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懿公的“爱鹤”
——“鹤”为宫人之可能性初探*
2023-01-06肖徽徽
肖徽徽
(台州科技职业学院,浙江 台州 318000)
一、卫懿公所爱之“鹤”与“宫人”
“卫懿公爱鹤亡国”是人们所熟知的故事,被称为“玩物丧志”的典范,最早见于《左传·闵公二年》,其原文如下:
冬十二月,狄人伐卫。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公与石祁子玦,与宁庄子矢,使守,日:“以此赞国,择利而为之。”与夫人绣衣,曰:“听于二子。”渠孔御戎,子伯为右,黄夷前驱,孔婴齐殿。及狄人战于荧泽,卫师败绩,遂灭卫。[1]
其他史书文献如《吕氏春秋》《韩诗外传》《史记》《新序》等也都有记载,只不过有详有略。如《韩诗外传》记载:
卫懿公有臣曰弘演,有所於使。翟人攻卫,其民曰:“君之所予位禄者,鹤也;所贵富者,宫人也。君使宫人与鹤战,余焉能战?”遂溃而去。[2]
《史记》载:懿公即位,好鹤,淫乐奢侈。九年,狄伐卫,卫懿公欲发兵,兵或畔。大臣言曰:“君好鹤,鹤可令击狄。”狄於是遂入,杀懿公。[3]
卫懿公,即公子赤,是卫惠公之子,卫国第十八任国君。《史记·卫康叔世家》斥责卫懿公“淫乐奢侈”。从上举较为可靠的古史文献里,能得出的确切信息有三:一是卫懿公喜好养“鹤”;二是“鹤”被赐予乘轩而行;三是“鹤”在有禄位的同时,宫人也被赐予“富贵”。此说虽出自国民之口,有讽刺的可能性,但应存在鹤和宫人同时被加官进爵的情况。因此,“君所与禄位者,鹤也;所富者,宫人也”的表达有互文见义的可能。
后人针对“好鹤”作了很多演义。如明代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
(卫懿公)最好的是羽族中一物,其名曰鹤。……因滋公偏好那鹤,凡献鹤者皆有重赏。……自苑圃宫廷,处处养鹤,何止数百。……皆有品位俸禄:上者食大夫俸,次者食士俸。醚公若出游,其鹤亦分班从幸,命以大轩,载于车前,号曰“鹤将军”。……时卫熬公正欲载鹤出游,谍报:“狄人入寇。”……百姓皆逃避村野,不肯即戎。……众人曰:“君用一物,足以御狄,安用我等?”豁公间:“何物?”众人曰:“鹤。“懿公曰:“鹤何能御狄那?”众人曰:“鹤既不能战,是无用之物,君敝有用以养无用,百姓所以不服也!”……军中歌曰:鹤食禄,民力耕;鹤柬轩,民操兵。狄锋厉兮不可坯,欲战兮九死而一生!鹤今何在号?而我往往为此行![4]
此版演义增添了不少虚假的细节,比如献鹤之壮景,养鹤之数量,讽刺的军歌等,卫懿公好鹤的病态被极度渲染,形象比历史记载更加愚蠢荒唐。这些细节为后人演义,主要表明后人对“好鹤亡国”的强烈鄙视态度,明代刘基《郁离子·好禽谏》甚至还编造了一个“卫懿公好觝牛”的故事。然而,这种不合常理的荒诞更激发了人们对“鹤”的身份的怀疑。清朝于鬯在《香草校书》中评“卫懿公好鹤”一事云:
鹤乘轩,其事绝倒,实非情理之所有,妄疑左氏所据简书之文,原有脱落。……然则卫懿公又好宫人,不但好鹤矣,所云乘轩者殆宫人,不能鹤。宫人有乘轩者,僭越陵下,宜民之怨,顾其事不出情理外也。左氏遗落宫人一说,专言鹤,以为鹤有乘轩,则必无之事矣。[5]
于鬯认为让“鹤”乘轩缺乏合理性,当时虽然已是“礼崩乐坏”,也应是宫人乘轩,僭越礼制,而不是荒唐的鹤鸟乘轩,《左传》存在遗漏资料的嫌疑,宫人作乱宫闱的事实被掩盖,仅存“卫懿公爱鹤”一事。
综合前人观点,笔者认为,原故事中的卫懿公“爱鹤”存在两种可能性:一是卫懿公之好“鹤”的行为已成病态,不能按通常情理去判别,“鹤乘轩”就是真实的现实,宫中的鹤鸟出行时会乘坐一种专门为其打造的轩车用来代步,“宫人”则指那些专门的养鹤人,由于卫懿公好鹤,宫人养鹤有功,于是得到了与自身地位不符的过多的宠幸恩赐。二是“鹤”和“宫人”“实为一体”。宫人受卫懿公宠爱,坐拥禄位和富贵,已超应有的限度,为臣下民众所不齿,同时卫懿公又刚好大量蓄养鹤鸟,“鹤”便代宫人受过,成了《左传》《史记》等史书中无功受禄的宫人象征。后来的一些记载如《吕氏春秋》等,又借国民之口把“宫人”这一被掩饰的人物抛出,与鹤鸟互文见义,受指责的真实对象其实是佞宠宫人。
式中:Kave、Kg、Kc分别为煤储层平均体积模量、吸附气体体积模量、煤岩体积模量;fg为煤岩吸附气体百分比,常温常压下CH4密度为0.72 kg/m3,假设煤层中气体含量为x,则有fg=0.72x;ρave、ρc分别为煤储层平均密度和煤岩密度;D为煤层埋藏深度;vp、vs分别为煤岩干燥态纵、横波速度。
比较而言,笔者认为第二种情况即于鬯所说的可能性更高。看《左传》的记载,卫懿公尤好“禽兽”的形象,其实是被后世大量添加情节、夸饰演义所强调出来的,多是小说家的想象与渲染,他们在历史回溯时强化了对卫懿公的负面印象,夸饰了当时平民百姓不愿参战的原因。因为“好鹤亡国”的说法,深合儒家训诫。儒家正统观念认为,民心向背是王朝盛衰的决定性因素,“好鹤”象征“失德”,统治者不修德勤政是灾祸之本。
卫国是姬姓,位于殷商故地,这里曾是商朝政治、经济与文化的中心,春秋时“郑卫之声”十分流行,经孔子整理的《诗经》中关于卫国的“风”诗就有39篇之多,这意味着卫地的风俗是合乎儒家礼仪的。卫懿公在国破逃亡之际“与石祁子玦,与宁庄子矢”,告诉他们“以此赞国”,在与狄人战败后,坚持“不去其旗”,结果被追杀至死。卫懿公这些行为符合传统的旧贵族举止。在礼崩乐坏剧变之时,卫懿公还仍然十分重视礼仪陈规,甚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怎会轻易作出让鹤鸟乘轩封爵这种极度不合礼法的事呢?相较之下,笔者以为因佞宠而亡国的情节会更加合理,即“鹤”与宫人实为一体,他们凭借着卫懿公的爱宠,出行乘轩,享有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承受臣民蔑视。
二、传统鹤意象与宫人形象的背离
然而仅因卫懿公蓄养鹤鸟便选择“鹤”的意象来形容“宫人”其实是不合常理的。因为,鹤在中国是一种备受尊崇的鸟类,色洁,形清,能鸣,善舞,地位超脱,形象高贵。
《尔雅翼》云:“鹤,一起千里,古谓之仙禽,以其于物为寿。”[6]鹤在百鸟中被视为羽族之长,甚至被认为地位仅次于凤凰,甚或认为凤凰形象的本源就是鹤鸟。《诗经》中涉及到鹤的一共三篇,为《小雅·鹤鸣》《小雅·白华》《大雅·灵台》,前两者分别用来比喻在野贤者、周幽王的正妻申后,最后则指的是灵台上的神鸟。《东周列国志》还记载了周灵王时期的太子子乔骑鹤吹笙羽化登仙的故事:“梦太子晋控鹤来迎,既觉,犹闻笙声在户外。”[7]鹤仙相伴,鹤的独特形象自古高贵,往往给人带来一种超凡脱俗之感。因此,鹤在古人眼中是具有仙风道骨的祥瑞之禽,鹤意象表现的是美好的事物。
卫懿公喜欢高贵典雅的仙鹤,本无可厚非,甚至是十分高洁的爱好。古代就有很多文人喜欢仙鹤,林逋隐居西湖孤山,种植梅花饲养仙鹤,终生不娶,人称之为“梅妻鹤子”[8]。那为何要用鹤鸟来比喻宫人呢?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原因。
一种是针对卫懿公过分的“蓄宠”情状,对意象进行了特殊使用。从外表看,鹤鸟身姿优美,为人喜好,这一点与貌美受宠的宫人相互映衬,即以鸟喻美人。从更深层次讲,鹤鸟作为灵禽为卫懿公豢养,赐予轩车,百般宠爱,刚好可以对应宠养于宫中出行排场过大的宫人,可以是一种意象的相互置换。而且,卫国有殷商文化根底,而殷商属东夷文化系统,崇拜鸟图腾。《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郯子来朝时说起先祖少皞氏以鸟名官,“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者,实谓百官即百鸟。因此,“鹤”与“官”与“人”三者间是有天生的联结点的。
二是出于史书讽谏的需要,运用了与道德伦理评价相关的“春秋笔法”。鹤在生活习性上,雌雄相随,步行规矩,情笃不淫,被认为具有很高的德性,用它来影射享有不合身份的禄位、污秽宫闱的宫人,反差极大,蓄养的家禽对应着后来战败被食的卫懿公,也一样有反讽的深意,浓缩着对在位者的训诫。在上位者蓄宠古来不乏此事,但玩物丧志到亡国,毕竟是少数。正如古人对“龙阳之好”仅停留在“风流韵事”层面时才会给予肯定一般,“养鹤”这种原本高洁的爱好因过度而招致严重后果,卫懿公做了“本不该”做的事,鹤鸟本该有的“高洁仙禽”特点也同样不成立了,可理解为一种较为特殊的用法。
三是能起到用含蓄措辞来部分“美化”卫懿公形象的作用。卫国国家虽小但地位较高,仙鹤作为灵禽被豢养,在表面上看与大国爵位勉强相称。从上文对卫懿公淡定处理安排战前国事的描述和谥法规则(据《逸周书·谥法解》)来看,《左传》对卫懿公是不持非常强烈的否定态度的,卫懿公在《左传》史官笔下,并不是一个简单粗暴的、基于个人喜好便为所欲为的荒淫君主,在“好鹤”的表象之下应有其他深意。另外,“好鹤”亡国确实看似荒唐,但较之直指卫懿公因宠爱宫人而亡国的实情,却显得相对“风雅”一些,甚至可被理解为一种“不为世俗接受的精神寄托”,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有作者的寄怜之意。
三、古代宫闱娈宠与鹤鸟意象之联系
卫懿公的“爱鹤”既拥有“禄位”,被宠爱的宫人则大概率是男性。若宫人为女性,给予高官厚禄,几乎比让鹤鸟登轩更不合情理。从后世如汉高帝、汉文帝、汉惠帝蓄养籍孺、邓通、闳孺等男宠的情况来看,“实有禄位”却“名不副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另外,这类美貌的同性娈宠可与“鸟类”外表相通。明朝冯梦龙《情史类编》讲述了蓄养娈童的原因: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破舌破老,戒于二美,内宠外宠,辛伯谂之,男女并称,所由来矣。其偏嗜者,亦交讥而未见胜也。……女以生子,男以取乐。天下之色,皆男胜女。羽族自凤凰、孔雀以及鸡雉之属,文彩并属于雄。犬马之毛泽亦然。男若生育,女自可废。”[9]
自然界中雄性多主动追求雌性繁衍后代,拥有吸引异性的外表最重要,因此多雄美于雌,其中尤以羽禽为胜,如拥有绚丽羽毛的凤凰、孔雀等。鹤也是鸟,没有逃脱这种“雄美于雌”的“宿命”,雄鹤比雌鹤更加纤细优雅,身姿动人,尤其是丹顶鹤,雄鹤冠顶色泽鲜艳,尾羽较为纤长,鸣叫更为响亮,《尔雅翼》云:“雌者声差下。”从这方面来讲,挑选鸟类中的鹤鸟,来比喻身姿美丽的男性宫人,十分恰当。
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鸟的羽毛还是一种装饰,这种装饰可用于古代男性特别是男宠身上。《史记·佞幸列传》记载:
谚曰“力田不如年丰,善仕不如遇合”,固无序言,非独女以色媚,仕宦亦有之。昔以色幸者多矣。……然籍孺以佞幸;孝惠时有闳孺。此两人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贵幸,与上卧起,公卿皆因关说。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鵕鸃,贝带,傅脂粉,化闳、籍之属也。[10]
汉代尤好男风,汉惠帝时侍中等官员为能获得皇帝垂青,在穿着打扮上学习宠官闳孺和籍孺,帽上插羽毛,脸上涂脂粉。笔者怀疑,用“鹤”指代卫懿公的宫人,或有宫人以红冠白羽黑尾的鹤鸟特点羽毛为饰的可能性。
再者,鸟本身就是传达信息的媒介,是情感的信使,作为情感连接的鸟意象与中国古代各种情爱传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周礼》《仪礼》记载古人有“以禽为贽”的传统,尊卑相见或者两姓结好,都得用禽鸟做礼以表情意;《诗经》中的鸟基本上出现了就是通过鸣叫声或飞翔姿态传达主人公的情意,比如《关雎》《鹊巢》《燕燕》《雄雉》等篇,或求爱,或离别,不胜枚举。相似情况的还有《孔雀东南飞》等诗歌和牛郎织女鹊桥相见的传说。
王充《论衡·道虚篇》中说:“鸟兽含情欲,与人相类者。”[11]鸟类翱翔于天地之间,被看做是沟通天地的媒介,加上鸟类之间求偶的鸣叫,这种媒介的作用被应用在古人的传情达意上。无论是送礼习俗,还是诗歌艺术象征,人的情意被投射在以飞翔来跨越凡人无法逾越的障碍的禽鸟身上。从以上角度观“卫懿公好鹤”,“鹤”在指代宫人本身之外,卫懿公和宫人的错误关系,还可被鸟类传情达意的象征联系起来,结合着上文对使用“鹤”意象的不合理之处的相关论述来看,如同暗示着一种不应该的想象变成了不寻常的现实,落实到卫懿公不合常理、沉溺男色的喜好之上。
以“鸟”为象征的帝王同性之“爱”,最有名的如前秦主苻坚与慕容冲的国恨情仇。“凤栖梧桐”的“凤凰”慕容冲,出身高贵,相貌英俊却命运坎坷:
初,秦主苻坚之灭燕,……冲年十二,亦有龙阳之姿,坚又幸之。曩弟专宠,宫人莫之。长安歌之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咸惧为乱。……又谣曰:“凤皇,凤皇,止阿房。”坚以凤皇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乃植竹数十万于阿房城以待之。[12]
慕容冲丧国失身后成为前秦主的娈童,遭遇如落难“凤凰”般。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卫懿公的宫人虽得到过分的宠爱,招致了祸乱,但其原本身份地位是否能配得上灵禽的美称,这也是值得思考的。
当然,要完全确定鹤鸟有无具体指代对象,尚需更多史书文献材料和考古发掘的支持。但上古史领域存在许多证据不足的情况,一个特定的问题也可能是无解的,因此更需进行大胆而合理的推断。针对卫懿公给鹤乘轩封爵这样荒唐的举止,“鹤”实为“宫人”仅是其中一种解释,一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