获得的心灵秘籍——对道家哲学的心灵领悟和生命确证。

再次是对情感的认知。人是环境的产物,而环境的变换却在无形中左右着人的利害选择和亲疏定夺。一旦环境变得不利于己之时,我们就可以见出人是利益动物之本相。来自新党的连续打击和旧党的意气误伤,不仅使他心灰意冷,也使原来的旧党朋友逐渐散去,曾经的好友逐渐变冷。这些变故使他倍加深思:人间真情不系于利害计较者甚少,唯有至亲骨肉、夫妻兄弟和志同道合的知音在困顿之时可以依靠。因此,苏轼经过儋州一劫,彻底认清了情感的真相:以利相交者则利远而情疏,以义相见者则利薄而情密,以道相融者则利疏而情真。“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9]这种境界,想必苏轼早就明了。“从心所欲,不逾矩”[8]54,不就是达到圆融境界了吗?如果他真的能做到这一步,就可以为人生境界、思想境界和审美境界的跃升奠基坚实的心理基础与情感铺垫。

二、 海洋空间极大开阔了他的时空世界

常言道,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象。言外之意,即便做梦也是需要现实的物质基础作支撑,间接说明了自然环境对人的思维和想象具有较大制约作用。“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10],则说明即使是审美风尚和兴趣爱好也会受到自然环境和地理文化的左右。作为巴蜀大地成长起来的苏轼,名山胜水所见多也,亲自登临畅游者夥矣。在他45年的宦海生涯中,除却巴蜀大地的美丽山水风光之外,他亲历凤翔、京师汴梁和杭州等12州,足迹遍布长江流域、黄河流域、淮河流域、钱塘江流域、珠江流域和海南岛。全国四大著名西湖(杭州西湖、颍州西湖、扬州瘦西湖和惠州西湖),他也都一一参与治理并予以歌咏。曾被杨万里誉为“百湖长”的他,经历了长江的雄伟、黄河的汹涌、淮河的静美、钱塘江的壮美和珠江的秀美,唯独在海南才亲身体验到平生未有的震惊体验。

(一)亲历大海,别出心裁

此前的江河湖汊之见闻,可以用优美和壮美来形容,而接近儋州之时则充分领略了海峡、海洋、海浪的浩瀚无边、茫茫苍苍的崇高体验。老子笔下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美无言等审美意象皆在其中得以生动体现。这才是真正的大水,一望无际,变幻无穷,难以穷尽,深不可测。上善若水,是老子在几千年前的直观感悟。地球就是被水环绕和包裹起来的星球,陆地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则是今人的理性认知。而苏轼则是身领神会,直接体会到对真正大海的认知与感悟。这种体验也是古代诗人很少体验过的,即使有所体验也无机会在诗中加以表现。

一般说来,久在陆地生活的人们,见到大海之后务必经历惊喜——惊讶——惊恐——好恶这样的心理流程。这一点在世界著名作家那里得到验证。拜伦对大海的感受是既爱又恨:爱的是它那横扫一切如卷席的气势和自由,恨的是它那毁灭一切而又难以被征服驾驭的霸气与专制。“他频频面向海洋,以海洋抒写离别的决绝与漂泊的苦涩,以海洋展现人的渺小无助以及荡涤人间的丑恶,以海洋展现绝对的自由和神秘的自然。”[11]而在俄国象征主义诗人玛丽娜·茨维塔耶娃那里,则有着别样的体验。她的名字出自大海,生活与大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其海洋体验、海洋认知却是多维而复杂的:只因喜欢普希金的《致大海》而萌生了“去海边”亲近大海的强烈愿望,并认同大海是生命之源的理念;而大海的水平状态及其所呈现出的永恒、专制、神秘、恐怖令个体深感渺小孤独、脆弱无助的一面,使之拒而远之,不爱甚至反抗大海[12]。西方诗人无论是拜伦还是茨维塔耶娃无不体现出对自然强力对人类的威压做出极力反抗与厌恶,呈现出苏格拉底以来人与自然相分离、相对抗、相征服的二元论:人是主体,人之外皆为客体[13]。而晚清诗人黄遵宪则从太平洋上度过的中秋之夜中感受到中国人的全球性体验。光绪十一年(1885)八月,黄遵宪辞去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一职回国,时值八月十五夜,在茫茫太平洋的航船上,耳听异国歌曲,诗人望明月思故乡,在感慨良多中写出舟中望月歌。诗人将古今、中西、同异等方面的矛盾与对立,亦即古代与现代时空意识、中国与西方文化、同一性与非同一性之间的紧张关系浓缩在中国式的全球性体验中,构成中国全球性体验的必然组成部分。太平洋上新奇的望月体验形象地呈现出中国人全球性体验的曲折心迹及其冲突性的丰富内涵。其间充溢着面对新奇的全球性境遇时所经历的震惊、痛苦、欣喜、平静和焦虑等复杂反响,进而成为一个历史性的审美事件和全球性中国形象的一部分[14]。黄遵宪所体现出的生命意识更多指向人与自然相互融合、主客一体的浑融意识、和谐意识和共生意识。这就是中西诗人在面对外在自然时所凭借的心理基础和情感导向。黄遵宪流露出更多的欣喜之情和自省意识,而非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的蛮力和愚妄。这也是中西诗人智慧的区分与较量。当然,第一次亲临大海的苏轼,自然也不例外。

(二)初识海南,身心震撼

九百多年前的苏轼,第一次真正面对濒临太平洋西南部的南海时,内心也会发生潜移默化的骚动。虽然见识过许多大江大河大湖,但距离大海还有不小的距离。“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15]409,这更多的是豪气与侠气,而非真正的行为与体验!这里的“江海”是偏义复词,重心在“(长)江”,而非渤海、黄海、东海、南海之类的大海。因此,苏轼在接到立驰儋州的消息时,如五雷轰顶,顿时慌了手脚。海南给苏轼的印象是“考《图经》止曰海隅,问风土疑非人世”[6]716。苏轼在《到昌化军谢表》中称自己进入鬼门关,将一去不复还。“并鬼门而东骛,浮漳海以南迁。生无还期,死有余责。”[6]707“若度鬼门关,十去九不还。”[16]广西北流鬼门关是古代通往海南的必经之地。古人认为,鬼门关南,瘴疠盛行,鬼门关就是死亡门。一旦真要渡海时,大海的汹涌波涛和狰狞面目则令他惊恐不已。刚听到贬谪海南的诰命时,“使命远临,初闻丧胆”[6]716。在广州,他在给王敏仲的信中是如此描述的,“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6]1695。在耳顺之年还要远贬海隅,生望渺茫,与子孙生离死别之痛自然流露。他最关切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家人的安顿和安全,当然,更包括来自家人的安慰。于是,他便嘱托长子苏迈:照顾好家人,努力活下去。这些还只是发生在听闻阶段,对大海的汹涌澎湃和凶险无比的传闻所引起的心理反应,而非实际见闻与体验。而真正亲历大海之后,他的心理反而平静了下来。这时他的内心早已风平浪静,惊吓已过,更多的则是以安静之心来直面险恶的现实处境。“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6]1695

面对来自现实世界的物质困难和口体之奉的亏欠,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对待方式。生命力强大的有志者内心充实,会忽视一时的困窘而从心理上战胜之,从而高扬精神的力量,绽放出生命高蹈之歌,如同过零丁洋之后的文天祥所发出的“痛定思痛,痛何如哉”[17]那样的豪迈与浩气。而对于生命力不强的意志薄弱者则会是致命一击,从而在心理上不堪一击、精神上溃不成军,这样的结局只能:生意全无,奄奄一息。被贬海南的重臣与诗人,很多人是在后一种情境下含恨离世的。而在贬谪海南多年并能活着北归、著述丰富、人生丰满者实属凤毛麟角,甚至可以说在宋代及其以前,苏轼是独一无二的壮士。民间常常戏言,苏轼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吃货,但苏轼却不是一个无原则的吃货,更不是一个为吃喝而活着的吃货。否则,那只是一个蠢货,绝不会是一个能够穿越历史文化的天空至今仍然在闪闪发光的文化恒星。作为吃货的苏轼,意即在任何艰难困苦之下他都能以乐观无比的态度,变无奈与寒酸为无待与自由、无忧与富足,创造条件变被动为主动,贵生养生,活出不一样的辉煌与新鲜。这就是苏轼之所以为苏轼的特别之处,也是令他的政敌闻风丧胆的过人之处。在他看来,物质困难、生存困难只是暂时的,如过眼云烟,生活总会云开雾散、拨云见日。只要选择了主动适应环境,拥有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一切都会很好解决。“一蓑烟雨任平生”“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15]351。在黄州那样尴尬的旅游遇雨途中,他都能够置之度外,淡然处之,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对待,足见他的内心世界有多么强大!一般人所要求的体面、文饰、礼节和斯文,在他那里都荡然无存。一旦与大自然亲密接触,他便活脱脱变成一个自然之子。自然界有风有雨、有阴有晴,如同月圆月缺一样自然,何必垂头丧气,悲伤不已?换一个角度来看,一切安然,岁月静好。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15]351化解了诸多人间不必要的烦恼与尴尬。对待自然风雨、月圆月缺是这样,对待生活条件的丰歉和物质待遇的简奢同样如此。同为天下黎民百姓,在野之民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海南虽为穷乡僻壤和化外之地,可当地的黎族百姓不也活得很自在吗?生活待遇上的落差只是与大陆丰厚的生活条件相比而产生的相对落差,而非绝对落差和生存极限。即便在黄州、惠州的生活条件,也难比在京师和在各地做知州的生活待遇。一旦进行了换位思考,将自己的地位放平,以平常心对待之,做一个平常之人,放下姿态,而不去斤斤计较口体之奉的差异,就可以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条件下生存下去。此时的苏轼已经把自己真正放到“平”民百姓的位置上来思考问题,主动降低姿态、放低身段,向当地的黎族百姓学习,学习农业技术和生活技能:先做学生,后做先生,深入群众,与普通百姓打成一片。当然这种转变是有一个逐渐适应、逐渐接受、逐渐认同的过程的。这种转变虽然艰难,但毕竟转过弯来,使之渡过人生一大劫难。这种转变也是痛苦的,但转变之后就会获得令人意想不到的快乐和幸福。

这种人生的大启发、大开悟均来自大海的馈赠——大海的震惊体验使之心胸开阔,真的达到齐万物、等贵贱、一生死的大境界。庄子《逍遥游》中望洋兴叹的故事也许给我们解开苏轼的心结提供了一把尽可能接近谜底的钥匙。秋水先是洋洋自得,而后便是望洋兴叹。北海神若的谦卑回答给了他瞠目结舌、自愧不如的感受。“四州环一岛,百峒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3]4841这是海岛地理环境给他的第一印象。“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3]4841-4842进入绝境,何时北归?这是初来乍到时的心理焦虑和归属危机。“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幽怀忽破散,咏啸来天风。”[3]4842这是他来海南的心理认同危机。既来则安,忧愁何用?“幽怀”也即内心中固有的执念和恐惧——源于物质丰裕、尊享俸禄的美好时光所产生的人生当如此的固定格局和虚假幻觉。随着时光的流转和处境的倒置,他的认知范围和生命体验的深度也随之得以扩容:人生的格局是不确定的,就像月亮不能长圆一样;幻觉源于没有真实体验而虚开的票据和帷幕,一旦实境出现,幻觉就如同朝露见日出一般,瞬间蒸发。海市蜃楼可以偶尔出现,以慰藉平凡枯寂的心灵。但总有一天会打破蜃楼的虚幻,显出真实的底色与本质,改写人生的局限、戳穿视觉的虚假。因此,这种“幽怀”一旦被打开和破解,心灵也就同时获得了彻底的解放,恐惧忧虑等顾虑纯属多余。“幽怀忽破散,咏啸来天风”[3]4842来自大自然的启发和灵感自然能够给自己点亮一盏心灯。面朝大海,带给人的并非春暖花开,最真实的感受却是:渺小的个体只不过如沧海之一粟、九牛之一毛,自卑自负、自怨自艾乃至抗争拼搏、极力反抗等皆属徒劳之举,倒不如静下心来思考一下人与自然之关系:大自然永远是人类的老师。“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18]荀子千年前的告诫依然是谆谆的、拳拳的、暖暖的、真真的。面对狂放不羁、随心所欲的自然律动,弱小无助的人类不妨神与物游,放下烦恼,静观彻悟,以求心安理得、内在充实。这种心理认同危机在《试笔自书》中已流露出来:“吾始至海南,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6]2549海南岛与大陆比,显得很小;与大海比则更加微不足道。长江黄河赤壁西湖,与南海一比真的是小巫见大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个人在大海面前更不值一提,什么功名利禄、生死荣辱,暂时都可以删除清空!什么三朝元老、太子之师、内阁大学士抑或戴罪之身、流放囚徒,对于乡野之人皆不值一提!功名利禄只在读书人那里才有价值,对目不识丁、言语不通的“野蛮”人而言,生存之道才至关重要。

(三)时空悬隔,成就超我

因此,陆地生存与海洋视野所形成的巨大落差和心灵震撼,使他认识到个体的渺小、一己的脆弱和群体的强大、环境的刚强;要想活下去,必须放下虚伪的自我、虚幻的本我,而抵达高尚的超我、无我,最终到达令人景仰的忘我境界。大海的震惊体验给他带来理性认知的巨大转变和情感的高度认同,具体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个我的渺小、主体的不足和大海的辽阔。

首先是个我的渺小。著名心理学家阿德勒强调自卑与超越,并认为个体最本真的生存状态就是自卑意识和自卑情结[19]。只有真实面对这种真实的生存处境,个体才能做出绝地反击,进行崇高体验,在反抗自卑中战胜平凡、超越平凡而去追求卓越,走向成功。这种心理理论虽然难以在科学实验层面加以实证和确证,但却具有浓郁的生命真实、审美体验的成分在内。试想一想,个体无论怎样强大,都难以战胜强大的自然。人定胜天可以作为高扬人文主义精神的口号来慰藉被鼓舞者、被动员者,甚至在个别的、局部的层面上可以对自然环境做些小打小闹的、局部修补与片面改观。如围海造田、修筑拦河大坝、建造跨海大桥等,也是在尊重科学的基础之上进行慎重探索的,但却难以大规模改变自然的面貌与格局,否则违背自然规律的一味蛮干终将受到大自然的更大惩罚与加倍报复。这一点,早在一百多年前革命导师恩格斯就已经做出科学的解释与警告。现如今,即便是一个国家也难以抵御来自大自然的破坏。火山、地震、台风、海啸、暴雨、干旱,从古至今都是人类的大敌,即便科技高度发达的美国对此也无可奈何。你看,一个地方官吏的随意刁难就可以置你于无可奈何之地,甚至是生不如死、束手待毙的绝境。一道命令下来,不准占用官屋,你就必须无条件地搬走!随行军吏张中因仰慕苏轼的大名而生怜悯之心,则让他可以租赁官地耕种,雇用几个劳力种粮种菜,从而保证苏轼父子俩的衣食无忧;再给他找块地盖房,桄榔庵便能遮风避雨,使之免受风雨的侵蚀与虫蛇的伤害。左邻右舍的黎族好友可以邀他做客饮酒,游玩散心,给他带来无穷的快乐。这就是他克服自我局限之后而带来的巨大快乐。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是蛮力表演。老牯牛掉到井里,有劲使不出,这是英雄末路。虎落平原被犬欺,龙搁浅滩遭虾戏,这是处境倒置。上什么山,唱什么歌,这是入乡随俗、因地制宜。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叫识时务。试想,苏轼如果始终以高官自居、精英自许,他还能坚持下去并能快乐地活着吗?

其次是主体的不足。主体有好恶,甚至是无法克服的好恶与偏见。未来海南之前,也许对有关海南的各种传说信以为真:海南是如何的不堪?什么荒蛮、不毛、瘴疫等负面词汇,皆可成为他心中命名海南、指称儋州的代名词。这是从文明人的视角——精英主义的立场来看问题的。先进文化看待落后文化,常常采取俯视、鄙视的态度,因此难免带来主观的偏见或恶意,而一旦深入体认下去,就会采取平视的态度和视角,结果自然大不相同。对于一个未知的对象,任何傲慢都可能产生偏见和盲视。哪怕你是权威专家,也难免在洞见的同时夹杂着不可避免的偏见、在审视中存在着身不由己的盲视。这也许就是人性的弱点。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们有理由相信,通过儋州之行,苏轼对海南一定会有一个全新的印象和观念,以校正未来儋州或来儋州走马观花者的信口雌黄。苏轼与黎族百姓相亲相爱的经历使他产生高度的民族认同,真心认同“咨尔汉黎,均是一民”[3]4876。是呀,在强力的大自然面前,任何华而不实的外在符号皆成过眼云烟,只有人性的本真善良和坚韧意志才是最大的资本。苏轼扎根海南,自比海南人,如同安泰离不开大地一样,因为他从中找到自信和力量、尊重和希望。同时他也深深感念这个神奇的地方:在他最为困窘的时候是黎族百姓给了他坚强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最后是大海的辽阔。正因为大海的阻隔,才避免了战争的摧残和不良文化恶习的侵染。人无论怎样自诩强大,在大自然面前都不过是皇帝新装和狂妄自大。面对大海,一切的坚强和狂妄皆不堪一击!蒙古族依靠矮种马和弓弩火器,东西征战,所向披靡,横扫欧亚如卷席。但面对大海,不仅未能打过南海,也未能打过日本。据说,元世祖曾派遣大将范虎东征日本,最后竟全军覆灭于博多湾。“弘安之役”以失败而告终。而这一历史遗迹则成为留日的郭沫若发愤图强,写成《女神》的内在动因之一[20]。

事实上,在中国古代历史上,自隋朝以来的海战,中国军队多以失败而告终。由此可见,大海的不可抗拒性成为天然屏障,陆基文明不习海战就是最明显的证明。正因为如此,苏轼充分认识到海洋的巨大无边、浩瀚无穷,产生的不是抗拒,而是欣然接受,尤其在心理上超越一切局限和执着,进行心灵逍遥游和精神自由行。他的四川后学、浪漫主义诗人郭沫若经历海洋的洗礼之后,成为“第一个在中国诗歌中注入了真正的海的精神的人,是第一个以海的精神构成了自己诗歌的基本审美特征的人”[21]。因此“《女神》一共收录57首诗,有41首中出现了‘海洋’意象及其相关意象,比例约为71.9%”[22]。因此,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正因为受到大海的洗礼与熏陶,苏轼是历史上首次提倡黎汉一家、具有现代民族平等精神的文学家。摆脱人性的枷锁和个人的局限,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正是这种大海体验和儋州生涯,才使他逐渐走进陶渊明的心灵深处,逐渐在人格思想与精神境界上与陶渊明走向重叠与认同。

三、 “三教”资源极大扩容了他的价值世界

人们常说,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事实上,不仅老革命,即使是饱学之士,也会时刻遇到新课题的挑战。哪怕你是哲人、天才,也在所难免。人生在持续,新事物、新现象、新问题层出不穷。生命不息,探索不止,问题不断,答案有限。即便是个人生命熄灭了,人类面临的普遍问题依然要不断解决,但却永难完全解决、圆满解决。这一点在古今中外,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圣贤哲人、志士仁人还是天才领袖,概莫能外。如何摆脱沉重肉身的下坠以安放灵魂的飞升和空灵,使自己能够获得诗意栖居的幸福与快乐?这是人类产生以来所遭遇到的世界性难题和永恒性困惑。一个人如何平静地安放自己的心灵,做到安心、心安以防沉重肉身的纠缠,从而远离惶恐不安的纠结和如履薄冰的担忧,真正达到诗意栖居的状态?古今哲人无不为此殚精竭虑,探寻不止。

(一)人生困局,先哲破题

苏轼所遭遇的精神困境,古代先贤们也曾遭遇过。我们看下,苏轼之前的古人是如何解决这一困境的。在先秦时期,诸子百家已进行了深入寻绎,以揭示宇宙人生之奥秘。对此问题,儒家拿出“礼乐”二字以制衡人心的贪婪与物欲的诱惑。“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8]170。忠者,可以解释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8]116,实则是推己及人,利益均沾,共同进步。恕者,可以解释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8]372,依然是克制自己,利己不损人,处理好人我关系。前者从积极层面着眼,要求见贤思齐,比学赶帮,相互提携,共同在正能量上齐头并进,以达到人人皆可成尧舜的大同世界。后者则从自律、克己的角度为自己设定道德底线,决不损人利己、伤天害理。若能人人如此修养,就会皆可成圣贤;设若诸侯皆能如此自我约束,那天下不就可以杜绝战争、太平无事了吗?这种正确处理人我关系、无我关系的理想法则,在后世被朱子概括为儒家修行的“三纲领”“八要目”。“三纲领”者,是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23]1592;“八要目”者,即是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23]1592。

而道家的处世法则却迥异于此。道家认为儒家的治乱方针只能治标而难以治本,只能暂时维持社会秩序的稳定与和谐,而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鉴于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如大厦之将倾的乱世局面和顽固症结,任何平和之药皆难做到药到病除。不仅平民百姓的欲望要节制,而诸侯的欲望更要节制。如果不从根子上彻底解决欲望的节制问题,礼乐制度即便从表面上解决问题以维系现有制度,也无异于饮鸩止渴、助纣为虐。于是社会上才有“圣人不死,大盗不止”[24]256的悖论性存在。老庄哲学则从自然之道的遵循与修为上下功夫,认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4]163。在这一哲学思维链条上,人处于最低端,道处于最高端。天地在中间,皆是人类学习的榜样。何谓道?自然而然而已。因此,人人若能做到顺其自然,以最低限度的标准活着,减少对自然或社会的人为干预,社会就会高效运行,自然就会规律运转,人类就会贵生乐活,幸福美满。这就是现实版的低碳生活理念,是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的生态理念。于是,不提倡功名利禄,不鼓励美丑善恶,不奖掖忠信节义,世间就不会有纷争倾轧和阴谋算计。如何悟道?虚静而已。如何抵达虚壹而静的境界?那就只有心斋和坐忘两条途径。以此思考一切问题,皆可正本清源,解决问题。做好自己,严于自律,不以己度人,不好为人师。用于个人修养,贵生节欲,好自为之;急流勇退,宠辱皆忘。用于治理国家,无为而治,少干预、少作为、少胡为,百姓就会安居乐业,小富即安、知足常乐。儒家多从积极层面考虑问题,道家多从消极层面解决问题。

法家则注重发挥权威主义的作用,神化君主的作用和形象,大臣只能是实现君主专制的工具,以共同实行愚民政策,驱万民于水火,视百姓如刍狗,进一步实现集权于君主一人专制,享一姓之天下,于万世不竭。其主要途径则是废除杂说,统一思想,以吏为师,以权、势、术为计,实行军国主义和耕战经济,全民皆兵。而墨家则主张“兼爱”“非攻”“尚贤”“节用”等思想,要求国家之间要兼相爱不对抗,百姓之间要互敬互爱,反对铺张浪费和相互攀比。相较而言,法家和墨家皆走向极端,前者重权术有利于最高统治者,后者重节制有利于被统治者。

儒家则有利于统治者和被统治者,道家则不利于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从一个大的时间段来看,儒道可以互补,相互为用,既可以修身齐家,也可以治国平天下,当然更可以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对于个人来说,顺境要儒家,逆境需道家;对于国家而言,治世需要儒家,乱世要用法家,弱世必需道家。而印度传来的佛家则经过中国哲学尤其是儒家的修身心学(致良知、良能)和道家的养性心学(心斋、坐忘)的合理改造而成为具有中国化的宗教——禅宗,化腐朽为神奇,变出家严修、吃斋持戒为居家自觉、随性而为。实际上,唐朝的三教混同到宋朝的理学则变成了三教合一。宋朝开始,禅宗在士大夫那里兼有儒道合一、三教合一的方式,由生活方式变成生存方式、思维方式和审美方式,成为一种世俗宗教。

(二)三教合一,进退随意

这在苏轼身上也很明显地存在着。在经历了“三州”政治打击与人生体验之后,尤其是在海南的三年锤炼之下,他则取得长足的进步:三教合一,相视无碍,混为一体,难分彼此。具体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对佛禅的渗透,做到万物皆空。对佛教,他始终秉持着理性务实的态度,不执着于某派,而是广采博纳,为我所用。除受云门宗、临济宗等禅宗影响外,还广泛吸纳了净土宗、天台宗、华严宗等佛教支脉的思想资源。从其诗文的佛禅意蕴,我们可以看出他主要从世界本空的本体论、不二法门的认识论两个方面来表述。一切皆空,是佛教世界观之核心。无论《波罗蜜多心经》还是《维摩诘经》无不阐释万物皆空、诸法不真、人生虚幻的思想。既然世界的本质是一切皆空,那么如何达成这一认识呢?那就是不二法门思想。所谓的不二法门就是对于一切事物(尤其是生死)皆可采取万物齐一、不加区分、消除矛盾和对立的态度来对待。这一点倒与道家强调矛盾的对立与转化相一致,一切处于相对静止状态,刹那之间就可以进行相互转换,走向极端就是齐生死、等万物。佛教干脆采取了不加区分的策略来认知世界。有研究者认为,神宗熙宁五年(1072),诗人通判杭州时,广交丛林僧人,对佛学加深了解,并在诗文中出现佛禅语汇、僧人法号(如《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但不关禅意,尚处于亲佛起始阶段。而真正于作品中融入自己生命体验的佛禅表达,则始于黄州以后[25]。“若说峨眉眼前是,故乡何处不堪回”[3]2889,这是四海为家的理念。“天涯未觉远,处处各樵渔”[3]4425,这是空间无碍的证明。“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3]4435,这是视自己为海南人的宣言。“莫把存亡悲六客,已将地狱等天宫”[3]2247,这是泯灭一切区别的标志。“昔我未尝达,今者亦安穷。穷达不到处,我在阿堵中”[3]4485,这是消解穷达、直指当下的表现。可以说,这种在幼小心灵中播下佛教慈悲种子的苏轼身上,其母亲程夫人则是这种生命哲学的源头。一旦因缘际会凑集在一起,幼小的种子就会开花结果,帮他度过尘世人生的诸多劫难。

其二,对老庄心语的体会,做到齐物等一。在《和陶拟古九首》(其一)中,这种思想表现得很明显。“有客叩我门,系马门前柳。庭空鸟雀散,门闭客立久。主人枕书卧,梦我平生友。忽闻剥啄声,惊散一杯酒。倒裳起谢客,梦觉两愧负。坐谈杂今古,不答颜愈厚。问我何处来,我来无何有。”[3]4485有客来访,不讲礼数;枕书高卧,梦醒喝酒;座谈古今,不问可否?来去无踪,随意问答,真乃一派天机,浑然天成,胸无芥蒂,充满童趣。来访不预约,主人自高卧。睡到自然醒,主客不相扰。客人自饮酒,主人无惭怍。谈话随心聊,尽兴就辞了。这里丝毫不见儒家的礼仪和客套,真的是修养有加的道中主人。

其三,践行孟子的良知说,随处心安。苏轼学佛用于养心,修道是为了养生,用儒是为了益世。备受打击而不失赤子之心,饱尝陷害而不用自保之策,远离狗苟蝇营而有用世益世之心,虽九死其犹未悔,终将上下而求索,这皆得益于儒家的积极用世、经世致用思想的强力支撑:但行好事,莫问名利;只管耕耘,不问收获。这种思想也与道家和释家不谋而合,也是儒家穷达观念的具体运用。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对于他来说,即使穷,也不能只顾自己,还要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之下兼利他人、兼济他人。不以罪臣为耻,济时行道,将自己融入黎族百姓之中,平等待人。他每到一处都会尽力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讴歌黎民之淳朴善良,为改善当地野蛮落后的文化习俗而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劝人惜牛,用药治病;劝人垦荒,以耕为业;劝人采药,推动医疗;劝人凿井,改善饮水;劝人尊女,主张平等;劝人读书,鼓励上进。这些行为极大地缩小了海南与中原地区之间的巨大文化差距,使海南与先进文化快速接轨。《和陶诗》的集中创作则是三教思想合一的集成,为他的审美境界提升和价值观改造做出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和精神酝酿。

结 语

苏轼在海南创作诗歌约124首,其中和陶诗56首约占一半。和陶诗是苏轼在北宋党争剧烈语境下试图摆脱精神困境而提升审美境界的一种崭新而成功的尝试。陶渊明高情淡采的诗风和清洁自守的品格赢得了萧统的高度称赏[26]。南北朝至隋唐,陶诗并未得到文人学者的真正尊重。隋唐人仅效仿其处世与诗风。直到北宋,陶诗的平淡美才找到了多维度接受的空间,处于人生低谷时的天才诗人苏轼才与他产生高度认同。元祐七年(1092),苏轼在知扬州任上开始了《和陶饮酒二十首》的创作。绍圣二年(1095),他被贬惠州,接续创作《和陶归园田居六首》。“今复为此,要当尽和其诗乃已耳”[3]2104,在惠州他共创作了38首和陶诗。

绍圣四年(1097),被贬儋州的苏轼开始大量创作和陶诗,基本完成了尽和陶诗之计划。苏轼在《与子由六首》中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因为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3]8652-8653。陶渊明俨然成为他心目中最高的诗神。他既崇陶诗,更赏其人格。“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3]8653。一“感”一“愧”一“师”,三个字生动形象地标识出苏轼礼陶、学陶、和陶、尊陶、崇陶的心路历程。这也许就是苏轼深刻反省人生轨迹之后得出的智慧之言和心灵妙语。在动荡不安的东晋南宋,“性刚才拙,与物多忤”[27]的陶渊明选择躬耕垄亩是明智的。在士风高涨、党争日炽的北宋,被李廌誉为道大不容、才高为累的苏轼在政治受挫后选择陶渊明也是睿智的。当且仅当,只有在海风吹拂下,接受海洋洗礼的心灵才能达成兼容并包、去执圆融,将三教合一融于《和陶诗》的创作和儒家经典的续写与完成。

总之,一个人的成长是受多方面因素制约的,其中的地理环境和空间改变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一点。而海洋对一个人的心灵震撼和情感认知都会产生很大影响,直接影响着个体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定型。不幸被贬谪到儋州的三年,恰恰成就了苏轼一生的思想高峰和审美顶峰。人生不幸体验幸,钢炼指柔思艺精。在大海的感召和精神的跃升双重引力推升的作用下,苏轼的心灵世界和审美世界均得到较大幅度的提升,为北宋文学史和艺术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一般说来,坏事往往可以变成好事。对于一个意志坚强、生命力旺盛的作家艺术家来说,他在政治上、物质上的损失往往会变成文学艺术上、审美精神上的收获。苏轼的海南贬谪三年,恰恰是对这一艺术辩证法的雄辩证明,使之成为文学史艺术史上永远闪耀的一颗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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