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莲居诗词述论*
2023-01-06张德恒
张德恒
(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
夏莲居(1884-1965),字溥泉,号一翁,亦号渠园,原名夏继泉,山东郓城人,著名佛学家,诗人。清光绪十年生于新疆于阗,1965年卒于北京,享年82岁。
夏莲居中年以前所作诗歌大多毁没不存,自日本回国后的诗文著作亦大多佚失,其诗词经亲属、弟子收集,辑成《渠园外篇》,包括《鲁东剩稿》《明湖片影》《海外吟》《倦游咏》《一吁草》《欣然录》《弦外音》《艺林漫兴》《中山引》《秀丽辞》十种,夏氏诗词即存藏于此十种小集之中。兹结合夏氏诗学宗尚,择其重要作品,分别述论之。不当之处,诚祈方家指正。
一、宗宋的诗学观
夏莲居的诗学宗尚,其自述甚明,夏氏《示朝鲜金天铸》诗序云:“某博士谓吾诗似张仲冶、黄仲则。余门人朝鲜金天铸,转以相告,并问学诗途径,书此示之。”[1]诗云:
锦袍卧雪张船子,采石高歌黄两当。
我自瓣香别有在,时人莫漫呼张黄。
胸罗百氏融今故,典重清新自可双。
莫向樽前歌白傅,诗坛一例唱西江。[2]
在此,序中的“张仲冶”与诗中的“张船子”均指清代著名诗人张问陶(1764-1814)。张问陶字仲冶,一字柳门,号船山,撰有《船山诗草》,存诗3 500多首,天才横放,与袁枚、赵翼合称清代“性灵派三大家”,被誉为“青莲再世”“少陵复出”,等等。钱钟书《谈艺录》第四十条“袁蒋赵三家交谊”开首便道:“袁、蒋、赵三家齐称,蒋与袁、赵议论风格大不相类,未许如刘士章之贴宅开门也。宜以张船山代之。故当时已有谓船山诗学随园者。惜乎年辈稍后,地域不接耳。”[3]由此可知,张仲冶诗是追步袁枚,取“性灵”一路,偏于唐而不倾于宋。序中的“黄仲则”与诗中的“黄两当”均指清代著名诗人黄景仁(1749-1783)。黄景仁字汉镛,又字仲则,自号鹿菲子,撰有《两当轩全集》,存诗1 107首,词216阕。黄仲则诗颇受李白影响,清峭疏朗,变化神奇,一气呵成,浑然整饬,亦有绵邈绮丽,秀逸清新之作,略似乐天。总而言之,张问陶、黄景仁为诗,近唐音而远宋调。夏莲居之所以被人认为诗似张黄,盖因张黄亦有如夏氏漂泊扶桑之凄痛飘零经历,以及哀感苍楚之作。然而,由偶然的经历相似导致的诗情、格调略肖,却并不意味夏氏诗宗张黄。故夏氏否定了“某博士”的说法,亦即否认自己诗宗张黄,并且明言“我自瓣香别有在”,续述自己为诗胸罗百家、融通今古,兼取典重与清新两种风格,并存不废。而又弃绝白乐天之肤廓平滑,所崇尚者,乃是以宋人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诗风。也就是说,夏氏为诗,近于宋而远于唐,倾心西江,宗宋祖黄。而这与张问陶、黄景仁是迥然不同的。
从夏氏的创作实况来看,夏氏之诗确与黄鲁直(1145-1105)等江西派中人的作品多有相似,无论取材、形式、句法等,夏诗都有明显的“江西诗派风格”。夏诗注重用典,而用典正是江西诗派一大特色,“无一字无来历”也正是黄庭坚为诗之持守。夏诗多有拗折遒健之句,往往突破句法常规,却亦另成一种和谐之美,此与山谷为诗亦同。夏氏往往以诗为论,以长篇歌行描述、论议某事物,此与黄诗也同。夏氏集中更不乏步韵山谷之作,如《丙寅(1926)除夕前寄日京诸友》,序云“丙寅除夕前归自日本,用山谷次晁补之廖正一韵,却寄日京诸友。”[4]该诗通体规矩鲁直诗韵,不失矩步,而结构风神亦酷肖之,以至夏氏门人李世丰认为“此篇风格气势,均欲突过涪翁(黄庭坚)”[5],由此足见夏氏对江西诗派风格之追摹。另外,夏氏集中亦有叠韵苏轼(1036-1101)之作,也反映出夏氏对宋诗的推崇、研磨。总而言之,夏氏为诗,祖构宋调,宗尚江西诗派,颇多黄鲁直诗学印痕。
当然,需要辨明的是,无论是夏莲居自述心向江西诗派,抑或其诗中浸润着江西诗派风调,这些实皆夏氏中年以后事,由于夏氏早年诗歌多已散佚难窥其全貌,故我们绝不能说夏氏自学诗为诗之日起就宗尚江西、倾心鲁直。事实是,夏氏现存作年最早的一首《过明衡王故居》(诗序云:“清光绪戊戌(1898),居青州时,年十五岁。”)[6]倒是颇有王渔洋(1634-1711)《秋柳四章》之“神韵”,即使是其作于十九岁时的《东阿道中》(诗序云:“壬寅(1902),居东平时,年十九岁”)[7],亦尚看不出诗法宗尚之端倪。故我们据夏氏现存诗歌,只能认为心折并手摹江西诗派风格是其中年以后的事,这个判断符合夏氏存世作品之实际。
二、乱世的悲愁吟
1924年秋,直奉第二次战争爆发,次年春,奉系张宗昌(1882-1932)长驱入鲁,后来张于战事失利,欲将济南全城付之一炬,夏莲居极力劝阻,遂招张氏之怒,将有性命之忧。同年十月末,夏莲居乘日轮“泰山丸”冒雪而发,忍死去国,历两昼夜,乃达扶桑,回首乡关,百感茫茫,于是挥动椽笔铸就长歌《东海行》[8]:
蚩尤昼飞日贯虹,腥风簸海撼愁龙。
田横岛下涛千丈,客心起落怒潮上。
潮头一叶舟是铁,轮机轧轧催胆裂。
送别未需白衣冠,飞来茫茫一天雪。
……
阿翁长风破万里,汝曹勿效小儿女。
嗟此生离同死别,强为欢颜心碎矣。
须臾破空蒲牢吼,六鹢倒施长鲸走。
浪花翻喧语不闻,魂销彼此一挥手。
……
问客何处去?避秦欲吊徐福墓。
……
踏翻苍阙谒太清,一鸣人间之不平。
我言至此天若泣,万怪鼓风拥海立。
风势扶雪雪兼雨,鱼啸虬吟蛟鼍舞。
乱云坠水水变云,疑是天缺唤龙补。
……
述写乘桴东渡之艰难历程,天风海涛,惨景悲情,如喷雪轰雷疾骤而下,笔势苍健沉雄,真可入木三分。然而,此诗之奇,更在作者之“上穷碧落下黄泉”:
空际迤逦霞光红,霓旌羽葆来天公。
恍惚停骖驻云端,我亦凌空前致言。
群疑满腹已积年,今幸相逢欲一宣。
世谓天公有特权,善恶惩奖正不偏。
……
作者此处如疾风骤雨一般驱遣字句向天公发问,抒吐种种人间不平,此何异屈原(前340?-前278)就重华而陈词,叩帝阍而申诉?这是失路英雄的浩叹,这是窘境人杰的悲歌,长歌当啸,浩叹成吟。所不同者,《离骚》中的灵均彷徨天地叩问上苍而无人作答,夏氏诗中的“天公”则既指陈世之腐朽惨怛万象,亦明示“天视本来由民视,民听元即是天听。民之所好天所护,民之所恶天为倾”[9],这实际已是作者心向民主,认为只有民主才能拯救中华的剖白。而这也就使作者此诗超越了屈平《离骚》的意旨,因为它蕴含了深刻的现代性,体现出人类历史总的前进方向。当然,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就思想性而言,夏氏此诗亦较《离骚》融合了更多因素。夏氏此诗熔铸儒释道三家思想,取精用宏,而一归于释。他借“天公”之口表呈心态“从来儒家眼光小,探玄造奥逊庄老。更以老庄比佛乘,譬犹蹄涔对沧溟”,[10]这实际是以释为宗,而“指瑕”儒道之局限,这是苦情逆境中的夏氏凭靠其佛学修养实现自身精神之解脱、突围,而绝非夏氏内心否定儒道思想。诗的最后六句写其中心释然,重回人间,“我闻此语心窃喜,一梦不觉三千里。残月横空风吹晓,回头觅梦梦已渺。耳畔更闻钲锵锵,关吏唤客检行囊”[11],其中的“残月”似有取于柳永(984?-1053?)《雨霖铃》之“杨柳岸,晓风残月”[12]句,而“关吏唤客”则是作者彻底“梦醒”回到人间的表征。要之,夏氏此诗,首尾皆实写,而中间与天公的问对则是虚写梦境,但虚中有实,因为问对实际是夏氏对世事时势的思考,对人生体悟的总结,对未来的憧憬与展望。从风格上说,此诗拗折遒劲,正是宋调本色。
羁旅日本的夏莲居家国之愁无时或忘,既伤挚友惨遭戕害,更痛故国涛翻鱼烂,而亦多与扶桑名士交游往来,切磋琢磨学问,其中不少内容可补“中日交流史”之阙。如《题论语算盘图》,序云:“涩泽荣一……时年已八十八岁,导余遍观其家庭图书馆,殷殷无倦容。”[13]再如《赠堂野前种松》,序云:“堂野前种松通禅学,工翰墨兼喜诗词。因中村不折之介,见吾于东京旅邸。每日必晤,论学极欢洽,遂折节执弟子礼,后复相随至京都。”[14]又如《赠狩野郑斋等》,序云:“京都大学校长荒木凤冈,偕经史文学各教授狩野、内藤、高濑、铃木诸博士,暨耆宿长尾雨山,宴余父子于南禅寺之天授庵,知我茹素,特设蔬食。即席用荒木原韵,赋赠狩野郑斋并柬诸子。”[15]另如《赠内藤(虎)湖南》,序云:“内藤(虎)湖南博士,淹雅嗜古,蓄有宋宣和嵌金铁箫、明德王妃百鸟朝凤琴,皆齐鲁间缙绅家物,频年兵乱,流疏海外者也。曾乞予为书‘龙箫凤琴之馆’,适值病臂,未有以应。闻余将归,遣其子来受琴学,赋此为别。”[16]《赠狩野君山博士》,序言:“狩野君山(直喜)为京都大学首席教授,清光绪庚子前,与服部宇之吉,同来我国留学,笃嗜汉文。余自东京移寓洛西,备荷相款。初请余居京都帝大乐友会馆,继又为赁屋北百川。比邻相望,昕夕过从,每有所作,辄就余商榷。复携至校中,告诸生某处为原作,某处为改定。虚衷服善之诚,使人敬佩。更遣门人仓石武四郎、吉川幸次郎,来余门问学。二人者,皆帝大最优秀之高材生也。”[17]其中涉及之人,多为日本著名学者,夏氏之记,不仅有助于我们了解其在日本的生活实况,而且能够加深我们对这些日本学人的认识,故不惮词费,例述如上。由于这类诗作往往与诗序表意一致,觇序可知诗,睹诗可逆序,故此处不予赘论。
夏氏寓日之诗,亦不乏访古、观剧、读史、谒墓之篇,此类诗歌亦夏氏旅日生活实况之写照。其中《读史》与《徐福墓》,或逋峭峻厉,或感慨深沉,前者云“君不见孤愤满腹韩王孙,五蠹说难只自焚。不如圮上堕履一老人,遗书半卷能亡秦。嗟嗟神龙只见首,彼封侯辈皆功狗”[18],否定韩非的著书自焚,肯定圮上老人的“曲线”亡秦,复讥讽汉初受封者徇于功名不异犬彘。此中既有作者对历史与现实的思考,亦蕴藉着作者的高蹈之志,启人思考:今日亡秦,又是何人?他年封侯,人当何处?后者云“囊括湖山入小诗,又来熊野吊荒祠。三千苗裔今安是,海水天风似旧时”[19],一种物是人非之感扑面而来,徐福当年为“避秦”远渡扶桑,作者如今亦为“避秦”羁旅东瀛,吊荒祠、谒徐墓,既是忆往,更是伤今。以上二首,皆与《海东行》之“问客何处去?避秦欲吊徐福墓”[20]彼此顾盼,遥通声息,或写亡秦之志,或述避秦之行。
尽管羁旅之愁、家国之念无时去怀,但总的来看,夏莲居流亡日本期间的生活状态正如其在《海东行》中借“天公”之口所道的“既欲报国利群生,忠信学术为权衡”[21],广事交流,探讨学术,心期“要为国家培元气,勉作昏夜之明灯”[22]。
夏莲居于民国十五年(丙寅,1926)春节前夕返回故国,之后的十年养疴京津,生活较为平静,诗歌作品或为自抒心绪之什,或为酬答友谊之篇,遂有《倦游咏》一编。其中较重要者,如《丙寅除夕前寄日京旧友》《述怀励诸生》等,前文已有述及,兹不赘絮。
抗战军兴,夏氏重陷无尽哀愁之中,国仇家恨集于一身,《一吁草》一编收录此期诗作。是编独多沉郁感时之章,如《重阳后一日游渚宫志感》[23]联章组诗,序云:“戊寅(1938)重阳后一日,有人召游渚宫。设宴相款,并出近作向客索和。对境正深黍离之思,邻座频闻美新之语。中怀棖触,几难终席,久废吟咏,率成短章,不欲示人,聊纾慨喟云尔。”[24]诗云:
重阳空过我无诗,淡对湖山异昔时。
北海风高惭客饱,中原霜泛叹黎饥。
眼前萁豆根同煮,天下兴亡责待谁。
语既不工书又懒,聊将吟绪付东篱。
秋心端未负东篱,晚艳幽香谁共期。
语不惊人身渐老,志甘守拙性难移。
频闻座客称三祝,顿欲失声歌五噫。
默坐逃禅避酬对,帝秦休望鲁男儿。
韬光廿载畏人知,况复艰危值此时。
一塔擎天如有语,残英满地欲依谁。
澄波映澈三生影,落木衔来万籁悲。
重过梵宫问华藏,春光何日绕须弥。
怅望河山未得归,微闻伥虎是奴狸。
早云刘表非英物,争说桓温似可儿。
枯泽何堪罗雀鼠,妖星偏喜照旌旗。
亡秦在昔称三户,松柏歌残客未知。
我方有家国危亡的“黍离麦秀”之悲,而人已有“剧秦美新”之汉奸论调,作者曲折隐微地表明自己的立场,联章组诗,一唱三叹,反复陈述己意,弥见中心之惨痛!
在此期间,夏氏耳闻目睹不少“牛鬼蛇神”的奇异无耻恶作剧,于是有《直书》“称性直书语更灵,无须笔斧借麟经。铸奸自有吾家鼎,任是神妖难遁形。”[25]痛斥奸宄,掷地有声。于是有《苍生泪》(二首选一)“道义沉沦天地昏,佛徒如此更何论。暗将一掬苍生泪,洒向长空铸国魂。”[26]怒斥无耻愚氓的无耻行为,渴望重铸积极健康的国民精神。解放战争期间,在血与火的交织中,在“国破山河在”[27]的沉痛中,夏莲居感时伤世、抚今思昔,于大悲苦中思考着祖国的未来。
《丁亥(1947)长夏月夜过北海白塔下》序云:“逾年未至北海,偶道经塔下,月光中闻郊外炮火与剧场歌鼓相和,恻然倚声。丁亥长夏,调寄百字令”,[28]当国破家亡之际,尚有人不忘歌舞鼓乐,此何异杜牧笔下“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之哀凉境界,而这一声声歌鼓与城外的大炮轰鸣交织激射在作者胸中,彼时之凄切哀愤、疾痛惨怛寄注词中,于是有上片的“古城中默瞰兴亡几度”“万佛楼空,双虹影暗,都不堪回顾”“当年人物在何许?问鸥鹭”[29]这样慨叹今昔、伤今忆往之句。于是有下片的呵壁问天:“太息大好湖山,光荣史迹,谁造成悲苦?”[30]有身处其中,哀感人寰的苍茫嗟叹:“听近郊风霆怒吼,魂断阵云飞处。千里鸿哀,万家炊绝,歌舞还如故。”[31]苦难由谁造成?今日危亡至此,缘何尚有歌舞?是事不关己的麻木不仁,还是幸灾乐祸的豺狼作祟?处此内忧外患之人间惨境,作者虽身为居士,精研佛学,然而,他却并未以佛家之善德乃至清静无为等观念淡化积蕴内心的万斛悲情,而是为亿万斯民指出一条光明之路——“塔铃清楚,声声争取民主。”这最后的歇拍恰似高峰堕石一般底定了全篇的根基,这是绝望中的希望!这是漫天黑暗中的孤光!同年重阳,作者复填《百字令》一阕,彼时既无喧阗之歌舞,亦无攻城之巨炮,而作者对身世、光阴之感悼,亦涵蕴着万千家国悲情,所谓“刚过中秋,又逢重九,那怪菊英早。长空雁语,带来感喟多少”[32],这浩渺无尽的感喟中包蕴着刻骨铭心的家国危亡之痛。“回首六十年华,万千哀乐,梦幻般过了。”[33]哀乐万端,水逝驹隙的六十年华,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而年虽花甲,形如槁木,却依然“惟有心灯吹不灭,炯炯尚能自照”[34],这是信仰、思想的光芒,是作者解脱苦难、精进不息的凭借和依靠。“个中消息,难期人尽知晓”,一笔笼罩全词,余味深沉,余情绵邈。
综上所述,可知夏氏流亡日本及抗战、解放战争时期多有感时忧国之作,其中不仅包蕴着作者对现实的深深感喟,更有对国家民族前途命运的思索,体现出彼时优秀知识分子独有的时代精神,颇具典型性,富有认识价值。就艺术成就而言,夏氏此一时期的诗词在其全部作品中亦属上乘。
三、衰龄的歌颂声
新中国成立后,夏莲居生活安稳,诗境平和。夏氏“数十年来,饱经忧患。至解放后,耳目一新,精神为之顿快”,[35]往昔愁云,一扫而空,于是有《欣然录》。
《欣然录》中呈现了夏氏的不少重要活动,如作于己亥(1959)的《琴砚篇》,序云“有人问我近十年以来,迭次捐献文物,是何种类。赋此作答,并述所怀。”[36]而诗末则明剖寸衷“回忆一九五二年,曾向故宫作捐献”“更有五十七件捐济南,三百件捐郓城县。以上各种譬如一粟投沧海,区区微物何足算?所幸此砚此琴从此归国家,得与广大群众常见面,以符我平素化私为公之本愿。”[37]其《捐献文物书怀》其四亦云:“私藏自古谁能久,以国为家得所归。莫笑迂翁珍敝帚,也曾为此典春衣。”[38]其化私为公,为国献器之高尚情怀毕见诗句之中。再入作于1958~1959年的《东城区政协诗词组以毛主席诗词分韵得桥字勉成》[39]组诗,作者一气呵成八首七律,其中七首皆有“桥”字韵,可知作者题中的“分韵得桥”字当指毛主席《送瘟神》二首中的“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40]之“桥”。组诗第一首实具兴发导率之作用,诗云:“天安南望接天桥,景象巍峨耸碧霄。碑上英雄垂永代,人间希望现今朝。十年建设乾坤定,万卉昭苏风雨调。无限辉光照大地,红旗四海看飘飘。”[41]就诗歌艺术而言,此首并非佳作,全篇歌颂新政权十年建设情见乎词,而天安门、天桥、人民英雄纪念碑、红旗等意象熔铸诗中,亦颇有汉大赋“腴词云构”之倾向,其润饰之意不言而喻。现在我们摘出组诗中颇能见出“时代特色”的句、联,藉以觇窥夏氏彼时之心境态度。“正义伸张暴力消,国威大振在援朝”[42]“奇迹环球同注目,和平道路已成桥”[43]“工厂如林烟霭霭,交通似网路迢迢”[44]“新栽绿树绿连水,竞赛红旗红上桥”[45]“愈练愈坚身似铁,全心全意目同标”[46]“座铭录得毛公语,进步虚心首戒骄”[47]“远超汉晋隋唐宋,突破商周禹舜尧”[48],如斯句联,尽管对属尚工,然已沦为海报、涂鸦之流,它们存在的意义非关其“文学价值”,而是其涵具的历史信息,藉之可觇一时风会,亦可窥作者彼时心境。要之,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年代,作诗,尤其是作拘于格律的旧体诗,这本即有些显得“奢侈”,那么,在思想上、内容上,借旧瓶装新酒,努力“为工农兵服务”,不就是一个旧体诗作者的“本分”吗?正如作者在组诗第七首中所言“纵令篇章高李杜,倘无实用愧渔樵”[49],“实用”二字,已经道出作者彼时心态,亦反映出一时的世道人心。又如《国庆日谱成“中和引”琴操》之“河山改造空前史,聊借弦徽作颂声”[50]之欣然作颂,《纪事诗十四首寄郭沫若院长》之序,《答谢陈副总理》之“英光豪气壮山河,舌战馀锋发浩歌。将相才兼廉颇志,回天岂借鲁阳戈”[51]赞美“将军本色是诗人”的陈毅元帅,等等,凡此俱见夏氏彼时心态以及生活情状。
当然,此一时期,夏氏除了歌颂新政权的篇章外,亦不乏赏画论琴之作,如《题石溪为石隐画<松崖面壁图>》《题唐雷威制音海潜龙琴》,等等。但是总体而言,随着新政权的建立,太平盛世的逐步到来,夏莲居之诗词创作一归平和,以歌颂新政权、歌颂新生活为其主调,其作于1962年的《齐天乐·庆丰收》词之“劳动人民,精诚团结,奇迹创成无数”[52]“努力前途,定多甘少苦”[53]似与前述《百字令》之“塔铃清楚,声声争取民主”后先呼应,而其《八十自寿长联》之“经霜乔木,当春依旧向荣。游戏偶成诗,每喜咏花好月圆,年丰人寿”[54]“伏枥倦马,顾影不忘振奋。文章为报国,更虔祝民康物阜,海晏河清”,[55]则不啻是对其建国后创作之确评,无论其创作态度,抑或创作思想,均可藉此寿联觇窥。
夏氏建国后所作诗词,其文学价值无疑骤减,但其中包藏的时代情绪、历史信息值得重视。这些诗词当然不是“诗史”,但是它们或多或少地包含着“诗史”的因素,有意无意地向后人传递了真实的历史信息,时代感强烈。
四、诗中的琴砚画
夏莲居精于琴学且多奇遇堪称民国山东琴学名家,其集中多言琴言乐之篇,而《弦外音》一稿则专述琴事。夏氏琴诗之序往往有裨琴史,如《隋逸士李疑制连珠式万壑松风琴》(八首)序有云:“隋逸士李疑,为琴学大家,曾制有《竹吟风》《哀松露》《子规》《山乐》等琴谱。唐宋至今所传之连珠式,即其首创者。余所藏之万壑松风琴,为疑所制。龙池系圆形,池内右侧刻有‘隋逸士李疑造’,左侧题‘乾隆庚戌皇十一子重修’,池外有‘黄南道人藏古’与‘益王之宝’两印。其余题跋,已为重修时磨去矣。”[56]再如《题猿啸青萝琴》序有云:“丙寅岁暮,归自东瀛。大风雪,阻舟辽岛。层冰市声外无见闻,居停左一廛,市古物,物率赝,独一琴环异照眼,岳龈、轸足皆玉。谛审形制,盖唐以前物也。……触指渊宏,泯绝木丝之迹……真天籁之遗、九德之选也。”[57]又如《题铜琴》(二首)序云:“老友九疑山人杨时百所藏申奇彩铜琴第二号,音声清越。时百极珍视之,题曰‘仙籁’,曾见其所著《琴话》。不意四十年后,竟于长安市上获得申制铜琴第一号九霄环佩。喜题二韵。”[58]平心而论,夏氏言琴之诗,质量并不甚高。如上举数首,皆是序、诗互文见义,诗为七绝,以诗述意,颇嫌板滞涩硬,而序以散文出之则流畅自然,相较而言,倒是序文更富诗性。当然,夏氏琴诗亦有余韵深长之作,如《逸响》[59]:
耻与繁嚣竞,销沉几许年。
霜宵鸣韵磬,松籁漱寒泉。
逸响终难閟,元音未易传。
钟期如有待,拄指忆襄连。
清微淡远,余音绕梁。情思婉转,思绪袅袅。总体而言,夏氏琴诗、琴铭之作,其琴史认识价值高于诗歌艺术价值,倘要撰著《民国琴史》或《民国山东琴史》,夏氏的《弦外音》以及集中其他相关作品都是不容错过的珍贵史料。
夏氏于金石碑拓书画之学亦有造诣,夏氏自述“少喜金石刻辞”,[60]职是之故,其身之所经,目之所触,往往呈于诗中,《艺林漫兴》一稿即专述夏氏与金石碑拓书画相关之经历、感悟认识。单从诗题及序、诗内容来看,夏氏目验过的碑拓即有:夏承碑、宋拓史晨碑、吴天发神谶刻石暨国山碑、天玺纪功碑、吴禅国山碑,等等,其中多为稀见之珍。而本集中收录夏氏题砚题画之作尤多,从这些作品来看,夏氏于金石字画确有偏嗜,浸润甚深。
夏氏述写金石碑拓书画之作体式多样,或古体或律诗,或长篇或短章,至于相关铭文,则三、四、五、七言体,乃至杂言体,往往而有,触手生春,因材制宜,而综览夏氏此类作品,尤当以长篇歌行最见功力,集中《鼍矶砚歌》《周栎园遗砚歌》《题元王安道小青柯坪砚》《斧砚歌》《题罗两峰鬼趣图》,俱皆佳作,其中《周栎园遗砚歌》[61]一篇尤奇绝,堪为代表,诗云:
赖古堂空砚无主,沉沦二百几寒暑。
毕竟精英掩不住,腾腾欲蚀九霄去。
骚坛寥落玄赏稀,飞向渠园读书处。
渠园著书书未成,神物来归眼倍明。
座客传砚顾且笑,猗拳石兮具众妙。
圭棱泯绝泽而坚,追琢远出栎园前。
朝暾浴海光曈曈,春月丽空云溶溶。
吐华能夺山川秀,摩荡万象罗吾胸。
我有玄极砚,曾御宣和殿。
宋之徽宗清纯庙,君谟倪迂镌题遍。
更藏蕉绿名曰巧,明河在天星月皎。
梦禅手制赠英相,铭背者谁诸城老。
斋中大砚灵鼍矶,二尺苍鳞夜照扉。
对雪尝题七百字,兴酣一歌墨龙飞。
宝此三者意良足,风尘复值端溪玉。
濯以沧波袭以檀,膏以松魄青琅玕。
古艳流香溅毫素,挥洒文字生紫澜。
吁嗟乎蓄刚用柔静以方,宜子孙兮寿而昌。
深宵吟罢石点头,春雨潇潇一草楼。
此篇砚歌,骨力惊挺峻拔,气势充沛浑然,神思飞扬腾跃,情致婉转遒折。前十六句交待此砚之来历,以及作者偶得此砚之惊喜,并对砚石外貌做了极致的描刻、赞美。据诗题及作者诗中所述,该砚为周栎园故物。周栎园即周亮工(1612-1672),周字元亮,又号陶庵、减斋、缄斋、适园、栎园等,人称栎园先生,栎下先生,河南祥符(今河南开封市祥符区)人,明末清初官员、文学家、篆刻家、收藏家。周栎园卒于1672年,故夏诗有“沉沦二百几寒暑”之句;因该砚为栎园遗物,故夏氏特于诗中道及自己的号“渠园”,这样就恰好造成“园园相承”的流动之势。而“座客”以下四句则写渠园及友人对该砚的品鉴、赏识,根据其光泽、质地断定其琢制远在周亮工生活时代之前。
后十二句夏氏盘点自己先后收藏的四块宝砚:玄极砚,曾为宋徽宗所有,蔡襄(1062-1067,字君谟)、倪瓒(1301-1374,字泰宇,后字元镇,号云林,自称“懒瓒”,亦号“倪迂”)等宋元书画名家皆于其上有所镌题。蕉绿砚,顾其名可思其形。此砚亦多经辗转,终为夏氏所藏。灵鼍砚,亦夏氏得意之物,所题七言歌行《鼍矶砚歌》凡五十二句三百六十四言,合序共计六百五十八言,诗云“对雪尝题七百字”[62]指此。而“兴酣一歌墨龙飞”[63]乃是暗用《鼍矶砚歌》末句之“疑有墨龙绕池飞”[64],以此切定该砚。其后的十句则写偶得周栎园遗砚之庆幸,以及庋藏之法、用砚感受、美好祝愿。最后二句归结到写诗时的“当下情境”,清宵吟诗,春雨草庐,诗人虽居陋室,却以获得宝砚而中心满足,并不以草屋淋雨而颓丧沮神。
总体来看,夏氏此诗颇多拗折之处,史事、典实亦多熔铸其间,一气盘转,如枯藤老柏,排奡遒健,末以“吁嗟乎”“宜子孙兮”[65]诸词发端揭唱,则使全诗典重深沉,颇类周诰殷盘。而这种峭劲遒健的诗风正是江西诗派之本色。
以上所述夏氏这部分描写、记述、议论古琴、碑拓、金石、书画的作品,其思想性或羌无可述,然其史料价值颇丰,是撰写艺术史的好材料。同时也能帮助我们进一步窥探夏氏的“西江”诗风。
夏莲居诗词是特定历史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生平实况、心路历程之剪影,具有很高的历史认识价值。夏氏为诗宗宋祧唐,师法江西诗派,作品注重句法、炼字,以及思想性,风格劲健遒拔,拗折坚苍。夏氏流亡日本以及抗战、解放战争期间的作品,心系家国,顿挫沉郁,文学价值很高。夏氏建国后的诗词,文学价值减弱,虽以歌颂为主调,而犹见时代情绪,亦有认识价值。夏氏关于琴学、金石、碑拓、书画的诗作,可补艺术史之阙。
注释:
①夏莲居流亡日本是在1924年秋至1926年末,此时夏氏是41-43岁,已是中年。另,本文引述夏莲居作品皆据《夏莲居著述集》(东方出版社,2014年版),部分句读,略有酌改。
②“诗坛一例唱西江”句颇堪玩味,此句说明宗法江西诗派是当时诗坛的大势所趋,“一例”云云正是此意,这是对同光以来宋诗派尤其是江西诗派风格流行的总描述,同时也表明夏氏自己亦不“例外”。
③黄庭坚原诗云:“晁子抱材耕谷口,世有高贤践台斗。顷随计吏西入关,关夫数日传车还。封侯半属妄校尉,射虎猛将犹行间。无因自致青云上,浪说诸公见嗟赏。骥伏盐车不称情,轻裘肥马凤凰城。归来作诗谢同列,句与桃李争春荣。十年山林廖居士,今随诏书称举子。文章宏丽学西京,新有诗声似侯喜。君不见古来良为知音难,绝弦不为时人弹。已喜琼枝在我侧,更恨桂树无由攀。千里风期初不隔,独怜形迹滞河山。”(宋黄庭坚著,宋任渊、史容、史季温注,黄宝华点校:《山谷诗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673—674页)夏莲居原诗云:“天狗坠地箕张口,一舸沧溟载星斗。不死之药容可采,风雪万里我飞还。严冬去国岁在丑,归来龙集卯寅间。然犀蛟宫窥万象,九渊遗宝畴能赏。天南兵气压江横,残阳红射燕南城。朝菌一丛群儿贵,腰金肘印竞宠荣。苍生满眼吾衰矣,笑指梅花慰妻子。细嚼寒香沦天根,忍为麟毛动悲喜。君不见绿绮瑶徽冰色弦,焚却肯向途人弹。独抱元音还太始,要与轩羲相追攀。坐看霜风欺百草,可有乔松荫寒山。”(《夏莲居著述集》,第293页)
④从夏氏《述怀励诸生》之“我少读书时,琅琅但上口。渐解发幽思,思入无何有”“少挟风雷气,晴空驱万马。笔底翻秋涛,拟向江海泻”(《夏莲居著述集》,第295-296页)诸句来看,夏莲居年轻时为诗是倾向文从字顺平畅通达之风格的,这也说明,夏莲居祖构江西诗派诗法,并非自青少年始。
⑤大概是受夏莲居此观念的影响,夏氏门人程宽(1903-1995)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亦将其收藏的唐琴“飞泉”捐献给故宫博物院。其事参见张德恒著:《山河逸响:民国山西琴人传》,三晋出版社,2016年版,第197页。另外,程宽也是《夏莲居著述集》的主要整理者之一。